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趕緊將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兩人,卻不是先與關門弟子說什麼,而是望向寧姚,笑道:「寧丫頭,攤上這麼個閑不住的傢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覺得委屈了,別管事情對錯,都千萬千萬不要覺得是自己沒道理啊,懷疑自己會不會小題大做,別想這些,只管大大方方與我告狀,我這個當陳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幫你罵他,絕不偏袒這小子!」
估計天底下只有寧姚跟陳平安吵架,老人才會不幫自己的學生。
人間事,其實好壞之別,往往就只差那麼一兩句話,就可以好壞顛倒。
氣頭上,多了一兩句不該有的重話反話,平日里,少了一兩句寬慰人心的廢話好話。
因為越是親近之人,越容易覺得對方做什麼事都是天經地義的,都覺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結果越是覺得對方應該什麼都懂的時候,往往就是對方什麼都不懂的時候。
寧姚笑著點頭道:「好的,告狀一事,我會跟某人多學學。」
就像所有人都覺得寧姚的練劍資質太好,她就應該是五彩天下那邊,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人,寧姚做出什麼壯舉都不讓人意外。
她是那座飛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歲月一久,寧姚還會被視為下一個劍道路上的陳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認為。
老人只是覺得眼前的寧丫頭,就只是個想要告狀都無人可告的年輕晚輩。
寧姚先告辭離去,說她可能要閉關兩天。
她在修行路上,閉關次數,屈指可數。
老秀才這才牽起陳平安的手,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手背,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蹦出個字,「嘿。」
坐鎮劍氣長城的賀綬,已經將五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傳信文廟,於是茅小冬就很快傳信給先生。
如今茅小冬擔任禮記學宮的司業,官職僅次於學宮祭酒。大官!
陳平安在自己先生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不過依舊眼神明亮,笑著回了個「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實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經老秀才還鬧出過個不大不小的笑話,早年雜書翻得少,聖賢道理之外,學問不夠寬泛,以至於在書鋪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譜,見著了個「嘿」字印文,誤以為篆刻此印的某位書院山長,是個極風趣的讀書人,結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廟有了神像,專程跑去書院拜會那個山長,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著陳平安坐在門口長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給陳平安一半,邊嗑瓜子邊說道:「先生幫不上什麼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會兒已經什麼都安然無恙,先生很馬後炮了,不過見著了鄭居中,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照舊。」
陳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說道:「先生能夠幫上點小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點頭,就沒有多說什麼。
老秀才笑道:「東山那孩子,這次與鄭居中重逢,吃癟得很,氣得不輕,總算有點少年郎的樣子了,所以他主動開口,請我幫忙,與你這個先生打個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來當那個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邊,就需要你來解釋一二。」
之前從正陽山返回落魄山途中,眾人在那條龍舟渡船上,已經商量出了個既定議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擁有單獨祖師堂的門派,是一個擁有宗門頭銜的「下宗」,還是在文廟那邊暫無宗字頭名號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種秋,崔嵬,隋右邊,幾個就在那邊落腳修行,而崔東山和裴錢,只是去那邊幫忙幾年,前者主要盯著「鄰居」金頂觀與那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動向,後者負責與青虎宮、蒲山草堂的人情往來。
陳平安道:「其實我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只不過當初跟東山聊起這件事,我看他沒有興趣攬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設想,陳平安就是讓仙人境的崔東山擔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廟那邊都不用為了個宗字頭名分,跟誰掰扯什麼,要更名正言順。
這對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東山身邊多歷練個幾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脈香火,方方面面,都時機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陳平安多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長,曹晴朗再行事穩當,再心性堅韌,可在陳平安這個先生眼中,難免還是……心疼幾分,總覺得曹晴朗太年輕,就要早早挑起這麼個重擔,處理一宗事務,曹晴朗的治學怎麼辦?將來還怎麼跟他的朋友一起負笈遊學,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東山那會兒不願意,陳平安自然就不會搬出什麼先生架子,強人所難。
可現在崔東山願意親自出馬,就什麼事都跟著迎刃而解了。
