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青衣小童的肺腑之言,中年僧人率先說道:「那就再看看。」
老夫子笑道:「我看這就很善嘛,等了萬餘年光陰,何必急於一時。」
道祖點點頭,對那頭青牛笑道:「既然暫時無事,你隨便逛去,記得別越界。還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記仇了,太小心眼,於修行是好事,為人則不然。」
青牛沒了那份大道壓制,頓時現出人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癯,氣度凜然,極有威嚴。
正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由於藕花福地與蓮花洞天相銜接,時不時就與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觀主也是塑造出朱斂、隋右邊在內畫卷四人的幕後主人,更是世間公認最強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間資歷最老、年紀最大的存在,與托月山大祖,白澤,初升都是一個輩分的。
撇開年齡,只說修行歲月的「道齡」,文聖一脈的劉十六,在劍氣長城隱蔽身份的張祿,都算是晚輩。
老觀主每次出門遠遊,本身就像是一篇遊仙詩。
何況在那遠古時代,落寶灘旁碧霄洞,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樣的人族修士,才淪為坐騎,再後來,人間就有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的說法。
陳靈均微微抬頭,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比起騎龍巷的賈老哥,確實是要仙風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開始就是這般容貌示人,估計那個騎牛道祖,只會被陳靈均誤認為是這個老神仙身邊的燒火童子,平日里做些看顧丹爐搖蒲扇之類的雜事。
老觀主看了眼還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隻膽大包天的小爬蟲。
陳靈均立即低頭,挪了挪屁股,轉過頭望向別處。我看不見你,你就看不見我。
老觀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你家老爺在藕花福地丟掉的面子,都給你撿起來了。」
陳靈均頭也不抬,耷拉著腦袋,悶悶道:「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與我計較這點小事,就不那麼仙風道骨了。」
話是這麼說,可如果不是有三教祖師在場,這會兒陳靈均肯定已經忙著給老神仙擦鞋敲腿了,至於揉肩敲背,還是算了,心有餘力不足,雙方身高懸殊,委實是夠不著,要說跳起來拍人肩膀,像什麼話,自個兒從來不做這種事情。
老觀主呵呵一笑,隨後身形消散,果真如道祖所說,去往別處晃蕩,連那披雲山和魏檗都無法察覺到絲毫漣漪。
小鎮的伏線和脈絡實在太多,斷斷續續,有些已經徹底斷絕,猶有些尚且藕斷絲連,錯綜複雜,老觀主其實對此頗為欣喜,提綱挈領一事,本就是他大道所在。若能以此觀道,定會受益匪淺。
道祖自東方而來,騎牛過門如過關,無形中給了舊驪珠洞天一份紫氣東來的大道氣象,只是暫時不顯,以後才會緩緩水落石出。
無需刻意行事,道祖隨便走在哪裡,哪裡就是大道所在。
這還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種種祥瑞異象,會更加誇張。
道法自然,道祖原本是不太刻意遮掩這類氣象的,只是做客浩然,礙於禮聖制定的規矩,才收著點。
道祖走向楊家鋪子,打算去後院檐下那條長凳坐一坐。
中年僧人去了趟龍窯,正是姚老頭擔任老師傅的那處。
只留下至聖先師站在陳靈均身邊,老夫子打趣道:「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所以不願起身了?」
陳靈均剛起身,手腳俱軟,一屁股坐回地上,尷尬道:「回至聖先師的話,我站不起來。」
老夫子笑道:「膽子變得這麼小了?我出現之前,不是挺橫的。」
陳靈均尷尬道:「瞎胡鬧,作不得數的。有眼無珠,別怪罪啊。」
老夫子笑道:「修道之士,一身精神,全在雙眸。登山證道,是人非人,只在心竅。」
陳靈均感慨不已,至聖先師的學問就是大啊,說得玄乎。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能不能帶我去趟泥瓶巷?」
陳靈均一聽說是那泥瓶巷,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么問題!」
