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條文廟新開闢出來的道路,其餘皆被夷為平地,舉目望去,空無一物。
陸沉現出身形,與陳平安並肩散步在沒有半點風景可言的遺迹。
一座劍修如雲、酒鋪林立的城池,與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劍仙宅邸,都已不復存在。
種榆仙館,曾有一位喜好種植花卉的女子劍仙,託付倒懸山靈芝齋,從扶搖洲重金購得一株古本榆樹,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經受不住那份無處不在的劍氣,凋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發一花,高邁屋脊,美不勝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劍仙,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女子與花,皆不得再見。
太徽劍宗憑藉戰功換來的甲仗庫,酈采租賃的萬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濤聲,以及被她花錢買下的停雲館,整座館閣竟是以一整塊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陳平安蹲下身,捻起些許泥土。
陸沉已經將那頂蓮花道冠再次交給年輕隱官。
城頭刻字一事,消耗掉陳平安太多的精氣神,暫時不宜歸還道法,還需稍等片刻。
反正陸沉也不著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師兄嫌棄,虧得師尊已經發話,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陸沉還真就找個由頭,打算留在浩然遊歷幾年了,就像身邊這位年輕隱官,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包袱齋,那麼貧道的攤子擺在哪裡不能算命?
陸沉見陳平安一時半會兒沒有起身的念頭,乾脆席地而坐,從袖中摸出一塊從牆根那邊撿來的破碎石頭,巴掌大小。
這次遊歷浩然,如果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陳平安,陸掌教肯定尋一處隱蔽城頭,刻下一行蠅頭小楷的「陸沉到此一游」就跑。
陸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陳平安搖搖頭。
陸沉取出一把竹黃裁紙刀,作為刻刀,最終被陸沉雕琢出一對纖長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稜角,呵了口氣,吹散石屑。
陳平安問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麼難以解決?」
以至於道祖都需要創建一座「峻極於天」的白玉京,用來抵禦化外天魔對青冥天下的無止境侵擾。
陸沉點點頭,雙指捻住裁紙刀,正在篆刻印章邊款,大致內容,是記載自己與年輕隱官的蠻荒之行,一路山水見聞,聽到這個問題,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難,難得很,貧道去了,也不過是擔雪塞井,炊砂作飯,空耗氣力,所以白玉京道官,歷來都將其視為一樁苦差事,因為只會消磨道行,沒有任何收益可言。飛升之下的修士,對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負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夠穩固,稍有瑕疵間隙,就會淪為天魔的大道餌料,無異於火上澆油,青冥天下歷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頸的年邁飛升,自知大限將至,實在沒法子了,就兵行險著,想著偷摸去天外天碰運氣,沒什麼萬一,無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麼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隨意玩弄於鼓掌之間,要麼死在余師兄劍下。」
「余師兄曾經有三位相逢于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時候登山修行,都是資質極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間相逢投緣,最終四位患難與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內,共登飛升,唯有餘師兄進入白玉京,其餘三位飛升境,一位符籙大宗師,還有一雙道侶,一陣師一劍修,你能想像當年那段歲月里,余師兄他們幾個的那種意氣風發嗎?」
陳平安點頭道:「大道同行,橫行天下無敵手。」
劉羨陽,張山峰,鍾魁,劉景龍……
陳平安也會憧憬自己和朋友們的遊歷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見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腳步,讓人間少卻一樁意難平。
「嗯,余師兄的真無敵,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流傳開來的,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身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眾多城主樓主和天君仙官當中,是唯一一個不是劍修,卻敢說自己穩勝劍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師兄離開再重返白玉京,都能為五城十二樓帶回一籮筐的故事。」
就像劍氣長城的阿良,後來的年輕隱官,以及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寧姚。
「歲月久了,以訛傳訛,就成了余師兄自封的『真無敵』。師兄也懶得解釋什麼,估計更是覺得一個『真無敵』頭銜,早晚都是囊中物,無非是被人早喊個幾千年,不算什麼。」
「可惜其中兩人,一個死在了天外天,余師兄當時沒有攔阻,不忍心與摯友遞劍,就故意放行了,因為此事,還被白玉京史官彈劾,告狀高到了師尊觀道的小蓮花洞天。另外一個死在了余師兄劍下,僅剩一人,又因為道侶被余師兄手刃,就與余師兄徹底反目成仇,以至於每隔數百年,她每次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劍白玉京,意氣用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間一切道法劍術,只能壓制天魔,治標不治本,無法根治此患。貧道的兩位師兄,還有孫道長的師弟,這三人各自挑了一條道路,都曾試圖找出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舉兩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你可以將所有的化外天魔,視為某種術家的集合,或者視為一位能夠隨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說道:「佛門好像有一實不二的說法。」
陸沉點頭道:「所以才會說天魔外道,毀壞正法。」
「掌教師兄的法子,是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試圖將每一頭化外天魔確定其唯一性,允許一定程度的界線模糊,只是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無異於僅憑一己之力清點恆河之沙,但是掌教師兄還是兢兢業業,數千年間致力於此事。以後等你去了白玉京做客,貧道可以帶你去看看那渾儀渾象。」
