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氣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女子,眼神讚許,微笑道:「記性真好。」
只是當年在廊橋裡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依舊只是聽了她在這邊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
那麼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掛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唇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為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色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色瀑布傾瀉峰巒間。
陳平安將那繩結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餘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顏色各異。
彷彿天下顏色,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而是在光陰長河中的一位趟水遠遊客,只是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於屋頂其餘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餘。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斗,無需念咒誦訣,就布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岩岫連沓,狀似雲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台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岳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布滿雲紋符籙,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余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出現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籙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為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藉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凈觀想神通。
其餘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並未著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
六人無動於衷,顯然不是聽命於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麼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於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著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著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裡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著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麼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眯眯道:「我願意啊,我喜歡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著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著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
封姨抬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著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後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後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於其餘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閑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里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緻,隨口說了句,先別著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為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後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陰戾,哪怕聲音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祥,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可能也沒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當站在翹檐那邊的一襲青衫投來視線,心相之中,水井井口處,就像出現了一雙天威浩蕩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銅錢更為粹然,甚至反客為主,審視著她這個窺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該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夠依稀瞧見一個模糊的心相,這是天生的,後天修行,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個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爺願不願意打賞這碗仙家飯。
劍修之外,符籙一道和望氣一途,都比較難學,更多是靠練氣士的先天資質根骨,行與不行,就又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飯吃。
欽天監練氣士所謂的勘驗資質,看得就是各種先天根骨。
驪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誕生後,本命瓷燒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種勘驗手段,判斷一個人未來大道成就的高低,誤差極小。
驪珠洞天已經存世三千年,大驪立國才幾百年,最早還是盧氏王朝的附庸藩屬,那麼到底是誰將驪珠洞天的歸屬權,交給了大驪宋氏?又是誰傳授了這道幫助大驪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關鍵術法?大大小小的歷史謎題,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師兄崔瀺,學生崔東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種契約,只要是一切與驪珠洞天相關的老黃曆,全部隻字不提。
家鄉小鎮,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圓千里之地,不過幾千人。
崔東山曾經調侃驪珠洞天,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只是說完這句話,崔東山就立即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使勁搖晃,念念有詞。
「午」字牌女子陣師,以心聲與一位同僚說道:「大致可以確定,陳平安對我們沒什麼惡意和殺心。但是我不敢保證這就一定是真相。」
劍修「卯」與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問道:「勝算如何?」
小姑娘說道:「砍瓜切菜。」
然後補了個字,「被。」
其實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驪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了。
劍修又問那個年輕道士,「卜卦結果如何?」
道士氣笑道:「撞牆一般,好在這位劍仙沒計較什麼,不然我喝進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來,裝滿一壺,不在話下。」
劍修思量片刻,說道:「那就撤掉陣法。」
他顯然是一行人當中的領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齡,修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卻是真正的主心骨。
當劍修如此決斷,女子陣師,兵家小姑娘和那個小和尚,都毫不猶豫收起了各自神通術法。
陳平安就順勢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眉眼與某人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國姓。
那個劍修是唯一一個坐在屋脊上的人,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後,不動聲色,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落魄山山主。
陳平安一步跨出,離開位於最高處的翹檐,身形落在屋脊上,與那位封姨平視,繼續以心聲詢問道:「前輩來大驪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驪珠洞天體悟天道?」
封姨搖頭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會兒年紀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齊靜春的脾氣,只是對你們好,對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遺民、刑徒、蟊賊,管得嚴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邊待得更多些,偶爾串門,齊靜春接手洞天之前,歷代聖人,還是比較寬鬆的,我要麼帶人離開驪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麼偶爾也會帶外人進入洞天,比如顧璨的父親。不過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個馬苦玄沒什麼關係。沒好感,沒惡感,不好不壞一般般。當然,這只是我的觀感,其餘幾位,各花入各眼。」
陳平安相信她所說的,不單單是直覺,更多是有足夠的脈絡和線索,來支撐這種感覺。
打個官場比方,天之驕子的馬苦玄,就像是個祖上很闊氣的豪閥子弟,在地方官場呼風喚雨,有了藩鎮割據之勢,但是肯定調動不了在京的一部尚書。
封姨笑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了?」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如果光聽見一個『封姨』的稱呼,還不敢如此確定,但是等晚輩親眼看到了那個繩結,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年紀這麼大,當然得喊前輩。
她嫣然笑道:「記性好,眼力也不差。難怪對我這麼客氣。」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回答我先前的那個問題。」
她問道:「與齊靜春熟不熟,很重要嗎?」
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色,故作驚悚狀,「威脅恐嚇我啊?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几歲的前輩,該怎麼辦呢。」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餘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去,只能壁上觀看戲一般,通過雙方的眼神、臉色細微變化,盡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
怎麼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與她。
至於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轄範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才看到了關於「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眯眯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豎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
這[百度小說 www.tomtxt.com]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為大驪宋氏出頭,相當於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麼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別想著在這裡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為《太公陰符》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眾,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幾位高位,就率部棲息於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既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於是否屬於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麼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闢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為「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之上,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為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閑暇,就會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黃曆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於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一本書籍,後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子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陰,對於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遇上關鍵節點,是不太願意多看幾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掃而過,對於每個當下的有靈眾生,保證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後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
她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後,就註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著少年去走廊橋之後,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傢伙,壞了規矩,曾經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麼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為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這邊,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了,反正遲早會見著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極其人性化的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正衣襟。
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麼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裡手啊。
