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原本打算直奔靈源公水府,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打算轉去別處,心念一起,便無視山川距離,一襲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內的一棵梧桐樹下,抬頭看了眼遠處,陳平安再跨出一步,便來到了一座唯有黑白兩色的皇宮內,彷彿一位無境之人,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大源王朝,水德立國,上次陳平安在崇玄署雲霄宮那邊,與盧氏皇帝見面談買賣,當時皇帝身邊就只帶著一位少年皇子,名為盧鈞,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陳平安除了贈送皇子盧鈞一幅先生親筆的字帖,還送了少年一本手抄摹本的拳譜,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於盧鈞的修行、習武資質,其實都很一般,當初陳平安也是坦誠以待,照實說了,沒有拿那些客套話敷衍了事。
結果最後鬼使神差的,雙方就成了不記名的師徒。
天未亮,距離早朝還有一段時間,皇帝盧泱早早醒來,就再難入睡,乾脆讓宦官點燈,盤腿坐在一間小暖閣的炕上,正在批閱奏摺,揉了揉眉心,暖閣鋪設有地龍,即便是隆冬時節,都會溫暖如春,只是偶爾皇帝陛下會下令,讓宮內停下燒炭,說是凍一凍,熬熬筋骨,反而能夠強身健體。反觀那些在文英殿南廡讀書的盧氏皇子們,除非遇到那種數十年才會一遇的天寒地凍刺骨時節,才會給個手爐,不然就要一邊大聲讀書一邊悄悄跺腳打哆嗦了,雷打不動的卯入申出,念書而已,說辛苦算不上,不輕鬆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覺,就有些犯困,盧泱在迷迷糊糊之間,依稀聽到敲門聲響起,下意識說道:「進來。」
暖閣門檻外,一襲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來,還望海涵。」
盧泱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一襲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下了暖炕,隨便踩著靴子,都沒怎麼穿好,快步走向門口那邊,爽朗大笑道:「原來是陳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沒辦法通報門禁,保證僅此一次。」
「奇人自有異事,陳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計較這些繁文縟節。」
盧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陳先生能夠常來這邊做客。走,我們去屋內坐下聊。」
陳平安跨過門檻後,盧泱便鬆開手,雙方分坐暖炕一旁,盧泱就由著那些奏摺攤放在案几上邊,沒有半點忌諱。
盧泱聽過陳平安言簡意賅的解釋,得知真相,驚奇萬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異哉。」
這位以雄才偉略著稱於一洲的盧氏皇帝,毫不猶豫道:「其實陳先生根本無需來京城這邊,多跑一趟,容易耽擱正事。」
陳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畢竟還是大源朝廷轄下機構之一。雲霄宮楊天君再德高望重,楊氏子弟再大公無私,終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盧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門口一眼。
好話?當然是好話。
就只是順耳的好話?不止。
這本身就是年輕隱官看待大源皇室與崇玄署關係的一種明確表態。
山上神仙與山下帝王,就像一個管天一個管地,雙方關係複雜,既有一榮俱榮的休戚與共,心照不宣的 也不乏齟齬,會貌合心離,甚至是相互算計,背道而馳,互相視為仇寇。
自家鈞兒好福氣,好運勢,沒有白認這個教拳師父。這位身份重重的陳先生,胳膊肘總是往裡拐的嘛。
同樣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刻字與否,又有天壤之別。
上次雙方在雲霄宮那邊碰頭議事,陳平安尚未遠遊蠻荒天下,並無城頭刻字。
盧泱笑問道:「趁著距離朝會還有半個時辰,我能否與先生同游雲霄宮崇玄署?」
倒是沒有什麼試探,更不是信不過對方,盧泱就只是身為一國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對於那種騰雲駕霧,還是有幾分神往。
陳平安點頭笑道:「失禮了。」
等到年輕隱官言語落定,盧泱很快就有點失望了,因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經挪了個地方,正是上次見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沒有那種騰雲駕霧的仙人御風,與預想之中的飄飄乎泠然之感,全無關係。
陳平安與盧泱並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現身來到崇玄署這邊,正是國師楊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桿麈尾,銘刻有「風神」二字。
陳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與這位道門天君致歉,楊清恐微笑道:「無妨,貧道就當是一場神遊了。」
楊清恐與皇帝陛下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陛下。」
盧泱雙手負後,與國師點頭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個湊熱鬧的,國師只當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說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設置的官場機構,那麼雲霄宮跟龍虎山天師府一樣,都是子孫叢林。雖然大源朝廷在這邊設置了道門衙署,可其實就是個擺設,反正大小道官,要麼姓楊,或是在雲霄宮這邊授予的度牒。
雲霄宮道人雖非水神,可是這位楊國師,道氣與水運皆重,何況那位未能躋身公侯的大瀆上祠水正,司徒激蕩的祠廟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樹下石凳,其實就是上次的位置,聽過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後,楊清恐洒然笑道:「只說看在這份送上門的功德,貧道若是心中再有半點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夠且人心不足了。」
陳平安心中大定,不虛此行。
只是不能買賣一談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動與老天君聊了聊楊凝真與楊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邊的近況。不過沒有說自己與那位「木茂兄」的那場見面,只說自己是在飛升城避暑行宮那邊聽來的傳聞。楊清恐起先聽到兄弟二人,一個接連破境,一個與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經成為好友,老天君始終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輕隱官看似隨口說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與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楊清恐看了眼青衫劍仙,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楊清恐突然說道:「後覺對陳先生仰慕已久,今日藉此機會,見面一敘?」
陳平安只當是老真人的一句場面話,點頭道:「當然可以。」
楊清恐笑了笑,輕輕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現身此地後,他環顧四周,一顆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拜見陛下,見過祖師,隱官。」
楊後覺,玉璞境,道號「摶泥」。
在北俱蘆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都算是一個極其年輕的上五境修士,雖然頂著國師、天君兩個頭銜的,還是楊清恐,可事實上,無論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還是楊氏的雲霄宮,朝廷事務與家務,都是楊後覺一把抓。此外楊後覺既是既是那對兄弟的長輩,更是他們的半個傳道人。
之前陳平安幫著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來頭都極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和作為酈采大弟子的元嬰劍修榮暢,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楊後覺。
後來陳平安聽說是盧氏皇帝親自舉薦的人選,而且楊後覺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這其實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個暫時還站著的楊後覺,在座三人,都是老於世故的。
只是年輕隱官與老國師,相互間那麼一個極其微妙的停頓間歇。
盧氏皇帝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
應該是陳平安需要那麼一點緩衝時間,好確定老天君能否親自喊來楊後覺,是否需要自己代勞。
而楊清恐便順勢抖摟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這陳平安的夢境天地中,直接將天地之外的楊後覺「搬徙」至此。
楊後覺落座後,剛好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神色誠摯,微笑道:「上次貧道湊巧有事,錯過了。其實想見隱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償所願,幸甚。」
楊清恐與這個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輩,大致說過緣由,楊後覺輕輕點頭,然後老天君笑著打趣道:「其實當下崇玄署還有兩位貴客,與後覺差不多,對陳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陳先生可曾聽說高閑亭?」
陳平安神色肅穆,沉聲道:「高宗師的大名,如雷貫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雖非劍道宗門,最近千年以來,卻一直是劍氣長城的常客。」
在北俱蘆洲看來,顧祐死後,如今北俱蘆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個言行無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後,立下不少戰功,恢復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謝實那邊按時「點卯」。
而獅子峰客卿李二,是個突然就冒出來的大宗師。此外就是百歲出頭年齡的高閑亭了,在遠遊境時,高閑亭就曾以純粹武夫身份,擔任一座北方宗門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實證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極好,這位年輕武夫,此後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極為穩當,最終成為了一位止境武夫,並且有望躋身歸真一層。而高閑亭的妻子,山上道侶,是一位躋身玉璞境沒有幾年的女子劍仙,名為鄭沅芷,道號青蘿,最終高閑亭就從首席供奉,再變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當代宗主蕭疏,是鄭沅芷的師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雖非劍修,卻率領宗門一行三十餘人,當年與太徽劍宗韓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趕赴劍氣長城。因為出手太重,出城太遠,身受重傷,差點跌境。那撥群玉山無一例外皆是祖師堂嫡傳的修士,更是傷亡慘重。
不過傳言鄭沅芷與酈采關係……不算融洽,只因為有個姓姜的罪魁禍首,曾經把鄭沅芷得罪慘了。
而這個在北俱蘆洲大名鼎鼎的姜賊,如今剛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筆糊塗賬。
閑聊片刻,楊後覺突然站起身,後退三步,再次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竟是顫聲道:「感謝陳先生,當年在鬼蜮谷內,為貧道了卻一樁前身紅塵的宿緣夙願,今生之楊後覺,昔年之隴山國舊人,為自己,也為她,由衷謝過陳先生。」
不但是盧泱聽得一頭霧水,其實就連陳平安自己,一開始也是滿臉茫然,只是聽到楊後覺自稱「隴山國舊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仍是拗著心性,回了楊後覺一個道門稽首,輕聲說道:「浮萍聚散,有緣再會。」
老天君輕輕嘆息一聲,不過眉宇之間,還是輕鬆神色更多。
原來當年陳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經一起遊歷至一處密室石窟,裡邊有兩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鳳鳴峰女修,一位是隴山國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後來國難當頭,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廢,捨棄修行,重新下山,繼承大統。
如此說來,楊後覺願意擔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難怪那位好人兄,會去往剝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處,而且又會「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條密室地道。
將盧氏皇帝送回京城御書房,陳平安之後便走了一趟搖曳河祠廟,再次見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離開壁畫城後,便是這位喜歡當那撐船舟子的河伯,載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還是老樣子,一個肌膚黝黑的老人,就像個上了歲數的莊稼漢,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只不過那會兒的陳平安,則是戴斗笠掛酒壺的裝束,乘舟過河。
