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洲大瀆龍宮遺址,殿內白衣女,門外青衫客。
兩位鄰居在異鄉重逢,卻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融洽氛圍。
在那寶瓶洲落魄山,主峰集靈峰竹樓,一樓牆壁,長劍在鞘,劍氣宛如壁上龍蛇飛動。
驀然劍光一閃,出鞘長劍轉瞬之間便離開落魄山,劍氣如虹,倏忽間掠出大驪北嶽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來不及幫忙遮掩劍光氣象,所幸長劍破空速度極快,人間修士至多是驚鴻一瞥,便了無痕迹。
魏檗站在披雲山之巔,難免憂慮,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斂。
朱斂只是笑著給出一個簡單答案,沒事的,都會過去。
魏檗稍稍放心幾分,確實,即便是在他鄉,陳平安身邊既有崔東山,還有小陌先生。
大瀆龍宮主殿內,裘瀆上次在敕鱗江畔的茶棚內,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劍仙的真實境界,老嫗只是單純覺得一位劍修,既然膽敢與一條真龍對峙,而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怎麼也該是一位仙人境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飛升境。
不然在這近海的龍宮舊址內,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對上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稚圭笑眯眯問道:「老婆姨,我跟這位劍仙真要打起來,你打算幫誰?」
老嫗毫不猶豫道:「老身願受真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醋醋要是能夠跟隨這條真龍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資質極好,若是能夠將水法修行到極致,將來莫說是開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巔,也不是絕無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火法公認當世第一,就能將同樣是飛升境的澹澹夫人,從頭到尾壓制在淥水坑內當縮頭烏龜。
陳平安啞然失笑。
一個真敢問,一個也真敢接話。
你們在這兒過家家呢。
不過那老嫗沒什麼殺心。
被龍虎山天師以符籙拘押太多年,使得這條老虯,如今既無開宗立派的志向,也無證道長生的心氣,一切行事,更多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有靈眾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龍之屬,諸多特質尤其明顯。
稚圭站在台階底部,瞥了眼那條老虯。
這個老婆姨,像極了家鄉那些挑水的長舌婦,色厲內荏,牆頭草見風倒。
所以瞧著就愈發親切了。
稚圭猛然轉頭望向一處,道心微顫。
她再偏移視線,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門外的陳平安。
如果說先前她是殺氣重於殺心,那麼現在就是殺心重於殺氣。
怨氣在她心中,如野草瘋狂蔓延開來,沒有道理可講。
就像在說,連你也要殺我!?
門外陳平安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稚圭臉色鐵青,冷笑一聲,背對大門,緩緩走上台階,來到那張龍椅旁,她轉過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由於當下龍宮舊址處於一種半開門狀態,就連裘瀆都察覺到了「門外」的那股磅礴氣息,老嫗一時間惶恐萬分,大驚失色。
遙想當年,在那世間蛟龍掌敕按律去往陸地布雨的上古時代,老嫗還在此地擔任教習嬤嬤,大瀆龍宮就曾經遇到一場風波,有一夥劍仙聯袂問劍大瀆。
只是那場聲勢驚人的問劍,所幸在東海龍君親自現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聲大雨點小,雙方並未造成什麼傷亡。
青衫,姓陳。
氣質溫和,出手果決。
昔年就有這麼一位不知名劍仙,青衫仗劍,在浩然天下屬於橫空出世,誰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來歷,只知道斬龍一役之前,此人曾經在位於古蜀地界的那座蟬蛻洞天之內,單憑一人一劍,與一群劍修之間,有過一場領劍,在那之後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一蹶不振。
老嫗突然間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是斬龍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稚圭嘖嘖笑道:「真像你的一貫行事風格。」
永遠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從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個不犯錯。
尋常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是眼前這個鄰居,卻是陡然富貴不驚四鄰。
她其實在那股劍氣臨近大瀆龍宮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
眼前這個所謂的陳平安,竟然只是一張傀儡符籙,再用上了數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籙。
就像一座層層加持的符陣。
真身卻在龍宮之外。
難怪了無生氣,憑此遮蔽天機,瞞天過海,再加上他的大道親水,以及飛劍的本命神通,能夠隔絕小天地,最終讓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襲青衫,仗劍飄然而至。
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
後者伸出雙指,前者隨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飛劍,且虛無縹緲,好似春風。
陳平安將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歸真身之餘,陳平安同時悄然抹去飛劍之上的重疊符陣。
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神通,源於好友劉景龍的某個設想,劉景龍作為太徽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既是劍修,也是陣師。
稚圭臉色陰沉,「為何擅自解契?」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你結契沒問過我,我解契就要問過你?
