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王朝,洛京。
來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剛剛從宮中返回,期間馬車路過那座氣派恢弘的積翠觀,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沒想著能夠與那位國色天香的女子國師,攀附上什麼關係,自己境界不夠,真要敲門拜訪,吃閉門羹倒是不至於,可是喝個茶,過過眼癮,有啥意思。何況那呂碧籠道行極深,且來歷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車簾,戴塬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龍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卻沒有發現,有個手持綠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實一直躺在馬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好似在為戴塬護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內幕外幕之分,大致相當於仙家門派的記名、不記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內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頭有個好祖師,高太書是王朝次席供奉,僅次於那位道法通玄的護國真人。
一山之內兩金丹,在如今風水凋敝的桐葉洲,不說橫著走,斜著走,總是可以的。
因為年關時分,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據說地方上凍死了好些衣不遮體的貧寒百姓,老皇帝又開始忙著下罪己詔了。
自家門派,早年傍上了個靠山,寶瓶洲老龍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觀湖書院「正人」君子,因為在老龍城戰場,戰功卓著,如今已經升任桐葉洲南方那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戴塬在太平山遺址那邊,不但無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僥倖撿回了條小命。
跟小龍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嬰章流注,之前那麼多場鏡花水月,確實沒白看,有難同當。
在高祖師和虞氏老皇帝那邊,戴塬自有說法和手段糊弄過去,高書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麼隱患,仔細勘驗過戴塬傷勢,未能發現什麼。老皇帝倒是為人厚道,讓內使從國庫裡邊,挑選了一件還算稀罕的山上靈器,賞賜了戴塬,約莫是那麼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庶子,當年在那場禮樂崩壞的亂世中,與蠻荒妖族自稱兒皇帝,結果竟然被人梟首。
至於那名刺客,到底是怎麼越過戒備森嚴的京城,又是如何潛入皇宮大內,最終成功取走皇帝首級,在蠻荒軍帳那邊都是一樁懸案了。
反正這樁慘案,當年被蠻荒軍帳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戰落幕,虞氏恢復國祚,傳聞有個老宮女說漏了風聲,是虞氏那位馬背上的天下的開國皇帝還魂索命來了,那一晚,黑雲遮月,陰風陣陣,吹倒了無數花木,只聽得馬蹄陣陣,只見那太祖皇帝高坐馬背,手持長矛,一人一騎就衝進了皇宮,一矛砸下,猶不解恨,又一矛,就連人帶被子將那個不肖子孫給打成了三截……
總之越傳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進宮覲見皇帝陛下,總覺得有幾分陰森滲人,不是什麼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當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這次入宮,戴塬是得了高祖師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遊。
自家山頭有處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賞雪,是桐葉洲久負盛名的美景。
其實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著快要不行了,撐死了再熬個半年,就要駕鶴西遊了,當然了,擱在山下,得說是駕崩。
那個護國真人呂碧籠,再精通煉丹,估摸著也是無力回天了,註定無法為皇帝延壽。
老龍城侯家那邊,有個話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頭那邊,等著虞氏王朝未來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不但戴塬來了洛京,連祖師高書文都同行,還是因為山中,來了個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厲害勢力,何止是有錢有勢,據說連那半仙兵就有好幾件,又與雲林姜氏是姻親,正是那個老龍城苻家的苻南華,此人跨洲南下,大駕光臨青篆派。
戴塬從袖中摸出一隻明黃色龍紋錦盒,一看就是皇宮造辦處的手藝,打開盒子後,裡邊正是老皇帝先前賜下的一塊彩色墨錠,繪五嶽真形圖,可以視為一件類似符籙的防禦寶物,五嶽真靈加持威力,還可以直接入葯,只因為一次性消耗,未能躋身法寶品秩,戴塬手指摩挲著墨錠,憂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錠,就讓這位內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現身太平山的青衫劍仙,是拉攏,是殺是剮,好歹給句準話,都好過現在這樣提心弔膽。
如果對方只是憑恃劍術,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著頭皮去與書院告狀,無論是找天目書院或是大伏書院,怎麼都能為自己求來一張保命符,想必那位劍仙也不願意宰掉一個無冤無仇的金丹,就付出被書院或是中土文廟拘押起來的代價。所以戴塬怕就怕那個自稱是玉圭宗客卿的劍仙,半點不講究劍仙風範,與自己玩陰的。
畢竟一個能與姜尚真稱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個什麼行事循規蹈矩、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況對方還說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訪自己。
你倒是來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學那女冠黃庭,與青篆派護山大陣問劍一場。
戴塬悔青了腸子,喃喃嘆息道:「不該去太平山趟渾水的,早知如此,寧肯打斷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雖說虞氏一脈的名聲是徹底爛大街了,但畢竟虞氏王朝的底子還在,恢復國祚後,地盤不減反增,如今桐葉洲評出了個王婆賣瓜的十大強國,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們,一個個打了雞血,公然揚言在十年之後,要保五爭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強國,就是那個出了個著名風流種的大崇王朝,聽說這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回心轉意了,昔年浪蕩子,還真被他當了個好官。
摘得魁首的,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當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僅次於大泉王朝。戴塬腹誹不已,且不說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們虞氏王朝,就能像個男子,貼近那位傾國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兒了?
當年跟隨高祖師參加桃葉之盟,他可是聽說了個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說那個狐媚尤物、一洲無雙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時,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與一個外鄉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終身了。
還說那人其實出身貧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著花言巧語,才騙了未來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車廂內,嘖嘖不已,他娘的,羨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個祖墳冒青煙的小兔崽子,有此艷遇?!
別讓老子瞧見了他,不然一記道法砸去,專門對準那廝褲襠,呵呵,就讓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宮當差了。
馬車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親自賜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個禮部侍郎,外界傳聞是上了年紀,是又受到了驚嚇,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實是那老驥伏櫪,「馳騁沙場同馭倆駒」之時,不小心馬上風了。
戴塬走下馬車,驀然驚喜,瞧見了門外一位仙風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來啥,看來最近自己運道不錯,可算是否極泰來了?
