下船登岸,離著骸骨灘渡口其實還有些距離,也好,陳平安本就打算之後返回寶瓶洲的時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師堂所在的木衣山。至於壁畫城什麼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機緣都沒有了,彩繪圖都成了白描畫卷。
不過陳平安要去趟奈何關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處入口,如今鬼蜮谷因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觀城群龍無首,白籠城城主蒲禳去了寶瓶洲戰場,一樣就此杳無音信,只有個小道消息流傳開來,傳聞是蒲禳跟隨一位僧人,聯袂遊歷西方佛國去了,高承和蒲禳的離去,使得膚膩城在內大小城池的英靈鬼物,不得不趕緊締結了一個鬆散聯盟,然後跟披麻宗又達成契約,雙方在百年之內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徹底變了天,雖說依然陰氣森森,只是外鄉修士再想來此歷練,就不成了,因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護,而且各大鬼物異常抱團,不過如果真有人覺得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在鬼蜮谷內橫行無忌,大開殺戒,披麻宗也不攔著。
陳平安背了一把夜遊,腰懸一枚朱紅酒壺。
寧姚穿金醴法袍,背劍匣。
裴錢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裡邊站著個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時候回到故鄉,大大的啞巴湖。
白髮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舊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樣。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巔境瓶頸武夫,當然還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虧得如今不在京觀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攔著陳平安不讓走了。
在骸骨灘稍稍停留,就繼續趕路,陳平安甚至沒有打算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這件事情,之所以複雜,因為牽扯到了生意上的錢財往來,兩座山頭的香火情,修士之間的私誼,以及某些面子……可歸根結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賬房韋文龍,再有山君魏檗,對此事也覺頭疼。
陳平安會先去銀屏國隨駕城,去火神廟喝個酒,郡城八百里之外,還有座蒼筠湖,湖君殷侯怎麼都該有條新龍椅了,至於芍溪與苕溪兩處祠廟,不知如今是否都換了渠主娘娘。
啞巴湖就在寶相國邊境那邊,之後去金烏宮,找柳大劍仙敘舊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後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雲上城,去趴地峰找張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劍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邊,自然需要專程走一趟,來而不往非禮也,拜訪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再去酈採的浮萍劍湖,見一見陳李和高幼清兩個劍胚,找到了大瀆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後,除了感謝他們為陳靈均走瀆的護道,順便談那龍宮洞天內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購買……
在北俱蘆洲,其實陳平安要去的地方,還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風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見那座高聳入雲的木衣山,以及那條南北向的搖曳河。
陳平安在離開夜航船再登岸後,指尖就一直捻著那張青色符籙,憑此確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順便勘驗自己對夜航船速度的猜測,唯一的擔心,是自己可以憑此符籙找尋夜航船,夜航船一樣可以找到自己。不過先前在船上,陳平安有些猶豫,還是沒有與船主張夫子詢問此事。陳平安隨口說道:「先前跟曹慈那場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那邊的時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兩成。」
寧姚好奇道:「他這都願意答應?」
陳平安笑道:「當然答應了,都是朋友,這點小事,曹慈沒理由不答應。作為回禮,我就提議讓他砸鍋賣鐵押注那個不輸局,保證他能掙著大錢。」
寧姚無言以對。
讓曹慈押注自己輸?能這麼調侃曹慈的人,確實不多。
陳平安開始給介紹奈何關的風土人情,說山澤野修來這邊逛盪的話,以往都是三板斧,搖曳河神祠廟燒香祈福,再去壁畫城看看能否撞大運,最後買本《放心集》,將腦袋在褲腰帶一拴,進了鬼蜮谷,能否重見天日,就看老天爺的了。
不過如今這些都是老黃曆了,以往那本讓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冊子,披麻宗已經不再版刻。沒了福緣可得的壁畫城,已經遊人稀疏,幾乎都要徹底關門,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沒了大圓月寺僧人、小玄都觀高真的鬼蜮谷,其實就是一盤散沙,一股股零散山頭勢力,一座座不長腳的城池,所以名義上是與木衣山簽訂契約,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個個的,都紛紛主動向披麻宗納降投誠。