確認了陳平安的身份過後,老河伯嘖嘖稱奇,搖頭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廟,還曾接受過一位隱官大人的香火。」
當年薛元盛還誤以為自己碰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竟然會任由那麼一樁天大福緣,就像從指縫間漏掉,最終與一位壁畫城騎鹿神女的認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與那位青衫劍仙,走出祠廟,一起散步走到河邊,很難想像,這位金身不輸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舊是一位沒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邊一處,笑道:「當年那個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這兒破境,氣象大到嚇人。好嘛,這才幾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聲裴大宗師了。」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一役後,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與老友們在酒桌上一樁不小的談資。
老夫曾經在河邊站著不動,接下那位裴大宗師的破境一拳。
雙方之後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識吧,老夫為她撐船過河,很聊得來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當時的破境機緣,在於她心中道理與世上道理的一場打架。
陳平安曾經詳細問過李槐,與裴錢一起遊歷,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長大了,變成少女,再變成年輕女子,就該藏著些心事。
哪怕是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都不好過問太多了。
薛元盛習慣性蹲下身,搓動泥土,嘿嘿笑道:「當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別人求之不得福緣,你卻避之不及。一開始我誤以為你小子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要麼就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則實在是說不通的事情嘛。現在想來,一個能夠成為劍仙、當上隱官的人,怎麼會傻。那麼當年就肯定是裝傻了。」
陳平安隨意坐在岸邊,點頭道:「那會兒我確實是裝傻,不過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騎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從哪裡蹦出個外鄉人,當年她已經被你氣了個半死,要是聽到這種混賬話,非要再被你氣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沒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難免腹誹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邊這位年輕劍仙,當年路過一趟,那壁畫城八位彩繪神女,春官,寶蓋,靈芝,長擎,仙杖,騎鹿,行雨,掛硯,就全部變成了白描圖案。當然前邊五位,是早就離開壁畫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過這位隱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觀的收官之人?
陳平安掏出那枚養劍葫,喝了一口酒,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當年僅存的三幅彩繪壁畫,騎鹿神女,當年她被某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給傷透了心,只是因緣際會之下,轉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而精於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為書始,與那個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頭直到額骨裸露的年輕修士,有了一樁甲子之約,然後她才會去找「李柳」請罪。
至於那位掛硯神女,已經跟隨主人去了流霞洲,離開骸骨灘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她將那座積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認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寶卷。
陳平安每次一想到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老子當年憑本事挖了幾條積霄山雷鞭而已,怎麼就與你起了大道之爭?你家大道,難不成就是條田間小路嗎?哪怕是條田間小路好了,相互間隨便側個身,也就擦身而過,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問道:「這是在隱官大人的夢境中?」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
「取巧而已。」
「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個八錢銀子。」
薛元盛一愣,隨即大笑起來,「說吧,這次找我什麼事。」
得到陳平安那個答案後,薛元盛皺眉道:「圖個什麼?值當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種問題,誰都可以問,唯獨薛夫子問得多餘了。」
要是圖個值當,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瀆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補缺當個瀆廟水正,綽綽有餘。
薛元盛抬起雙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心誠一炷香罷了,就當拜你我心中的那個不值當好了。」
雙方談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實就幾句話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錢,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一個願意多說,一個喜歡聽這些,捨不得走。
薛元盛說如何都無法將當年那麼個財迷姑娘,與後來的「鄭撒錢」和「裴錢」聯繫在一起。
只說當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傢伙什,用那戥子稱了銀子,再用小剪子將碎銀子仔仔細細剪出八錢來,除了青竹桿的小戥子,還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兩個,分別篆刻有「從不賠錢」、「只許掙錢」……難怪後來她會化名鄭錢,行走江湖……
與薛元盛道歉之後,她還會懊惱萬分,說自己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鎚兒的拳。
當時還有個身穿儒衫的年輕讀書人,人很好,不過說實話,一看就是個讀書不是特別開竅的。
對於薛元盛對李槐的這個評價,陳平安只能是無言以對了。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入袖,問道:「薛河伯是否願意擔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應此事,很快就會有一個搖曳河經過國家的禮部尚書,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趕來此地住持朝廷封正儀式,然後同時還會有一位魚鳧書院的副山長到場。
這也是先前陳平安為何會改變路線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盧泱和崇玄署幫忙牽線搭橋。
朝廷封正山水神靈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國氣運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於誰都尊敬這位搖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經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動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連累一國運勢。
只不過陳平安自有手段,把這筆賬給抹平,事後肯定不會虧待了那個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將我這座淫祠,推到這個位置上去,陳山主你到底求個什麼?是打算找我合夥做買賣,與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這位新晉河神,在河道運輸一事上照拂幾分,然後一起掙錢分賬,你財源廣進,我香火鼎盛?」
陳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難不成還要求我不成?」
陳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劍仙,一宗之主,面子就這麼不值錢嗎?」
陳平安答道:「雖說不算太值錢,可好歹值點錢,只是薛先生擔得起。」
薛元盛搖搖頭,依舊堅持己見,「要是相當那江河正神,早就當上了,我不樂意,束縛太多,不如現在自在。」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半點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個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過自己兩次,差不多的說辭,老薛啊,當個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磣啊?給老娘句準話,這就幫你運作去,保管一家一戶敲門過去,將來搖曳河沿途兩岸,沒個七八座祠廟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沒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沒點頭。
薛元盛轉頭道:「勞煩陳山主給句一竹蒿到底的準話,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絕了這件事,以後也要心中糾結,多個掛礙。」
天下劍修好不好說話,北俱蘆洲山上的那些祖師堂最清楚。
陳平安擺手笑道:「薛河伯千萬別多想,不答應就算了,我就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
薛元盛沒好氣道:「我信你個鎚子。拿出一點誠意來!」
陳平安想了想,給了個心中所想的答案,「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這輩子也算走過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比當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會錯過一樁不小的機緣。」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你繼續忙去,趕路要緊。」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站起身,笑問道:「這麼些年,不太容易吧?」
「說來說去,其實也簡單,無非是……」
陳平安略作停頓,緩緩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點頭道:「好像說破天去,也就是這麼個到底的道理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抱拳作別。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劍氣長城與末代隱官,原來是相互成就,兩不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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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瀆靈源公府。
拂曉時分,一撥暫時還不需要去官廳點卯當值的鶯鶯燕燕,她們湊在一處抄手游廊內閑聊,因為不屬於水府「官路」,註定不會有外人路過此地,故而她們也無需太講究禮制,她們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負責勘定大小水脈的發源地,以及護住這些水脈源頭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後者身份職責類似欽天監的地師,劃清界線,負責定期巡視所有江河湖溪的邊界線,看守各地界碑,兩處都是名副其實的清水衙門,權柄小,無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舊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剛剛進入水府沒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猶帶稚氣,性格活潑,尚未被徹底磨去稜角,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若是臨近稽查司、賞罰司之類的顯要衙署戶房,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旖旎風景的。
有個出身大篆王朝豪閥門戶的少女,忍不住問道:「依循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瀆字作小渠解,那麼就只是一條小水溝啊,是怎麼回事?」
一位來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點頭笑道:「文聖老爺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顯而易見,在咱們文聖老爺子看來,這『瀆』,是要小於江河的,這就驗證了許夫子的說法。至於這個瀆怎麼演變成了大瀆,我以前在就水殿檔案處當差,看了好些官書野史,好像從沒有文字記錄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問道:「怎麼就是『咱們』文聖老爺了?」
她當然知道那位恢復文廟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聖不是中土人氏嗎?