一個情難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麼,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嬰的手,「章老哥!」
老元嬰亦是有些動容,搖晃胳膊,沉聲道: 「戴老弟!」
那場太平山遺址風波,雙方患難與共,所幸劫後餘生,此時此景,可謂感人肺腑,毫不遜色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其實兩人身邊,幾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著哈欠,看著倆異姓兄弟在那邊敘舊。
戴塬小聲道:「章老哥,光是咱倆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於情於理,戴塬都該盡地主之誼。章流注沉吟不語,稍有猶豫。
戴塬說道:「章老哥,到了這洛京,就聽我的,走!」
戴塬便領著章流注重新坐上馬車,去往京城內的一座仙家客棧,名為燈謎館,其中有座三照樓,是京城最高樓,寓意日月與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將相公卿和山上仙師舉辦酒宴的首選之地,一年到頭人滿為患,想要臨時登樓飲酒,只靠兜里有幾個錢,是註定不成的,至少在一個月之前預約,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過戴塬是三照樓的老主顧了,又是內幕供奉,青篆派還是一國仙府領袖,不管何時去都喝得酒。
這還要歸功於那位暴斃的「兒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築幾乎完好無損,未被妖族摧殘。
戴塬在來時路上,就以兩隻紙鳶傳信,喊了兩位來自其他門派的晚輩女修,她們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綠珠井那邊,兩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著四大勝景裡邊的兩個,除了財源廣進的一口綠珠井,還有那棵系劍樹,只不過後者就只是樹上掛了把劍仙佩劍,沒半點油水可掙。
在符信之上,戴塬詢問她們是否得閑,來燈謎館小酌,除了自己,還有一位山上摯友。
戴塬進了燈謎館,卻不是直奔喧嘩無比的三照樓,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齡女修帶路,來到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頗有野趣。只見那茅屋兩棟,圍以一圈竹柵欄,門前就是一畝清塘,栽滿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搖晃,她一路上與兩位仙師言笑晏晏。
與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讓那女修取來燈謎館最好的佳釀,不過章流注說不必了,從袖中取出兩壺龍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曉得戴內幕的喜好,秋波流轉,眼神詢問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幾位燈謎館清倌兒,戴塬笑著擺手,說不用了。女修離去之前,只說有任何需要,與她招呼一聲便是,顯而易見,只要戴塬開口,便是讓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顯然是是一株仙家花木,年關時分,猶然綠意蔥蘢,果實累累。
章流注倒了兩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極為雅緻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一口龍湫酒,稱讚了一通酒水滋味後,趁著四下無人,輕聲問道:「聽說金頂觀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閉關,有望躋身元嬰?還有那小道消息,說這個邵淵然得了杜觀主賞賜下的一份鎮山之寶,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龍氣,才能夠在短短二十年內,一路破境順遂,是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個如此年輕有為的元嬰地仙,不去入贅大泉姚氏扶龍,真是可惜了。」
老元嬰是野修出身,這輩子最是瞧不起這些佔盡便宜的譜牒地仙,比如身為青篆派掌門的高書文,章流注就相當不順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贅大泉,與那位女帝結為夫婦,日日扶龍,夜夜壓龍,真是一份令人艷羨的齊人之福。」
好酒葷話似那掃愁帚,當章流注舉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與之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戴塬小聲問道:「章老哥這次來洛京,是以小龍湫首席身份,有事要與老皇帝相商,還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聲說道:「受人所託,找你談個買賣,戴老弟,容我先賣個關子,總之是件因禍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寬心飲酒。」
戴塬一聽那「因禍得福」,就像吃了顆定心丸,果真不著急問那緣由,只是與章首席勸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葉洲最近的山水見聞。
章流注有意無意問了些青篆派的近況,戴塬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頭機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是章流注還是個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誠,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歸正」,成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舊業,否則章流注只會得不償失,戴塬便不用忌諱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關心綠珠井與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還問得頗為詳細,難道是小龍湫如今那個掌權的權清秋,要讓章流注來與自己探探口風,打算與青篆派結盟,例如聚攏起兩座山頭的那幾條仙家渡船,合夥商貿?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注停下言語,轉頭望去,頓時眼前一亮。
兩位暫時不知門派的譜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臉,姍姍而行,纖細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讓老元嬰擔心會不會扭斷了。
至於後者,更是讓老元嬰一見心動,挪不開眼睛。
用那狗賊姜尚真的言語形容,就是她向我走來,就像兩座大山朝我撞來。
老元嬰心中喟嘆不已,若有一場床笫廝殺,老夫必敗無疑。
那麼多的鏡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這位元嬰前輩的口味了,便招手讓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邊,另外那位身姿豐腴的譜牒仙子,一開始瞧見了章流注,她臉色如常,心中卻哀怨不已,這個戴內幕,今天怎麼喊了這麼個老東西一起喝酒,真是為難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強顏歡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還好,與山下凡俗老人乾枯如雞爪的手掌,還不太一樣,反而透著些許白玉瑩光,這讓女修心中稍稍訝異幾分,莫不是個「金枝玉葉」的陸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國之砥柱有三,洛京積翠觀,護國真人呂碧籠,道法深不可測。
再有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黃山壽,此人出身貧寒,起於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過不惑之年,就已經功無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檯面的,就是這位大將軍當年被視為以卵擊石的「負隅頑抗」了,因為黃山壽當年沒有跟隨老皇帝他們流亡逃難,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攏起一支精騎,在舊山河四處游曳,與蠻荒妖族多次廝殺,雖說傷亡慘重,但是這支兵馬始終不曾潰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裡的玉石。」
這可是天目書院一位新任副山長的公然言語,毫不掩飾他對整個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對那位武將的獨獨高看一眼。
最後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當她一聽道號水仙的前輩,竟然就是那位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還是位元嬰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發軟綿了幾分,豐肌弱骨,跪坐敬酒時,一條大腿,有意無意間稍稍貼近老元嬰。
女子穿了件綢緞材質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線緊繃,那份觸感微涼,老元嬰卻是心頭一熱。
酒過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摟著身邊女修腰肢,而章流注身邊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懷中,一口一個章大哥。
只是這次出門遠遊,章流注可不是什麼遊山玩水,為了沾花惹草才來的洛京,今天這頓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撐死了只是假公濟私,忙裡偷閒而已。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皙肥膩的峰巒中探囊取物了。
原來那夜陳劍仙離開野園之前,私底下交待過章流注,話說得客氣,有勞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個當內幕供奉的戴塬敘舊,幫忙打聲招呼,就說他跟青篆派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但是與擔任虞氏內幕供奉的戴塬卻是不打不相識,所以他接下來會看看有無機會,可以幫著戴塬在虞氏王朝這邊的山水官場裡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說實話,章流注都有點羨慕戴塬有個內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龍湫當個清湯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於在趕來洛京途中,章流注都開始心思活泛起來,能不能與下任小龍湫山主打個商量,讓自己在某個成功復國的山下王朝,謀個類似「國師」的身份?例如在桐葉洲如今評選出來的十國裡邊,挑選一個暫時缺少頂尖戰力的大王朝,就像那個百廢待興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國師之位就依舊空懸?戴塬不過是個金丹境,自己卻是實打實的元嬰。一旦成了,豈不美哉?
屆時自己當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國師,又有那個陳劍仙當幕後靠山,一洲山河,誰還敢小覷我章流注?覺得我出身不正?
