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嶄新道觀,若有遊人步入其中,肯定會誤以為是一座千年道觀,這是國庫用了將近百萬兩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一份古色古香。
陽光灑落在一座宮殿的屋脊碧綠琉璃瓦上,戧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獸,其中形似獅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搖頭晃腦了一下。
咫尺之隔,晝夜有別。
屋頂就是白晝,檐下卻是夜幕沉沉,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宮燈,緩步廊道中,纖纖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燈在廊道中來回巡遊,每次都會路過兩扇朱紅大門,一門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懸空太虛中,遠遠看著一位老道人,正是龍虎山當代外姓大天師,梁爽。
而此刻,位於梁國邊境的那處山神祠廟門口,那位護國真人,其實還在與陳平安把臂言歡,聊得頗為投緣,台階一旁同樣還坐著個白衣少年,只是那邊多出了個黃帽青鞋的小陌。
事實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龍虎山天師梁爽的真身。
崔東山嘆了口氣,一場仗打下來,白帝城鄭居中除外,好像誰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這位老道人,出現了一種凡俗夫子都能肉眼可見的形神枯槁,頭髮稀疏,勉強挽髻戴金冠,老人骨瘦如柴,以至於身上那件本就寬大的紫色道袍,顯得更加松垮。
梁爽雙手疊放在腹部,兩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納,用來穩固心神和溫養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後猶有一尊縹緲不定的金身法相,卻像一幅掛像,隨風飄搖。
三者身形,大小懸殊,崔東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嶽,法相巍峨如一顆星辰。
崔東山其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老真人。
老真人雖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面門七竅皆有真氣如瀑流瀉,如條條白蛇掛壁,偶有道氣流散,便化作一個紫色文字,彷彿在抄寫一部經書,每次串聯成句後,便重返七竅之內,如一條條已經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牽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雖然成句即退轉,但是依舊在老真人身前的廣袤虛空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寶籙道痕,光彩黯淡,字跡晦暗,崔東山遙望之,猶如月下觀書。
天仙靜坐生道氣,虛室落筆轉春風。
如果不是受傷頗重,這位外姓大天師不需要在此閉關,畫地為牢,平時只能以陰神出竅遠遊。
崔東山這麼個沒心沒肺的,親眼見到這一幕,也有些感傷。
真人梁爽,道號太夷。
遙想當年,何等天姿颯爽,風神瀟洒。
在山上都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這個頂替趴地峰火龍真人擔任天師的梁爽,與那位人間最得意差不多,喜歡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論輩分,比道齡之悠長,梁爽還要更高更長。
老真人光是躋身飛升境後,閉門謝客的歲月,就長達數千載,再加上樑爽修行路上,出手次數寥寥,以至於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山巔人物了。
崔瀺在青年歲數,跟隨老秀才在外遊歷,就曾拜訪過梁爽,結果吃了個毫不留情的閉門羹,讓老秀才至今耿耿於懷,人沒見著也就罷了,酒都沒喝成,豈有此理,太不像話。
老真人依舊閉目養神,卻察覺到崔東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順逆,何必傷感。」
然後老真人笑了笑,「之前還有幾分懷疑,如今看來,確實不是曾經的綉虎崔瀺了。」
崔東山在這座老真人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盤腿而坐,問道:「有無小事,是晚輩可以幫上忙的?」
至於梁爽當下縫補大道一事,就免了。崔東山自認沒那份通天本事。
老真人似乎已經「抄錄」完了一部經書,道心愈發古井不波,睜眼說道:「無。」
這邊雙方有對話,那座山神祠廟門口亦有閑聊,那個紫衣道人與陳平安提及了當年刺殺一事,沒有半點豪氣,反而視為恥辱。
相較於眼前這個真身,祠廟那邊的護國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慾和喜怒哀樂,故而喜則大喜,悲則大悲,怒則震怒。
崔東山笑道:「一位至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經是蠻荒地盤的桐葉洲,傷了一個十四境巔峰大修士不說,還能夠從他手上逃脫,這要還不是壯舉,怎麼才能算是壯舉。所以晚輩很好奇,前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當之無愧的三教祖師之外第一人。
這頭被稱呼為通天老狐的蠻荒文海,在異鄉天下,猶有一份不容小覷的造字之功。
就像離真曾經當面詢問周密,數千年來,到底「合道」了多少頭大妖。
彷彿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飽,光是蠻荒十四舊王座大妖,
在劍氣長城,被董三更斬殺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打得跌境為元嬰的黃鸞,在倒懸山遺址附近,被白也斬殺的曜甲,在桐葉洲的切韻……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剝離出一具陽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那位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瑩。
