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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二章 天下地上

所屬書籍: 劍來

    夢粱國境內。

    雲霞山的雲海,是寶瓶洲極負盛名的仙家風景,尤其是當雲海被陽光照射之下,並非是一般的金色,而是靈氣升騰,五彩絢爛,以至於被練氣士譽為「天上尤物」。不然也無法躋身那本暢銷浩然九洲的山海補志,而且那些變幻莫測的雲霧,在某些時刻,蘊藉一點真靈,幻化成歷代祖師爺,雲霞山弟子,只要有緣,就能夠與之言語,與祖師們請教本門道法。

    陳平安站在雲海之上,眺望遠方的夢粱國京城,將一國氣運流轉,盡收眼底。

    倒懸山曾經有個小酒鋪,是一處破碎的黃粱福地,寓意喝過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黃粱美夢。

    只是不知道跟這夢粱國有無淵源。

    收回視線,望向一座被雲海沒過山巔的低矮山峰。

    雲霞山至今總計開山十六峰,而那位綠檜峰女子祖師蔡金簡,今天端坐蒲團上,一旁香爐紫煙裊裊,她手捧一支老舊的竹木如意,正在按例開課授業。已經臨近尾聲,她就開始為那些師門晚輩們解字,當下在解一個「命」字。

    按照蔡金簡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為人,一,叩。

    故而人一叩關即修道。

    修道問心,性命攸關,生死存亡。修道之士若能不為外物、形骸所累,睜眼便見大羅天。

    在雲霞山祖山在內的十六峰,各位有資格開峰的地仙祖師,都會遵循祖例,按時開府傳道。

    不能說全無門戶之見,當然一些關鍵的修行訣竅,也會藏私幾分,若非本脈嫡傳,秘而不宣,只是相對於一般的仙家門派,已算十分開明了。

    有些是老祖講得言之有物,可惜輸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師是言語有趣,但是往往洋洋洒洒,離題萬里,經常說些山水趣聞、仙家軼事一個時辰之內,反正就沒幾句說在點子上,別峰弟子們聽得樂呵,可是諸多修行疑難,進門聽課之前如何懵懂,出門之後還是如何迷糊。

    而蔡金簡的綠檜峰,每次傳道,都會人滿為患,因為蔡金簡的開課,既說類似這種說文解字的閑散趣事,更在於她將修行關隘的詳細註解、體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開課傳道,言之有物,疏密得當,自愧不如。」

    其實蔡金簡真正讓諸峰老修士自嘆不如的地方,還是她的傳道授業解惑,將外峰弟子視為本脈嫡傳,似乎只要是雲霞山弟子,甚至哪怕是並非祖師堂嫡傳的外門弟子,蔡金簡依然一視同仁,半點不介意綠檜峰本脈術法的外傳。

    好個青山綠檜,丹霞密霧,簇擁神仙宅。

    此山女主人,神清氣朗,有林下之風,真箇仙氣縹緲。

    其實當年蔡金簡選擇在綠檜峰開闢府邸,是個不小的意外,因為此峰在雲霞山被冷落多年,無論是天地靈氣,還是山水景緻,都不出奇,不是沒有更好的山頭供她選擇,可蔡金簡獨獨選中了此峰。

    陳平安視線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島嶼的山頂,有個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欄杆上,好像在那邊借酒澆愁。

    憑藉對方身上那件法袍,認出他是雲霞山耕雲峰的黃鐘侯。

    在各自結丹之前,黃鐘侯與蔡金簡,曾是公認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為雲霞山的一雙神仙道侶。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傳承久遠的鎮山之寶,名為「彩鸞」。

    陳平安御風飄落在耕雲峰山巔,黃鐘侯對此視而不見,也懶得追究一位外鄉人不走山門的失禮之舉,年輕地仙只是自顧自喝酒,只是不再痴痴望向祖山一處仙家府邸。

    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取出一壺烏啼酒。

    黃鐘侯轉頭看了眼對方手中的酒壺,搖頭說道:「這酒不行。」

    黃鐘侯手腕一擰,多出一壺雲霞山的春困酒,丟給那個根本不認識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陳平安接過酒壺,道了一聲謝,揭了泥封,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瓮,都是醉鄉客。