一個能夠讓中土仙人都要頗為禮敬、且退讓三分的劍仙。
這條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場可謂清淡的花酒,戴塬雖然大為意外,還是聽從章流注的心聲提醒,雙方總算要步入正題了,得讓那兩個尤物先行離開,暫時不用她們繼續陪侍飲酒。
那個豐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點不糾纏膩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聲詢問,需不需要她們去戴內幕的府邸那邊等候喝下一場酒。
戴塬得了章流注的心聲,便與她笑著答應下來。
等到兩位譜牒女修走遠了,章流注瞬間散去滿身酒氣,眼神清冽異常,搖身一變,成了個氣勢凌人的元嬰前輩,以心聲道:「戴塬,接下來我與你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要泄露出去,無論是你家祖師高書文,還是虞氏朝廷,今天這場議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嬰境的山澤野修,這是常理。
戴塬見那章流注的異樣神態,便立即曉得了輕重利害,趕緊收斂笑意和嘴上調侃,正襟危坐起來,畢恭畢敬以心聲道:「章首席請說,晚輩洗耳恭聽。」
章流注便說了陳劍仙與自己交待過的那番言語,戴塬聽得神色專註,一個字都不敢錯過,只是聽完之後,欣喜之餘,又有幾分惴惴不安,一時間猜忌叢叢,這算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了一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那個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劍仙,憑什麼對自己青眼相加?對方真不是拐彎抹角,貪圖青篆派的那份豐厚祖業?有沒有可能,章流注其實與那劍仙早已私下談妥,不宜明爭,便來暗搶?自己會不會忙前忙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還要成為青篆派一個吃裡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經猜到戴塬那份百轉千回的心思脈絡,捻起身前那隻仿花神杯,雙指先輕輕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陳劍仙最後還有兩句話,讓我捎給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得了便宜還賣乖。」
戴塬滿臉苦笑,心弦緊繃。
章流注停頓片刻,繼續說那「第二句話」,「見著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麼做人。」
戴塬才喝了一壺龍湫仙釀,此時卻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這個章老哥,果然已經與那青衫劍仙是一條賊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復笑臉,緩緩道:「戴老弟,不要多想,這位陳劍仙,在咱們桐葉洲,是有個宗字頭門派的譜牒修士,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坑害一個金丹修士,桐葉洲三座書院又不是擺設。」
戴塬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臉上堆起笑容,試探性問道:「章老哥,能否與我說句交心話,那個劍仙,當真不是覬覦青篆派的家業,不是讓我當那背叛師門、監守自盜的內應?」
章流注嗤笑一聲,根本不屑與戴塬說半句解釋言語,雙方本就是風月場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難怪才是個無望元嬰的金丹譜牒,若是個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優柔寡斷,不識大體,早就死翹翹了。
章流注將那隻酒杯翻轉過來,杯口朝下,擱放在案几上邊,「話都已經帶到,言盡於此。聽不聽由你,戴老弟,我這個當老哥的,最後額外提醒你一句,這類白送一份潑天富貴的好事,瞻前顧後,不知珍惜,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只會悔之晚矣。」
戴塬一咬牙,說道:「做了!」
真正讓戴塬下定決心的,還是聽說那位劍仙,竟然出自某個桐葉洲宗門。
只要不是那種劍走偏鋒的一鎚子買賣,戴塬就稍稍放心幾分,不然戴塬還真擔心落個裡外不是人的慘淡下場,別說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恐怕連祖師堂譜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屆時東窗事發,被高書文察覺,以這個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絕不會讓自己活著去當個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態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龍出海、天馬行空的陳大劍仙,瞧上了戴塬什麼,分明是個給那陳劍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
章流注重新翻轉酒杯,戴塬立即身體前傾,提起酒壺幫忙倒滿,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說那些空話大話了,反正就咱哥倆的過命交情,務必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戴塬雙手持杯,眼神堅毅道:「章老哥,說句真心話,我就當是將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這杯酒里了。」
葡萄架上邊,突然探出一顆腦袋,望向那戴塬,打抱不平道:「你們青篆派怎麼回事,竟然將戴老神仙這匹千里馬當驢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別說就是戴塬嚇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點沒忍住,直接祭出一件防禦法寶,再攻伐本命物,至於會不會誤傷了戴老弟,全憑天意了。
戴塬獃獃抬頭,看著那顆「倒懸」在葡萄架上邊的頭顱。
戴塬在門派裡邊,除了一口綠珠井,其實就再無實權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師高書文的親信,管錢的,是個高老祖的姘頭,她除了手握財庫,這個除了高老祖誰都不拿正眼瞧的風騷娘們,還負責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門派掌律,就只是個資質很一般的龍門境老修士,卻分走了喚龍潭這塊肥肉,就因為是高老祖的嫡傳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里見著了自己這位金丹地仙,卻總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個戴師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問道:「這位道友仙鄉何處,敢問道號?」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個古怪姿勢,一臉誠摯道:「我是東山啊。」
章流注笑問道:「那麼不知東山道友,來了多久,聽了多少?」
對方抖了抖手中一封詔書,嘩啦啦作響,一本正經道:「比你們先到片刻,剛才忙著欣賞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詔呢,什麼監守自盜什麼悔之晚矣,都沒聽著,所以完全沒有必要殺人滅口。」
章流注臉色陰沉。好傢夥,陰陽怪氣得很吶。
白衣少年將那份詔書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聽說我早到此地,便鬆了口氣?覺得我至多是擅長隱匿身形氣機,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這就是章首席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我是騙你們的啊,我是一路跟著你們走入的燈謎館,見你們聊得投緣,不忍打攪,就在葡萄架上邊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們腳邊,是不是有一小堆的葡萄籽兒?」
戴塬立即低頭去瞧,章流注卻是紋絲不動,兩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這就是譜牒仙師與山澤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鎮定,撫須微笑道:「這位道友,真是不走尋常路。」
一個能夠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從頭到尾毫無察覺,絕對不可力敵!
崔東山一個翻轉身形,雙手抓住葡萄架,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與你們兜圈子,我還有正事要忙。」
崔東山望向那個老元嬰,「我家先生擔心你說不清楚,會在戴塬這邊畫蛇添足,所以才讓我跑這一趟洛京,事實證明先生是對的,你章流注確實自作聰明了,沒關係,既然我來了,就由不得你們倆糊塗或是裝糊塗了。」
崔東山轉頭望向那個戴塬,直截了當說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內,當個青篆派眾望所歸的第八代掌門?順便再能者多勞,兼任這虞氏王朝的首席內幕供奉?」
戴塬神色尷尬,哪裡跑來的瘋子,在這邊大放厥詞。
崔東山見他不說話,笑著點頭:「很好,就當你默認了。」
在與章流注說道:「至於章首席,在小龍湫的官帽子,已經夠大了,封無可封,總不能當那山主吧,畢竟是個外人,於禮不合。沒有了林蕙芷和權清秋,大龍湫又不是真的無人可用了。」
章流注臉色微變,這等小龍湫頭等密事,此人豈會知曉?!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說了,作為你這趟洛京之行幫忙捎話的酬勞,他可以在小龍湫那邊幫你說句公道話,允許你保留首席客卿的頭銜,再去大崇王朝謀個官場身份,例如……國師?所以你離開洛京後,不用立即返回小龍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個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說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願意暫時給他當幾年的幕僚賬房,先生讓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花幾年功夫,耐著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廟堂的官場底細,章首席,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話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一壺龍湫酒,喝得老元嬰心腸滾燙,好像那個大崇國師,已是落袋為安的囊中物了。
至於眼前這個自稱「東山」的道友,既然是陳劍仙的得意學生,那就是半個自家人了。
關鍵是那位陳劍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為鋪路,剛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個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嬰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場」。
與此同時,章流注對那個好似可以輕易看穿人心的陳劍仙,敬畏更多。
再聯繫到小龍湫野園內的那場變故,章流注總有一種錯覺,那位劍術通玄的陳大劍仙,心性、手法、氣度,彷彿更像野修。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就讓小龍湫兩位元嬰譜牒修士,淪為階下囚,如今還被龍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東山點頭讚許道:「孺子可教,前途無量。」
然後崔東山抬起一隻袖子,揮了揮那份久久縈繞不去的女子脂粉氣,嘖嘖道:「你們兩位,都是所謀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潔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養性啊,尤其是與那些譜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點氣力,攢點口碑。不然一個未來的大崇國師,一個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門,給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叢,就有點不像話了。如今桐葉洲山上,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視。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朝兩位地仙指指點點,「先生與我,可不希望將來自家山頭的座上賓,都是些常年混跡於脂粉窟中、風流帳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漢。」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罵戴塬誤我!
在認識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裡認識半個譜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說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章流注與戴塬都起身行禮,信誓旦旦,只差沒有對天發誓了。
崔東山最後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我也學一學章首席的畫蛇添足,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如果你們兩個膽敢一錯再錯,哪天讓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們半死,再讓你們明白什麼叫生不如死。」
崔東山動身離開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經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如果是玉圭宗韋瀅暗中許諾,給出差不多的名利誘惑,那章戴兩人,是不是同樣會鞍前馬後,並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東山點頭說是。
先生便笑著說了句,那就說明人心上下功夫,還遠遠不夠牢靠,無妨,滴水穿石,徐徐見功。
兩位地仙,一個金丹噤若寒蟬,一個元嬰只說不敢,絕對不會辜負陳劍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團白雲,憑空消散,天地靈氣不起絲毫漣漪,來無影去無蹤。
葡萄架下,章流注與戴塬面面相覷。
沉默許久,戴塬小聲道:「章老哥,我宅子那邊,就只是咱哥倆喝個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沒好氣道:「溫柔鄉是英雄冢,空耗我輩修士精神,百害而無一利。」
戴塬默然點頭,怪我咯。
章流注說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飲茶了,就在這邊繼續喝酒,咱倆仔細思量,總得計較出個大致章程來。」
戴塬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給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還是章老哥穩重,咱哥倆是要好好商量。」
兩位同舟共濟的地仙,開始坦誠交心,聊著聊著,就連虞氏王朝與那大崇王朝未來如何結盟,都聊出一點眉目了。
確實,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該沉溺於溫柔鄉,要謀大業啊。
結果葡萄架那邊又探出一顆腦袋,嘖嘖不已,「真不是我說你們倆,都啥腦子啊,談了些什麼啊,寡婦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體僵硬,對視一眼,皆是倍感無力的頹然。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本冊子,隨手丟在酒桌上,「見者有份,記得都多看幾遍,背個滾瓜爛熟,再寫個千八百字的讀後感,回頭我要考校你們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見。
兩位地仙修士,如同兩個學塾蒙童,剛剛拿到手一份先生給的課業。
久久無言。
戴塬用眼神詢問,那傢伙走了嗎?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問那位腦子有坑的崔仙師嗎?