何況周密在這之前,早就用蠻荒天下的山巔方式,打殺再吃掉了同為十四境的陸法言,也就是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最終陰神與之融合。至於金甲洲那個叛變的飛升境大修士完顏老景,估計就只能算是一小碟開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曉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頭舊王座之外的蠻荒大妖?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雙指併攏,輕輕搖晃,顯化出一枚印章。
梁爽看了眼,「好個『飢不果腹老書蟲』。」
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那是一枚普通材質的私人藏書印,據說是浩然賈生,在遠遊倒懸山途中,在家鄉天下路邊,隨手拾取的一塊山間玉石,雕琢為章,作為藏書印,隨身攜帶多年。
梁爽嘆息一聲,「大千世界,萬象森羅。囊括萬殊,裁為一相。」
周密如何強大,不親自打過,外人就會很難想像其中萬一。
尤其別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還是浩然書生的時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玉璞境。
而這位文弱書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為了能夠「這一輩子」多讀點書,才好施展抱負。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間的那個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的周清高,就一樣是如此走捷徑。
梁爽其實也有好奇事,「當年我尚未下山時,就從天籟那邊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其中一事,當了大驪國師的崔瀺,因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脈,中土文廟禁絕了文聖學問,你被連累極多,所以你們就『理所當然』地從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輩分高不高,年紀大不大,只需從梁爽喊龍虎山當代大天師為「天籟」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卻是老真人和趙天籟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簡單,浩然山巔,居高望遠,反而不敢低估綉虎的心智。
畢竟是一個只要自己願意、便可以將文廟副教主視為囊中物的文聖首徒。
結果誰都沒有想到,這麼一位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讀書人,會淪為喪家犬,過街老鼠。
前者是說失去了文脈道統身份,後者是說當年綉虎的處境,欺師滅祖,離經叛道,在中土神洲,誰都能踩上幾腳,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皚皚洲劉聚寶,玄密王朝的郁泮水,還有那個山海宗,對綉虎還算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
崔東山笑道:「跌境是真,不過更大所求,還是自欺欺人,好瞞天過海。我也是很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了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裡多年,因為因為這個老王八蛋,為了欺天瞞地,第一個騙的人,就是另外一個自己,是我崔東山。」
說到這裡,崔東山開始罵罵咧咧。一想到當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驪珠洞天,跟齊靜春鬥智斗勇掰手腕,讓如今的崔東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那會兒齊靜春,看待那個躊躇滿志、自認勝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個天大笑話?還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輔以掐訣,最終感嘆道:「綉虎夠狠。」
崔瀺對自己,對那個後來的小師弟,都是如此。
這般為人護道,獨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陳平安落在我這個大師兄手上,都能夠辛苦維持道心,不至於徹底崩潰,沒有失心瘋,那麼天底下就沒外人能夠算計陳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當年跌境是真,卻是刻意為之,山巔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蓋真相,而非遮掩。
作為人間第一部道書,被後世尊稱為群經之首,此書中早已泄露天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綉虎崔瀺剝離神魂,一分為二,使得人間憑空多出一個崔東山,準確說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崔瀺」。
關鍵是那頭綉虎,在這件事上,沒有將自身的事功學問發揮到極致,並未追求「兩崔瀺兩飛升」的那個結果,反而有意無意,刻意限制了崔東山的「棋力」,故而後者除了記憶不全,其實無論是性情,還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個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問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了封山之法?」
崔東山笑道:「既是請教,也是切磋。」
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禮敬前輩,要是換成某個老王八蛋,還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麼請教,只是相互砥礪」?