老夫子疑惑道:「呦,這會兒又是哪來的氣力?」
陳靈均撓撓頭。赧顏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一說起我家老爺,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子嗯了一聲,說道:「約莫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主心骨,行走在複雜的世道上邊,幫助我們用來對抗整個世界。輸了,就是苦難。贏了,就是安穩。」
趁著其餘兩位都走遠了,陳靈均試探性問道:「不然我給至聖先師多磕幾個頭?」
老夫子擺手笑道:「用不著,聽多了磕頭聲,也煩。」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至聖先師,為啥魏山君不曉得你們到了小鎮?」
青衣小童趕緊補了一句,「魏山君很懂禮數的,如果不是真有事,魏檗肯定會主動來覲見。」
個人恩怨,與江湖規矩,是兩回事。
魏檗對他如何,與魏檗對落魄山如何,得分開算。再說了,魏檗對他,其實也還好。
老夫子笑道:「因為遊歷小鎮這件事,不在道祖想要讓人知道的那條脈絡里,既然道祖有意如此,魏檗當然就見不著我們三個了。」
陳靈均讚嘆不已,「道祖的道法就是高啊。」
老夫子笑道:「何止是道法高,先前真要打起架來,我也怵。」
陳靈均一個真情流露,也就沒了顧忌,哈哈大笑道:「輸人不輸陣,道理我懂的……」
只是越說嗓音越小,一貫嘴巴沒把門的臭毛病又犯了,陳靈均最後悻悻然改口道:「我懂個鎚子,至聖先師大人有大量,就當我啥都沒說啊。」
老夫子倒是不以為意。
期間兩人路過騎龍巷鋪子那邊,陳靈均目不斜視,哪敢隨隨便便將至聖先師引薦給賈老哥。老夫子轉頭看了眼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瞧著生意還不錯。」
陳靈均點點頭,「小本買賣,價格公道,細水流長,其實掙不著什麼大錢,但是我家老爺經手那麼多的神仙錢,偏偏十分在意這點銀子銅錢的盈虧,經常下山親自來這邊翻賬查賬的,倒不是老爺信不過石掌柜和賈老哥的為人,好像只是看著賬簿上邊的盈餘,就會很開心。」
老夫子點頭道:「這是個好習慣,掙得了小錢,守得住大錢,年年有餘,越攢越多,一個門戶的家底就愈發厚實了,一年光景比一年好。」
陳靈均唏噓不已,仰頭望向那位老夫子,誠心說道:「至聖先師說話可實在,連我都聽得懂。」
老夫子似有所想,笑道:「禪宗自五祖六祖起,法門大啟不擇根機,其實佛法就開始說得很平實了,而且講究一個即心即佛,莫向外求,可惜之後又漸漸說得高遠隱晦了,佛偈無數,機鋒四起,老百姓就重新聽不太懂了。期間佛門有個比不立文字更進一步的『破言說』,不少高僧直接說自己不樂意談佛論法,若是不談學問,只說法脈繁衍,就有點類似我們儒家的『滅人慾』了。」
陳靈均聽得迷糊,也不敢多說半句,所幸老夫子好像也沒想著多聊此事。
兩人一起在騎龍巷拾級而上,老夫子問道:「這條巷子,可有名字?」
陳靈均使勁點頭,「有啊,叫騎龍巷。再高一些,巷子頂部那邊,我們當地人都習慣稱呼為火爐尖。」
老夫子點點頭,「果然處處藏有玄機。」
陸沉在離鄉之前,曾經逍遙遊於浩然天地間,也曾呼龍耕雲種瑤草,風雨跟隨雲中君。
老夫子走到了台階頂部,轉頭望向一級級台階,問道:「景清,你的成道之地是在哪裡啊?」
陳靈均一臉震驚,疑惑不解道:「至聖先師那麼大的學問,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老夫子笑了笑,「不是不能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們幾個,需要剋制,不然各自一座天下的人、事、萬物,就會被我們道化得很快。」
「所以道祖才會經常待在蓮花小洞天里,哪怕是那座白玉京,都不太願意走動。就是擔心一旦那個『一』過半,就開始萬物歸一,不由自主,不可逆轉,先是山下的凡夫俗子,繼而是山上修士,最後輪到上五境,可能到頭來,整個青冥天下就只剩下一撥十四境大修士了。人間千萬里山河,皆是道場,再無俗子的立錐之地。」
「這是當年河畔議事,一場早就有過約定的萬年之約。需要道祖負責找尋出破解之法,一開始就是他最擔心此事。」
「道祖的道法當然很高嘛,能者多勞,天經地義。」
陳靈均聽得苦兮兮,慌得不行,喃喃道:「至聖先師,與我說這些做啥啊。」
老夫子笑呵呵道:「只是聽人說了,你自己不說就行,何況你如今想說這些都難。景清,不如我們打個賭,看看現在能不能說出『道祖』二字?今天遇到我們三個的事情,你要是能夠說給旁人聽,就算你贏。對了,給你個提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不立文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陳靈均心中起念,只是剛要說點什麼,比如一想到要如何跟賈老哥吹牛皮,就開始頭暈目眩,試了幾次都是如此,陳靈均晃了晃腦袋,乾脆不去想了,一五一十說道:「我那修道之地,是黃庭國御江。」