濟瀆水域,一分為二,依舊廣袤,靈源公府轄境的眾多王朝、藩屬小國,將近八十個,像那鄰近濟瀆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連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來個藩屬國,一口氣「上供」給水府將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還有一些類似官場的額外蔭補,算是走了後門,得以進入水府修行,其實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閥子弟的鍍金手段,等於白撈個大瀆水府的譜牒身份,這撥男女,不管十年之內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還是最終被遣返回鄉,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這會兒,一個坐在抄手游廊最邊緣欄杆上的少女,就在那兒鑽研一張紙馬馱水符,是手繪的金色符籙,符紙是金箔冥紙材質,繪有神將披甲騎馬的圖案,類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縮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靈和香火的路子,因為多出一道祭祀燃燒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尋常符籙修士便畫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紙錢甲馬果通玄,萬里近在眼前」的美譽。
修行不覺春將至,一寸光陰一寸金。
「這都不知道?」
曾經在舊南薰水殿檔案處任職的女官,嘿了一聲,「當年我們北俱蘆洲劍修,浩浩蕩蕩,聯袂跨海遠遊,在皚皚洲登岸,要與一洲修士興師問罪,就是文聖先生好言相勸,才沒有打起來,但是我們可沒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後,皚皚洲就沒了個『北』字,這可是文廟都認可的事情,萬年以來,浩然九洲,改名一事,僅此一次,能是小事?」
說到這裡,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說啊,文聖明擺著是更向著咱們的,是北俱蘆洲的半個自家人。」
「再說了,文聖的那位嫡傳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劍術天下第一高,什麼劍術裴旻,都得靠邊站,當年左大劍仙出海遠遊,曾經來過我們這兒,猿啼山劍仙嵇岳幾個,紛紛御劍到沿海岸邊,都曾領教過左先生的劍術,當然是輸了嘛,不過雖敗猶榮,你們想啊,尋常劍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夠,就算興沖衝去找左大劍仙問劍,人家樂意搭理,要我看啊,別說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願意吧?」
「即便不談這些有些年頭的老黃曆,只說前幾年的事情好了,劍氣長城那邊,那位好似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還有浮萍劍湖,是怎麼個關係,如今誰不知道?浮萍劍湖的陳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輕隱官親手交給酈湖主的兩位劍仙胚子?那陳李,還有個小隱官的稱號呢,我可是聽劉嬤嬤說了,這陳李在那無事牌上邊自稱必然百歲劍仙,呵,吹牛?錯啦,是人家自謙哩,甲子之內躋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個來自山下豪閥的少女,小雞啄米道:「曉得曉得,來水府之前,聽我爺爺說過,那位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的劉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一樣喝不過劉宗主,所以說啊,我們北俱蘆洲,劍修的劍術嘛,那是肯定要輸給劍氣長城的,可要說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點不慫他們本土劍修,太徽劍宗的黃老掌律,不也說自己當年離開劍氣長城,在那酒鋪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劍仙給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一事,小聲說道:「好像有個小道消息,龍亭侯說自己與那位隱官大人,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確實就厲害了,雖然是個大瀆侯爺,比自家靈源公要略遜一籌,可在這件事上,好像就給侯府給扳回一城了?
那個南薰水殿舊吏的女官,沒好氣道:「吹牛唄,誰當真誰傻。那龍亭侯是個什麼德行,外人興許不知道,我們這些龍宮洞天的老鄰居……」
一位偶然路過廊道的教習嬤嬤,遠遠聽聞此語,立即快步向前,厲色訓斥道:「放肆!黃口小兒,大言不慚。」
這位劉嬤嬤如今管著水府十六司中的禮制司,她曾是北俱蘆洲一處大河龍宮遺址的屬官,最是講究禮數,老態龍鐘的婦人,緩緩走到這些丫頭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亂嚼舌頭,搬弄是非,一點規矩都沒有,傳出去給外人聽見了,就要誤以為我們公府毫無法度了,你們幾個,但凡開口說話過的,皆在薄錄司那邊錄檔記過一次,再有類似言語,一經發現,當場逐出府邸!」
老嫗視線如鷹鷲盯著那些小雞崽兒,不單是那個水殿舊吏,其餘所有女子,都被嚇得噤若寒蟬,臉色慘白。
疾言厲色的老嫗,生氣是真,不過還真不是老嫗故意小題大做,跟一群丫頭片子過意不去,藉此機會耀武揚威,到了她這個位置,毫無必要了。只是這種混賬話,可大可小,但真要傳到龍亭侯府那邊的耳朵里,一個不小心,就是禍事。讓雙方原本關係融洽的主人與那龍亭侯,難免心生間隙。
就算龍亭侯爺氣量大,聽見了都不當真,可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風之氣,兩府山水接壤處頗多,很容易就會紛爭不斷,在那鄉野田間,只因為搶水一事,尚且經常發生械鬥,更何談大瀆公侯兩府?
何況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真以為那個當水正時、連水龍宗都不放在眼裡的李源,是個好相與的?
只說那大瀆最西邊的嬰兒山雷神宅,當年連山門口的匾額都給人扣掉了兩個字,最後為何還是捏著鼻子放人了?還不是李源發話了,敢不放人,他這位龍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一個才當上龍亭侯沒幾天的昔年水正,就敢這麼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廟規矩當回事,憑什麼?他龍亭侯是個傻子不成?