陳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廟有一種秘制蒲團,這次如果有機會,可以買幾張帶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純粹武夫不少,修士沒幾個,等到陳平安這次返鄉,情況得到了改觀,只說白玄在內的劍仙胚子,就有九個。
像那蔣去,成了一位相對罕見的符籙修士,陳平安就將那本《丹書真跡》,重新分門別類,按照畫符的難易程度,循序漸進,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暫時只給了蔣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聖既有的旁白批註,陳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籙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後,蔣去自然十分珍重。
陳平安來鬼蜮谷這邊,其實主要是想要去羊腸宮那邊走一趟,可能都不會帶上寧姚幾個,讓她們在這邊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見趴地峰那樣的高山,火龍真人那樣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腸宮外邊守門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兩本書。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來。
寧姚都不例外。
她要麼不逛,要逛就極其認真,看架勢,是要一間鋪子都不落下的。
難得在奈何關找到一座稀罕的書鋪,輪到了陳平安想要逛的時候,在門口那邊,陳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過很快就順勢跨過門檻,既然見著了,就是一份殊為不易的山上緣分,躲什麼。
鋪子掌柜是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魚龍混雜的奈何關集市,這點修為,很不起眼。
這間小鋪子,賣些《放心集》,還有從壁畫城那邊買來的神女圖,賺些差價,靠這些,是註定掙不著幾個錢的,所幸鋪子與膚膩城那邊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生意往來,順帶著出售些閑雜貨物,這才算是在集市這邊紮下根了,鋪子開了十多年,如果刨開租金,其實也沒幾顆神仙錢進賬。只是相較以往的風餐露宿,削尖了腦袋四處尋找財路,畢竟安穩了太多。
老闆娘瞧見了剛剛走進鋪子的青衫劍客,激動萬分,竟是紅了眼眶,趕緊抹了抹眼角,然後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臉茫然,再抬起頭,看見了陳平安後,與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終於等到這個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輕劍仙的那一雙眼睛,讓人太熟悉不過了。
其實陳平安一樣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名字。
早年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各自打了個旋兒,照理說就很難重逢了。
當年送出五副烏鴉嶺鬼物白骨,陳平安就沒想著能見著他們,至於什麼錢不錢還不還的,陳平安自然是半點不在乎的。
你別管我陳平安怎麼掙錢。也別管我怎麼花錢。
正是當年那雙涉險掙錢的散修道侶,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資質一般,為了打破境界躋身洞府境,需要一件靈器幫忙梳理本命氣脈,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麼「不挑」,只做累活,做不來臟活。四處雲遊的,多是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話,說難聽點,就是只能求點譜牒仙師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得小心翼翼掙錢,不能礙了後者的眼。
夫婦不管如何辛苦積攢,依舊缺了五百顆雪花錢,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鬼蜮谷這邊搏命,夫婦二人,那次在河神廟那邊,跪地磕頭,最是虔誠,而這麼多年,只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經還願,還是會去那邊敬香。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邊開了這間鋪子,就是想要還錢。
夫婦二人,並肩而立,雙手抱拳,向那位年輕劍仙,作揖不起。
陳平安伸手輕輕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兩人起身,陳平安與那女子抱拳祝賀道:「恭喜夫人躋身中五境。」
婦人有些慌張,趕緊施了個萬福,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男子介紹起來,他叫晉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國人氏,都是機緣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與那位年輕劍仙的約定,他們在奈何關集市,當年等了一個月。後來實在是不能繼續拖延,這才離開骸骨灘,去買下那件破境關鍵所在的靈器,等到宋嘉姿幸運破境,晉瞻就帶著妻子來這邊繼續等人。