那咱哥倆咋個辦?就這麼干站著也不是個事啊。
不如翻閱那本冊子?
越來越心有靈犀的兩位地仙,別說嘴上言語,都用不著心聲交流,就幾乎同時落座,埋頭看書。
在那積翠觀,老真人梁爽轉頭望向庭院中,一襲白衣好似從地下一個蹦跳而出,瞧見了那位女子國師呂碧籠,「呦,老真人才收嫡傳,又找道侶嘞。」
梁爽只當耳旁風,難道那綉虎崔瀺,少年時就是這麼個無賴德行?回頭得問問小趙。
崔東山晃著袖子,大步走入屋內,坐在女冠馬宣徽對面,直愣愣盯著那個道號滿月的呂碧籠。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檔記載,護國真人呂碧籠,她算是半個譜牒修士出身,曾經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國道觀內修行,因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個元嬰境,她才開始外出雲遊,路過虞氏王朝京城時,見那積翠觀是個道氣濃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腳,得了個朝廷頒發的道牒,依舊不願顯露境界,等到亂世來臨,她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虞氏國祚斷絕,才違背本心,主動放棄一貫的清凈修行,勉強算是大隱隱於朝,當了護國真人。
至於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觀,當然是真實存在的,那個虞氏藩屬小國的禮部檔案和地方縣誌,確實都有明確記載,即便那座小道觀早就毀在戰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會有個女冠,名為「呂碧籠」。
女子國師倍感不適,只是有那個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場,她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悅神色。
一個能夠肆意調侃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少年郎」,豈是她一個小小元嬰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東山一開口就讓呂碧籠道心震顫,「聽我家先生說,你其實出身三山福地萬瑤宗,是那仙人韓玉樹安插在此的一顆棋子?」
「這會兒是不是還心存僥倖,想著到了我們天目書院那邊,韓玉樹會為你斡旋一二?比如韓宗主會授意他女兒韓玉樹,暗中通過虞氏老皇帝,或是繼任新君,找理由為你開脫,好在書院那邊減輕罪責,最好是能夠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護國真人的身份,爭取保留一個積翠觀觀主的頭銜,用你的私房錢,舍了自家嫁妝不要,再耗費個兩三百年道行,也要大辦幾場周天大醮,好將功補過?」
「是不是想說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說吧,你在萬瑤宗金玉譜牒上邊的真名,叫什麼?不要把我們天目書院當傻子,我很忙的,沒那閑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過家家的勾當。」
聽到那個白衣少年,一個一個「我們天目書院」。
這個「呂碧籠」,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夠,對那呂碧籠的心境起伏,洞若觀火,便以心聲問道:「是你瞎猜的?」
崔東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貪功,是先生的猜測。我哪裡想到這個冒用『呂碧籠』身份的娘們,會這麼不經騙,不打自招了。」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還是與這位老真人告知一個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與韓玉樹在太平山舊址那邊,有過一場各不留手的兇險鬥法,韓玉樹殺手鐧盡出,符籙和陣法造詣極高,先生再聯繫洛京和青篆派的陣法,就有了個猜測。以萬瑤宗擅長當縮頭烏龜的行事風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創建下宗了,肯定會有呂碧籠這樣的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總而言之,在先生那邊,這就是一條很淺顯的脈絡。」
梁爽捻須而笑,「陳小道友心細如髮,明察秋毫,不隨貧道當個『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於陳平安跟韓玉樹的那場鬥法,梁爽聽過就算,何況崔東山最後那句「很忙,沒有閑工夫」,本就是故意對自己說的。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福運深厚、極有宿緣的年輕女冠,有無機會,挖牆腳撬去仙都山,反正這個馬宣徽是要留在桐葉洲的,極有可能會被梁爽留在梁國某個道觀,那麼在自家宗門當個記名客卿,不過分。
事實上,女冠馬宣徽,說是嫡傳,並不嚴格,其實她只是梁國真人「梁濠」的記名弟子,卻非真正能夠繼承梁爽衣缽的那個人。
故而與弟子馬宣徽,緣來即師徒,緣散則別脈。
梁爽這一道脈,只在浩然山巔才知道些內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實在是收徒的門檻太高,而且有條祖訓不可違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傳,傳一得一。」
這就意味著梁爽這一脈道統,歷來都是一脈單傳,師無二徒。
在這之外,又有一份極為隱蔽的玄之又玄,事實上樑爽尋找傳道恩師的轉世之人多年矣。
簡單說來,自從第一代祖師開山,立起道脈法統,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里,一條傳承將近萬年的悠久道統,就像從頭到尾只有師徒兩人,只是互換師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個野心勃勃的萬瑤宗韓玉樹,該不會已經被陳小道友給那個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籠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勁抖了抖手腕。
呦,燙手。
雖然演算不出一個確切答案,那韓玉樹依舊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來,其實就等於有了個板上釘釘的真相。
幾千年的山居道齡,又沒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頭我就與小趙打聲招呼,幫我放出風聲去,就說韓玉樹曾經活蹦亂跳的,有幸與老天師梁爽論道一場。」
如此一來,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過他梁爽這一關了。
崔東山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只要我什麼都沒看到,先生就不用欠這個人情。
崔東山只是抬起一隻手,凌空指點,咄咄怪事。
那個化名呂碧籠的萬瑤宗譜牒女修,一頭霧水,不知這位天目書院的儒生在做什麼,她猜測眼前眉心一點紅痣的少年,聽他的口氣,極有可能是那位剛剛跨洲赴任的年輕副山長,溫煜。
梁爽掃了一眼,卻知道崔東山在搗鼓什麼,是一個圍棋定式,以變化眾多著稱於世,故而被譽為「大斜千變,萬言難盡」。
山下的國手棋待詔,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經對此都極為推崇,但是後來卻被白帝城鄭居中和綉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雲譜之一,鄭居中唯一中盤劣勢極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開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階段,棋差一著,最終輸了半目。以至於如今的棋壇名家,幾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覺得崔東山是在炫耀什麼,畢竟天下棋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這麼一局棋,興許能夠沾沾自喜一輩子,可是對滿盤佔優卻功虧一簣的綉虎而言,反而是一種無形的恥辱。可崔東山此刻為何如此作為,老真人沒興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當年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借劍白也,這位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等於放棄了躋身十四境。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你願不願意脫離萬瑤宗?從此就只是當個與三山福地『無緣無故』的呂碧籠?」
女子慘然一笑。
宗主韓玉樹何等梟雄心性,以鐵腕治理一座福地,豈會容忍一個祖師堂譜牒修士的背叛。她敢這麼做,只會死路一條。
所以她已經有了決定,既然身份敗露,肯定還會牽連萬瑤宗被文廟問責,那麼韓玉樹就註定沒辦法幫助她脫困了,只會盡量與她撇清關係。所以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去天目書院,被盤查,被書院山長刨根問底,被關禁閉,說不定還會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還年輕,是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當是閉關修道了,不過是從這洛京積翠觀換了個地方。