    黃鐘侯自報名號:「耕雲峰,黃鐘侯。」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黃鐘侯差點一口酒噴出來,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轉頭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對勁,怎麼都不是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倒是一身裝束,依葫蘆畫瓢得還算湊合,黃鐘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這壺好酒。喝完了酒,就趕緊滾蛋。」

    陳平安笑問道:「比較好奇一事,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資質更好的黃兄。」

    雲霞山練氣士,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

    當初蔡金簡遊歷驪珠洞天,尋求法寶這類身外物之外,更求一份仙家機緣。

    可惜那會兒的蔡金簡,其實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好像都沒有弄清楚。

    在陳平安看來,眼前這位金丹氣象極佳的年輕地仙,即便為情所困,相較於當年的蔡金簡,還是黃鐘侯更適宜下山去往大驪碰運氣。

    黃鐘侯雙手捧住酒壺,扯了扯嘴角,「這位道友,假裝自己是劍仙還裝上癮了?趕緊喝酒,不然我可要動手趕人了,小心喝一壺吐兩壺。」

    雲霞山的當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女子祖師,此外兩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個管著山門律例,一個管著錢財寶庫。

    蔡金簡的恩師,就是那個管錢的,而黃鐘侯的傳道人,就是那個雲霞山掌律。

    前者對蔡金簡的栽培,可謂不遺餘力,簡直就是孤注一擲,當初雲霞山湊出一袋子金精銅錢,去往驪珠洞天尋覓機緣的人選,就有過一場大吵特吵的爭論,資質更好的黃鐘侯,顯然是更合適的人選,只是黃鐘侯自己對此不感興趣,反而勸師父算了。

    不過到了山外,待人接物,黃鐘侯就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

    等到蔡金簡兩手空空,在她返回山門的那兩年里,不知為何,好像她道心受損頗重,本門神通術法,修行得磕磕碰碰,處於一種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狀態,連累她的傳道恩師在祖師堂那邊受盡白眼,每次議事,都要風涼話吃飽。

    不料沒過多久,蔡金簡之後就像突然開竅一般,觸類旁通,修行登高,勢如破竹,先閉關結金丹,此後甚至連一些個雲霞山歷代祖師都束手無策的修行關隘、疑難癥結,都被蔡金簡一一破解,使得雲霞山數道祖師堂上乘術法,得以補全極多。

    蔡金簡的那位傳道恩師,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某次師徒談心,老人泄露天機,說當年一眼選中她作為嫡傳,曾經幫她算了一卦,上上籤,得了個八字讖語,「破而後立,有如神助。」

    蔡金簡聽過之後,也只是微笑不語。

    對於這些自家密事,黃鐘侯當然隻字不提,他是喜歡喝酒,倒也不至於喝了這麼點酒水,就與一個外人袒露心扉。

    不曾想那位青衫外鄉人笑道:「吐出兩壺再喝掉兩壺?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禮後兵了。」

    黃鐘侯嘖嘖稱奇,因為曾經聽蔡金簡說過,驪珠洞天那邊的年輕人,民風淳樸,潛移默化,一個比一個會說話。身邊這位,說話就有點意思啊,難不成真是那個小鎮出身的年輕人?

    陳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頂峰那邊,轉移話題道:「好像就算蔡仙子躋身了元嬰,無形中幫著雲霞山聚攏了一份人和氣運,可山門氣運還是外泄不停歇,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你們還是沒能尋見一件能夠歸攏氣運的鎮山之寶?再這麼耗下去,小心落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下場。」

    一座雲霞山,萬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棲真養神,閑看流水落花。

    山門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練氣士躋身心地清涼境界,求個雲霞鎖霧,洞然明白,煉就雲水性情。最終功滿步雲霞,三山是吾家。