今天面對青衫劍仙一行人,他們夫婦二人,其實難免有些自慚形穢,散修之流,哪敢自稱什麼修道之士,他們夫婦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確師傳的譜牒仙師,與誰結為夫妻,才有資格稱為山上道侶,這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有個山頭叫落魄山,就在北嶽地界,離著披雲山很近,歡迎以後南下遊歷,去我那邊山上坐坐。」
披雲山誰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氣極大的,北俱蘆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聞。
那麼離著一洲北嶽很近的仙山,能是個小山頭?必然不能夠。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就說恩公肯定是位譜牒仙師,當年那份神仙氣度,那種不把錢當錢耍的英雄氣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較勁的呢。何況我猜測這位恩公,是豪閥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錯了啊。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我們山頭的護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錢抱拳致禮。小米粒挺起胸膛。
寧姚自我介紹道:「我叫寧姚,劍修。」
不能由著陳平安來介紹,天曉得他會怎麼胡說八道。
晉瞻小聲說道:「陳劍仙,那筆錢這就給你取來?」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
宋嘉姿繞到櫃檯後邊,拿出一袋子神仙錢,陳平安也沒清點,直接收入袖中。
陳平安想了想,就與鋪子白拿了一本書籍,是寧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沒有過多閑聊,陳平安告辭離去,夫婦二人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有聚有散,一方繼續遊歷集市,一方繼續開門迎客。
夫婦二人都鬆了口氣,終於連本帶利還上錢了,心裡總算稍稍好受些,其實陳劍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續道之德,豈是一袋子神仙錢可以償還的?知道那位劍仙肯定不在意這點錢,但是他們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們好像也做不到什麼,就只能將一份偌大恩情,長長久久,放在心頭了。比如以後再去搖曳河燒香,可以為那雙都是劍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侶,多多祈福。
之後逛著鋪子,寧姚裴錢幾個在裡邊挑選物件,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
鬼蜮谷有兩條北行之路,分別去往青廬、蘭麝兩鎮,一條路途兇險,山水彎繞,機會也多,一條安生穩當,更適宜賞景。
陳平安當時選擇去了青廬小鎮,此後就再沒有去過蘭麝。
膚膩城,銅臭城,陳平安都比較熟悉,尤其是後者,還在那邊做過買賣,換了張老仙師的麵皮,與一個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柜,和那位自封點校宰相的城主妹妹,賣了好些從地涌山那邊搜刮來的閨閣用物,甚至可以說,陳平安當包袱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銅臭城起步的,現在回想起來,銅臭城,其實名字挺好的。
至於鬼蜮谷英靈城主之外,當年那幾頭「大妖」,合稱六聖,道號、綽號取得一個比一個大,很能嚇唬人。
剝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塵元君,積霄山的敕雷神將,髒水洞府的捉妖大仙,還有那搬山大聖,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現了一個勉強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著個大籮筐,都是鬼蜮谷裡邊的花草藥材、土膏奇石,來這邊換錢,再買書!
它來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異精魅出入,只需要掛個牌子好似「點卯」就行了,會被記錄在檔。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鋪子門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給羊腸宮看門的小精怪,心聲一句,揮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飛奔過來,還是瘦竹竿,驚喜萬分道:「劍仙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久不見。買書來了?」
它點點頭,「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遠。
這個神仙老爺扎堆的奈何關集市,本就不是一個賣書買書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等到以後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鎮買書,就很便宜了。」
他彎腰翻檢了一下小鼠精的籮筐,笑問道:「能賣多少錢?」
裡邊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擱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來,籮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陳平安小時候幫人採摘桑葉,會壓了又壓,一隻籮筐,好像能裝千百斤桑葉。
它一提這個就開心,「回劍仙老爺的話,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時候,能賣兩三顆雪花錢呢!掌柜心善,偶爾還會給些碎銀子。」