可惜龍亭侯大人不在場,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錯了,我當真就是只憑那滿腔熱血和一身義氣。
這就叫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先問對方怕不怕,對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對方一刀,如此循環,就看誰更狠,更扛得住。
有婦人著宮裝,帝妃狀,氣態雍容,美艷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一株遠山芙蓉。
婦人正是昔年南薰水殿舊主,如今的大瀆靈源公沈霖,她身後跟隨兩位水府神女,分別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領袖女官,一個位高權重,一個負責……收禮。
沈霖柔聲笑道:「下不為例,這次簿錄司那邊,就不用記過了。」
老嫗立即與靈源公施了個萬福,靈源公都開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氣。
女官胥吏們紛紛與沈霖行禮。
沈霖讓她們都起身,然後摸了摸那幾個聊得最起勁丫頭們的腦袋,神色溫婉,輕聲笑道:「以後在外邊,說話還是要謹慎些,劉禮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規矩辦事。不過回了自己住處,關起門來說些悄悄話,倒是問題不大,不用太過拘謹。嗯,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要被你們『劉古板』聽著了,那就萬事大吉。」
老嫗當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這麼個不太中聽的綽號,只是不甚在意,這會兒聽見靈源公的調侃,老嬤嬤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霖微笑道:「時辰還早,你們繼續閑聊。言語之間,多夸人少損人,總是不錯的。」
然後轉頭對那位老嬤嬤說道:「劉禮制,順便與你聊點事情。」
走出這條抄手游廊後,老嬤嬤問道:「主人還是在為那道場名稱憂愁?」
沈霖點頭道:「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情。龍亭侯那邊都已經想好了個名字,與文廟報備後,聽消息似乎已經通過了。」
像那南邊寶瓶洲,大瀆長春侯楊花,就是一座府邸掛兩塊匾額,長春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文廟封正的公門,一個是神靈的開府道場。
齊渡淋漓侯,風水洞老蛟出身,舊神職是那錢塘長,封侯之後,也早已掛上了一塊匾額,雲文宮。
分別出自林鹿書院觀湖書院的兩位山長手筆。
唯獨靈源公水府這邊,一直沒有眉目,沈霖一開始心存僥倖,是想要與那位存在,看看能否求個賜名,但是建造府邸之初,沈霖就曾悄悄飛劍傳信獅子峰,然後就泥牛入海一般,再沒有然後了,顯而易見,對方就根本不願意理睬自己,沈霖就再不敢打攪對方的清修。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像長春侯和淋漓侯他們一樣,與本洲書院山長求名,若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私誼,有門路,請得動那些學宮祭酒、司業,當然是更好,只是別說文廟,就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這些個正副山長,都談不上有任何香火情。畢竟幫忙取名一事,不是簡簡單單給兩字的小事。
自己想一個?
沈霖還真不覺得自己在取名一事上,能比李源好多少。
沈霖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事情不小,急又急不來,如何能夠不揪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劉禮制,你與魚鳧書院的趙副山長,還算認識,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看看能否邀請他走一趟水府,也無需明說取名一事。」
這種事情的尷尬之處,在於對方答應了,認認真真幫忙取了個名字,拿出了一幅墨寶,萬一自己心中不喜,覺得那名字與水府大道不契,豈不是打對方的臉?
老嫗點頭道:「我曉得輕重利害,主人稍稍寬心,相信以我們水府的風水道緣,定會船到橋頭自然直。」
沈霖強顏歡笑道:「希望如此吧。」
老嫗馬上就動身,手持水府令牌,去魚鳧書院拜會那位趙副山長。
沈霖走入舊南薰水殿地界,大大小小的衙門,多是神女,男子也有,只是相對人數不多。
一些個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尚未官廳點卯,就已經在各自公房落座,開始處理手頭事務。
沈霖回到自己書房,懸掛一塊文房匾額,金字榜書,源遠流長。
沈霖說道:「傳下話去,一月之內,閉門謝客。至於大篆周氏的那場開春典禮,幫我婉拒了,書信讓薄錄司翠婉代筆就是了,你等下你就給她送去我的官印。如非要事,不要打攪。」
站在書房屋外的一位貼身神女,兼任水府印璽司女官,神色恭敬道:「領旨。」
沈霖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雙手掐法訣,打開一層層極為隱蔽的山水禁制,隨後身形消散,化作一幅玄之又玄的畫卷,就像一幅水圖。
金色的半條大瀆主脈,淡金色的大江大河,一些相對次要的河流呈現出銀白色,還有數量最多的灰色溪澗。
沈霖悄然來到一處南薰殿秘境,是沈霖的真正道場所在,相當于山上門派的祖師堂,也是沈霖一尊金身擱放處,而道場真身,是一隻青螺螄煉化而成,貨真價實的螺螄殼裡做道場,這隻「法螺」來自一個已經消亡的大宗門,是祭祀禮器之一,內壁篆刻有一篇極為高深的水法道訣,如果不是此物,沈霖恐怕都撐不到與那位至高重逢。
道場空間不大,與外邊的書房差不多,卻是一處道家「心齋」之顯化,可想而知,這隻法螺的舊主人,道法造詣之高,已經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道場之內,除了一張紫色材質的金字元籙,便空無一物,
那張紫氣縈繞的符籙,大如一幅立軸山水畫,懸掛在虛空中,一串金色文字,熠熠生輝,是那「正大光明之室」。
絲絲縷縷的香火,從大小水府、江河祠廟匯聚於此,一粒粒人間香火的精粹氣運,在屋內星光點點,漂浮不定。
沈霖原本打算忙裡偷閒,花上一個月光陰,好好淬鍊金身,水府庶務繁多,她又不像李源那麼喜歡當甩手掌柜,沈霖做事更為精細,可算事必躬親,但是沈霖並未因為身份變化,就有絲毫懈怠,歸根結底,他們這些神靈,以香火淬鍊金身,抬升神位高度,才是大道根祇所在。
沈霖突然察覺到有一絲不對勁,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一個下意識閉眼,眉心處宛如睜開一道淡金色天眼,只是沈霖原本緊繃的心弦,立即鬆弛幾分,默默收起一道水法攻伐神通。
沈霖嫣然一笑,竟是與那個膽大妄為至極的不速之客,儀態萬方,斂衽施了個福,柔聲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先生。」
眼前青衫客,是那個當年被「李柳」稱呼為「陳先生」的外鄉人。
沈霖確實對他心存感激,欠對方多矣。
倒推回去,如果自己不是碰到「李柳」,那麼大瀆公侯兩個顯赫職務,水龍宗肯定會扶持榮辱與共的水正李源,佔據一席之地,那麼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劍湖和酈采劍修的支持,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蘊,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是會竭力扶植起濟瀆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蕩,自己還是毫無勝算。
可如果不是這位陳先生遊歷龍宮洞天,李柳就註定不會重返昔年眾多避暑行宮之一的龍宮洞天,更不會幫助沈霖恢復金身。
所以說這位陳先生,千真萬確,是她沈霖的恩公。
陳平安作揖還禮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
沈霖微笑道:「只會蓬蓽生輝。」
不比水正李源,那些年名義上管著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沈霖,其實那南薰水殿,就是無源之水,沈霖金身,則是無本之木。
那大源袁氏王朝,由雲霄宮崇玄署設置關卡,攔截大瀆水運,流入龍宮洞天的分量,恰好維持在一個極其微妙的水位線上,使得沈霖不至於因為水運枯竭而金身崩壞,卻也難以利用水運淬鍊、穩固金身,彌補那些金身縫隙,這就像一場束手待斃……等死。
所以第一次遊歷龍宮洞天的陳平安,初次見到沈霖,加上當時這位水神娘娘也無意施展障眼法,隱藏真容,故而在那會兒的陳平安眼中,第一感覺,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無數條細微裂縫,慘不忍睹,那正是金身破碎、即將崩潰的邊緣,說是命懸一線,都半點不誇張。
水正李源,擔任大瀆龍亭侯,是陞官,是錦上添花。
可對於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卻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籬下多年,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終於辛苦熬成婆。
陳平安沒有多看這處道場一眼,問道:「能否換個地方,與靈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陳先生你莫不是忘了,在你這……夢中,早已賓主互換身份,讓我沈霖如何帶路?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靈源公只需隨便觀想一處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雙方便置身於法螺之外的書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發現奇異之處,自己記憶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繪,若是從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顏色。
等到沈霖視線觸及那些黑白物件,卻有瞬間變成了彩繪,好像一下子就為它們增添了一份生氣。
沈霖不願有那主客之別,便搬了兩條椅子,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青袍長褂,正襟危坐。
沈霖說道:「陳先生,你與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依舊喊靈源公為沈夫人好了。」
聽說是那一炷香的事情,沈霖當然知道此事,最為關鍵處,是身為敬香之人,得有個所謂的誠心正意,是無法半點作偽的。
不然這一炷清香容易點燃,可那維持香火的心香,卻是註定無法點燃了。
只是在沈霖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對那桐葉洲修士心生厭惡是真,可既然陳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葉洲,心誠一事有何難。
就當是遙遙拜謝恩公了。
至於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見陳先生堅持,便惱羞成怒,陳平安繼續曉之以理,沈霖便動之以情,臉色哀怨,等到陳平安繼續醞釀措辭,沈霖便怒氣沖沖,眼眶泛紅,隱約有淚水,說陳先生你這是故意將我陷於不仁不義之地嗎,還是說陳先生心中,從始至終,都覺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輩?陳平安只得收回言語,還得與沈夫人道歉一句,結果沈霖驀然而笑,已經開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淚水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份底本,交給沈霖,解釋道:「勉強算是補上祝賀沈夫人擔任靈源公的賀禮,不過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結果那本冊子,翻開一頁,便驚訝道:「是那水陸道場的金科玉律?」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請教了一些學問,老真人不吝賜教。沈夫人可以用靈源水府的名義,送給孫宗主。」