老夫子哦了一聲,「黃庭經啊,那可是一部道教的大經。聽說誦讀此經,能夠煉心性,得道之士,久而久之,萬神隨身。術法萬千,細究起來,其實都是相似道路,比如修道之人的存思之法,就是往心田裡種稻穀,練氣士鍊氣,就是耕耘,每一次破境,就是一年裡的一場春種秋收。純粹武夫的十境第一層,氣盛之妙,也是差不多的路數,氣吞山河,化為己用,眼見為實,繼而返虛,歸攏一身,變成自己的地盤。」
「所以道門推崇虛己,儒家說君子不器,佛家說空,諸相非相。」
聽著這些腦瓜子疼的言語,青衣小童的額頭髮絲,因為滿頭汗水,變得一綹綹,十分滑稽,實在是越想越後怕啊。
陳靈均攤開手,滿是汗水,皺著臉可憐巴巴道:「至聖先師,我這會兒緊張得很,你老人家說啥記不住啊,能不能等我老爺回家了,與他說去,我老爺記性好,喜歡學東西,學啥都快,與他說,他肯定都懂,還能舉一反三。」
老夫子不置可否,笑了笑,換了個話題,「你家老爺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文聖老秀才,關於『御』這個字,是不是曾經說過些學問?」
陳靈均一臉獃滯茫然。
文聖老爺是我家老爺的先生,又不是我景清大爺的先生,至聖先師你這樣神出鬼沒的考校,就有點不講究了啊,真心不合江湖規矩。
算了,至聖先師也不是混江湖的。
唉,要是先生在這兒,不管至聖先師說啥都接得住話吧。難不成以後自己真得多讀幾本書?山上書倒是不少,老廚子那邊,嘿嘿……
嘿個屁的嘿,至聖先師就在旁邊站著呢,找死啊,陳靈均直接甩了自己一耳光,他娘的出手重了,一個氣沉丹田,綳著臉。
老夫子笑道:「不用這麼拘謹,食色性也。」
「一個人的諸多慾望,本性使然,這當然會讓人犯很多的錯,但是我們的每次知錯、認錯和改錯,就是為這個世道腳下添磚,為逆旅屋舍高處加瓦。其實是好事啊。如道祖所言,連他都是人間一過客,是句大實話嘛,但是人人都可以為後世人走得更順當些,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既能利人又可利己,何樂不為。當然了,如果偏有人,只追求自己心中的純粹自由,亦是一種無可厚非的自由。」
老夫子笑著給出答案:「是那《大略篇》裡邊說天子御珽,諸侯御荼,大夫服笏。更早的說法呢,御,祀也。再早一些,也有個老黃曆的說頭,聖人流徙四凶,散落天地,以御螭魅。」
至聖先師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笑道:「青蛇在匣[筆趣島 www.biqudao.vip]。」
到了泥瓶巷那邊,依舊是陳靈均帶路,先幫著介紹那個修繕過的曹氏祖宅,然後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相毗鄰的兩處宅子,老夫子緩緩而行,稍稍繞路,停下腳步,看了眼腳下一處,是昔年窯工埋藏胭脂盒的地方。
水神燒火。
青童天君也確實是難為人了。
這尊雨師,在遠古天庭,是水部第二高位神靈,僅次於水神李柳。
被藥鋪楊老頭抹去了「散道」的所有痕迹,而且這場散道,極有分寸,不是那種一股腦兒丟給陳平安,而更像是在泥瓶巷少年的心田,種下了一粒種子,漸漸花開。
舊天庭的遠古神靈,並無後世眼中的男女之分。如果一定要給出個相對確切的定義,就是道祖提出的大道所化、陰陽之別。
大雨中,消瘦少年,在這條巷子里堵住了一個衣衫華麗的同齡人,掐住對方的脖子。
草鞋少年曾經釣起一條小泥鰍,隨便轉贈給小鼻涕蟲,被後者養在水缸里。
當然還有窯工漢子的埋藏胭脂盒在此。
宋集薪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陳平安出聲救下了劉羨陽。
一起遠遊大隋書院的途中,朝夕相處之後,李槐內心深處,獨獨對陳平安最親近,最認可。
無數類似的「小事」,隱藏著極其隱晦、深遠的人心流轉,神性轉化。
不單單是陳平安的默默獲得,也有陳平安自身神性的流失,這才是楊老頭那份手筆的厲害之處。
每一次肯定他人,陳平安就會失去一份神性,但是每一次自我否定後的某種肯定,就又能悄悄吃掉一部分積攢在身的神性。
況且李寶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馬行空的想法和念頭,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種「歸一」,馬苦玄的那種肆意妄為,何嘗不是一種純粹。李槐的洪福齊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劉羨陽的天賦異稟,學什麼都極快,擁有遠超常人的得心應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龍氣作為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脫胎換骨,在恢復真龍姿態之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桃葉巷謝靈的「接納、吞食、消化」道法一脈作為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的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間、不斷聚攏稀碎人性……