每三五個月,它就會來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顆雪花錢了。
反正那鋪子掌柜說什麼就是什麼,它又不會砍價,而且也沒想著砍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氣笑道:「哪家鋪子收的貨,掌柜良心給狗吃了嗎?敢這麼做買賣,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嗎?」
鬼蜮谷裡邊,陰氣濃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種最笨法子的煉物,這麼一大籮筐物件,怎麼都不該只賣兩三顆雪花錢的。估計還是覺得小鼠精太憨好矇混。
鬼蜮谷裡邊,撇開那些好似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不說,早年羊腸宮,積霄山,廣寒殿的避暑娘娘這些,都可算地方豪傑,佔山為王,擁水開府,所以小鼠精靠著羊腸宮的身份,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經,說不定都攢下幾顆小暑錢的家當了。
它笑道:「劍仙老爺,不打緊,反正我就只是花費些氣力,多跑幾步路,就能掙著錢,不求更多了。平時在家裡邊,也沒個開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它壓低嗓音問道:「劍仙老爺,今兒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么?」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頭說道:「湊合。」
它立即說道:「那等我啊,賣了錢,我去給劍仙老爺準備一份賀禮。」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從咫尺物裡邊,陳平安挑了幾本善本書籍,遞給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難為情,可是劍仙老爺送的是書唉,這會兒不收,回了家裡,肯定會悔青腸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氣了,趕緊抬起雙手,使勁在身上擦了擦,這才雙手接過兩幾本書。
裴錢幾個繼續挑東西,寧姚站在門口,看著陳平安的那張側臉,他神色溫柔,就像家鄉的一壺糯米酒釀。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意見,要不要聽?」
背著大籮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筆直,挺起胸膛,「劍仙老爺,只管開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聽見了「劍仙」稱呼,立即就有人投來好奇視線,其中有一夥膀大粗圓的兇悍之輩,尤其眼神不善,他娘的這個小白臉,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劍,就真當自己是山上劍仙了?你他娘的怎麼不叫劉景龍、柳質清啊?看著細皮嫩肉的,風吹就倒,臉色微白,病秧子一個?那就切磋切磋?
陳平安斜眼過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漢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剎那之間,眉心處微微發涼。
那漢子只見眼前懸停著一把飛劍,立即抱拳說道:「爹!兒子走了。」
一夥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隨手收起那把恨劍山仿劍,陳平安繼續與小精怪笑道:「以後你再有一籮筐滿滿當當了,可以先去趟青廬鎮,我幫你引薦個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楊麟,跟我都是朋友,你與他們中的某個做買賣,賣半籮筐貨物,剩下半籮筐,就來這邊,咬定一個價格,一顆雪花錢。」
小鼠精猶豫不決,難為情極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後壯起膽子,鼓起勇氣道:「劍仙老爺,還是算了吧,聽上去好麻煩的。」
說不上什麼道理,就是不太願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劍仙老爺是為自己好,就愈發愧疚了。
陳平安似乎也沒不奇怪是這麼個結果,笑了起來,點點頭,「那就還是老樣子?」
「好嘞!」
曾經也有個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歡喝酒的老先生,當時沒有當成那先生學生。
那麼今天,又有一個小傢伙,拒絕了一位劍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陳平安問道:「知道讀書最怕什麼嗎?」
它搖搖頭。自己書都沒讀幾本,不曉得這麼難的問題。
陳平安笑道:「怕讀書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陳平安解釋道:「一是書多了,就很難再像手邊只有幾本書那麼翻書認真。再就是讀書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後沒道理。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可以多想想這兩件事。」
它說道:「劍仙老爺,聽不明白!」
陳平安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該『借錢不還』的事情,就是讀書,學問不能都還給聖賢們。去買書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後萬一遇到什麼難關,覺得靠自己熬過不去,就去青廬鎮,找披麻宗修士,說你認識陳平安,你們是好朋友。」
它撓撓頭,「那些神仙,咋個會信。」
陳平安說道:「會信的。」
它使勁點頭,「記住了。」
小精怪背著大籮筐倒退而走,與那位雙手籠袖望向自己的劍仙老爺,揮手作別。