沈霖所謂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儀所在,名副其實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錢都買不來的「老規矩」。
道門開壇法事的科儀本,大體上分為祈福禳禍、消災解厄、酬神謝願等的陽事科儀,與超薦先靈、度亡生方、鍊度施食在內的陰事科儀。其中底本最為珍貴,俗話說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闡事,像桐葉洲那個崇佛的北晉國皇帝,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試圖恢復舊制。
之前陳平安在敕鱗江畔,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一起散步江邊,話趕話不是,除了與老真人請教龍虎山獨門科儀,便又說起了水龍宗的齋醮一事,龍宮洞天內每年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都會先後舉辦兩場依循古禮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籙、玉籙、黃籙道場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會忍不住調侃一句,你小子擱這兒薅羊毛呢。
沈霖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先生為何不將此物交給龍亭侯,讓他幫忙轉交給孫結或是邵敬芝?」
這可是一樁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門,最重視這種細水流長的收益。
若論私誼,陳先生當然是與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陳先生與自己才總共說了幾句話?屈指可數。
沈霖倒不是懷疑陳平安對自家靈源水府,或是對自己有什麼企圖。
陳先生霽月清風,君子坦蕩蕩,何等光明澄澈。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李源藏不住話,一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麼真心話都會往外掏,以前可能無所謂,可如今都是龍亭侯了,還是要注意點,李源交友門檻高,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一下子拿出這份底本,在水龍宗那邊,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誤會,換成是我,也會懷疑李源早些年擔任水正的漫長歲月里,明明有此科儀底本,為何一直不拿出來。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孫宗主他們多想。」
沈霖點點頭,陳先生此舉,確實老成持重。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在沈夫人這邊,就不用如此拘束了,靈源公府如今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完全可以解釋為某人得自某地的舊藏之物,然後被沈夫人慧眼識珠,故而時至今日,才算重見天日,贈送給水龍宗,自然是題中之義,也算善始善終又結新緣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輕聲道:「還有個理由,我要是得了這份珍貴異常的道門科儀底本,以沈霖當年的處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會藏藏掖掖。」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大實話,我一個客人,說了不合適。」
沈霖笑顏如花。
遙想當年,初次相逢,年輕人當時手裡拎著一把油紙傘,眼神明亮,就像雨水裡的燈火。
陳平安說道:「幫人就是幫己。」
沈霖點點頭,先前陳先生所謂的有私心,沈霖當然很清楚,因為李源每年都會幫著這位「拜把子兄弟」做一事。
陳平安用一個極低價格,在龍宮洞天買下了那座鳧水島。
如今投桃報李,何嘗不是一種善始善終又善始?
陳平安準備起身告辭。
沈霖突然說道:「得眾動天,美意延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這可是自家先生說的話,是那版刻成書黑紙白字被無數讀書人背誦、注釋的的聖賢言語。
沈夫人這會兒說這句話,最合時宜。
沈霖跟著起身,挽留勸說道:「陳先生,何必如此來去匆匆,不差這一時半刻吧?好歹讓我帶路,請陳先生參觀一下南薰水殿舊址?」
陳平安只得照實說道:「夢中遠遊一事,涉水光陰長河,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
沈霖一臉疑惑道:「幾步路而已,想來損耗有數。何況在我這邊,陳先生有消耗功德嗎?難道說一開始陳先生就篤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陳平安倍感無奈,只得說了句客氣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卻是一般厲害。
當然,讓陳平安最頭大如簸箕的,還是皚皚洲的某位女子劍仙。
之後陳平安便跟著沈霖,雙方走在虛實難測、真假極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雙方肩頭間距剛好可以容納一人。
沈霖便覺得有趣,她之前聽聞一些山上消息,說這位年輕隱官在當那「二掌柜」的年月里,經常因為喝酒一事,就被寧姚關在門外,蹲一宿對付過去?而且半點脾氣都沒有的?
那位寧劍仙真有那麼厲害?
難怪她可以成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按照文廟制定的山水禮制,五嶽大瀆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綠琉璃瓦。
相較李源的龍亭侯府,兩者佔地規模大致相當,只是這邊略顯簡陋,土木營造一事,至今還在進行,當年水龍宗那邊,是先借錢給了李源,掏出一大筆神仙錢,幫忙營造侯府,李源當然是半點不客氣的。
而且水龍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慮龍亭侯那邊,至於自己這邊,不用水龍宗如何照顧,不過最後略鬆一口氣的水龍宗,仍是往這邊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錢是不多了,捧個人場的譜牒修士,總還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舊南薰水殿,已經搬遷出龍宮洞天,可以作為諸司樞紐所在,大小屋舍,都開闢為諸司衙署。
大瀆公侯府邸,無異於一座小朝廷,衙署眾多,按照文廟規定的禮制,一般設置有十六司,數量稍有增減,倒是問題不大。
雖然靈源公與龍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廟的金玉譜牒上邊,兩者相當,可還是有些區別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兩座瀆廟,擁有兩位負責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一個名額,此外轄下江水正神的數量,靈源公府也要比龍亭侯府多出兩成的數量,至於河伯河婆之流,並無定數,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時,輕聲問道:「那兩座瀆廟的人選,陳先生可有建議?」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兩次遊歷北俱蘆洲,我與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一條大瀆沿途的眾多山水神靈,以前歸各國朝廷管轄,如今等於是憑空多出了兩位頂頭上司。
不過相比李源的單身赴任,沈霖卻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還從龍宮洞天帶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屬,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此外,沈霖還籠絡了一撥數量可觀的 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動投奔而來的水裔精怪,就像身邊這位職掌禮制司的教習嬤嬤,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靈源水府諸司總計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條,各司其職。
要說經營之道,可能幾個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沈霖。
畢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慣了的,是能躺著享福就絕不坐著打瞌睡的那種,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龍宮洞天,只有一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今時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視轄境,儀仗森嚴,極有威勢。
走到那處清供司門口,沈霖便有幾分赧顏神色。
屋內一眾女官,正在再次確認一份名單。
原來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類似山下俗子的誕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靈,品秩不高的,都不會計較這個,不會大肆操辦,至多是各自祠廟裡邊多些人間香火,否則一年一辦,誰吃得消?山水官場的鄰里之間,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錢往來,可都是要講究一個禮尚往來的,故而又有一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多是甲子一辦,或者乾脆就忽略不計。
但是像沈霖這樣的大瀆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沒幾年的,就由不得她從簡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這個月,所以身邊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領袖,近幾年,每年年底都會忙碌得焦頭爛額,不說待客,光是收納、清點各色禮物,或者說貢品,就是一樁名副其實的浩大工程,各國朝廷,世族豪閥,山上的大小宗門、仙府,轄境內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還有那州郡縣城隍廟……
蘭房國的那幾盆天價蘭花,金扉國精心熬出的鷹隼,金鱗宮的數尾錦鯉。以及春露圃與大篆王朝的……
哪些將來是需要還禮的,以及還什麼樣的禮物,哪些只需要記錄在冊,再分門別類,各自與之前的賀禮歸檔一處,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還要再與禮制司那邊商議,不能出半點差錯。