小鎮所有年輕一輩,各自互為障眼法。
這一場無聲無息的天道爭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為那個一。
老夫子抬起胳膊,在自己頭上虛手一握。
頭頂三尺有神明。
遠古神靈造就人族,掬水為本,所掬之水,來自光陰長河,此後才是撮土為形,人類隨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與陳靈均閑聊,隨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說來說去,其實說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東山曾經說過,三教祖師,唯獨在大道親水一事上,和和氣氣,從無爭吵。
火煉為術,煉化之物,正是神靈饋贈給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為火煉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擁有神性、又同時欠缺完整神性的人類,才會有七情六慾,有種種複雜心性。
修道之士所謂的塑造「金枝玉葉」,即是以天地靈氣為枝葉,此為木。
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適宜有靈眾人修行證道的天地靈氣,到底從何而來?就是眾多神靈屍骸消散後未曾徹底融入光陰長河的天道餘韻。
這就決定了為何人族才是世間得天獨厚的萬靈之首,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拋棄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必須煉出個人形。
當初三教祖師與楊老頭是有過一場約定的,只要後者遵守誓約,三教祖師的眼光就不會打量此地。
只是儒釋道兵三教一家,歷代聖人,會負責盯著這邊的飛升台和鎮劍樓,看了那麼多年,臨了臨了,還是著了道。
而且楊老頭事實上到最後也不曾違約。
老夫子笑了笑,也對,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過最根本的緣由,還是青童天君的最終選擇,太過巧妙了,障眼法實在太多。最關鍵的,還是楊老頭並非一開始就選擇了陳平安,而是不斷押注,一點一點增添籌碼,這類行徑,在楊老頭萬年畫地為牢的生涯當中,太不起眼了,小鎮年輕一輩,宋集薪、趙繇、顧璨這些孩子,當年哪個身上,沒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數份、拐彎抹角的饋贈?在陳平安身上,楊老頭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嗇」,好像只在數次不易察覺的關鍵節點,才稍稍添油,一盞燈火,始終風雨飄搖,不滅而已。
比如讓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必須上山採藥才能從藥鋪換錢,再買葯回家,才能煮葯。
「雷打不動的等價交換」,這個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輩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陳平安年幼時的那場「過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於跳入洪水中,楊老頭才現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盡頭,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當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從黃昏走到夜幕,終於被孩子等到了有人開門,是那個婦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楊老頭的有意牽引……不對,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側身靠牆而立,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併攏,輕輕捻住那根虛線。
是藥師佛轉世的姚老頭?