只是沒過多久,它就一路飛奔,找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籮筐空了,手裡邊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鱔魚黃的小硯台,勉強能算山上物件。
銘文「明理篤行」。
陳平安收下了這份賀禮,笑問道:「花了多少錢?」
它擦了擦額頭汗水,笑容燦爛道:「回劍仙老爺的話,剛好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傢伙肯定與那個黑心掌柜賒賬了。只是也沒說什麼,雙方揮手告別。
寧姚愈發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見過了那幅陳平安沒有細說內容的光陰畫卷,然後今天再在集市,見著了這個小精怪,陳平安好像整個人的身心,都輕鬆了許多,只是更深處的那份心氣,劍意,拳意,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一直在漲。
陳平安與寧姚說道:「我一個人去趟鬼蜮谷,一個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們就不用跟著了。披麻宗牌坊門口那邊的過路錢,有點貴得坑人。」
寧姚無所謂,大不了帶著裴錢再逛幾間鋪子,先前相中幾件東西,屬於可買可不買,不如買了。
陳平安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不遠,只是過了烏鴉嶺,卻遠遠沒到青廬鎮。
是一處山崖間,有座鐵索橋,鋪滿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難行走。
上次陳平安路過此地,還是一座破敗不堪、隨風飄蕩的鐵索橋,盤踞著一條漆黑大蟒,還有個女子頭顱的精怪,結蛛網,捕捉過路的山間飛鳥。
在鬼蜮谷形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它們就都立即投靠了膚膩城。
然後算是得了張護身符,它們就在索橋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畫出了一塊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曾經在此夜宿。
當時閑來無事,就有兩頭山中精怪,怯生生沿著索橋,主動找到了陳平安。
由不得他們不怕,當時地上就躺著個昏死過去的黑衣書生,然後那人剝了對方的身上法袍,還得手了幾張符籙,寶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幾張符籙的價值連城。
當年逃離生天之前,好人兄與木茂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兄弟齊心,四處撿錢。
陳平安在崖畔現身,茅屋那邊,很快走出兩人,其中有個黑衣壯漢,一身肌肉虯結,頗有勇悍氣,朱衣女子,姿容嫵媚,都只是洞府境,勉強幻化人形,它們的臉龐、手腳和肌膚,其實還有不少泄露根腳的細節。
京觀城高承當時離開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氣運,一地有靈眾生,可謂雨露均沾,只不過機緣多寡,各憑造化,就連范雲蘿都覺得奇怪,這兩頭原本道行淺薄、福緣一般的索橋精怪,明顯就屬於在那場「山河變色」當中,運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頸,得以聯袂躋身中五境。
兩人一掠過橋,到了陳平安跟前,好個推金柱倒玉山,兩人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橋夫拜見恩公。」
「雋綉拜見恩公。」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晚只是隨便聊了幾句修行事,當不起恩公一說。以後好好修行,當是報答天地養育之恩。」
等到兩頭精怪起身,已經不見那位青衫劍仙的蹤跡。
回了集市牌坊門口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一直在翻閱那本《放心集》,剛剛看完,合上書籍,
她的第一個問題,「去青廬鎮的那條路上,附近是不是有個膚膩城?」
《放心集》上邊有寫,其實陳平安當年交給寧姚的那本山水遊記上邊,也有記錄,不過風波不大,就寥寥幾筆帶過了。
陳平安見寧姚上心了,那麼他就不放心了。
於是大致說了當年剛入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在那烏鴉嶺,就遇到了膚膩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范雲蘿稱呼為「白愛卿」,那女鬼,半面妝,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將侍妾,再後來,就是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雲蘿,這位生前是亡國公主的英靈,當時乘坐一架珠光寶氣的帝王車輦,身穿鳳冠霞帔,卻是個女童姿容,雙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鬧得很不愉快,算是結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劍客蒲禳,陳平安都能追殺到膚膩城,來個一鍋端。
寧姚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突然問道:「這麼精彩的山水故事,怎麼不多寫點筆記?」
陳平安問道:「精彩嗎?」
白髮童子說道:「隱官老祖說精彩就精彩,說不精彩就不精彩,隱官老祖你覺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錢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小米粒卻胳膊肘往外拐,使勁點頭,「精彩得無法無天、一塌糊塗、峰迴路轉哩。」
唉,這個好人山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拎不清,我要是這會兒幫了你,以後私底下還怎麼在寧姐姐這邊幫你?到時候再說公道話,就不可信嘞。