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離開骸骨灘後,就曾徒步走過蘭房國、金扉國一線,最後到了春露圃那邊,然後偶然遇到了咱們那位劉大酒仙。
記得那蘭房國商貿繁華,所以嫁為商人婦的女子,會經常往水中投擲金錢問吉凶。而且放生一聲,風靡朝野。每逢旱澇,就喜歡拿紙龍王出氣。
春露圃以北地帶,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自古崇武,民風彪悍,武夫橫行,多以大篆王朝作為宗主國,武運昌盛,動輒呼朋喚友,數百號武夫,圍毆一座山上門派的場景,時有發生,估計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獨一份的,可憐金鱗宮,那位元嬰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遊歷,挨悶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麼玩笑話。
撼山拳,顧祐前輩。曾是一個化名丘逢甲的山莊老管事。
最終卻與猿啼山劍仙嵇岳,相互問拳問劍。
聽聞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是位女子武夫,用劍。
原本她躋身遠遊境,就被視為走到了斷頭路,卻出人意料,躋身了山巔境。
在那營造司衙署,有位綠鶯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正在這邊與相關官員談論事情,聽聞靈源公剛剛巡幸返府,卻對外宣稱閉門謝客了,年輕侍郎便有些惋惜,本來想著與她見一面,總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綠鶯國作為濟瀆入海口,這些年主動攬事,都沒有與靈源公府打招呼,就開始動土開工,要為沈霖開闢出一座作為巡幸大瀆的駐蹕行在,沒幾年功夫,綠鶯國不光是掏空了國庫金銀,僅僅對外借債,恐怕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沈霖當然不願如此綠鶯國破費,
只是綠鶯國自己都不喊窮,口口聲聲,國庫盈餘,毫無問題,等到營造司數位女官神侍親臨綠鶯國,帶著靈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開銷,依舊只給水府報了一個低價,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讓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密旨,不給綠鶯國朝廷任何扯皮機會,才剛剛過半的後續工程,必須全盤交給水府營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麼荒廢好了,未來誰願意入駐其中,你們綠鶯國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禮制司衙署那邊,官員們當下有些為難。
因為一把手的老嬤嬤劉禮制,剛剛離開水府,靈源公又閉門謝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時分,很快就會有兩位貴客登門。
沈霖笑道:「這些人情往來,實在是累人。」
陳平安點頭道:「深有體會。」
沈霖問道:「對付這類事情,陳先生可有訣竅?」
落魄山在北俱蘆洲南邊的山上口碑,那是極好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頭笑道:「只能告訴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罷,總要做到其中一點,別落個心事兩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陳平安忍住笑,「其實捷徑也是有的,只要找個稱職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當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搖搖頭,「學不來。」
這些年靈源公水府客人,可謂絡繹不絕,門外是一年到頭的車水馬龍,不過再過幾年,情形估計就會好轉幾分。
逛過了諸司衙署,陳平安停下腳步,沈霖說道:「陳先生下次遊歷北俱蘆洲,不管有事無事,務必來此做客。」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說道:「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我可以寄信一封給先生。」
其實陳平安早就猜出來了,是那匾額賜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對人了。
別說一幅匾額,就是十幅匾額,以自家先生的學問,也能幫靈源公水府辦了。
但是沈霖卻神色尷尬道:「哪敢勞駕文聖老爺,陳先生能不能親自?」
陳平安啞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麼大的事情,豈可如此馬虎,連忙擺手道:「取名一事,實在非我所長。」
沈霖臉色玩味,捋了捋鬢角,柔聲笑道:「陳靈均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
沈霖深呼吸一口氣,只好祭出殺手鐧了,硬著頭皮說道:「可能陳先生還不太清楚,我其實一直幕後住持龍宮洞天裡邊的金、玉倆籙道場。」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沈霖豈會主動說這種事情,她實在是希望陳先生能夠留下一幅墨寶,不得不出此下策。
陳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時,陳平安點頭笑道:「那就獻醜了。」
回到了沈霖那處書房。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憑空出現一支提斗筆,輕輕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筆如蘸濃墨,墨汁卻是金色。
書法一途,大楷之難,遠勝小楷,那麼想要寫好榜書,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凝神思量片刻,陳平安說道:「如果不採用這個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是一幅書信往來的小小筆札好了。」
沈夫人如釋重負,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陳平安左手持筆,右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身前便攤開一張半熟的雪白宣紙。
最終寫下三字,德游宮。
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又寓意大瀆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穩固,如蓮出水泥,可作安心之處。
沈霖聚精會神,看著紙上的一筆一划。
字如神龍出海,氣勢磅礴。
陳平安收起提斗筆,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辭。
沈霖竟是獃滯無言,等到陳平安已經悄然離去,這位靈源公也忘記了言語告別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獲至寶,才發現書房內已無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禮,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場。
置身於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虛空境地中,恰似遠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風中。
————
銀屏國境內的蒼筠湖,與那隨駕城距離不遠,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
身穿一件奼紫法袍的湖君殷侯,這些年收斂了許多,雖說之前文廟頒布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品秩,蒼筠湖沒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開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開心的時候,就想一想那黃鉞城和寶峒仙境,也就寬心了。
鐵打的山頭,流水的仙師。
當年那條過江龍,是個自稱陳好人的傢伙,那叫一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當時年輕劍仙身邊,還有個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幫閑,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
蒼筠湖算是踢到一塊鐵板了,這會兒殷侯都會隱約覺得有幾分「腳趾疼」。
不然殷侯貴為一座大湖水君,哪裡需要隔三岔五,主動去與隨駕城那座小小火神廟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個地方上的縣太爺稱兄道弟嗎?
今天殷侯修行之餘,就打算出門散散心,結果一個踉蹌,就誤入一處……山巔修士的山水秘境?
結果一個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帶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禮道:「殷侯拜見陳劍仙。」
只需陳劍仙三言兩語,湖君殷侯便斬釘截鐵道:「劍仙說怎麼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還是當年那句老話,一字不改。
一般言語,兩種心思。
上次是形勢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從。
雙方鬥智斗勇,鬥法問劍,都輸給了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鄉劍仙。
蒼筠湖不可謂不凄慘,尤其是那幾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盤上。使得蒼筠湖從當年門庭若市,變成了一處門可羅雀的清凈地。
蒼筠湖周邊十數國的山上仙師,誰敢再來這邊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幾條命嗎?
自己答應得如此爽快了,卻見那青衫劍仙毫無離去的跡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憑咱倆的交情,不至於坐下來推杯換盞吧?
難不成是自己又有哪裡做得不對,這個難纏至極的傢伙又來算賬了?比如是上次那個杜俞的造訪?問題在於,殷侯自認算是很仁至義盡了,真心不能幫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門嫡傳,更不是山澤野修,招惹了瓊林宗,能跑到哪裡去?你這位劍仙,今兒要是因為這件事,興師問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長脖子,隨便你處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魚鳧書院那邊喊冤,求個公道!
陳平安就像「拖拽」著一位湖君,並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龍宮內,然後很快就來到水面子上,凌波虛渡,去往那座曾經破敗不堪的水仙祠。
至於那炷香,
很多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同樣會帶來誠意。
陳平安隨口笑問道:「如今湖君的龍宮佐官,想必換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著這句言語的餘味。
對方是在傷口上撒鹽?