    黃鐘侯抬手揉了揉額頭,這傢伙口氣不小啊。

    當年大驪王朝挑選出一撥地仙,共登飛升台。

    雲霞山的蔡金簡就剛好在名單上,而她的表現,大為出人意料,原本自家幾位老祖師都不看好她,認為蔡金簡能夠躋身金丹,在雲霞山開峰,就已經足夠意外了,不覺得她這輩子能夠躋身元嬰。

    不料蔡金簡再次讓人刮目相看,支撐到了最後,被她瞥見了那座天門一眼。

    要知道哪怕在那一眾天才修士當中,個個都算是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胚子了,比如龍泉劍宗的謝靈,風雷園的劉灞橋,當時還是真境宗修士的隋右邊,雲林姜氏的姜韞等,隨便拎出一個,都不是蔡金簡可以媲美的天才,事後證明,這些天之驕子,確實都不負眾望,躋身了寶瓶洲年輕十人或是候補十人之列。

    按照雲霞山的祖師堂規矩,躋身金丹,除了能夠開峰之外,還可以在山水譜牒上邊抬升一個輩分,假若更進一步,有幸成為元嬰「老神仙」,就再高一輩。至於原本所屬道脈的師徒傳承,單獨另算。

    所以等到蔡金簡返回師門,在祖師堂那邊,更換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時的座椅,成了雲霞山歷史上最年輕的女子祖師。

    山中的蔡祖師,山外的蔡仙子,公認兩步登天。

    蔡金簡當年退出飛升台,曾獨自一人,在那槐黃縣城,走到一座已經空無一人的舊學塾外。

    科舉有個「同年」的說法,因為一大撥地仙,曾經共同登上飛升台,在小範圍之內,相互投緣的,也就有了份類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

    比如真境宗的一對年輕劍修,歲魚和年酒這對師姐弟,原本雙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在那之後,就跟蔡金簡和雲霞山都有了些往來。而真名是韋姑蘇和韋仙游的兩位劍修,更是桐葉洲玉圭宗現任宗主、大劍仙韋瀅的嫡傳弟子。

    那可是一位有資格參與文廟議事的大人物,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氣死人。

    所幸黃鐘侯也沒想著要與蔡金簡比較什麼。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烏啼酒,「滋味再一般,也還是酒水。」

    黃鐘侯一巴掌將那壺酒水輕拍回去,搖頭笑道:「人心難測,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麼,你小子是心儀我們那位蔡仙子,慕名而來?放心,我與你不是情敵。不過說句實話,道友你這龍門境修為,估計蔡金簡的父母根本看不上。當然了,要是道友能讓蔡金簡對你一見鍾情,也就無所謂了。」

    入主綠檜峰的蔡金簡,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侶之後,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來就等於是半個山上人了。

    只不過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龍門境,一位觀海境。在祖師堂那邊,只有父親有把座椅。所以每次議事,蔡金簡都挺彆扭的,因為她的父親座椅靠近大門,而她這個女兒,如今位置卻是僅次于山主和掌律祖師,都已經和師尊並列左右了。

    其實如今雲霞山最上心的,就只有兩件頭等大事了,第一件,當然是將宗門候補的二字後綴去掉,多去大驪京城和陪都那邊,走動關係,其中藩王宋睦,還是很好說話的,每次都會撥冗出席,對雲霞山不可謂不親近了。

    第二件,則是蔡金簡的道侶一事了。

    不光是蔡金簡的師尊,就連山主都幾次親自出馬,與蔡金簡旁敲側擊,不好直接詢問無意中人,便拐彎抹角,聊些寶瓶洲年齡相近、資質不俗俊彥仙材啊,可惜蔡金簡每次都避重就輕繞過話題,要麼乾脆就來一句,姻緣一事只能隨緣,強求不得。

    陳平安將那壺酒收回袖中,啞然失笑,擺手道:「黃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陳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歡,為何不敢說。以黃兄的修道資質,心關即情關,只要此關一過,躋身元嬰不難。情關不過是『道破』而已。」