猶不盡興的話,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老真人說道:「稍等片刻。」
崔東山點點頭,「晚輩等著就是了。」
老真人以道心駕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牽引道氣,最終以道氣駕馭氣勢磅礴如條條大瀆江河的洶洶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運轉一個大周天,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後,兩人便置身於一間素雅房屋,唯有蒲團兩張,一條小几,擱放有一隻博山熏爐,紫煙繚繞,滿室清香。
老真人臉上難得有些笑意,「你這位先生,夠小心的,好像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置身夢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陰神的言語,其實無異於與陳平安一場問劍。此地的梁爽真身,則藉機以天心看人心。
如人間故人寥寥。
鄒子是其中之一。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掌,作扇搖晃三下,將那些比祠廟香火更金貴的紫金煙霧,朝自己這邊稍稍牽引幾分。
不多不少,剛好三下。
不可少,長者賜不敢辭,多了,也不得體。
崔東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傑,最難難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問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呢?」
陰神出竅遠遊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無絕對,山上也有不少旁門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門的斬卻三屍,比如已經降服的心猿意馬。
崔東山毫不隱瞞,「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邊花一甲子光陰,幫助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機重則天機淺。」
梁爽皺眉道:「這麼折騰,到處撒網,你是打不算要那個飛升境了?」
崔東山說道:「除了我先生是例外,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們缺地盤,缺人手,還缺錢。」
如今落魄山光是飛升境修士,就有兩位,小陌和那位吳霜降的心魔道侶。
梁爽點頭道:「蔚然大宗。」
崔東山笑容燦爛,抬手抱拳,使勁搖晃,「肯定是句讖語吉言了。」
梁爽微笑道:「你這個先生,從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駁雜卻還算上乘的道法,卻被靈氣積蓄一事,給束手束腳了。難怪能與『我』不打不相識,原來是同病相憐。」
崔東山憂心不已。
陳平安是先練的拳,成為純粹武夫。成為練氣士後,有兩把始終無法大煉的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籙手段,與人對敵,也算迎刃有餘。後來在劍氣長城,成為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修,擁有了兩把「極不講理」的本命飛劍,所以不用太過被靈氣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以及與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所以陳平安一路走來,竟然一次都沒有經歷過那種「靈氣耗竭」的山上廝殺。
不然山上鬥法,或是閉關修行,為山河「翻新」,修士靈氣或被動或主動枯竭見底,是常有的事。
山上有個比喻,下五境修士的靈氣多寡、家底多寡,就是一顆還是幾顆雪花錢的差異。
躋身中五境,尤其是結金丹,就等於坐擁一顆小暑錢了。
等到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一位修士的靈氣家底,就可以用穀雨錢來衡量了。
梁爽問道:「你是準備分別在桐葉洲和五彩天下,同時白手起家?」
崔東山笑呵呵道:「希望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麼提起的心氣?」
修道之人,養神容易提神難,道心易破難補,心氣易墜難起。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在家門口那邊,被姓鄭的給氣到了。」
梁爽點頭道:「鄭居中棋力太高,難免曲高和寡,獨獨對綉虎刮目相看。」
崔東山笑道:「鄭居中對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既然話趕話談到了鄭居中,精通弈棋一道的老真人,便笑問道:「手談一局?」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輩是想輸還是想贏?」
梁爽搖搖頭,「不如你先生會說話。」
之後老真人一揮袖子,桐葉洲山河在屋內顯化而生,老真人視線游曳,揀選出新舊五嶽和儲君山頭,凝為一百六十顆青翠棋子,崔東山便有樣學樣,將一洲江河顯化為一顆顆雪白棋子,不過卻只有五十顆,棋子數量明顯遠遠少於老真人,將它們聚攏在腳邊,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後揚起拳頭,「猜先?」