這也是韓玉樹讓她早早離開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兩百年之內,在桐葉洲這個虞氏王朝的積翠觀,打破元嬰瓶頸,在這期間,韓玉樹除了傳授一兩種極其上乘的道法秘訣,肯定還會暗中為她傾斜大量的天材地寶和神仙錢。
到時候,呂碧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創建下宗,使得韓玉樹坐擁三座宗門。
崔東山微笑道:「在劍氣長城,或是北邊的寶瓶洲,像你這樣的臨陣退縮,可是要被斬立決的。」
「你要是覺得書院知曉此事後,就只是將你關個百來年光陰,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廟秋後算賬的力道了,尤其是你這種居心叵測的地仙,罪責最大,所以聽我一句勸,離開積翠觀之前,趕緊多敬幾炷香,看看能不能請來道祖保佑,親自替你與文廟求情。不然你會被關到死的,別說是躋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為了仙人,又如何?」
「對了,別忘記一事,如今五溪書院的山長,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的周密,他的脾氣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長,也不會在功德林閉門思過,文廟甚至都不敢讓他去天目書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葉宗不挪窩了,屆時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長共同議事,周山長聽說了你的豐功偉業,你覺得會不會幫你說好話?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就算失心瘋了,也要保下你,你覺得周山長會不會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本就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女冠,又見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雙指併攏,眼神堅毅,信誓旦旦道:「我溫煜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不在天目書院的山長和當學宮司業的先生那邊,不把這件事給坐實了,不把你關到白髮蒼蒼,以後我就跟你一起姓呂。」
老真人喟嘆一聲,「積翠觀的茶水真心不錯,不能白喝,那貧道也提醒滿月道友一句好了,離開積翠觀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帶幾百本書籍,被幽禁後聊以解悶,再隨身攜帶一把鏡子,做個伴兒,美人白髮鏡先知。」
女冠慘無人色,驀然轉頭,先雙手掐道訣,再祭出一件秘寶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門封山屏障術法,這才顫聲道:「晚輩知錯了,梁天師救我!」
梁爽啞然失笑,搖搖頭,「滿月道友,哪有你這樣的病急亂投醫,貧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這位才是。」
崔東山笑道:「韓玉樹在她身上設置了一道宗門禁制,韓玉樹一旦察覺到不對勁,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這位滿月道友,還是會當場變成個道心崩碎成一灘爛泥的白痴。所以先關門,再找梁老哥救命,說明她還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開始自報名號,「我真名龍宮,是萬瑤宗祖師堂嫡傳弟子,恩師早已仙逝,我們這一法脈,除了我,就只剩下幾位資質尋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結丹都是奢望,一些個資質好的,早就轉投別脈了。」
崔東山忍俊不禁,「龍宮?竟然取了個這麼大的名字,敢情你這輩子投胎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來的?」
梁爽神色冷漠,對那萬瑤宗和韓玉樹,厭惡至極。
修什麼道,求什麼真,成什麼仙。
好好一座風水極佳的三山福地,被折騰得如此烏煙瘴氣,那個身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麼閑,也不管管?
一場大戰,就像篩子,將桐葉洲所有人心都給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門跟供奉、嫡傳之間,人心背離,勾心鬥角,宗門跟藩屬門派之間,尚且貌合神離,分賬不均。
那麼可想而知,這些山頭和仙師,與他人,與這天地,豈會「同道」?就只是像一場廝殺,輸贏多寡,結果兩分。
崔東山突然問道:「你們萬瑤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選,是哪個?總不可能是韓玉樹的那個嫡女吧?」
她說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據說是上任宗主名義上的關門弟子,是韓玉樹代師收徒,但是除了韓玉樹在內幾位祖師,好像誰都不曾親眼見過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紀輕輕,修道資質萬中無一,是三山福地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這還是因為此人成功結丹時,曾經惹來一份極大的天地異象,就算宗門陣法都未能完全遮掩,這才泄露了些許天機。宗門上下,這些年,誰都不敢擅自議論此事,一經發現,就會被掌律祖師親自囚禁在後山水牢之內。我之所以知曉,還是韓絳樹先前秘密造訪積翠觀,這位宗主嫡女與我親口說的,說她這位天資卓絕的小師叔,道號『梧桐』,極有可能成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看得出來,韓絳樹與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為韓絳樹先前在道觀內,與自己聊起那個年輕修士時,韓絳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其實一雙眼眸里,滿是春水情意。
只是話一說出口,她便自覺失言,不該當著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天目書院副山長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點頭微笑道:「很好,我就愛聽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萬瑤宗的腌臢內幕,照實說便是,不用刻意誇大其詞。」
一直雙手掐訣穩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撐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著一張茶几,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時間女冠如同昏睡過去,耷拉著腦袋,她就像進入一個香甜美夢中。
崔東山嘿嘿一笑,站起身,來到女冠身邊蹲著,審視片刻,抬起手掌,輕輕一拍對方額頭,打得對方魂魄一併飄出身軀,再站起身,雙指捻住那件同樣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隨便一抹,將魂魄推回身軀皮囊內,只餘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座座氣府,如星羅棋布,懸空而停。
崔東山緩緩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劍光,畫出一座劍氣雷池禁地,崔東山時不時歪頭,或是踮起腳跟,仔細打量起這位女冠的心相,最終在一處「府邸」之內,發現了韓玉樹精心設立的一道秘密禁制,崔東山驀然五指如鉤,剎那之間,就被他扯出一條金色文字構成的「纖細星河」,幾乎同時,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條幾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為女冠填補上了那條心田溝壑。
崔東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一本正經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你解決掉了這個天大隱患,愣著幹嘛,還不趕緊與真人道聲謝?」
臉頰微疼的女冠不明就裡,趕緊起身後撤幾步,與老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感激涕零道:「謝過天師救命大恩。」
從頭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後一定要離這個白衣少年要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是雙方就乾脆別再見面了。
想來這個傢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然能教出這麼個學生?