    黃鐘侯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道友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見那青衫客就要起身離去,黃鐘侯說道:「要去哪裡?提醒一句,雲霞山別處山頭,不像我這沒規沒矩的耕雲峰,無所謂山門禁制,道友要是亂闖一通,容易挨削。」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去綠檜峰,找蔡仙子談點事情。」

    黃鐘侯忍俊不禁,竟然還是個不敢說但是敢做的傢伙,揮揮手,「去綠檜峰,倒是問題不大,蔡金簡當初下山一趟,回山後就大變樣了,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後當個山主,肯定不在話下,對吧,落魄山陳山主?」

    陳平安站在欄杆上,腳尖一點,身形前掠,轉頭笑道:「我倒是覺得渡過情關的黃兄來當山主,興許更合適些。」

    黃鐘侯一笑置之。

    這位臉皮不薄的道友,當個酒友,似乎不錯,酒桌上如果沒點胡說八道,酒水再好,也沒啥滋味的。

    真要喝高了,說不定黃鐘侯都要跟那位道友爭搶著當陳山主了。

    畢竟黃鐘侯對那位出身貧寒的落魄山年輕劍仙,仰慕已久,只恨無機會對面飲酒罷了。

    跟蔡金簡不同,黃鐘侯與那位陳山主一樣是市井出身,一樣是少年歲數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後者風流,自己痴情了。

    所以黃鐘侯又打開一壺春困酒,再從袖中摸出一本艷遇不斷的山水遊記,拿來當下酒菜,滋味極好。

    以後有幸瞧見了陳平安,定要與他虛心討教一番,到底該如何與女子相處,才算得體,才能一切盡在不言中。

    綠檜峰那邊,大多數雲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幾個別峰的弟子,有些疑難要與蔡祖師當面詢問。

    等到最後那位外門弟子恭敬離去,蔡金簡抬頭望去,發現還有個人留下,笑問道:「可是有疑惑要問?」

    有點印象,好像是個半途來這邊聽課的,沒了位置,就在廊柱那邊席地而坐。

    不過是張生面孔,之前未曾見過,多半是雲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為一洲屈指可數的宗門候補,再加上雲霞山與大驪王朝的關係密切,登山訪仙拜師師、學藝求道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以至於 祖師堂那邊叫苦不迭,不勝其煩,最怕那些有幾分面熟、又關係平平的老仙師,硬塞一些孩子給雲霞山,推辭不收,傷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雲霞山總不能敷衍了事。

    到最後還是蔡金簡提出一個建議,才解決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難題。

    讓疊瀑峰一位只知埋頭修行、不太會做人的老古板,龍門境修士,來負責迎來送往的待客,同時掌管外門弟子篩選、收錄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別,多年未見了。」

    蔡金簡一手攥緊木靈芝,心頭凜然,眯眼道:「誰?!」

    等到她見著了個好像雲霧散去顯現真容的身影,蔡金簡神色複雜,心中幽幽嘆息,懷捧木靈芝,躬身行禮道:「綠檜峰蔡金簡,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道:「見過蔡峰主。」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雲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補二字,很難了。」

    大驪朝廷極其務實。

    蔡金簡點頭道:「我曾與幾位祖師聊過此事,都覺得不容樂觀,除非……」

    她停頓片刻,隨即苦笑道:「除非雲霞山趕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現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廟絕對不會為一個寶瓶洲的雲霞山破例。當然不是沒有破例的先例,文廟議事過後,山水邸報解禁,陸續出現了十六座新晉宗門,當然就有眼前這位陳山主的落魄山,此外七座,各個宗門都無上五境修士坐鎮,看似數量不少,可放在整個浩然九洲,一洲都攤不上一個,雲霞山哪裡來的信心和底氣,能夠成為其中之一?先前寶瓶洲一役,雲霞山雖說戰功頗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躋身宗門的別洲山頭,天差地別。