梁爽直接捻起一顆青翠棋子,身體微微前傾,好像直接跳過了猜先這個步驟,率先落子,懸空而停。
就像在與對面的白衣少年說了句,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輩,如今又比你境界更高,猜先一事,既然毫無懸念,何必多此一舉。
現在唯一的問題,在於兩人之間,其實並無棋盤。
這就又是梁爽的「長輩風範」了,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盤上卻不佔崔東山半點便宜,與此同時,一局手談的棋盤大小,可以超出縱橫十九道。此外,棋盤縱橫兩條線的間距大小,其實是需要雙方通過落子來確定的。故而這麼一局棋,從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盤,都透著一股玄乎。舊規矩,新規矩,都會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無理手,都會依次生髮,棋子在棋盤上,若座座山嶽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諸多棋理則如條條江河綿延其中,彷彿遠比仙人更加「長壽如不朽」如人間山河,同樣會在棋盤上不斷有無生滅。
雙方落子如飛。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後,已經沒有了雪白棋子的崔東山,突然環顧四周,最終竟然將自家宗門的那座仙都山,凝為一顆青翠棋子,輕輕捻起,敲棋盤上。
梁爽盯著棋盤,思量許久,嘆了口氣,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盤上,老真人算是投子認輸了。
崔東山笑道:「前輩高風亮節。」
梁爽問道:「下宗名字?」
崔東山說道:「選址桐葉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劍宗。」
梁爽點頭道:「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仙都在白雲生處,青衫卻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還在。」
崔東山笑著點頭。
不胡亂罵人的前輩,就是好前輩。
梁爽說道:「那山中靈芝和盤踞小虯,就交由你們處置好了。」
崔東山起身告辭。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門口就停步,看了眼熱熱鬧鬧的梁國京城,以及更遠處的山河景象。
崔東山跨過門檻後,轉頭隨口笑道:「來年桑麻看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舊沒有收回視線,最後說了句極有深意的讖語。
崔東山一笑置之,聽過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趕赴梁國邊境那邊的山神祠廟。
老真人轉身走向那副還沒有撤掉的棋局,捻須片刻,點頭道:「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贏。」
那個在廊道中提燈巡遊的女子,一頭霧水來到門口這邊,看著屋內奇奇怪怪的棋盤棋子,她小聲問道:「師尊,與那少年下棋輸啦?」
老真人撫須笑道:「怎麼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著師父。
老真人只得解釋道:「輸了棋局,贏了氣度。」
————
山神祠廟門口的台階上,陳平安與那位老真人抱拳道別。
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腳山頭,那位府君娘娘還被晾在了這邊。
崔東山以心聲將一個大概說了遍,陳平安點點頭,自己的眼光不錯,果然是位天心難測的世外高人。
山頂,霽山府君,姜瑩,這位府君娘娘,也會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稱為雲壑夫人。極風雅,府中神女侍女,被她取名為采詩官、洗墨官等。
一位負責為姜瑩梳妝的貼身侍女,輕聲問道:「娘娘,這撥外鄉人,好像不是尋常練氣士。」
她站在府君娘娘身邊,要矮兩個頭。
姜瑩笑著打趣道:「這都看出來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轉瞬即至數百里之外,毫無靈氣漣漪,氣象驚人。
尤其是之後山神祠廟那邊,山水朦朧,霧裡看花一般。這意味著這撥暫時身份不明的過江龍,至少會有一兩位元嬰,說不定隊伍中還有上五境神仙。而她哪怕躋身了一國五嶽山君,沒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躋身元嬰品秩。
這位霽山府君娘娘,用那本捲起的二十四花信風印譜,輕輕敲打手心。
最安穩的做法,就是立即返回那架車輦,打道回府,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如今的桐葉洲,來自別洲的過江龍,實在太多。
只說最南邊的驅山渡,就有個來自別洲的「劍仙許君」,負責接引來自皚皚洲劉氏的……兩條跨洲渡船。
尤其是北邊那個寶瓶洲的鄰居修士,當年只能伸長脖子仰視桐葉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桐葉洲修士見面矮一頭、低一境了。