陸沉談及兩位師兄,稱呼略有差異,一個是掌教師兄,一個是余師兄。
似乎在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代師掌教」的道士,還是那位「至人無己」的大師兄。
「孫觀主的師弟,想法更是驚世駭俗,要對化外天魔追本溯源,準備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舉,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極有可能引發一場不可估量的人間浩劫。你那師兄綉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過分了,雖說路數不同,可其實已經要比前者更進一步,等於真正付諸行動了。」
「我那余師兄的法子,就很簡單粗暴了,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夠高,殺力足夠,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攏越多,不得不無限趨於一,再被他來了個一網打盡,將其鎮壓、拘禁和煉化,就算功德圓滿了,三千功滿,躋身聖人,成為繼師尊之後的第二位十五境,代價就是得騰空整座白玉京,作為那頭化外天魔的牢籠。余師兄對此早有打算,要與師尊求來一道法旨,答應他將白玉京煉化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兩座道法天地,輔以一把仙劍『道藏』,再加上五百靈官,負責巡狩山河,憑此囚禁、煉殺全部化外天魔。」
「師尊對余師兄此舉,始終態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為何化外天魔作祟,會被稱呼為水患?」
陸沉笑道:「以後等你自己遊歷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們這些修道之人,距離山頂越近,就會離人間越遠,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巔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頂,再來登高望遠,最好學會珍惜每一個『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會覺得沒半點樂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為,隨心所欲跨越山河,四處遊覽寶瓶洲,相信已經明白一事,登高望遠,越高看得越遠,一座有涯地界,經得起幾眼反覆瞧?天下再大,終究是有邊際的,同樣的風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復一年,看個數千年,就會讓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陸沉終於雕刻完兩方印章的邊款底款,「此次離別,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見面,估摸著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沒個准數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場遠遊,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劍飛升,遠遊青冥天下,尋求躋身十四境的某個合道契機。
現在懸了。
陸沉輕輕拋給陳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紀念。」
陳平安接過印章,底款是隨意翻吾書。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幾位屈指可數的符籙大家,都是山上公認的金石名家,幾乎每一件「閑暇」之作,稍有幾分「得意」,便可以被尋常的仙家門派,直接拿來當做鎮山之寶。
「生平技藝,涉獵百家,皆天分高於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語,看似自謙,實則是一種莫大自負。
而這個人,就是陳平安身邊的陸掌教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大大方方將印章收入袖中。
陸沉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筆架,言語都沒怎麼拐彎抹角,直接讓隱官大人開個價,由此可見,白玉京三掌教對此物志在必得。
陳平安似乎對此物並不看重,可有可無,並不拒絕買賣一事,只是讓陸沉先開價,而且就一口價,價錢合適就賣,不合適就別再糾纏了,以後放在落魄山那邊吃灰塵好了。
陸沉反而頭疼。
而且跟陳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沒有待價而沽的念頭,說不賣就真不賣的。
陳平安見陸沉一臉為難,笑問道:「開價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筆架的來歷?」
陸沉乾笑道:「鮮艷欲滴,色澤動人,玲瓏可愛,誰瞧見了不心生喜歡,貧道也就是兜里神仙錢不夠,不然哪裡捨得為他人作嫁衣裳,為琳琅樓那位好友幫忙購買此物。」
陳平安隨口問道:「難道這件珊瑚筆架,還是東海龍宮的水殿舊藏?」
就像山下民間的古董買賣,除了講究一個名家遞藏的傳承有序,如果是宮裡頭流落出來的老物件,當然身價更高。
陸沉沒有藏掖,直截了當道:「好眼力,確實是龍宮舊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還是一件龍宮『木作』裡邊的瘦山樣,琢水屬寶物作山樣,當然就顯得十分罕見了。這就像水德立國的大驪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廟,獨一份。未必是火神廟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廟在大驪京城,就很值錢了。」
「海月掛珊瑚,枝枝撐著月。」
陳平安點點頭,「由此推斷,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齡了,是很值錢。不過珊瑚筆架與那白玉京琳琅樓,又能有什麼淵源?」
天下蛟龍之屬,幾乎全部劃分給了浩然天下,歸儒家文廟管轄。
西方佛國那邊的蛟龍,數量不多,無一例外,都成了佛門護法,不算在蛟龍之列了。
「琳琅樓有一幅《珊瑚帖》,意氣-淋漓,堪稱神品,傳言墨彩灼目,畫珊瑚一枝,旁書『金坐』二字,奇絕。傳聞東海珊瑚枝,最可貴之處,猶有一句讖語,『萬年珊瑚枝上玉花開』,所開之花,被譽為五色筆頭花,就是後世妙筆生花的由來之一。」
陸沉娓娓道來道:「最關鍵的,是那書畫長卷裡邊,其實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遺址,雖然比不得四海龍君的府邸,差得也不會太遠了。至於是誰,竟然能夠讓龍宮納入一幅字帖之內,無從知曉了,有說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貧道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字帖,那個王洞之吝嗇得很,誰都不給看,貧道也就無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樓那邊始終無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確定一事,玉版城的那隻珊瑚筆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把失傳已久的鑰匙。」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龍宮算賬了。」