陳平安聽完了所有人的意見,微笑道:「那我以後再有這樣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寫點,不吝筆墨。」
一行人離開骸骨灘,御風去往銀屏國隨駕城。
期間路過了月華山和金光峰,好像那兩頭山中精怪,福緣深厚,跟隨李希聖身邊修行多年。
裴錢上次和李槐、狐魅韋太真一起北游,期間還專程去鬼斧宮找過杜俞。只是這位讓裴錢很敬重的「讓三招」杜前輩,當時不在山上,這次陳平安也沒打算去鬼斧宮,就杜俞那脾氣,肯定還是喜歡在江湖裡廝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隨駕城,火神廟,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廟,也換了一位新城隍爺。
火神祠裡邊的那位大髯漢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後,模樣依舊,二十年光陰,對於一位歲月悠悠的山水神靈來說,實在是彈指一揮間的。
陳平安與大髯漢子喝著酒,聽說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於苕溪渠主娘娘,換了個女子英靈,說起她,就連大髯漢子都覺得相當不錯,有她擔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聽了這些,陳平安就不去蒼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張新龍椅了。
這位火神祠神靈喝酒最後,以心聲笑道:「陳劍仙,找媳婦的眼光不錯啊,人好看,話不多,懂禮數,很賢惠。」
陳平安滿臉笑意,自己幹了一大碗酒,心聲答道:「哪裡哪裡,出門在外,我畢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嘛。」
喝了個微醺,剛剛好。
一起御風離開隨駕城,陳平安立即散去酒氣。
寧姚微笑道:「我都沒什麼與他敬酒,懂禮數嗎?」
陳平安裝聾作啞。
到了寶相國的黃風谷啞巴湖,落地後,裴錢笑道:「這麼大的湖?」
周米粒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這處故鄉的。聽到裴錢這麼說啞巴湖,小米粒就賊高興。
可其實裴錢是來過這邊的。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話,自己可從來說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發現隱官老祖斜眼看來。
白髮童子立即拍了拍身邊矮冬瓜的腦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盤,那你麾下,還不得有千軍萬馬的蝦兵蟹將啊?哪兒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來,趕緊讓我長長見識,事先說好啊,嚇壞了我,你得賠錢。」
小米粒撓撓臉,害羞道:「么的么的,都是單槍匹馬混江湖哩。」
陳平安走在水邊,沒來由想起了那位走鏢的年輕人。
對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齡了,江湖中人,二十餘年的光陰,曾經的年輕江湖,說不定都有白頭髮了吧。
月色靜謐,波光粼粼,如灑滿了雪花錢。
一起在湖邊散步,陳平安橫臂,小米粒雙手掛在上邊,晃蕩腳丫,哈哈大笑。
陳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著白髮童子去啞巴湖裡「遊盪江湖」,鬧得很。
一樣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蘭樵好不容易得閑,今天登門,來找唐璽喝酒。
兩個難兄難弟。
一個在師父那邊,說不上話,一說就被罵。道理講不通。
一個在春露圃山主那邊,一樣說不上話,倒是不會挨罵,碰軟釘子。
再加上那些個煽風點火的,唯恐天下不亂,愈發讓這兩個做慣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實在心累。
所以最近這些年,這兩位在春露圃祖師堂位置靠後的修士,就有事沒事,經常湊一起喝悶酒。
原本沒什麼私誼的兩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壺的,倒是喝出了不錯的交情。
前不久唐璽得到了個秘密消息,落魄山那個年輕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了二十來年,終於回鄉了。
不但如此,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說法,落魄山一舉躋身了宗門。
但是獨獨沒有邀請春露圃任何一人,參加那場觀禮。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宋蘭樵舉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盤腿而坐,「你還算不錯了,好歹幫著打理那個蚍蜉鋪子,細水流長的香火情,他是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對你如何。」
唐璽神色鬱郁,「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給自己人攪和得稀爛,都怨不得別人,窩囊。」
宋蘭樵白眼道:「你與我師尊說去。」
唐璽氣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談老祖啊?」
雙方對視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樂嘛。
宋蘭樵感慨道:「這麼年輕的宗主啊。估摸著下次見面,見著了那小子,我說話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為了那麼個宗字頭,已經謀划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嬰女修談陵,可謂殫精竭慮。不還是始終未能躋身宗門?