至於曹晴朗那邊,哪怕相信曹晴朗不會多想,陳平安當然還是會解釋清楚,反正就一壺酒的功夫,幾句話的事情。
畢竟落魄山從無那種故意話說一半、讓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場習俗,所有事情都是攤開了說。
老秀才看了眼陳平安肩頭的那隻蜘蛛,疑惑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以心聲說了個大概,然後開口說道:「小陌,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現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隻原本銅錢大小的雪白蜘蛛,從陳平安肩頭向前一個跳躍,落地之時,已經是那個一身麻布衣衫,黃帽青鞋的小陌,與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見過文聖。」
老秀才已經站起身,使勁點頭道:「喜從天降,吉兆人間,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陳平安就只好跟著起身。
這可是一位「萬」字輩的飛升境巔峰劍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時候,小陌也在打量這位身材消瘦、個子不高的讀書人。
雙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視的那種。
在小陌看來,相較於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紀其實不大,就是瞧著顯老。
這說明兩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夠脫胎換骨的時候,卻也沒想著更換容貌。
陸道友說過公子這個先生的身份,浩然文聖,儒家文廟的第四把交椅。
看樣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學問極大了。
憑藉著一門望氣神通,小陌心中有數了,文聖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別是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
難怪能夠當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說那個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說文聖獨獨選擇這三洲作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場大戰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過所謂的打架本事不高,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專指殺力高低。
畢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輩修士,只說劍修,就有陳清都,龍君,還有那個與兵家初祖關係親近的元鄉。
不過也曾有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讓小陌極為記憶深刻,對方是至聖先師的愛徒之一,高冠簪纓,身材高大,劍術極高。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以後遇到糾纏不休的潑皮無賴,就報上我的名號,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關於這位歲月悠久的蠻荒劍修,暫時還不適宜在文廟那邊錄檔,更不可以被山水邸報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頭跟亞聖、還有文廟三位正副教主打聲招呼就是了。其實此事半點不為難,這位小陌,在明月中長眠萬年,如今才剛剛醒來,之前兩座天下的萬年恩怨,半點沒摻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經醞釀好措辭,如何跟文廟討要功勞了。
比如下宗觀禮一事,咱們文廟不派倆教主露面道賀幾句,像話?要是去兩個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這個理兒……
小陌先點頭,再作揖,「恕小陌不敢與文聖先生同輩相交,公子曾經提醒過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鄉隨俗,循規蹈矩,禮數不可亂。」
「其次,小陌如今也並非什麼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邊的一個死士扈從。」
「最後,今天小陌得見文聖,學究天人,卻平易近人,小陌榮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著的關門弟子。
哪裡找來這麼個彬彬有禮、行事古板的寶貝疙瘩,差點誤以為是一位書院學宮的君子賢人了。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與小陌笑道:「先生說話,當然比學生更大,小陌,這也是入鄉隨俗的一種,得講個先後順序。既然我先生說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先生與你稱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撫須而笑,心裡暖啊,就像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加兩蛋,再搞點薑末,圍爐而坐。
當然,最令人欣慰開懷的,是那個圍字。一人只是獨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說是圍爐嘛。
小陌有些為難。
在劍氣長城那邊與陸道友聊得投緣,聽陸道友說過,自家公子有三個癖好,雷打不動,自幼就尊師重道,故而長輩緣極好。喜歡當善財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後就是喜歡記賬了,陸道友當時言之鑿鑿,說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驪京城,親眼見著你家公子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門口這邊有兩條長凳,老秀才伸手虛按,「小陌兄,我們都坐下聊。」
陳平安說道:「先生,不如找個地方喝酒?」
老秀才擔心道:「能喝?」