    那些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頭門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場上被取笑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絕不會因為少了個玉璞境就會被人瞧不起,無一例外,那些暫時只是元嬰境的年輕宗主,都是在戰事中建立極大功勛的人物。可要說雲霞山走那條「正途」,得個文廟類似黃紙硃筆正封的敕命,這又怎麼可能,蔡金簡有自知之明,她至少還需要百餘年光陰的打熬,才有些許希望見著那個元嬰境瓶頸。如今的蔡金簡,眼界一寬,真心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麼修道天才了。

    「我這趟登山,是來這邊談一筆生意,想要與雲霞山購買一些雲根石和雲霞香,多多益善。」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供不應求,幾乎都被大驪那邊壟斷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動用一些同門私誼,價格好說,雲根石和雲霞香,這兩物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們雲霞山只管開價。」

    打算將那些雲根石,安置在彩雲峰幾處山脈龍穴之內,再送給小暖樹,作為她的修道之地,選址開府。

    雲霞山盛產雲根石,此物是道家丹鼎派煉製外丹的一種關鍵材質,這種地寶被譽為「無瑕無垢」,最適宜拿來煉製外丹,有點類似三種神仙錢,蘊藉精純天地靈氣。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所以在雲霞山中修行的練氣士,大多都有潔癖,衣衫潔凈異常。

    作為宗門候補的山頭,雲霞山的雲根石,是立身之本。只是雲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內,開鑿採石得太過,有涸澤而漁之嫌。

    所幸此外還有一筆額外收益,就是雲霞山秘制的雲霞香,大驪王朝在各個戰場引渡英靈還鄉,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還需要用到雲霞香,無論是燒香禮敬山水神靈,還是山下達官顯貴的家祠祭祖,雲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為雲霞山如果追本溯源,還可以算作是源於中土佛門數大正宗之一,相傳開山鼻祖的那位雲霞老仙,其實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禪寺內的某種神異出身,聽佛法,悟禪機,才鍊形成功,故而雲霞山極為推崇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初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當時有數位高僧大德現身,寶相森嚴,各有異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瞭然和尚。

    所以後來雲霞山代代相傳的幾種祖師堂秘傳道法,都與佛理相近。不過雲霞山雖然親佛門遠道門,但是要論山上關係,因為雲根石的關係,卻是與道家宮觀更有香火情。

    蔡金簡一時間有些為難,湊出一些不難,不過如陳平安所說,確實需要她東拼西湊,更不是她不想與落魄山交這個好,問題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蘊,怎麼可能只是為了幾十斤雲根石、百餘筒香火,就可以讓一位已是年輕劍仙的山主,親臨雲霞山,來開口討要?

    再者,蔡金簡在當年那份榜單現世後,見著了那個雲遮霧繞的劍氣長城「陳十一」,蔡金簡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必然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

    所以陳平安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蔡金簡只得硬著頭皮報上兩個數字。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已經超乎預期了。」

    蔡金簡心中大為訝異,不過還是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默然作揖。

    蔡金簡先是震驚不已,然後瞬間瞭然於心,她趕緊側身避讓這一揖,絕不敢收下這份大禮。

    當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幫忙,名副其實的舉手之勞,代為傳信而已。

    所以至今山頭之內,還有數位老祖師頗多猜測,你蔡金簡可是與那劍氣長城,有什麼不宜言說的香火情?

    在陳平安離去後,蔡金簡猶豫了一下,還是御風去往不太常去的耕雲峰,以往主要是免得山門祖師們誤會她與黃鐘侯有些什麼。

    黃鐘侯遠遠瞧見蔡金簡後,顯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遊記,晃了晃酒壺,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簡以心聲問道:「聽人說,你打算與她正式表白了?」

    黃鐘侯喜歡的那個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關門弟子,所以輩分高,即便是身為一峰之主的黃鐘侯,見了她,都得喊一聲師伯。

    黃鐘侯愣了愣,「什麼?」

    蔡金簡會心一笑,柔聲道:「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都拖泥帶水了這麼多年,黃師兄的確早該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簡在這裡預祝黃師兄渡過情關……」