不少外鄉修士,隱居幕後,不管是靠錢,還是靠什麼,在一些個剛剛復國沒幾年的小國,都當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決,撈錢心黑,大肆攫取各種山水資源,比如其中那個與虞氏王朝締結盟約的老龍城侯家……只是不可否認,來不及逃回蠻荒天下的殘餘妖族修士,數量極多,如果沒有這些跨海而來的外鄉修士,已經足夠破爛不堪的桐葉洲,只會更加生靈塗炭,單憑本土修士,恐怕再過一甲子,都無法收拾舊山河。
只說那個宗門候補的小龍湫,對待搜山一事,極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園」,作為一處供人賞景的遊覽勝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撥尚未鍊形成功的蠻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龍湫的山主老祖師,已經閉關養傷多年,使得那個管錢的元嬰境,無論是修為,還是山門地位,都後來者居上了,也就幾年功夫,小龍湫山主一脈,就大權旁落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頭,府君山神娘娘將那本印譜收入袖中,笑道:「仙師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瑩,來自霽山。」
那個青衫客笑容溫和,說道:「見過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寶瓶洲人氏。」
姜瑩鬆了口氣,就當是混了個熟臉,至於那邊的仙家機緣,霽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剛要告辭離去,卻聽那人繼續說道:「那位梁國老真人,讓我幫忙向詢問一事,如果是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這樁機緣,霽山會如何處置那靈芝和小虯。」
姜瑩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當珍惜這份緣分,霽山必然以禮相待。」
陳平安說道:「那棵雷擊木雖已枯死,但是與山根牽連頗深,移植雷擊木和靈芝一事,我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姜瑩道:「最好是等那靈芝真正開竅了,可以短暫離開它那處修道之地,外人再來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會傷及那棵靈芝的元氣根本。」
裴錢聞言暗自點頭。
這位府君娘娘,其實只憑她這句話,就算已經過關了。這樁機緣,會是善緣。
師父才敢真正放心。
陳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還是姜府君行事更穩妥些。」
姜瑩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難道是當真願意讓我霽山府出價買下?」
只說那條小虯,若是願意擔任霽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間蛟龍之屬,其中可以稱之為正統後裔的,按照水裔釋魚篇,其實種類不多,比如有角曰虯,無角曰螭。山中那條為靈芝護道的小虯,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澤精怪,鍊形更難,可一旦鍊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會很大。無論是那棵可以幫忙增長草木氣數的千年靈芝,還是那條出身極高、修道資質不俗的小虯,於公於私,自家霽山府,肯定都會不遺餘力栽培扶持。
小虯如果當真去了自家霽山地界,等到抬升為五嶽之一,霽山的山水轄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會好好經營「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場,這可不算什麼假公濟私。運氣好的話,不出三百年,霽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對雙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寶瓶洲出現了斬龍一役過後的第一條真龍。如同一場春風潛入夜的封山解禁,萬千水族,共同爭渡。
聽說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黃河小洞天那邊的龍門,這些年聚攏了大量的得道水族,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要鯉魚跳龍門。
陳平安搖頭道:「不談錢,梁真人最後只留下一句話,讓姜府君只管自取機緣。」
陳平安也懶得找什麼借口了,估計這位霽山府君再多想,不出意外,終究還會收下這份機緣。
姜瑩愣在當場,那個大梁國的護國真人,竟然捨得白白讓出這份機緣?是圈套?還是單純想要與霽山府結盟,好幫他找些山中仙藥之類的?
陳平安告辭離去,剛要挪步,一個在車駕隊伍後方的少女,漲紅了臉,鼓起勇氣,怯生生喊道:「陳山主?」
小姑娘嗓音輕柔,細若蚊蠅。一位宮裝婦人,微微皺眉,
府君娘娘與一位貴客談正事,外人豈可如此造次,這個傻妮子,也不分場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半點錢都不知道節省,以後還想不想嫁個好人家了。難不成就只想著從府君娘娘這邊賞賜下一筆定例嫁妝?