陳平安笑道:「境界隨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聲,「那咱們就去人云亦云樓那邊,離著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場,老秀才就直接帶著關門弟子去火神廟找封姨前輩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蔭涼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著良心,說自己跟關門弟子,都不是那樣的人。誰敢說個不字,有本事站出來,老秀才就把酒水都還給他。
一起走向那條巷弄,在小巷門口的那處山水道場裡邊,老修士劉袈正拉著弟子趙端明喝酒。
發現小巷外邊的三位,劉袈立即撤掉道場禁制,先與文聖抱拳致禮,老修士最近與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陳平安介紹道:「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們落魄山供奉。」
劉袈板著臉點點頭,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見個人就攔路,老子就跟你陳平安一個姓。
老修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以心聲喊道:「陳山主?」
陳平安立即停步,問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難以啟齒,硬著頭皮問道:「最近不會再有外鄉人路過此地了吧?」
好歹讓我緩一緩。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讓我怎麼保證,別人的腿又沒長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會離開京城。」
劉袈鬆了口氣。
老修士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
小陌立即朝劉袈微笑點頭。
陳平安心聲說道:「等我離去之後,劉仙師記得打掃崔師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離開大驪京城,就可以去那邊「撿書」了。
雷法一道,如今陳平安不敢說如何精通,距離登峰造極還差得太遠,但要說登堂入室,陳平安自認是有的。
只說那個雷局,在老龍城戰場遺址觀摩而來,然後托月山那邊一次次施展出來、最終趨於嫻熟,造詣不低。
劉袈老臉一紅,繼而疑惑道:「陳山主這麼快就湊出一本雷法書籍了?難道這趟外出,湊巧見著了那位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情?」
因為按照雙方之前的約定,得等到這位陳山主遊歷中土神洲,去龍虎山天師府做客了,見著了那個朋友,借書翻閱,才有可能拼湊出一本像樣的雷法秘籍。然後這本書不小心遺落在人云亦云樓裡邊,劉袈不小心撿到,隨便翻了幾頁,再與被雷劈過幾次的徒弟傳授道法,劉袈連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夢遊遠古雷部諸司,遇一神人為自己傳授雷法。
劉袈越想越不對勁,想來是有話就說的性子,直截了當說道:「陳平安,你別是半路反悔,覺得此事棘手,在龍虎山那邊無法借閱雷法秘籍,只是抹不開面子,就隨便拿幾句山上雷法口訣來糊弄我吧?這可萬萬不行,我本來就對雷法一道,半點不懂,寧肯不教端明什麼,也絕對不會讓這孩子誤入歧途!」
陳平安解釋道:「放心,這本我親筆撰寫的雷法秘籍,品秩不會太低,保證不會誤人子弟,趙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會出錯的,只要有半點紕漏,劉仙師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門罵街。」
劉袈氣笑道:「好個陳平安,逗我玩呢,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門高深雷法來了?就此作罷,咱倆就當沒這檔子事,你也無需覺得丟人現眼。何況堵門罵街這種勾當,我可做不出。」
你當自己是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啊,還是當自己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啊?
陳平安有片刻恍惚,確實,只是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因為禮聖幫著往返一趟,在那邊又有陸沉的三山符,只說光陰長短,確實不長,可稍稍回想幾分,卻恍若隔世一般,兩座天下的兩個自己,一個跨越了半座蠻荒天下,一個將寶瓶洲從北到南走了一遍,兩趟山水路程期間,實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經歷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開口說道:「我家公子,於雷法一道,造詣極深。」
劉袈愣了一下,因為徒弟在場,所以跟陳平安都是以心聲交談。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著急,那就等我遊歷過中土神洲龍虎山,到時候我會將書籍分出個上下冊,劉仙師再挑著選。」
劉袈點點頭,「陳山主做事情還是老道穩定的。」
此事就此說定。
臨近宅子門口,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這個修士,是不是太沒個好歹了。」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和先生的,其實差不多,難免會患得患失幾分,沒有道理可講。」
老秀才撫須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邊,少年突然說道:「師父,陳先生好像變了個人。」
劉袈轉頭看了眼那個青衫劍仙,搖搖頭,不覺得。
到了書樓外,圍著小院石桌落座,陳平安取出三壺酒,三隻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過酒壺和酒杯,落座之後,突然想起一事,「那個叫陸芝的女子劍仙,殺氣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滲人。」
陳平安說道:「不是陸芝故意針對你,她就是這麼個脾氣,陸芝其實跟我一樣,嚴格意義上都是外鄉人,但她早就將劍氣長城當成了家鄉。將來等陸芝哪天躋身飛升境,會是殺力最大的飛升境之一,到時候殺氣更重。」
如果陸芝能夠將那把本命飛劍「北斗」徹底煉化,再精心煉化那隻劍盒所藏八把長劍,擅長攻伐、而弱於防禦的陸芝,就會變得攻守兼備。
類似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
未來陸芝的劍道成就,其實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一籌。