崔東山坐回原位,「龍宮,你可以馬上動身了,自己去天目書院那邊稟明情況。」
龍宮怯生生問道:「溫山長不與我同行嗎?」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我又不是溫煜。」
龍宮如墜雲霧,誤以為自己聽錯了,苦笑道:「溫山長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板起臉道:「我是東山啊。」
梁爽問道:「到底是怎麼個處置?」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天目書院那邊自有定論,不過龍宮屬於自首,如果再多聊點萬瑤宗和韓玉樹的腌臢事,按照文廟的老規矩,可以稍稍減輕責罰,關到死,肯定是不至於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她還能去蠻荒天下那邊的戰場上將功補過,至於運氣好與不好,就看天目書院的溫煜,還有五溪書院的山長周密,到底是怎麼個態度了,反正我聽說這個溫煜,脾氣半點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過周密是擺在檯面上的,傳聞溫煜此人,骨頭極硬,且心思縝密,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活活坑死了一頭管著軍帳的仙人境妖族,如果僅憑戰功而論,不談什麼資歷,溫煜直接當個天目書院的山長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廟,將魚鳧書院的周密從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調往桐葉洲擔任書院山長,用自家周首席的話說,這就叫文廟開始放狗咬人了。
擺明了是讓整個桐葉洲南部仙府山頭,都老實一點,畢竟是一個當年擔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贈予「制怒」二字的讀書人,而且還是一個在「民風淳樸」的北俱蘆洲、都要找上門去、親自動手打人的書院山長,那麼這麼一號人物,來到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主持事務,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此外,亦是文廟對戰功彪炳的玉圭宗,給了個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過分,往北邊伸手不要太長,差不多就可以了,總之不要學當年的那個桐葉宗,總覺得一洲仙府皆藩屬。
而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如今按照文廟的禮制,儒家七十二書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一般來說,兩位副山長,一個管治學,相對務虛,負責文風教化一事,一個管庶務,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當下的浩然天下,未來山下的所有禮部尚書,都必須是書院出身,溫煜如今就是那個住持具體事務的副山長,故而山上事,他溫煜可以管,書院轄境之內,山下各國他更要管。
龍宮如喪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蠻荒天下的戰場廝殺,寧肯被書院關押起來,她曾經遠遠見過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涌過的場景,早就嚇破膽了。
一座座無法挪動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蟻群啃食乾淨,瞬間只剩下一具白骨屍骸。
崔東山說道:「這個娘們心性不定,說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軟,試圖逃竄,所以就有勞梁老哥護送她一程了。」
梁爽點頭道:「反正順路,貧道剛好要去見一見火龍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麼個修道天才。」
當年趴地峰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其實差點就要成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如果不是大戰在即,天師府需要一個拿來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趙又不願意拔苗助長,就拒絕了火龍真人那個讓弟子「世襲罔替」外姓天師的提議。
梁爽隨口問道:「那這積翠觀,還有虞氏朝廷那邊,你要不要給個說法?」
崔東山沒好氣道:「給個屁的說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還算有點人樣,雄才偉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於,反正當個虞氏皇帝,還算綽綽有餘了。」
梁爽笑了笑,「這不是綉虎作風。」
崔東山難得有些吃癟,「都不曉得梁老哥是在夸人還是罵人。」
梁爽微笑道:「別藏著掖著了,不如讓貧道開開眼?」
崔東山站起身,從雪白袖中抖落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龍宮的姿容身段,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兩位女子國師一站一坐,不然自己還真無法辨別真假。
崔東山再從袖中摸出一頭女鬼的魂魄,抬手虛托,輕輕說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閉目的瓷人中,崔東山再雙指併攏,抵住瓷人眉心處,如為佛像開臉,畫龍點睛。
片刻之後,瓷人睜開眼眸,施了個萬福,竟是與龍宮極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連那份清冷氣質,都如出一轍,「奴婢龍宮,道號滿月,忝為積翠觀觀主,見過主人。」
崔東山伸手一抓,將龍宮擱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塵握在手中,拋給眼前「龍宮」,後者手捧拂塵,搭在一條胳膊上,打了個道門稽首,「奴婢謝過主人賜下重寶。」
崔東山斜眼真正的龍宮,「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摘下頭頂太真冠,送給咱們這位滿月道友,至於你腳上那雙綠荷白藕仙履,還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會兒再說。」
梁爽說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無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產,幸好的是受此瓶頸約束,瓷人數量有限,不至於天下大亂,徹底抹掉「人」之名實。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這瓷人,遍布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一個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讓整個人間淪為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
屋內一旁的龍宮和弟子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給障眼法了,誤以為這個瓷人自身並無靈智,其實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層層迷障之後,那一點真靈的閃爍不定,那就像人之開竅,很快就會茁壯成長,簡而言之,是一屋之內兩主人,其實女鬼魂魄是與那瓷人靈性並存的,雙方未來到底是怎麼個主次之分,只看崔東山的個人喜好。
遠古神靈俯瞰人間,將大地之上的所有有靈眾生視為螻蟻。
螻蟻就只配低頭看地,抬頭看天就算猖狂?
曾經的人族是如此,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氣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聲道:「虧得還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換成我是文廟管事的,就把你關到死。」
崔東山搖晃肩頭,洋洋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誰敢欺負我?」
梁爽一笑置之。
崔東山換了個稱呼,嘿嘿說道:「老梁啊,我覺得吧,等到馬宣徽在梁國那邊了結那樁宿緣,就可以來積翠觀這邊潛心修行大道了,以後繼任觀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凡有點好處,我肯定都先緊著自家人。」
梁爽皺眉道:「是陳平安的意思?」
崔東山一拍茶几,怒道:「說啥昧良心混賬話?!」
梁爽冷笑道:「嚇唬我?」
崔東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几,「好些事情,先生不願為之,不屑為之。」
既然只是不願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問道:「陳平安是要學你崔瀺,用那事功學問,來縫補一洲山河?」
崔東山搖頭道:「不太一樣的手法,先生最擅長化為己用,再來別開生面。」
不知為何,一聽到崔瀺二字,那個龍宮就開始頭疼欲裂,雙手捂住腦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嬰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顯而易見,崔東山確實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為龍宮新加上了一道山水關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個念頭,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綉虎」,就是這麼個道心不穩的凄慘下場了。
等到龍宮好不容易穩住道心,那個她已經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說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憐龍宮,這一次她竟是疼得後仰倒地,身體蜷縮起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了。
梁爽對此視而不見,問道:「沒有一兩百年,不成事吧?他這麼分心,自家修行怎麼辦?」
「我家先生有個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之前,就能大致有個雛形了。從山上到山下,從道心到人心。而且不會太過耽擱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斗笠盞,喝了一口茶水,以心聲問道:「你這陰神,是要?」
崔東山撇撇嘴,「跟老梁你沒什麼好隱瞞的,是要去蒲山雲草堂撈個嫡傳身份,還有個爛攤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問道:「那你的陽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處?」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幾天前,剛剛找到了白也的那處修道之地,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可以幫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這是要在那邊創建下宗?豈不是與韓玉樹英雄所見略同了?」
只要崔東山在五彩天下那邊,再創建一個宗門,寶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從上宗順勢升遷為「正宗」,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則可以升為上宗。
在這件事上,與萬瑤宗的謀劃,是差不多的路數。
崔東山伸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抬頭望向天花板,滿臉悲愴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韓仙人想到一塊去了,就氣啊,氣得心口疼啊。」
馬宣徽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與老真人輕聲道:「師尊,我不想來這積翠觀修道。」
老真人點頭笑道:「都隨你。不過你也不用怕這個傢伙,師父與他的先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只靠這層關係,這個崔東山,就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梁爽當然很清楚一個真正的綉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這種戲耍龍宮,再有之前在燈謎館那邊,跟章流注和戴塬的打交道,不過是兩碟佐酒菜罷了,崔東山不過是隨便抖摟了個相對偏門的怪招,只能算是著力於棋盤局部的騙著和欺著,都稱不上是什麼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終於問出了那個心中最大疑惑,「為何給人當學生,當得如此誠心。」
事實上,當下這個置身於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與那梁國京城內的天師梁爽,還是有些差異的,並不同於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遠遊,簡單說來,就是後者要高於、大於前者。在這一點上,國師崔瀺與崔東山亦然。
崔東山淡然笑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龍宮與馬宣徽都是道門女冠,故而不理解崔東山此語玄妙所在,因為涉及到了一首佛門禪詩。
孤雲野鶴,何天不飛。
梁爽搖頭道:「不對。你所說,恰好是反的。」
崔東山笑道:「當真相反?天師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換了一個稱呼,當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陰神梁爽,不過是幫忙真身提問。
梁爽點點頭,「倒也是。」
崔東山的言外之意,並不深奧,更不是什麼故弄玄虛,無非是說一個淺顯道理。
自己選擇一種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種大自由?