唐璽笑道:「咱們這些老男人過日子,無非是喝酒一口悶。」
宋蘭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個。」
天亮時分,啞巴湖那邊,一行人繼續趕路。
到了那金烏宮山門口,裴錢自報名號,守門修士,很快就去通報此事,有太上師叔祖那邊的貴客來訪,必須與祖師堂和 雪樵峰都說一聲。
當年柳質清待客一撥外人,在金烏宮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畢竟這位宮主的小師叔,是出了名的沒有朋友,幾乎從無迎來送往。
門派內,只聽說自家這位輩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師,好像與那太徽劍宗的新宗主,關係極好。
之前老祖師難得下山,就是與那位宗主劍仙一起,出劍數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結識了一位雲遊四方的年輕劍仙,只知道姓陳。
裴錢畢恭畢敬抱拳致禮,稱呼了一聲柳先生。
上次造訪金烏宮,柳質清就像一個教書先生,半個家族長輩,甚至仔細查詢過裴錢的抄書,最後來了一句,你的字比師父好些。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寧姚。」
柳質清大為意外,很快收斂心神,單手掐劍訣禮,沉聲道:「金烏宮柳質清,見過寧劍仙。」
寧姚抱拳還禮,「見過柳先生。」
如果喊柳劍仙,好像不妥。
不談劍氣長城的那個習俗,只說寧姚自己就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嬰劍修為「劍仙」,估計雙方都要覺得不自在。
陳平安搖搖頭,腹誹不已,這傢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龍鬚河鐵匠鋪子,在劉羨陽身邊,見了賒月,喊什麼?
那麼你柳質清見著了寧姚,一聲弟媳婦都不會喊嗎?白給你的輩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質清望向那個白髮童子。
陳平安心聲說道:「不適合多說。」
柳質清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多問。
飛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歲除宮吳霜降,道侶,合道十四境契機所在……
哪個說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諱?
白髮童子等了半天,見隱官老祖在朋友那邊,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傷心欲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靴子踢著靴子。
陳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聽說劉景龍如今在北俱蘆洲,好大威風,公認的酒量無敵,只有我一個人,比較怵他,有你在,我勸酒,你擋酒,咱倆一起殺一殺他的酒桌銳氣!」
柳質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閉關練劍。」
陳平安繼續勸道:「練什麼劍啊,不急於一時,如今咱倆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柳質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陳山主了。」
陳平安一把摟過柳質清的肩膀,可勁兒往這傢伙的傷口撒鹽,嘖嘖道:「呦,恁大架子,怎麼,欺負我不是元嬰劍仙啊?」
柳質清抬起手,雙指併攏,推開陳平安的胳膊。
陳平安收斂笑意,心聲道:「對了,說正經的,未來幾年內,我打算遊歷一趟中土神洲,會喊上劉景龍,你有沒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劉景龍約好了,以後要一起遊歷中土。
柳質清搖頭道:「不躋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躋身了玉璞,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會太晚。」
如果當真破不開瓶頸,那就只好以元嬰劍修的身份,去那劍氣長城遺址,再一路御劍往南去。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早點破境。」
說不定就有機會,一起走趟蠻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陳平安與寧姚分開,獨自去找了那位老婦人,宋蘭樵的恩師林嵯峨。
依舊是執晚輩禮,登門拜訪,然後沒有半點不耐煩,與老婦人嘮嗑許久,林嵯峨見著了陳平安,在祖師堂那邊見誰罵誰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輩,老婦人坐在椅子上,側過身,一直伸手握住身邊那個年輕人的手,詢問這些年出門遊歷,辛不辛苦,怎麼瞧著瘦了,一封書信都沒有寄來春露圃,這樣不好,以後莫要這樣了,教人憂心,如今尋見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侶了嗎?若是有,以後就帶來給她看看,若是沒有,可要抓緊了……
老婦人一路將陳平安送到了山腳。
所以陳平安這趟春露圃,就只是見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蘭樵,財神爺唐璽,山主談陵,一個都沒見。
所以等到陳平安離去之時,再得知這位年輕劍仙、一宗之主,竟然來了就走,春露圃祖師堂當天就緊急召開了一場議事。
一襲青衫,站在一處海邊渡口,清風拂面,鬢角飛揚,雙袖飄蕩。
天上明月,海上風濤,人間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