當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這麼一個可能,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小陌開誠布公說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劍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說法,還能算作一位陣師,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還算比較擅長編織法袍。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可取之處了。」
劍修。陣師。織造法袍。能夠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經是個在山上供奉、客卿一連串的香餑餑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總覺得這套措辭,聽著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獨門秘訣啊。
小陌抬起一手,攤開掌心,擱放有一堆高低粗細不一的青色竹筒,顯得袖珍可愛,數量有五六十隻之多,一些是數丈甚至是數十丈的「布料」捲起,歸攏於一筒之內。更多是已經成型的數件法袍,縮放在一隻青竹筒其中。
小陌說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一個人拜山頭,得有見面禮,還請公子幫忙分發出去,小陌終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過招搖,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絲馬跡。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實在無聊,隨手編織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評定,連那半仙兵都稱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長眠之前,小陌在蠻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脈,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蠻荒南邊一個宗字頭的洞府,比較像是傳承萬年的舊道脈,其餘要麼是在漫長歲月里消散了,要麼是改頭換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幾道編織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這不是說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統,極有可能是其中一脈洞府,被金翠城吸納了。對於蠻荒天下的道統,這其實就已經算是與小陌沒有半點道脈淵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不插話。
陳平安無奈道:「又是陸沉教你的?是不是說拜山頭,手裡邊得有敲門磚?」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傳弟子加供奉,估計人手一件法袍,綽綽有餘。
至於彩雀府女修織造出來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實落魄山修士不太適合穿戴在身。
但是這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這份重禮,所以直接拒絕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約定,可以離開落魄山了,如果到時候你還想送,我就不攔著你。在這之前,我們不談此事。」
小陌只得轉頭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這件事就聽你公子的。咱們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規矩,只是一座山頭又有一座山頭的風氣,都不是那麼刻板的。」
小陌翻轉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場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門的慶典。
當時有四十三位祖師堂譜牒成員,外加三十六位觀禮客人。
等到慶典結束,陳平安乾脆趁熱打鐵,讓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撥客卿。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邵雲岩,酡顏夫人。
在雲上城擔任供奉的老真人桓雲。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
以及浮萍劍湖,有個「小隱官」綽號的劍修陳李。
在文廟那邊,落魄山新收了個供奉,老劍修於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邊,至於能夠拐騙到一兩位劍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撥孩子的各自緣分了。
在劍氣長城,又多出一個曹峻。
山上有個說法。
供奉數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著一個仙家門派的底蘊深淺。
而客卿,則很能說明一個門派,通往祖師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寬。
老秀才開始說正事,「平安,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這樣的歲月悠久,活了萬年、或是大幾千年的蠻荒大修士,別說一雙手,可能兩雙手都數不過來,早早就是飛升境,甚至是飛升境巔峰了,為何除了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大妖,始終沒有一頭大妖,成功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裡,老秀才已經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論事,千萬別介意,我自罰一杯……」
小陌趕緊雙手持杯,身體前傾,神色誠摯,言語懇切,「文聖先生說話直爽,敞亮人說敞亮話,分明就是把小陌當半個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罷,天底下只有一口悶的酒,酒桌上就沒有彎來繞去的話。不多說,我先悶一個,文聖先生隨意。」
小陌一個仰頭,酒杯空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都從哪裡學來的人情世故、酒桌學問?