    黃鐘侯滿臉漲紅,使勁一拍欄杆,怒道:「是那個自稱陳平安的王八蛋,在你這邊亂說一氣了?你是不是個傻子,這種混賬話都敢信啊?」

    蔡金簡小心翼翼道:「那人臨走之前,說黃師兄臉皮薄,在耕雲峰這邊與他一見如故,酒後吐真言了,只是依舊不敢自己開口,就希望我幫忙飛劍傳信祖山,約武元懿師伯見面。這會兒飛劍估計已經……」

    黃鐘侯獃滯無言,沉默許久,咬牙切齒道:「說吧,那個外鄉人到底是誰,我去砍死他。」

    蔡金簡笑道:「自稱是誰,就不能就是誰嗎?」

    風雷園。

    園主黃河在正陽山問劍過後,就獨自仗劍遠遊,離開了寶瓶洲。

    先去劍氣長城遺址,再去那座被他說成是「天高地闊,最宜出劍」的蠻荒天下。

    如果當年不是師父李摶景兵解離世,大師兄黃河必須承擔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氣,早就去劍氣長城了。

    高樓欄杆上,劉灞橋攤開雙手,在此散步。

    一個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不修邊幅,胡里拉渣的。

    今天又是無事的一天,劉灞橋實在是閑得無聊。

    那個師兄黃河,讓劉灞橋由衷敬重,害怕,自慚形穢,同時還會心懷愧疚。

    劉灞橋這輩子距離風雷園園主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驪龍州之前,師兄黃河打算卸去園主身份,當時師兄其實就已經做好戰死在寶瓶洲某處戰場的準備。

    那次跟隨飛升台「飛升」,受益最大的,是那個身披瘊子甲的清風城許渾,雖然只是破了一境,卻是從元嬰躋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與許渾一同登頂雲海、得見大門的劉灞橋了,

    他其實差點有機會連破兩境,完成一樁壯舉,可是劉灞橋明明已經跨出一大步,不知為何又小退一步。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忍不住唉聲嘆氣。

    師兄遠遊蠻荒之後,風雷園就只有他這一位元嬰境修士了。

    劉灞橋就不是一塊能夠打理事務的料,一切庶務都交給那幾個師弟、師侄去打理,宋道光,載祥,邢有恆,南宮星衍,這四位劍修,都很年輕,兩金丹,都不到百歲。一龍門,一觀海,自然更年輕。

    不出意外,風雷園下任宗主人選,就會從這四個年輕人中選了。

    至於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劉灞橋,既無心又無力。

    劉灞橋有些時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給邢有恆那小子。

    只要可以,劉灞橋絕對不皺一下眉頭。

    當然了,別看邢有恆那傢伙平時弔兒郎當,其實跟師兄一樣,心高氣傲得很,不會收下的。

    至於風雷園那幾位脾氣犟、說話沖的老古董,對此也沒意見,只是專心練劍。爭權奪利?在風雷園自創立起,就根本沒這說法。

    老人們偶爾遇見劉灞橋,罵得那叫一個不含蓄,一個不留神,都要連累上任園主李摶景。

    他們也就是打不過劉灞橋,或者說追不上劉灞橋的御劍,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擱在劉羨陽臉上。

    反正這幾個長輩每次練劍不順,就要找那個礙眼的劉灞橋,既然礙眼,不找上門去罵幾句,豈不是浪費了。

    作為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但是劉灞橋的名次卻一直在跌跌不休,先是被龍泉劍宗的謝靈趕超,後來又被馬苦玄的師伯,兵家修士余時務擠到身後。

    「灞橋啊,喊你劉大爺行不行,年輕十人年輕十人,就只有十個人,不是一百個。」

    「師伯此言差矣,我還可以跌到候補十人嘛。」

    老人語重心長道:「練劍能不能上點心?不就是一個元嬰升玉璞嗎,多大點事,擱師伯我是元嬰的話……」

    劉灞橋立即對那位金丹境的師伯溜須拍馬,「擱啥元嬰,師伯擱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趕緊把臉伸過來,師伯手癢了。」

    劉灞橋已經答應師兄,百年之內躋身上五境。

    如果師兄無法從蠻荒天下返回,劉灞橋還得爭取熬出個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對風雷園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