稚圭氣得不輕,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為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還是這副德行,倒是半點不陌生。
當年宋集薪就沒少被陳平安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同齡人,隔著一堵牆,經常是宋集薪閑來無事,就拿陳平安解悶逗樂,挑釁,挖苦,一籮筐尖酸刻薄的言語丟過去。
隔壁院子那邊,幾乎從無回應,反而讓宋集薪倍感憋屈,無需言語爭鋒,只是一種沉默,就讓宋集薪「亂拳落空」。
陳平安至多一個臉色一個眼神,或是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
就能夠讓宋集薪吃癟不已,很多次差點暴跳如雷,就要翻牆過去干一架, 雙手攥拳,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要說打架,宋集薪從小到大,還真沒信心跟陳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陳平安被宋集薪說得煩了,便隨口說一句,自己當那窯工學徒,一個月工錢是多少,年關時分是買不起春聯。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極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會讓心智開竅極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聯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被戳心窩,比如陳平安是不是在說那你宋集薪雖然有錢,衣食無憂,但我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掙錢。再進一步,就像在反覆暗示宋集薪你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節上墳,你的所有錢財,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會兒稚圭就覺得這個悶葫蘆鄰居,也就是要當好人,不然只要願意開口說話,與人罵街,說不定泥瓶巷那個寡婦,還有杏花巷的那個馬婆婆,還真未必是陳平安的對手。
稚圭笑問道:「你又不是那種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強?」
陳平安手持夜遊,大步跨過門檻,來到殿內,近距離觀看那些龍柱,隨口說道:「之前在大驪京城,地支一脈修士當中有人,說既然國師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聽見了,下場不是特別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當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陳平安好像全然無視稚圭的飛升境,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還帶了幫手?」
陳平安提起長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劍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鏡。
持劍者與之對視,宛如一泓秋水漲青萍。
稚圭看了眼陳平安持劍之手,她突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心情不錯了。
女人心海底針。
裘瀆神色古怪。
怎麼感覺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冤家?
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經有過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纏?
稚圭以心聲問道:「如今我有了東海水君這個身份,還會被那些鬼鬼祟祟的養龍士糾纏不休?」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當然,他們只需要等你犯錯。」
稚圭走下台階,開口笑問道:「隨便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向大殿大門。
稚圭手指捻起長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老嫗。
走出大殿後,稚圭笑問道:「是專程找我來的?」
陳平安搖頭,「只是碰巧。我這趟之所以尾隨而至,是擔心那位老嬤嬤不明就裡,被你秋後算賬。」
這次裘瀆故地重遊,揀選龍宮舊藏寶物,不管目的是什麼,一旦被稚圭知曉,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廟與稚圭的那個承諾,更清楚這個當年鄰居的脾氣,一定會被稚圭記仇,當年家鄉市井坊間諸多她不佔理的雞毛蒜皮,稚圭都會小心眼,一樁樁一件件記得死死的,更何況這種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屆時稚圭對裘瀆出手,只會沒輕沒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內的那條埋河,曾是舊瀆的一截主幹道,陳平安也擔心碧游宮和埋河水神娘娘,會被這場變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陳平安沒有料到會跟她會在此碰面。
早年家鄉那六十年里,齊先生受制於身份,不能與她接觸過多。
可是稚圭能夠恢復自由身,在那個雪夜,被她從那口鐵鎖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蹣跚走到泥瓶巷,怎麼可能是齊先生的「失察」?