不能夠。
自己能夠與陳劍仙攀扯幾句,榮幸之至。
一個願意扛下隨駕城天劫的過客,一個又在蒼筠湖大開殺戒、如神靈高坐椅上的傢伙。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見,點頭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極貞烈女子,陳劍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氣象便知。」
至於另外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渠主,不提也罷,反正自己與陳劍仙,雙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說來奇怪,早年兩處水仙祠,一個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門大戶,常年高朋滿座,一個慘到不能再慘的破落人家,就連祠廟裡邊的彩繪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這麼個腦子不夠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蒼筠湖一眾河神水仙中,唯一一個因禍得福的,如今發跡了,水仙祠修繕如新,那斑駁不堪的三尊彩繪神像,都得以重新補漆描金。
倒是那位風光無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當年那場風波中,率先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殷湖君。」
去往龍宮之前,就早已看過那處嶄新水仙祠的山水氣數,更換了主人之後,確實氣象一新,依舊是掛那塊「綠水長流」的匾額,虧得當年自己竭力阻攔杜俞,勸他不能太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不然估計那塊祠廟匾額,如今已經更換位置了。
如今那條藻溪,溪底水藻叢生,每枝長達數丈,美如鳳尾,溪澗清澈見底,隨流飄蕩,裊娜可愛。
而腳下這條道路旁的溪澗,雖說不能與藻溪媲美,卻也算是變化極大了,兩岸再不是雜草叢生的慘淡光景,鵝卵石鋪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潔,都可以讓一架馬車通行了,當年渠主祠廟卻是距離市井不過數十里山路,都會落個香火凋零的處境,以至於連那祠廟裡邊的神像,都無法承載神光,只能在水府這邊,年年拆東牆補西牆,借債度日,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她積攢了多年的陳年舊賬,但是偏偏能夠借著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陳平安問道:「她那隻瀲灧杯,是不是來自清德宗?」
殷侯點頭道:「陳劍仙好眼光,此物確是早年道門清德宗的禮器之一。」
陳平安調侃道:「結果就被這位渠主娘娘拿來承載迷魂湯,附著桃花運?」
殷侯頓時臉色尷尬起來。
到了水仙祠外,過門不入,陳平安帶著殷侯一起縮地山河,轉瞬間,雙方就來到了一條鄰近蒼筠湖的挑礬古道。
陳平安徒步走在山間,問道:「按照本地縣誌的地理輿圖記載,這裡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處跳尖尾?」
殷侯愈發吃不準這傢伙到底要做什麼打算,只能是點頭道:「陳劍仙半點都不貴人忘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輕輕戳地,打趣道:「拍馬屁這種事,真心不適合殷湖君,接下來咱倆就別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頂,陳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遠處那條白劍瀑,一條白水,似劍倒掛。
附近有山頭盛產瓷土,燒造而出瓷器,可以裝船沿著藻溪,用水路遠銷各地。
殷侯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是不是去過一趟鎖雲宗?」
這場動靜極大的問劍,已經在北俱蘆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劉景龍,與一位姓陳的不知名劍仙,一起登山養雲峰,將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拆掉了祖師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壓箱底的奔月鏡,依舊未能接下劉景龍的那場問劍,如今乖乖閉關養傷去了。
只是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鎖雲宗楊確親自下山,竟然主動與太徽劍宗締結盟約了,而且是以半個藩屬山頭自居。
陳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殷侯剛要說什麼,突然記起先前陳劍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話頭,將那些確實挺噁心人的言語,咽回肚子。
殷侯又問道:「那麼瓊林宗祖師堂?」
比鎖雲宗晚一些,瓊林宗祖師堂那邊又有一場異動,只是相對聲勢不大,瓊林宗不遺餘力試圖掩蓋此事,但是以瓊林宗在北俱蘆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麼可能會沒有人幫著「仗義執言」?
雖說到底是誰做的,至今還是個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劍修所為。
比如那浮萍劍湖,就出了一封邸報,用了一個別洲修士註定會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蘆洲卻很習以為常的措辭,說既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拆掉了瓊林宗的祖師堂,那我們浮萍劍湖就只好被潑髒水了,既然解釋不清楚,那就不解釋了……
問題在於瓊林宗就沒招惹過浮萍劍湖啊,甚至都沒懷疑過酈采,潑什麼髒水,你這位女子劍仙到底在解釋個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那個杜俞,當初做客自家龍宮,坦言說自己招惹了瓊林宗。
然後杜俞離開蒼筠湖沒幾天,瓊林宗就遭受了這麼一場飛來橫禍。
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陳平安氣笑道:「這也能算到我頭上?」
是那劉景龍,榮暢聯手柳質清,幾人合夥做出來的勾當,關我屁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藻溪祠廟那邊。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處翹檐上,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是黃鉞城的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讖語?
之後被自己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猶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吧。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蒼筠湖先前沒有對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還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牽強,其實聽著也不像是什麼好話。
那就當好話聽吧。
殷侯心聲問道:「能不能與陳劍仙問個真實姓名?」
自己總這麼提心弔膽,也不是個事兒。
那位青衫劍仙竟然真的報上了名字、籍貫。
「真名陳平安,來自驪珠洞天。」
殷侯一瞬間就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悚然一驚,心湖如驚濤駭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陳先生是文聖老爺的那位關門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個更驚世駭俗的劍修身份。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當然是。」
殷侯這傢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陳平安可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道統文脈,是一位讀書人,小夫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有辱斯文?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轉頭笑問道:「連你都聽說過驪珠洞天了?」
殷侯點頭道:「當然!」
如今浩然天下,誰會不知道那座雖說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馬苦玄,劉羨陽,顧璨……
這些年輕一輩修士,全部來自那麼個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驪珠洞天。
在這其中,又有隱官陳平安,如探驪得珠,其餘同齡人,宛如各得鱗爪,總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彥。
陳平安臉色平靜,舉目南望,好像視線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邊的寶瓶洲,大驪王朝,舊龍州。
剎那之間,山頂再不見青衫身影。
殷侯頓時重返蒼筠湖龍宮,只覺得在鬼門關打轉一圈,劫後餘生,心有餘悸。
只是片刻之後,殷侯小聲嘀咕道:「老子曾經與他打得有來有回,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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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雪峰府邸,黃庭已經煉劍去了。
於負山就趴在欄杆上,繼續看風景。
驀然間一個神色恍惚,煙水朦朧,漸漸散去,自己依舊坐在墨線渡的鋪子裡邊。
於負山見怪不怪,冷笑一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個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門造訪店鋪,輕輕摘下那頂竹斗笠,往門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負山道友,又見面了,我們仙都山待客還好?」
於負山沉聲道:「陳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緊張,我只是與負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應與否,不強求。」
「陳劍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議。」
「實不相瞞,我此刻並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負山道友都是要當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麼如此不大氣。」
「……」
聊過了正事,於負山好奇萬分,「如何做到的?」
「心誠則靈?」
「能不能教,能不能學?」
「易學難教。」
「……」
之後同樣是密雪峰,陳平安找到了化名裘瀆的老虯。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無論資質好壞,除非一些個極少數特例,想來總歸逃不過勤勉二字。
裘瀆當下就在呼吸吐納,睜眼後,趕忙起身致禮,「見過陳山主。」
隨後離開仙都山,陳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宮,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談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頓貨真價實的魚肉面,虧得不是酸菜魚。
抬起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水神娘娘捲起一大筷子麵條,吹了口氣,問道:「小夫子,啥時候喊上你的那個君倩師兄,你們倆一起來做客哈。」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
柳柔由衷讚歎道:「小夫子越來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讓老劉多加兩把干辣椒。」
陳平安無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氣啥,別說兩把,一籮筐干辣椒又能值幾個錢。」
「就不是錢不錢的事。」
獅子峰。
李柳聽過陳平安的那個請求,笑道:「不知不覺,陳先生變了很多,但是這樣很好。不過一炷香而已,問題不大的,陳先生多慮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是求這件事,我就不來找你了,牽扯太大。」
來找李柳,是討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陸地水運共主的澹澹夫人那邊,自己好狐假虎威,畢竟那座淥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調侃道:「會不會找那個只會耍小性子的稚圭?」
陳平安搖頭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鄴侯。」
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被陳平安找上門後,雙方好似剛好站在一條邊境線的兩邊,她起先猶猶豫豫,明擺著是想要推脫一二的,主要還是擔心於禮不合,在文廟那邊吃掛落。
你陳平安是有個文聖當那先生的,我可沒有,在文廟那邊就沒個撐腰的,辛酸得很吶。
只是等到陳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贈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聲,滿臉笑意,說這種小事呢,哪裡需要隱官親臨寒舍,隨便找人給自己捎句話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鄴侯那邊,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就答應了,反正就又是一樁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後越珍稀,這已經是浩然一小撮山巔修士的共識了。
陳平安不在意,隱官大人財大氣粗,不當回事,李鄴侯卻是萬分重視。要說事後萬一文廟追責,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不會退縮半步的,想來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勾當,年輕隱官是做不來的,再說了,有老秀才在文廟,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沒輸過,至於護犢子的決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誰比都別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鄴侯在陳平安離去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就算是縫補一洲山河,你何必急於一時?等到……」
不過「等到」二字說出口後,李鄴侯便不再繼續言語。
相信陳平安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結果那傢伙來了一句,「劍修行事,隨心所欲,天地無拘。」
李鄴侯無奈搖頭,揮揮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誰是客人誰是主人都不好說。
他娘的劍修,就是……痛快。
雨龍宗那邊,宗主納蘭彩煥,今天興緻頗高,找到掌律雲簽,丟給她一塊玉牌。
最簡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劍氣長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劍氣長城那面,除了小篆「隱官」二字,還有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雲簽疑惑道:「這是?」
納蘭彩煥笑道:「我剛替宗你收了嫡傳弟子,這是他的拜師禮。」
雲簽微微惱火,哪有如此兒戲的舉動,自己都未見過對方一面,就多出一個嫡傳弟子?