陸沉大義凜然道:「必須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
陸沉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唏噓不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起了說書先生,說遙想當年,天地中央,八極之地,九垓同風。
只說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龍君都還在,身居高位,執掌海陸水運,層出不窮的龍裔之屬,大瀆江河裡邊水族無數,很熱鬧的,每逢山上修士與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經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換個地兒繼續吵,給後世留下了無數的志怪軼事。
大哉滄海何茫茫,天地萬寶蘊藏其中,名義上都屬於那些大小龍宮、水仙府邸,世間真龍確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寶的習俗,每一座龍宮水府,就是一處寶庫,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東海為首,水域最為廣袤無垠,海底尤其盛產玉樹、珊瑚,品相最好。
陸地上的仙師們紛紛入海尋寶,砍伐玉樹,攀折無數,珊瑚有盡采無窮嘛,於是諸位龍君便會登岸訴苦,喋喋不休,似怕龍宮寶藏空。還有什麼東海金鯉一口吞卻海,率領麾下百萬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龍君的反。此外還有什麼龍女晒衣,什麼書生夢遊水府,成為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
就像你們寶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風怪雨,經過數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龍橫行,曾經版圖兩頭接壤海濱,外鄉劍仙,喜好行斬龍之舉,以此淬鍊劍鋒,要說劍修鍊劍,砥礪劍鋒,後世有價無市的斬龍台,如何比得過真正的蛟龍,反正水裔不計其數,隨便找個由頭,劍仙就能夠肆意遞劍。
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凝神傾聽,雙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隻黃雀停在陸沉肩頭,
當年在驪珠洞天那邊擺算命攤子,生意冷清,實在無聊,陸沉就憑藉這隻黃雀勘驗文運多寡,
趙繇,宋集薪,劉羨陽,陳平安……幾乎小鎮所有年輕一輩子,都被實在悶得發慌的陸掌教測試過文運。
至於陸沉為何會獨獨將陳平安看走眼,早就認栽了,反正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陳平安笑問道:「陸掌教的胸襟氣量,當世無二,總不會對劉羨陽記仇吧?」
陸沉笑道:「你都這麼說了,貧道哪裡好意思揪著點芝麻大小的陳年舊事不放,不大氣。」
當年在家鄉,劉羨陽掀翻了陸沉的算命攤子,氣勢洶洶,還要打人。
陳平安不是擔心這個舉動,會讓陸沉耿耿於懷,而是憂慮劉羨陽為何會有這個舉動,陸沉又會不會循著某條不為人知的脈絡,有所布局,伏線千里,然後守株待兔一般,等著未來的劉羨陽。
比如劉羨陽祖上是文廟欽定的豢龍士,
而陸沉與世間真龍,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貴的龍女。
陳平安很少在陸沉這邊如此不強硬,近乎示弱。
無論是言語還是買賣,多是針鋒相對,算計分明。
陳平安收斂笑意,說道:「沒有與陸掌教開玩笑的意思。」
陸沉會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後等到貧道返鄉,由你做東,也就是喝幾碗酒的事情。」
陳平安回頭望向城頭。
陸沉感嘆道:「其實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陸沉隨即就說道:「如果『如果』是個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蠻荒天下,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礦產豐富,尤其是金、銀儲量之大,更是冠絕數座天下。
金銀兩物,作為山下錢財,在後世通行數座天下,顯而易見,這也算是三教祖師的良苦用心,約莫是希望坐擁金山銀山的蠻荒天下,能夠憑此與其餘天下互通有無。如果蠻荒妖族修士,不那麼稟性難移,鍊形之後,依舊嗜好殺戮,極端推崇個體的強大,對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無度,毫無節制,不然移風換俗,更換地理,變貧瘠之地變為良田,有何難?
只說農家修士,便可以施展術法神通,呼風喚雨,春風解凍,地氣膏腴,草木生長,五穀繁茂,而無洪澇乾旱之憂,只需數十年經營,興許就是沃土萬里的豐收年景了。
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農家修士,是諸多練氣士當中,數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資質相對最差的妖族修士,實在是,才會跑去學這一門手藝,一有錢,境界一高,就會立即轉行,將農家修士視為賤業,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現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培養了一大撥農家修士,分派給那些大王朝,只要擔任托月山記錄在冊的農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領取一筆俸祿,並且為他們頒發一道托月山賜下的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評,葉門檻極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舉還是收效甚微,相較於一座天下,無異於杯水車薪。
道理很簡單,一座山上門派,一個山下王朝,說覆滅就覆滅,山中祖師堂香火和山下國祚,說斷就斷,而且蠻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歷來是喜歡斬草除根,殺個片甲不留,動輒方圓千里之地,一個門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靈死絕,悉數焦土。
哪怕那撮農家修士可以僥倖逃過一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萬畝,練氣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間,就會付諸流水,擱誰受得了。到最後,真正願意當那農家修士的妖族練氣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樹,可能還敵不過一人一年砍伐。
歸根結底,說得正是人心,難免行涸澤而漁之事,做焚林而狩之舉。
陸沉說道:「如果周密鐵了心當那一整座天下的國師,憑他的心智和手段,還是有機會從根本上改變蠻荒風俗的。」
陳平安點頭道:「周密的雄才偉略,毋庸置疑,估計他還是覺得棋盤太小,不夠縱橫捭闔,不足以承載浩然賈生的志向。」
陳平安這番言語之間,對周密沒有半點貶低、輕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詞,都不是什麼野心。