陳平安轉頭望去,笑問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間耳根子都紅透,迷迷糊糊道:「真是陳山主啊?」
姜瑩以心聲疑惑道:「胡藕,怎麼回事?」
少女顫聲答道:「回稟府君娘娘,這位曹仙師,其實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陳劍仙,如今還是一宗之主了!曾經在那眾目睽睽之下,反客為主,拆了正陽山的祖師堂,斬掉護山供奉頭顱,青衫仗劍,劍光如虹,總之在隔壁寶瓶洲那邊,如今這位劍仙的名氣比天大了……」
少女越說語速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個事迹,外加眾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爛熟於心,倒背如流。
姜瑩被小姑娘說得一愣一愣的。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才發現,這個小姑娘,好像是一位月戶天匠後裔。」
陳平安只聽說過月宮種。月戶天匠什麼的,就算在避暑行宮檔案上邊都沒見過記錄。
小陌就開始為自家公子解釋一頁不那麼重要的老黃曆,遠古時代,這類匠人,多是地仙家眷,類似蔭封,有修行資質,但是很一般,就會被分配到 各種行在、行宮之地。此外,也有些神靈會專門到大地之上,尋找合適人選,至於如何篩選,補缺,就涉及到了一種類似「天選」的神道秘法。
這還是小陌當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聽來的內幕。
一般來說,這類月宮後裔,重返人間轉世之後,若是妖族,拜月鍊形,就會得天獨厚。
其餘的,在小陌看來,也就沒什麼花頭經了。
畢竟當年這些「工匠」數量不少,只說蠻荒天下就有皓彩在內三輪明月,就處處有行宮,只說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宮何止十處?不過隨便換成另外一輪明月,小陌就辨認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這個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輪皓彩明月的月戶後裔,只是萬年之後,血統已經極為稀薄。
姜瑩施了個萬福,「拜見陳宗主,先前是姜瑩眼拙,失禮了。」
陳平安趕緊拱手還禮。
最後婉拒了對方的邀請,一行人沒有繞路去霽山府做客。
崔東山的真身與陰神合一後,也沒有跟隨陳平安南下,繼續返回仙都山那邊忙碌,既當匠人,又當監工。
要是沒當宗主的話,肯定就要死皮賴臉不走了,哪會像現在,風塵僕僕趕來,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誤。
分別之前,陳平安隨口問了道觀內那場手談的勝負,崔東山嘿嘿一笑,「辛苦讓棋都難輸。」
水天一色,江闊魚沉。
陳平安一行人走在岸邊,這座白龍洞附庸山頭新開闢的仙家渡口,名為野雲渡,隸屬於一個名叫靈璧山的仙家門派,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率先佔據了這處淪為無主之地的風水寶地,砸下不少神仙錢,縫縫補補,不斷擴建,才有如今的渡口規模,可是準確說來,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如今是這座野雲渡的真正主人了。
只不過崔東山行事隱蔽,沒有傳出半點風聲,就連身為「上山」的白龍洞,如今還不知曉靈璧山已經與外人做成了這樁買賣。
而暫時規模不大的野雲渡,等到崔東山騰出手來,將來還會再次擴建,會是風鳶渡船路徑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東山除了給了靈璧山一百顆穀雨錢,一半是渡口地契錢,一半作為預付定金,因為靈璧山未來三百年內,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顆穀雨錢,就從那三成分賬裡邊扣除,不過不是扣完錢再分紅,靈璧山每年依舊可以拿到手一成半的分賬。
所以除了已經落袋為安的一百顆穀雨錢,還可以靠著那一成半的收益,靈璧山以後三百年,都只需要躺在賬簿上收錢了。
不然光靠六十幾間店鋪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那點買路錢,猴年馬月才能掙著一百顆穀雨錢?無異於痴人說夢。
所以靈璧山對那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無比感恩戴德,至於什麼來歷,什麼根腳,不去探究了,只要錢是真的,就行。
有了這這麼一大筆從天而降的神仙錢,靈璧山的掙錢門路就多了,大可以錢滾錢,利滾利。
比如如今南邊的那個玉圭宗,創辦了桐葉洲歷史上首個山上錢莊。不但可以存儲神仙錢,各國朝廷的金銀銅錢,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錢,關鍵是不算神仙錢的溢價。
既然如今宗主已經不是那個姜尚真了,而是換成了眾望所歸的大劍仙韋瀅,那就多半信得過。
雖說還有不少仙府門派依舊在狐疑觀望,不過靈璧山已經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錢分紅一事。
陳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閑逛,眼中人事皆可親,怎麼看怎麼好。
曹晴朗突然說道:「聽小師兄說,扶搖洲那邊不安生,有仙師在地底極深處探幽尋寶,無意間發現了一條儲量極豐的礦脈,材質不明,但是天然蘊藉靈氣,可以當做一種嶄新的神仙錢,質地品相,遜色於雪花錢,但是勝在數量龐大。」
裴錢疑惑道:「這麼一條『龍脈』財源,當年蠻荒妖族就沒能發現?」
賬房先生韋文龍曾經打過一個比喻,在山下流通廣泛的白銀,就是一條條隱形的龍脈。
陳平安說道:「有機會去看看。」
北歸途中。
一襲白衣白雲中。
崔東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見先生的雲水身影。
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讖語。
「天下等你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