當然是一種故意為之。
正因為此,陳平安才會在齊渡祠廟內,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陳平安再好為人師,也不願意多管稚圭,與她分道揚鑣後,雙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泥瓶巷那邊,我們兩棟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沒有人居住,從我記事起就荒廢無主了,我在窯務督造署檔案房,以及後來的槐黃縣戶房,都查不到,你有線索嗎?」
稚圭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她轉頭笑道:「你這算是求我幫忙?」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
雙方既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而且既是同鄉又是鄰居,多問一兩句閑話,又不傷筋動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開口。
高高揚起腦袋,她在這座龍宮遺址內閑庭信步。
遙想當年,身邊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會幫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會扛一大麻袋木炭,因為她不願多跑一趟,那會兒她才是最被小鎮大道壓制的那個可憐蟲,總是嫌路遠,就顯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劉羨陽那麼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這件事上,從不誤會什麼。
雙方都不覺得陳平安會有半點歪心思。
女子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目視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無是處?」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著急給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邊男子的這份溫吞,氣得她頓時臉色陰沉如水,還不如直接脫口而出點頭承認了。
陳平安緩緩道:「不算。」
約莫是想起了一些家鄉的故人故事,陳平安神色柔和幾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見到齊先生求人。
之後陳平安重新翻檢那幅光陰走馬圖,才發現少女曾經在家鄉老槐樹下,罵槐。
讓陳平安覺得……挺解氣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問道:「那幾個,都是怎麼認識的?」
養龍士與扶龍士,一字之差,雙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別。
稚圭便有些不耐煩,「半路認識,不過是各取所需,反正未來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夠真正做事的。」
陳平安並未約束稚圭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反而只是看似隨意說道:「我們一路所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陳平安笑了笑,「這就是難題癥結所在了。」
稚圭氣笑道:「你怎麼不幹脆去當個教書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點頭道:「已經選好學塾了。」
龍宮遺址一處昔年龍子的私家別苑,佔地極廣,一處湖塘,水中荷葉田田,有條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婦人,一魁梧漢子,一年輕男子。
他們如今皆是真龍王朱的扈從,算是投靠了她這位新晉的東海水君。
美婦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宮裝打扮,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淡施脂粉,纖細腰肢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她轉頭對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問道:「李拔,你覺得主人跟那位隱官大人,會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髮蒼蒼,骨癯氣清,輕輕搖頭道:「無冤無仇的,打不起來。」
老人腳邊,有個魁梧漢子盤腿而坐。
最後那年輕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膚如玉,姿容俊美若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單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意態閑適,悠哉悠哉,一手搖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剛好筆直一線墜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壺,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劍氣,不愧是在劍氣長城成為劍修的人。」
美婦人秋波流轉,望向那個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漢子,「溪蠻,要是准許你們雙方只以武夫身份對敵,赤手空拳,打不打得過?」
按照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榜單,聽說這位年輕隱官獨守城頭那會兒,就是九境武夫了,後來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廟功德林那邊,還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往。
漢子明顯也是一位武學宗師,直截了當道:「對方讓我一隻手都不打過。」
純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這個名叫溪蠻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經仔細掂量過斤兩,自己對上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都沒有任何勝算,後者同樣天生體魄堅韌,所以何談與陳平安問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婦人笑罵道:「他才幾歲,你如今幾歲了?你怎麼不死去?」
漢子嗤笑道:「照你這麼說,曹慈跟陳平安之外,大伙兒都別習武學拳了。」
稚圭的這四位水府扈從,一仙人,兩玉璞,外加一位山巔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過都在文廟那邊錄檔和勘驗過身份了。
年輕男子坐起身後,想起一事,「劍氣長城那間酒鋪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價錢,還拖人情,好不容易才買到手一壺,結果喝得我都要懷疑人生了。」
難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漢子點頭道:「確實難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擱我,得站在藥鋪門口才敢喝。」
言語之間,漢子習慣性伸手掏了掏褲襠。
婦人瞪眼埋怨道:「噁心不噁心,你這個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漢子瓮聲瓮氣道:「改不了。」
他還有句最讓宮艷受不了的口頭禪,「老弟莫抬頭,咱哥倆就沒那艷福沒那命。」
一行人,婦人名為宮艷,昵稱阿嫵,她是扶搖洲本土修士,還曾是一座老字號宗門的女子祖師爺,只是一場仗打完,如今算是無家可歸了。
宮艷對那山水窟的境遇,頗為幸災樂禍。後來她還曾在那邊,認識了一位複姓納蘭的女子劍修,外鄉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嬰境,對方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
雙方做過幾筆大買賣,那位當時負責住持山水窟事務的外鄉劍修,是個敗家娘們,約莫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關係,竟然膽敢公然賤賣家當,宮艷來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掃貨一般,收穫頗豐。