道理很簡單,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對不起劍氣長城的那場死守。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道大門,「那位真無敵,會不會出手?」
陸台搖頭道:「可能性不大,余師兄不喜歡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聯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青冥天下那邊的純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陸台揉了揉下巴,「如果兩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後按照排名順序,依次捉對廝殺個十場,青冥天下略勝一籌。但是拎出一百人的話,是青冥天下穩贏。」
師兄余斗,唯獨對純粹武夫,極為寬厚。
在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對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一定選前者。
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說話。
陸沉繼續說道:「當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的話,然後再來一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於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一般,如今有吳殳,葉芸芸,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一個沛阿香。
至於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這傢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經獨佔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還有個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凶。」
「不過還是要數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最輕,資質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這傢伙就是喜歡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陸沉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這傢伙確實就是個……怪物。」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有習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說,他當下願意捨棄武道,轉去修行當神仙,還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經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是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住。
尤其是那個辛苦,一個能讓陸沉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遠遊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是當老道長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小胳膊細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嚴格意義上,都只能算半個。
陸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麼怪。」
豎起三根手指,陸沉無奈道:「貧道曾經偷摸過去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豎看,上看下看,怎麼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個飛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師尊親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裡都有奇人異士。」
陸沉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如果說白玉京給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條登天道路,台階分明,行走穩當,每踏上一級台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台階,所謂登高,抬腳便是。」
陸沉突然轉過頭,笑著建議道:「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一處十方叢林,混個監院噹噹,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一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遊走四方,最後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都管事務繁瑣,名副其實什麼都得管,至於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不過說來說去,還是當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沉說道:「所有慾望都得到滿足之後,找到下一個慾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陸沉便不再堅持。
剎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一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後跟著一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地。
正是那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還是需要一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沉伸手覆臉。
稍微……死士……
她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言語之間,她就已化作一道劍光,去往天外。
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那頭遠古大妖保持一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從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這才重重鬆了口氣,它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士,竟然以極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問道:「你是哪位?」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那道大門。