梁爽又問道:「那貧道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隨時可以選擇一種完全純粹的自由?」
崔東山卻反問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時跟崔瀺,鄭居中,齊靜春,吳霜降下棋,你會怎麼選擇?」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捻子,不對弈。」
崔東山攤開雙手,「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問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讓你心甘情願服管之人,又該誰來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這個老傢伙,對待此事,果然還是念念不忘,跟那鄒子其實是差不多的心態。
梁爽並沒有就此放棄那個答案,靜待下文。
崔東山默不作聲。
這就很煩人啊,自己這個小胳膊細腿的仙人,面對一位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實在是硬氣不起來啊。
崔東山第一次懷念那個老王八蛋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家先生說過,做那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很有意思,卻未必有意義。但是做成了有意義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東山哀嘆一聲,說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梁爽哀嘆一聲,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終於徹底撤出陰神心湖,「你煩我也煩,不愧是同道。」
馬宣徽瞥了眼那個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還好還好,她也聽不懂。
崔東山伸出手掌在嘴邊,「梁天師梁天師,看架勢你這陰神要造反,必須管一管他了!」
梁爽懶得跟這個傢伙瞎掰扯,站起身,說道:「滿月道友,給你半個時辰收拾一下,貧道在蕉蔭渡口那邊等你。」
崔東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樣東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見那崔東山笑得賊兮兮,梁爽開始亡羊補牢,「事先說好,貧道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要是仙兵之流的鎮山之寶,這類身外物,絕對沒有,至多是幫你先生去跟小趙借取,三五百年不歸還,問題不大。」
貧道身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你們天師府總不能光讓人幹活不給工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長望氣,對這一洲山河氣運,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費錢的玩意兒,讓貧道白擔心一場,讓陳小道友等著便是。」
在老真人帶著馬宣徽離開積翠觀後,崔東山看了眼兩個「呂碧籠」,後仰倒地,後腦勺枕著雙手,懶洋洋說道:「抓點緊,更換道袍和雲履,同時再多說一些虞氏皇室、廟堂和山水官場的內幕,有什麼就說什麼,別怕說得繁瑣零碎。一些個萬瑤宗的道訣秘術,能教給自己的,就趕緊傾囊相授,吝嗇誰都沒有吝嗇了自己的道理。」
龍宮默默脫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尋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輕輕一扯,就將一件宗門賜下的「鳳沼」法袍扯下,遞給那個手捧拂塵的「呂碧籠」。
那個呂碧籠披上法袍,穿了那雙雲履,一摔拂塵,換胳膊挽住,微笑道:「謝過龍宮道友。」
龍宮心中古怪至極。
驀然聽到那人又開始反覆念叨「崔瀺」二字,龍宮就像瞬間挨了一記悶拳,癱軟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東山之後站起身,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屋內龍宮戰戰兢兢與呂碧籠說那些秘聞密事,崔東山也聽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擊掌,有了,剛剛想到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誠摯言語,回頭可以與先生說上一說。
天風浩蕩,吾心浩茫,連千山引萬水,於無聲處起驚雷。
崔東山雙手托腮。
只說桐葉洲那個桃葉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小龍湫。當下如何了?
至於那個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如今瞧見了自家先生,又會如何?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賢人楊朴。五溪書院副山長王宰。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
一洲南北,兩個最大的宗門,玉圭宗,桐葉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雲窟福地,桐葉宗的元嬰劍修王師子。
稍遠一點,新任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再遠一點,南海水君李鄴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那清境山青虎宮,宮主陸雍。還有敕鱗江老虯,裘瀆。墨線渡負山魚,於負山……
中部的那條萬里燐河,青萍劍宗會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來說桐葉洲未來的一個個山下王朝,腳下這座即將迎來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個國力鼎盛冠絕一洲的大泉姚氏,作為青萍劍宗鄰居的大淵王朝,章流注即將就會去找那個年輕侍郎當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說那條燐河之畔,已經有人謀劃立國一事,國姓獨孤。
先生還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要想縫補桐葉洲這一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靈氣的聚攏好穩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斬殺蠻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鱗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殺了那頭依附在薛懷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葉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與氣數,悉數重歸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頭門派,都有秘法能夠挽留那份精粹道氣。
此外山下各國,山上仙府,大肆修繕、創建仙家渡口,同樣可以籠絡天地靈氣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劍宗的選址,崔東山沒有破壞金頂觀的那座護山大陣謀劃,便是因為這個。一個戰力相當於仙人的玉璞境觀主,影響不大,但是金頂觀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陣,卻能夠為桐葉洲北部帶來一份不可估量的靈氣補給。
二,龍氣。
各國紛紛復國,越是國力強大的鼎盛王朝,龍氣越是充沛,這一點極其可貴,因為屬於「無中生有」,無需與一洲天地藉助任何實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廟的文運與武運,其中山運,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禪五嶽。而那宗字頭和各路仙府門派,肯定會大量砸入神仙錢,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縣在內的大小城隍廟。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順勢升遷,被納入朝廷的金玉譜牒,或是文武英靈補缺位置,山水神靈建祠廟,塑金身,從此接納人間香火。
五,古戰場的濁氣轉清,以及那些淪為鬼城的地界,將那煞氣和污穢之氣,轉為清靈之氣。可以是通過一場場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幫忙引渡亡魂。
六,最終,最虛無縹緲的,也是最至關重要的,還是要縫補人心。
而這些,是自家先生在決定下宗選址桐葉洲沒多久,就已經想得一清二楚。
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脈絡,桐葉洲三百餘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貫背景,以及由他們一路延伸出去的兩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記在心頭。人與事,人為節點事為線,最終就像共同結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
今天做客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見的,甚至所想到的,註定只是先生那個桐葉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況這還僅限於桐葉洲。
寶瓶洲,北俱蘆洲呢,整個浩然天下呢?
都不說北俱蘆洲了,只說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那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嶄新雨龍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館,小龍湫的上宗大龍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雲謝氏,鄧涼所在的九都山……還有那些曾經頻繁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們,以及他們背後的各洲宗門。
而且如果沒有意外,已經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劍修,在先生不惜耗費香火情的邀請之下,秘密去往扶搖洲了,先生絕不能讓那些貪圖礦脈的修士,在本就已經足夠破敗的扶搖洲山河繼續雪上加霜,各憑本事掙錢無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傑大打出手,不惜打個天崩地裂,那就得問過那撥劍仙答不答應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這麼多,而且在未來甲子之內,只會做的更多。
老秀才還不得揪斷鬍鬚,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會讓老秀才道聽途說些許消息。
先生就是這麼給他的先生這麼當學生的。
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一直守在城頭那邊,最終成為了劍氣長城最後一個離開城頭的劍修。
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就要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補地缺,不遺餘力,不計代價。
崔東山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
浩蕩百川流。
天人選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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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十幾個來這邊只是求財的野修、武夫,估計誰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掙辛苦錢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攏城內殘餘屍骸,開闢出一座座類似義莊的停靈處,還要盡量辨別那些屍骨的身份,接下來才能幫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寫上籍貫姓名,所以這就需要他們硬著頭皮去當那戶部胥吏了,找書,查閱檔案,這些個野修和武夫,估計一輩子都沒接觸過這麼多書籍,然後會在一座破敗城隍廟內,由那個名叫古丘的年輕人負責記錄,一個個在陰風陣陣、燈光慘慘的廢墟遺址內,這撥只是求財而來的傢伙,他們還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與那些鬼物陰靈問話,勘驗身份。
書生姓鍾,身邊那個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稱姑蘇,姓庾,每天在那美婦人身邊打轉,嘴上喊她姐姐,卻又自稱庾哥哥。
而那個頭目,刀不離身的披甲壯漢,是個五境武夫,他與那山澤野修出身的婦人,半路認識,算是一段露水姻緣野鴛鴦。
美婦人名叫汪幔夢,個兒不高,身段小巧玲瓏,一白遮百丑,何況女子面容,又生得媚麗,加上她又喜歡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腳踩一雙繡鞋,行走時還會故意擰轉腰肢,好像隨時都要被一陣風吹倒在地。
她每次見到那個腦滿肥腸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強忍著噁心,虛與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時分的前後三個時辰,可以繼續搜刮金銀財寶和古董珍玩,只是他們在這座城內,所有收穫,還是要被那個身份古怪的古丘錄檔,分門別類,大致估算出個價格,因為按照他們與那個鐘姓書生的約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開始當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一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沒、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一天月黑風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夥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果被一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只有那個美婦人,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你糊塗啊,卻逃過一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沒挨揍。
在那晚之後,所有人就都認命了。
這天夜幕里,在舊州城隍廟內,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後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抬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鍾先生,為什麼不與他們直說,你每天逼著他們如此作為,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
鍾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你可以多想想此間學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穩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了。」
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一個縣城當那縣尉,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麼,又能護住什麼,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凄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後卻沒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一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一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倀鬼,因為不喜一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傢伙,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責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果直接被當做一頭作祟凶鬼,根本不理會古丘一邊躲避修士攻伐的一邊反覆解釋,約莫是將他當做了一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一壺酒遞給鍾魁。
鍾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鐘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一笑,「不會的。」
鍾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鍾魁哀嘆一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一身凜然正氣,驅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鐘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鍾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擔心庾謹弄幺蛾子,鍾魁便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果很快就撤掉術法,無奈搖頭。
城內一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一具豐腴的雪白的胴-體,雙手攤開,青草便從指縫間滲出。
女子高高抬起頭顱,如泣如訴,鼻息膩人,顯然是被欺負得慘了。
看得那個趴在牆頭上的胖子唏噓不已。
一場盤腸大戰,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
關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牆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一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一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鍾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只火盆,鍾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一處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書樓。
庾謹翹起二郎腿,雙手擱在欄杆上,問道:「鍾兄弟,城內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的厲鬼,既然已經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鍾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一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註定沒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境界,鍾魁你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光?」
鍾魁只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頭遊盪鬼物,我就讓你立即跌一境。」
庾謹氣得直跺腳,只是這等委屈,習慣就好,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只要我不強求,雙方你情我願,你總不會攔著我吧?」
鍾魁點頭說道:「只要兩廂情願,隨便你。可如果被我發現你對女子施展了什麼秘法,老規矩,跌一境。」
庾謹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鍾魁翻書頁時,抬起頭看了眼胖子,沒好氣道:「你一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盡世上風流人。」
胖子只覺得餘味無窮,「我只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後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住臉皮,輕輕一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一副沒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那臂擱,手爐,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鍾魁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聽出了鍾魁的言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鍾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鬼都做不出來,是人乾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一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場駕崩!」
鍾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鍾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鍾兄弟一定要幫我啊。」
見那鍾魁只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鍾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容,胖子讚歎道:「鍾大哥真是雅緻呢,有那古人之風,細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禁書。」
鍾魁只是翻看那本學案書籍,曾經被大淵袁氏列為禁毀書名目,只是舊書樓主人膽子大,私藏了一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小聲道:「鍾魁,你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鍾魁說道:「具體什麼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願意,砍死你不在話下。」
庾謹一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心自家鍾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一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面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運些,如鍾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一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著隱官的面說。」
鍾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年勇,風流俱往矣。」
鍾魁問道:「有沒有見過那位劍術裴旻?」
「不熟,沒聊過一句話。當年裴旻跨海遠遊,遠遠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只是遠遠見過一面,都沒敢打招呼。飛升境劍修呢,惹不起。」
鍾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