老人名為李拔,家鄉來自金甲洲,道號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顏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擔任過一個山下大王朝的國師,只是先後輔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後一位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竟然與國師李拔職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鏢一事暫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諾過他們,事後可以各憑意願,去擇良木而棲,比如其中兩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長久修行,另外兩位,就打算去寶瓶洲大驪陪都那邊落腳,因為他們對那位藩王宋睦,頗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雲墜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綠荷葉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伸長脖子,望向那個坐在蚱蜢舟中間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這不是那位曾經大名鼎鼎的、喜歡『白骨卧松雲』、自號『江東酒徒』、自稱『我志天外天』、揚言要『除心牢、守心齋、作心宮』、傳聞一個呼吸唏噓便能接引風雨雲霧雷霆、然後因為爭搶釣位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嘛?」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容我喘口氣,累死我了。」
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著舟中四人片刻,然後白衣少年就轉頭望向岸邊一處水榭,笑嘻嘻問道:「在這咫尺之地,有幸得見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說說看,這叫啥?」
水榭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黃帽青鞋的文弱書生,手持綠竹杖,聞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門庭大有野景,相從里巷定見高人。」
坐在那邊的黃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氣揭穿老底,笑眯眯問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數重障眼法,隱姓埋名百餘年,照理說,不該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異士,只聽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偏移視線,望向那老者,一臉中藥味,苦相得很,滿臉訝異道:「唉?這不是流霞洲的國師李拔嗎?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個極為敬重的完顏老景傷透了心,再不願留在家鄉那傷心地。擱我,也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崔東山突然從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手持照妖鏡,高高舉起,瞄準那婦人,「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不管用?白衣少年微微皺眉,將古鏡收入袖中,再從袖子里摸出一把新的,一個蹦跳,更換位置,身形橫移,落在旁邊一張碧綠荷葉上邊,騰空之時,一個拋起古鏡,換手接住後,大喊一聲「定身!」
之後又取出兩把古鏡,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種照妖鏡,都被那個白衣少年顯擺過了,其中兩把,由龍虎山天師府和符籙於玄所在宗門煉製而成,其餘兩把,分別是金甲洲統稱為「山鏡」的規矩鏡,以及大龍湫的水鏡,後兩者,分別汲取煉化日精、月華,各有所長,山鏡殺力大,破障快,水鏡更能尋找出精怪鬼物的蹤跡,無所遁形。
蚱蜢舟上四位,面面相覷。
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宮艷,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攤上了個腦子有病的山上仙師?
等於是轉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白衣少年,悻悻然收起照妖鏡,「哈,誤會誤會,怨這位姐姐太過漂亮了,江湖老話說那山中偶遇,不是艷鬼就是狐怪。」
溪蠻望向老人,李拔點點頭,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試探出對方的道行深淺。
魁梧漢子身形暴起,小舟周邊的荷塘水位驟然下降,遠處湖水激蕩,水路層疊高漲,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獨黃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響。
九境武夫的溪蠻,一肘打在那那白衣少年的額頭上,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如箭矢傾斜釘入水中,片刻之後,白衣少年在遠處探出頭顱,抹了把臉,鳧水過後,伸手抓住一株隨水搖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葉,翻轉身形,躍上了葉面,跳腳大罵道:「賊子,膽敢行兇傷人,這事沒完,你等著,我這就去喊人,有本事別跑……」
崔東山驀然停下話頭,一臉的自怨自艾,跺腳道:「不曾想我還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如此作為,像極了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再被大俠按在地上打、起身後就只敢跑,一邊跑路還要一邊與人叫囂撂狠話的紈絝子弟?!」
溪蠻聚音成線,提醒其餘三位,「點子扎手。」
婦人瞥了眼黃幔,冷笑道:「玉道人,這都能忍?」
黃幔笑道:「小心別陰溝裡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遠遠看著那場鬧劇,沒有半點要摻和的意圖。
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況這位崔宗主,作為公子的得意門生,也用不著小陌來擔心安危。
崔東山望向那位體態豐腴的美婦人,從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銘文「上大山」的規矩鏡,「唉?這位姐姐腰間所懸古鏡,好生眼熟,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宮艷無奈道:「這廝好煩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勸你們別亂動,殺心易起,覆水難收。」
白衣少年好像找到了靠山,雙手叉腰,大笑道:「聽見沒,聽見沒,我叫小陌先生說了,要你們老實一點,規矩一點,收斂一點,還要與我說話客氣些!」
小陌不否認,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個剛認識的過客,言行舉止,確實挺欠揍的。
小舟當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荒誕行徑,就打算親自出手。
剎那之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就來到了蚱蜢舟,站在一側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輕輕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綠竹杖,如一把青色長劍,劍尖處,玉道人的額頭滲出血絲。
「黃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
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只知道打打殺殺,走不長遠的。」
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雙手飛快鼓掌卻無聲響。