陸台抬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陳平安舉目遠眺天幕那邊。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無不清凈。
等到哪天真的閑下來了,背後這把夜遊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作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沉神色凝重,剛要婉拒此事,陳平安就已經笑著拋給陸沉。
之前在小鎮碰頭的三教祖師。
至聖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一位小廟住持相談甚歡。
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抬頭望去,便是一塊匾額,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一樁往事,說崔國師當年曾經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麼報酬。
當時劉袈只說自己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會兒剛剛擔任大驪國師的崔瀺,只是與劉袈笑言一句,會讓你見到的。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那邊現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後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一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一夥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那邊幫忙了。
陳平安捻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嚼著,聞言後笑望向那個孩子,輕輕點頭。
小啞巴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問道:「山主,你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賬?」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一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至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面,就喊山主。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麼賬。」
見那山主還要捻起一塊糕點,孩子故意重重翻過一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麼好。客人還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人了!
白髮童子飛快跑出後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一個斜眼,識趣閉嘴。
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出聲響。
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髮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遠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過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別不當回事,最好再改一個。回頭讓暖樹多跑一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一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抬頭望向一處,鋪子裡邊掛了一幅對聯,是目盲老道的親筆手書,據說是一次醉後,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階崇雲深古書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還鈐印有一枚私章:會心處不遠。
陳平安上次返鄉,來騎龍巷這邊按例查賬,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曾想對方已經笑著告辭。
當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那邊的自己歸還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離開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那邊的陳平安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邊的拖月一事也無意外,就將一身十四境道法還給陸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層,修士跌兩境。
陸沉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麼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生,但是不能與你道破天機,不然大道一觸即轉,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意外一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聖與白先生打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劍斬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後周密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麼,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他只需要讓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沉獃獃無言,「知道了,然後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你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一般人。」
何況還有後手。
遠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一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棋盤落子之處,正是那座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那邊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那邊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只見那條騎龍巷草頭鋪子,從那幅對聯之中,走出一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