    劉灞橋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遠處。

    蘇稼恢復了正陽山祖師堂的嫡傳身份。

    聽說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會去茱萸峰。

    練劍之餘,劉灞橋時不時就會偷偷下山,走一趟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那座坊間書肆,賣書人,曾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那會兒的她,名叫何頰。

    她離開後,劉灞橋就將鋪子買下來了,一切原封不動。

    哪怕每次只是看著關門的鋪子,都不開門步入其中,劉灞橋就會舒心幾分。

    身為劍修,練劍一事,好像以前是為了不讓師父失望,後來是為了不讓師兄太過看不起,如今是為了風雷園。以後呢?

    劉灞橋不知道。

    好像唯獨喜歡那個女子,在這件事上,會從一而終。

    一個溫醇嗓音,在劉灞橋頭頂響起,「喂,劉大劍仙,想誰呢?」

    劉灞橋身體前傾,抬起頭,看見一個坐在屋脊邊緣的青衫男子,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臉,挺欠揍的。

    「呦,這不是陳大劍仙嘛,幸會幸會。」

    劉灞橋立即探臂招手道:「悠著點,咱們風雷園劍修的脾氣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闖入此地,小心被亂劍圍毆。」

    跟陳平安沒什麼好見外的。

    況且風雷園待客,一樣沒那些繁文縟節。

    反正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因為風雷園劍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陳平安從屋脊那邊輕輕躍下,再一步跨到欄杆上,丟給劉灞橋一壺酒,兩人不約而同坐在欄杆上。

    劉灞橋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實距離上次也沒幾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個什麼,怎麼感覺咱倆好久沒打照面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差點沒認出你,怎麼,現在寶瓶洲的仙子們,都喜歡這幅落拓模樣的男子了?」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秋風吹瘦劉郎腰,難養秋膘啊。」

    劉灞橋記起一事,壓低嗓音說道:「你真得小心點,咱們這兒有個叫南宮星衍的小姑娘,模樣蠻俊俏的,就是脾氣有點暴躁,之前看過了一場鏡花水月,瞧得小姑娘兩眼放光,如今每天的口頭禪,就是那句『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陳劍仙,就問你怕不怕?」

    陳平安根本不搭理這茬,說道:「你師兄好像去了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與玉圭宗的韋瀅十分投緣。」

    聽說黃河在劍氣長城遺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鄉劍修的魏晉閑聊了幾句,很快就去了在日墜那邊。但是黃河到了渡口,就直接與幾位駐守修士挑明一事,他會以散修身份,獨自出劍。不過之後好像改變主意了,臨時擔任一支大驪鐵騎的不記名隨軍修士。

    日墜那邊,除了蘇子和柳七,還有大驪宋長鏡,玉圭宗韋瀅。

    陳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摶景,還是黃河,這對師徒,如果生在劍氣長城,劍道成就,絕對會很高。

    說不定能夠與米祜、岳青這樣的大劍仙比肩而立。

    劉灞橋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師兄在日墜渡口的,甚至連跟韋瀅投緣都知道?你小子開天眼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儘管猜去。」

    一座風雷園,沒有自家的鏡花水月,沒有創建山水邸報,沒有任何多餘的人情往來,對外商貿一事,也極為有限。

    在外人眼中,風雷園就是一個與世隔絕,修行乏味枯燥,除了練劍還是練劍。

    數十位祖師堂嫡傳,加上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和一些幫忙處理世俗庶務的管事、婢女雜役,不過兩百多人。

    按照風雷園祖訓,此處是傳授劍道之地,不是個養閑人的地方。

    別的山頭,練氣士每次破境,祖師堂一般都會賞下一筆神仙錢,在風雷園就沒有這個說法。下五境劍修鍊劍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寶,可以跟風雷園預支神仙錢,躋身中五境之後,是需要還錢的,下山歷練,當然如果所在劍脈的師門長輩,願意幫忙掏這個錢,風雷園也不攔著。