溪蠻剛要有所動作,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就像被數百條劍氣同時撞上,腳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無形劍氣極有分寸,好像就只是為了讓一位九境巔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現在荷塘岸邊。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離開小舟,一閃而逝,來到自家公子身邊。
崔東山一見到先生,立即搖身一變,跟著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介紹起黃幔跟李拔。
陳平安聽過之後,對那小舟四位遙遙抱拳,再讓崔東山去喊裘瀆一同離開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聲說道:「陳平安,你與那條老虯捎句話,就說我讓她取走一成龍宮寶物,這座龍宮會在一炷香過後關門,她要是有膽子來這裡偷東西,再有膽子不聽我的吩咐,就讓老虯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東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還了個白眼。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和小陌,只在龍宮遺址門外等了約莫半炷香,裘瀆就慌慌張張掠出大門。
一同御風返回仙都山。
崔東山以鳧水之姿御風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曉得招兵買馬了,還是很有長進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煙支山在內的中土五嶽,還有五湖四海,如今這些山水神靈的神位品秩,相對最高,都是文廟所制定金玉譜牒上邊的從一品,只是五湖水君雖然與四海水君品秩相當,但是雙方管轄水域的差別,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中浩然九洲當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陸地水運之主,淥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劃分,稚圭管轄的東海水域,包括東寶瓶洲和東南桐葉洲陸地之外的廣袤水域。
所以稚圭之所以會選中桐葉洲這座龍宮遺址,是因為她將來經營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轄境之內的河清海晏,還需要扶植起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之外,桐葉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舊大淵袁氏,這些新舊王朝的強大鼎盛,好幫助稚圭增長、壯大自身龍氣。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會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
所以陳平安想要縫補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這箇舊鄰居,還有之前擔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先前在功德林見過一面,是恭賀自己先生恢復文廟身份的貴客之一。
因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報,估計如今所有山巔修士, 都已經知曉陳平安獲得了一份蠻荒天下的曳落河水運。
說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會秘密派遣使者,主動登門,甚至有可能李鄴侯會抽空,親自拜訪落魄山。
崔東山笑嘻嘻問那老嫗:「尷尬不尷尬?」
老嫗笑容牽強。
確實尷尬至極,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若是按照桐葉洲的某個山上諺語,這就叫鬧了個「姜尚真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她哪裡想得到這位深藏不露的陳劍仙,不但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而且竟然與那條真龍,當了多年的隔壁鄰居。
先前那半炷香內,王朱陪著她走了一路,甚至幫著老嫗挑選出了幾件水法至寶,不收?裘瀆哪裡敢不收下。
陳平安笑著寬慰道:「老嬤嬤不用覺得彆扭,一些個屬於人之常情的誤會,說開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難以釋懷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來年不過付諸一笑。
老嫗稍稍寬心幾分,「陳劍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確是老身眼皮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瀆已經打定主意,改變來時的初衷,為了醋醋,也沒什麼臉皮不臉皮的了,既然知曉了身邊這位陳劍仙的真實身份,那還含糊什麼?老嫗便趁熱打鐵道:「陳劍仙,這趟跟隨葉山主拜訪仙都山,本就是奔著醋醋的前程而來,哪怕崔宗主不邀請,老身也會死皮賴臉跟著葉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為陳劍仙的嫡傳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上邊,醋醋有個名字。」
什麼客卿,小家子氣了。
至於那位東海水君,仍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老嫗算是嚼出些餘味了。
她與身邊這位風神、法度皆是出類拔萃的青衫劍仙,多年鄰居,兩人之間,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聲與自家公子泄露天機。
在小陌這邊,飛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別想心事。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道:「說實話,就算老嬤嬤敢將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那江畔那座定婚店內,少女都敢胡亂將自己跟黃衣芸牽紅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實在是太過跳脫了。
說難聽點,小姑娘就是個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主兒。
裘瀆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劍仙。
沒來由想起一事,老嫗便有幾分心虛。
醋醋這個小妮子,確實喜歡亂點鴛鴦譜。
不單單是之前偷偷為陳平安和葉芸芸牽紅線,事實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兩位外鄉人,一個老儒士,一個木訥漢子,遊歷敕鱗江,期間他們在茶棚歇腳,醋醋差點就闖禍了。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個藏龍卧虎,人才濟濟,劍仙如雲,宗師如雨。
可我這下宗草創之初,急需人才啊。那個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說法,是遠古月戶出身,雖說血緣淡薄,可是修道資質,確實不錯,「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元嬰地仙了,可千萬別不把地仙當神仙,在太平歲月里,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門在山外的招牌,而且還是塊金字招牌,就像黃衣芸的那座蒲山雲草堂,葉芸芸真會管事?還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懷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後。
再說了,這條老虯,有一點好,護短!
與自家門風,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陳平安斜眼望去。
崔東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說得對!」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葉芸芸就立即找到陳平安,說雙方師徒,能否各自問拳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