庾謹緩緩說道:「生前死後,各自見過一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還說了幾句怪話,當然了,後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一開始肯定不信啊,後來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沒敢還手。後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一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亂抓亂砍,鬧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就殺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問了鄒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沒有那些歌謠的出現,我一個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還怎麼當皇帝,你鄒子所作所為,算什麼,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定勝天?!」
鍾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聖說的嘛。」
鍾魁笑道:「一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容的人,當真一輩子只會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你鍾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裡,胖子沉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鍾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面,轉頭望向天邊一輪月,喃喃自語道:「言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堆積起來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人身已得,佛法已聞,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抬起頭,看著鍾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撥弄炭火。
鍾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抬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鍾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沉默片刻,鍾魁說道:「我可以幫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鍾魁大腿,「恩公啊!」
結果被鍾魁一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
胖子抬手作抹淚狀,「鍾魁,說真的,你給寡人當個首輔,領銜文武百官,綽綽有餘!寡人當年要是有你輔佐,別說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鍾魁只是有些奇怪,問道:「只是幫你討要回來五成,就這麼開心?你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只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一絕。可是這個胖子,摳搜得令人髮指。
庾謹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一點。」
鍾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一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於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餘成員,就無需跟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面。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只是「山腳處」,都擱放了一塊木板。
懸了一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一幅裝裱起來掛在牆上的字帖,是從一篇詞中截取而來的內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是真跡!
這只是溫煜閑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的地方,一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總算還有一條多餘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書籍,溫煜可沒有待客的覺悟,王宰只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後,坐在椅子上,風塵僕僕的副山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沒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一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並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麼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只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後臨時加上的一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一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柜,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柜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一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後,又有了笑臉。
方才王宰其實本想說一句,你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言!
只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願意聊這個,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當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聖賢』和『君子大人』,還當場問我是不是再酒水裡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柜了,說二掌柜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然,也被人誤認為是陳平安的酒託了。」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知道讓我最難受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複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只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罵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罵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言語。
王宰見桌上那隻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隻青竹筒裡邊,飼養著一隻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台。
最後一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的墨猴,與那牆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一本書籍,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麼鈐印一枚藏書印,什麼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沒有你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只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雲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論這個。
王宰翻到一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一方印章,一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麼?」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沒說自己沒有私章,只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麼子孫永寶用,言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聖賢道理,遠遠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呵呵道:「不在這裡,在處理公務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一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面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只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
雖說只是一個順水人情,極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面。可要麼不答應,只要答應了,陳平安就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容,以極其細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達八百餘字的經文內容。
只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容。
如此才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你了,勉強算是一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一聲謝,「我兜里窮得哐當不響,可沒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一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裡暗裡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早早把規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覆念叨,只說一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你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你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這傢伙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矩之內,我一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後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呵呵一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面上不能幫,暗地裡也要找機會幫上一幫。」
溫煜直截了當道:「我跟陳平安都沒見過面,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得沒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係,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裡會不了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一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請,需要找范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竊書賊這種事情,怎麼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後,以示清白,然後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將一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你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上酒鋪的三掌柜。」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你們這麼熟,陳平安就沒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離去。
抬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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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線渡,掌柜名叫於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於負山,臨河垂釣打發光陰。
晚來風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只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後,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你願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麼一檔子事。
只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於負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強求。」
她撂下話便要御劍離去,於負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麼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於負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一些山頭門規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於負山大手一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麼感覺找了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與中土某位畫聖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各持一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一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緻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
青衫背劍。
尤其一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一個就趴在畫案硯台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面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沒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藉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沒有這位狐國之主那麼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姜賊又去哪裡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沒有崩了真君痛罵姜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麼官?在哪裡當的官?」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姜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塊去。」
「做人不能只罵姜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了解一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一個昵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一望無垠的遼闊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裡邊,怔怔看著遠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一個道理。
沒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一得空,就湊一堆,來右護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歸右護法掌管了。
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麼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餘,都會來柴蕪這邊坐一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麼,除非右護法在場,死魚眼才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麼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那個當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你呢,你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一個。
柴蕪疑惑道:「什麼?」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法請教一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法豎起大拇指,「學識淵博!」
小米粒強行擠出一個笑臉,其實也沒啥高興啊,這種夸人言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著急。」
散會後,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
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一個站定,氣沉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後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後,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一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強,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一種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還有一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只說那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一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一樣,都到自家碗里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杆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後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一點,單手撐在欄杆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後腦勺,與小米粒一起閑逛起來。
小米粒抬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么?」
米裕搖頭笑道:「沒呢。」
能夠喊米裕一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只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你睡覺啦?以後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眯眼而笑,搖頭道:「怎麼可能,右護法只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一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么的么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麼消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一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後,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捂著肚子,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沒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傢伙已經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麼一筆賬,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
「余米,你猜猜看,是誰經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一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法的壓箱底謎語,這麼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麼一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綉虎,隱官!
一個返回家鄉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負笈遊學,路途不遠,只在州內。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一路上經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並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身,暗中護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蒙在鼓裡,不知自己身後,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一為落魄山陳平安。
一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後,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一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條雨線,都是一部三教經典的文字銜接而成。
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確實並無任何問題後,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舊沒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一棵古松下駐足,雙手負後,眺望遠方,辭舊迎新,又將一年春來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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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來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