    鄰近風雷園的幾個山下王朝,除了與風雷園送來劍仙胚子,還有主動送上門來的記名供奉、客卿頭銜,倒是一筆筆不小的俸祿。哪怕是當年李摶景離世後,也沒有任何一個山下王朝和藩屬國,膽敢擅自拿掉那些劍修的頭銜,剋扣那些神仙錢。

    實在是對風雷園劍修的那種敬畏,已經深入骨髓。

    風雷園劍修,無論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此外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性情。

    出劍直截了當,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厲風行。

    曾經有一位中五境劍修,歷練途中被人砍去雙臂,故意留了活口。

    園主李摶景問清楚事情經過,就一人仗劍下山,前往那座舊朱熒王朝的大山頭,一句話沒說,只是將對方的祖師堂十二人,全部斬斷雙臂。

    曾經被譽為劍修如雲、冠絕一洲的舊朱熒王朝,愣是沒有任何一位劍修願意出頭說話。

    要知道李摶景還專程去了一趟朱熒京城外,在那邊的一座渡口,待了足足三天,就在這邊故意等著別人的問劍。

    劉灞橋問道:「怎麼想到來我們風雷園了?要待多久?」

    陳平安說道:「馬上就走。」

    劉灞橋打趣道:「真怕了個小姑娘?」

    陳平安搖頭道:「你記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龍城了。」

    劉灞橋察覺到一絲異樣,點點頭,也不挽留陳平安。

    老龍城遺址,昔年氣勢恢宏的內外城都在重建,大興土木,熱火朝天。

    只是曾經孫嘉樹名下的百里長街,那座登龍台,天上雲海,小巷裡邊的灰塵藥鋪,以及讓米大劍仙頗為懷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沒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蠻荒天下的白晝時分。

    陳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濱,看似閉目養神,其實是在翻閱一幅光陰走馬圖,如親眼見到那座雷局。

    睜眼後,陳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選擇家鄉作為落腳點,雙手籠袖,站在了那條騎龍巷的台階頂部。

    剛好家鄉小鎮這邊,有一場大雨,從天而降,落向人間。

    托月山一役,已經落下帷幕,劍斬一位飛升境巔峰。

    陳平安沿著台階緩緩走下。

    落地無數雨點水珠,彷彿跟隨一襲青衫沿著台階傾瀉而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先看了眼楊家藥鋪,又轉頭望向落魄山那邊。

    哪怕大雨磅礴,落魄山右護法還是恪盡職守,在山腳那邊獨自看著大門。

    小米粒似乎有點無聊,就在那兒搖頭晃腦,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誰抖摟威風,一手金扁擔,一手行山杖,對著雨幕指指點點,說著你看不出來吧,其實我的脾氣可差可差,小暴脾氣,凶得一塌糊塗嘞,信不信一扁擔給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給你打成豬頭,罷了罷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不如打個商量,咱們雙方可得都長點記性再長點心啊,不然總給人惹麻煩,多不妥當,再說了,咱們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氣氣的,打打殺殺不好,是不是這個理兒?好,既然你不否認,就當你聽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驀然停下話頭,皺著一張小臉龐和兩條疏淡小眉毛,一動不動。

    莫不是仇家找上門來了?

    竟然連雨都停了?看來對方道行很高,咋個辦?

    陳平安笑問道:「嘛呢?這麼凶?」

    小米粒猛然抬頭,哈哈大笑,原來是好人山主啊。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輕聲問道:「說說看,怎麼給人惹麻煩了?」

    小米粒肩扛金扁擔,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么的么的,我在胡編個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呢。」

    陳平安轉頭望向紅燭鎮那邊的一條江水。

    小米粒趕緊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說道:「嗑瓜子不?」

    陳平安嗯了一聲,伸出手,小米粒立即打開斜挎棉布小包,雙手掏出一大把,等到好人山主接過瓜子,她就飛奔而去,搬來兩條竹椅,一大一小,並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小米粒撓撓臉,問道:「好人山主,啥時候回家啊?」

    陳平安笑答道:「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頭那邊刻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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