屋頂最後一幕,陳平安與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為這麼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這邊,就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著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眾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麼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十一人,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麼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只要不是傻子,再後知後覺,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麼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曾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著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宋續神色彆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餘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陣師,女子名為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幹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洒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啊?」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罵罵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傢伙坐莊之前的閑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著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後足足一個月,每天嚷著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於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這還是關係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邊,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後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於陳平安為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了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後,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色,言語綿里藏針,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為,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色交融,故而了無痕迹。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流轉不定,要是煉化符籙入劍,熔鑄劍意之中,只是這類仙術疊加,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迹,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陰長河,有魚游水。
如魚游曳雲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兇殺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後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蠻荒座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換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著,對於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願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麼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瘮得慌。」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讚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陞仙君。」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裡好話吉語一籮筐。」
陳平安笑著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後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後後,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為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陰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麼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罵人,罵人也別被人聽,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
小姑娘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為何陳劍仙會這麼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其實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著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麼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這天祿閣屋脊上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後,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著陳平安多聊了這麼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後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
余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為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麼不入流。」
宋續笑著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位,加上其餘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後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
余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子陣師這麼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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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倍感無奈,倒是沒怎麼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麼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為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升啊。
至於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伸出手,董湖笑著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麼想的,找了這麼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麼個不正經的人人嘴裡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係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麼分量。因為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係,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著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那邊,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著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干仗。
這兩條大驪最為歷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布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傢伙最陰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係,每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著回家。這傢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年紀就知道僱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風點火,惹來鬥毆,就開始分發兵器,當然是租賃,得給錢,要是打架途中打斷了,就賠錢。
因為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於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後門那邊,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後就會被排外。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鬥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強忍著酒氣翻湧,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乾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閑,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閑,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麼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髒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後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麼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裡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麼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餘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後-進的愣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讚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後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後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狸合起伙來噁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麼就不能懸佩了。
後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後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後,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傢伙,結伴走出,然後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麼,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牆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著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為余勉,貴為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余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閑聊。
余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著花幾,幫著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於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著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於身邊那個「婆婆」,余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裡邊,都沒什麼「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閑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為了這麼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著做什麼?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當時那邊傳來消息,順帶著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雲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個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麼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隻手掌,按住案幾,「他陳平安,身為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後來建立宗門,這麼多年來,什麼時候與大驪朝廷給過好臉色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著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才過去幾年,就敢這麼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裡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里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縴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倖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余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娘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弦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夫,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夫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夫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夫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夫,練練,練你媽-的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