「人性是神靈給予人類的一座牢籠。」
「自由是一種懲罰。」
佛家說自性,講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夠以大毅力、大開悟和大悲憫,在那條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巔處,稍稍改變軌跡,走出一條嶄新道路。
老夫子轉過頭,就像巷子里站著一個飢腸轆轆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黃肌瘦,先聽見了開門聲,孩子好像猶然不敢相信,小跑幾步,又停下腳步,再看到那片昏黃的光亮,驀然從大門往巷子里湧出,眨了眨眼睛,最終怔怔看著那個開了門的婦人。
絕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來的時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當時的眼睛裡,逐漸煥發出來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雙眼眸,擁有日月。
一個孤苦無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綻放出一種無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這種人性和希望,會支撐著孩子一直成長。
老夫子轉頭望去,隔著一堵牆壁,遙遙望向了那座未來的書簡湖,看到了那個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賬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個劍走偏鋒的崔瀺,當年就真心不怕陳平安一拳打殺顧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陳平安的人性脈絡在此斷去,後遺症之大,無法想像。以後來陳平安的種種遠遊歷練,尤其是擔任隱官的人心鍛煉,會使得陳平安遮掩錯誤的本事,會無限趨近於崔瀺的那種自欺欺人,變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媽的你個綉虎,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如今陳平安就已經是「修舊如舊、而非嶄新」的那個一了。
老夫子小聲嘀咕,罵罵咧咧了一句。
陳靈均始終站在自家老爺門口那邊,在這兒,心安些。
老夫子轉頭笑道:「景清,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我去個地方,很快回來。」
陳靈均立即挺直腰桿,朗聲答道:「得令!我就杵這兒不挪窩了!」
青鸞國一處水神祠廟,佔地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僥倖未被戰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來越興盛。
在第四進的游廊當中,老夫子站在那堵牆壁下,牆上題字,既有裴錢的「天地合氣」「裴錢與師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斂的那篇草書,多枯筆淡墨,百餘字,一氣呵成。不過老夫子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那楷字兩句上邊。
老夫子仰頭看字,捻須而笑。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好個風月無邊,碎圓又有相逢。
陸沉在劍氣長城那邊,說天上月是攏起雪,人間雪是碎去月,歸根結底,說得還是一個一的去返。
而朱斂的草書題字在牆壁,百餘字,都屬於無心之語,事實上文字之外,撇開內容,真正所表達的,還是那「聚如山嶽,散如風雨」的「聚散」之意。曾經之朱斂,與當下之陸沉,算是一種玄之又玄的遙相呼應。
道祖攤上這麼個只喜歡看戲、清靜不作為的嫡傳弟子,說話怎麼能夠硬氣。
驪珠洞天最終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曾經在此擺攤多年的陸沉,推波助瀾,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這次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與幾位劍修同游蠻荒腹地,算是將功補過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願意再看看,陳平安作為年輕隱官做出的那個選擇,至關重要。
返回泥瓶巷。
老夫子走到陳靈均身邊,看著院子裡邊的黃泥牆壁,可以想像,那個宅子主人年少時,背著一籮筐的野菜,從河邊回家,肯定經常手持狗尾巴草,串著小魚,晒成魚乾,一點都不願意浪費,嘎嘣脆,整條魚乾,孩子只會囫圇吃下肚子,可能會依舊吃不飽,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為天。
嘉穀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戶戶,豐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溫暖。
老夫子雙手負後,站在門外望向門內,沉默許久。
陳靈均趴在黃泥牆頭上邊,雙腳懸空,喃喃道:「至聖先師,我先生雖然是劍仙,是武學宗師,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可是我曉得,我家老爺最心心念念的,還是當個問心無愧的讀書人,一路走來,可不容易了,道理說破天去,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飯,可不就是個百家飯嗎?因為自個兒沒有家了,才會不得不吃百家飯嘛。而且我家老爺又念舊,又最感恩,長輩緣怎麼來的,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因為我家老爺打小兒就與老人們聊天嘛,所以這些年其實很辛苦的,每次回了家鄉,都會來這邊坐一坐,是老爺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你老人家,是讀書人的祖師爺,可不許別人欺負他啊。」
老夫子笑道:「那如果做人忘本,你家老爺就能過得更輕鬆些呢?」
陳靈均毫不猶豫道:「好人一生平安,平安一生好人!」
老夫子笑道:「這確實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們去給予希望。」
陳靈均咧嘴一笑,趴在牆頭上,總算能夠為自家老爺做點什麼了。
老夫子好像這會兒心情很好,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滿臉笑意,「走。」
陳靈均鬆開手,落地後納悶道:「至聖先師,接下來要去哪兒?去文武廟逛逛?」
老夫子笑眯眯道:「都拍過了道祖的肩膀,也不差那位了,以後酒桌上論英雄,你哪來的敵手?」
陳靈均滿頭汗水,使勁擺手,一言不發。
至聖先師,你坑我呢?!