自己還提醒小陌要入鄉隨俗,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老秀才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就沖小陌兄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個。」
陳平安提醒道:「先生,這是自家酒水,慢點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罰一壺,也不佔半點便宜。
只有喝別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學問。
不過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還是陳平安自己,其實當下都不適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鬚。
陳平安突然小聲說道:「封姨那邊,好像還有百來壇百花釀。」
老秀才一拍大腿,「離開寶瓶洲之前,一定要與封姨前輩道個別。」
陳平安點頭,「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繼續說道:「雖說合道極難,這不假,小陌在內,需要以酣眠的方式養傷,也不假,但是那些箇舊王座,難道修行資質,哪個會差?」
陳平安點點頭,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兇的修道資質,就極好。
妖族真身堅韌這個先天優勢,還帶來一個後天優勢,兩者之間存在一個門檻,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門遠遠比人族要難,可一旦鍊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壽命就要遠遠長於人族。
就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大道補償。
小陌放下酒杯,輕聲說道:「是白澤。」
老秀才點頭嘆息道:「對了,是因為白老哥的存在。」
白澤擁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這就是白澤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對方告知,只要鍊形成功,有了真名,就會在白澤那邊「記錄在冊」。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過,搶也搶不來,早就認命了。不單單是我,當年所有選擇沉睡養傷的同輩修士,都一樣。」
其實小陌跟白澤不但打過架,而且還是兩場。
一次覺得白澤看著不像是個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澤竟然準備幫助那個小夫子,在浩然山巔鑄造大鼎,要篆刻下無數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語道破天機,「其實白澤自己也為難,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歸還給誰,就能做到的。」
這大概就是白澤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稱之為大不自由的事情。
這就意味著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一樣為難。
假如白澤死了。
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關隘,原本白澤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飛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需要得到某種大道認可,後世大妖才得以躋身十四境。一旦白澤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種大道禁制。
假如白澤沒死,兩座天下相互攻伐,戰事慘烈,蠻荒妖族傷亡越慘重,白澤的境界,就會無限接近十五境,白澤的戰力,更會成為一個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十四境。
簡單來說,到時候的白澤,殺力之大,完全可以視為一個不被劍氣長城拘束的陳清都。
老秀才轉頭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鄉,如今世道,也不是萬年之前了,讓你入鄉隨俗,起先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不過我相信以後會越來越熟稔輕鬆。」
小陌點頭道:「如今我剛到浩然,所見人事還不多,未必相信萬年之後的世道,就一定會比萬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願意相信公子和文聖。」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這麼講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酒。
在京城這邊,除了那樁私人恩怨之外,還要請關翳然喝酒。
以及與曹晴朗的科舉同年,那個叫荀趣的鴻臚寺年輕官員一起逛書肆。
可能還要去一趟蘇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見誰說什麼做什麼。
然後就是與先生道別,再帶著寧姚,還有裴錢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楊家鋪子。
聽小米粒說,張山峰見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遠霞了,說在那邊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葉洲之前,陳平安直接去那個清源郡仙游縣,喝酒。
落魄山那邊,老劍修於樾還一直在山上等著自己,因為於樾會挑選劍胚,收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說法,這件事,有點眉頭。
陳平安倒是不會覺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劍仙胚子,最後能留下幾個在落魄山修行,隨緣。
之後就是在桐葉洲選址和創建宗門了,一行人剛好可以乘坐那條玄密王朝送來的渡船「風鳶」,跨洲遠遊,順便為渡船勘驗出一條相對安穩的商貿路線。
到了桐葉洲,陳平安還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見姚老將軍。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如今因為跌境,肯定要耽擱一段歲月了,陳平安也會在大煉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閉關,將一身所學,熔鑄一爐,爭取重新躋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
其實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會讓人如何為難。
落魄山門口那邊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鄭居中離去後。
大白鵝,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先前瞧見文聖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氣,立馬就知道自己估計又扯犢子了。
陳靈均耷拉著腦袋,有些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問道:「為啥臨行之前,那人會撂下一句教人沒頭沒腦的怪話,說什麼他師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鄭先生在與景清說客氣話唄。」
唉,景清還是小腦闊兒不太靈光。
自己總想著要將景清舉薦進入某個江湖門派,就是極為隱蔽、門檻極高的竹樓一脈了。
之前都提兩次了,暖樹姐姐總是不答應,裴錢的態度模稜兩可,就只好一直拖著了。
陳靈均與崔東山以心聲問道:「那人是誰啊,你肯定知道對方身份,與我透個底?」
免得嚇著小米粒。
崔東山卻有些心不在焉,擺擺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鄭就可以了。」
老秀才還是很厲害的。
只有他才能夠先讓白澤,再讓鄭居中改變主意。
賣他個面子。
但是崔東山心裡邊就是不痛快。
陳靈均抬起一隻袖子,擦拭著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鄭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鄭居中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靈均也懶得多想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東山說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陳靈均輕輕一拍桌子,「不像話,取名字這種事情,老爺最擅長,你湊啥熱鬧,當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東山一本正經點頭道:「我就是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覺得這個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撓撓臉,不說話。
崔東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過了那麼一趟蠻荒天下,做成了那麼多的事情。
就會變得不一樣,很不一樣。
雖然跌境很重,但是沒關係。跌的只是境界,暴漲的卻是道心。
崔東山都不用去大驪京城見先生,就能夠想像如今是怎麼個情況。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試試看。
這會兒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