老夫子伸手拽住青衣小童的胳膊,「怕什麼,不大氣了不是?」
陳靈均雙腳立定,身體後仰,差點當場落淚,嚎道:「不去了,真的不去!我家老爺信佛,我也跟著信了啊,很心誠的那種,我們落魄山的山風,第一大宗旨,就是以誠待人啊……」
以後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揍不死他陳靈均。
落魄山,山門口一邊,擺放了一張桌子,另外一邊,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橫膝綠竹杖,斜挎著一隻棉布小挎包,坐在小竹椅上。
她瞧見了桌旁那邊,站著個老道人,揉了揉眼睛,不是自己眼花,小姑娘將行山杖和金扁擔都斜靠竹椅,立即站起身,小跑到高大老道人身邊,一個站定,仰頭問道:「老道長,口渴不?咱這兒有茶水待客嘞。」
小姑娘補了一句,「不收錢!」
見那老道人不說話,小米粒又說道:「哈,就是茶水沒啥名氣,茶葉來自咱們自家山頭的老茶樹,老廚子親手炒制的,是今年的新茶哩。」
老觀主點點頭,坐在長凳上。
比起在小鎮那邊,消了點氣。
不然這筆賬,得跟陳平安算,對那隻小爬蟲出手,有失身份。
地薄者大物不產,水淺者大魚不游。
小米粒去煮水煎茶之前,先打開棉布挎包,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上,其實兩隻袖子里就有瓜子,小姑娘是跟外人顯擺呢。
小米粒問道:「老道長,夠不夠?不夠我還有啊。」
老觀主又想到了那個「景清道友」,差不多意思的言語,卻天壤之別,老觀主難得有個笑臉,道:「夠了。」
黑衣小姑娘讓老道長稍等片刻,她就自個兒忙碌去了。
很快就拎著一隻錫罐茶葉和一壺沸水,給老道人倒上了一碗茶水,小米粒就告辭離開。
老觀主笑問道:「小姑娘不坐會兒?」
小姑娘使勁搖頭,「不嘞,暖樹姐姐不許,說是免得客人喝茶不自在。」
小米粒最後提醒道:「對了,剛煮沸的茶水,老道長小心燙啊。」
老觀主笑了笑,心誠的言語,記起了當年那個背著把「長氣」闖入藕花福地的泥腿子。
人間萬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老觀主舉起茶碗,笑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右護法吧?」
周米粒剛要轉身,立即使勁點頭。
小姑娘抿嘴而笑,一張小臉龐,一雙大眼眸,兩條疏淡小小的黃色眉毛,隨便哪兒都是喜悅。
老道長早這麼敞亮,她早就不客氣就落座了嘛。
小米粒坐在長凳上,自顧自嗑瓜子,不去打攪老道長喝茶。
沒來由發現老廚子不知何時來到山門口這邊了,小米粒拍拍手,好奇問道:「老廚子,今兒怎麼下山啦?書看完啦?」
朱斂笑道:「還沒呢,得慢慢看。」
小米粒轉頭望向老道長,伸手擋在嘴邊,「老道長,老廚子是我們落魄山的大管家,炒菜一絕!你們倆要是聊得投緣了,那就有口福嘞。」
老觀主點點頭,「再惡客登門,給小姑娘這麼一款待,也要和氣生財了。江湖故人,會投緣的。」
朱斂笑道:「小米粒,能不能讓我跟這位老道長單獨聊幾句。」
小米粒乖巧點頭,又打開棉布挎包,給老廚子和老道長都倒了些瓜子在桌上,坐在長凳上,屁股一轉,落地站穩,再轉身抱拳,告辭離去。
朱斂與老觀主抱拳再落座,相對而坐,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老觀主笑眯眯道:「藏掖做什麼,白瞎了一副能讓天地養眼的好皮囊。」
朱斂一笑置之。
各自修行山巔見,猶見當初守觀人。
老觀主問道:「何時夢醒?」
最有希望繼三教祖師之後,躋身十五境的大修士,眼前人,得算一個。
朱斂答非所問:「人生就像一本書,我們所有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書里的一個個伏筆。」
老觀主點頭道:「所以說無巧不成書。有些巧合,妙不可言,比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陳十一。陳是一。一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