納蘭彩煥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資質不錯的,而且……絕對不是個小色胚!」
納蘭彩煥癱靠在雲簽屋內的椅子上,翹著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劍修,哪裡輪得到你。」
雲簽還是好說話,攥著手中玉牌,抬起手,問道:「有什麼講究嗎?」
納蘭彩煥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報都不看的?」
雲簽赧顏道:「偶爾翻翻,是看得少了。」
納蘭彩煥便舊事重提,與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內幕。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像那那條「瓦盆」渡船的白溪,皚皚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島嶼「霓裳」的船主柳深,還有流霞洲「鳧鍾」劉禹等人,這撥來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來自年輕隱官的小禮物,屬於見者有份。
此外吳虯那塊玉牌的數字是九,唐飛錢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統計過,到最後好像也沒有湊齊九十九塊玉牌,只有八十多塊,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這是因為年輕隱官之後親自參加議事的次數並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終究數量有限,連同中土神洲,總共才一百五六十餘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過數年甚至是十數年,才會走一趟倒懸山。
據說是年輕隱官親手畫符繪製、篆刻文字,每塊玉牌,都蘊藏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按照當時米裕的說法,不算值錢,但是獨一無二。
當真不值錢?騙鬼呢。
江高台當年,就曾主動要求將手上那塊,換成九十九。
現在看來,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沒成。
而那「一」,與「九十九」,這兩塊數字最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現過,出現了又到底花落誰家?至今沒人知曉。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給了關門弟子,或是交給有望光耀門楣的某位家族嫡傳。都會讓後者好好收起來,因為這塊玉牌,在關鍵時刻,就是一張護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作為宗門祖師堂賀禮,此物也曾偶有現世,然後被外界獲知。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怪相,在於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通過醇儒陳氏的書院邸報,將一個消息,昭告天下。
龍象劍宗既認人,也認牌子,但是唯獨不認山頭。龍象劍宗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幫忙解決掉那個麻煩,幫忙渡過某個難關。做成了,就會收回玉牌,未能幫上忙,以後再說。
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得自倒懸山春幡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傳、「世襲罔替」的。但是如果這些牌子落在了宗門、仙府,手持玉牌,來求龍象劍宗辦事,對不住,玉牌留下人離開。
在這之後,謝松花、宋聘和蒲禾等,這幾位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都有所回應,既像是與龍象劍宗交相輝映,也像是在……搶買賣?
雲簽知道這些真相後,點頭道:「難怪會變得如此值錢,真是救命符了。對於浩然修士來說,就算留著玉牌不用,代代相傳下去,就會是一種對仇家的無形威懾。只是這種玉牌對宗主你來說,好像不是特別需要吧?」
納蘭彩煥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這塊玉牌,將來雨龍宗真有要緊事,比如需要找幫手,或是一些個我們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陸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個路子很野的蒲禾,讓他們幫忙砍人啊。」
雲簽恍然大悟,嘆了口氣。果然自己只當個擺設掌律,納蘭彩煥來當宗主,是對的。
納蘭彩煥轉頭望向窗外,就要開春了,雨龍宗地界卻有一場大雪。
遙想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傢伙,就是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單手托腮,那麼怔怔看著門外的那場鵝毛大雪。
他娘的,納蘭彩煥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幾分人模狗樣呢。
歷史上第一條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條,是扶搖洲一個名叫雲渡山的宗門,渡船名為「俯仰」。而第三條渡船,便是桐葉洲的「桐傘」,沉沒於一場海難。
劍氣長城那邊,曾經為此有過一場遙遙祭奠。
甚至就連北俱蘆洲的一洲祭劍,都脫胎於此。
只是這種,歲月悠悠,時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當年吃飽了撐著,仔細翻閱過躲寒行宮的每一本檔案書籍,然後在那場議事途中親口說出。否則就連納蘭彩煥都不清楚了。
納蘭彩煥大搖大擺離開屋子。
雲簽繼續修行,她突然驚駭發現,一個陌生男子,從雲霧中走出,青衫長褂,身材修長,神色溫煦。
雲簽匆忙從那蒲團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雨龍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飛升境大修士,豈能擁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難不成是某位隱藏在廣袤大海中的蠻荒餘孽?
只見那個青衫背劍的男子,輕輕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塊玉牌,古篆隱官二字,笑道:「雲簽宗主,我叫陳平安,曾是劍氣長城隱官。」
雲簽極其意外,不過她仍是皺著眉頭,搖頭道:「僅憑此物,如何能夠證明身份,道友就當我那麼好糊弄嗎?」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請春幡齋邵劍仙,轉交一封密信給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雙指併攏,憑空書寫出一封密信,字體大小、排列,細微筆跡,私章鈐印,皆一模一樣。
雲簽長呼出一口氣,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龍宗恩人,親臨此地!
雲簽連忙行禮,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謀劃策,那麼整個雨龍宗的香火,恐怕已經徹底斷絕了。
雲簽試探性問道:「隱官為何用這種方式現身?」
陳平安歉意道:「說來話長,以後我會拜訪雨龍宗,與雲簽宗主登門賠罪。」
雨龍宗是一處水運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點類似藩鎮割據,像那南海水君李鄴侯,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水運流轉,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對於雨龍宗的由來,有兩種猜測,要麼曾是雨師人間駐蹕處,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隕落之地了。
雲簽微微臉紅道:「不敢隱瞞隱官,我如今只是雨龍宗掌律,宗主是納蘭彩煥了。」
陳平安恍然道:「事後請雲簽道友幫忙捎話,與納蘭彩煥說一聲,我下次登門與她道賀。」
納蘭彩煥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不過她來擔任雨龍宗宗主,對雨龍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龍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聲很一般,所以戰後文廟對雨龍宗的扶持力度,極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龍宗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佔了一份地利,估計就會不可避免地漸漸走下坡路了,再沒有一個手腕強硬的宗主,只會越來越香火凋零。當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納蘭彩煥的性情,估計她不把這個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決不罷休的。
劍修一旦躋身仙人境,不同於其他練氣士,除了孜孜不倦煉劍,一種是淬鍊鋒芒,一種是為本命飛劍找尋更多的某種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較於一般的山巔修士,劍修因為往往不是特別在意開闢府邸一事,以及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尋常山巔大修士,躋身了仙人,尤其是飛升境,往往在開闢府邸和煉化本命物兩事上,一下子就變得無事可做了,劍修則不然,可以騰出手來,查漏補缺,既取長又補短,兩不耽誤。
不過納蘭彩煥想要躋身仙人境,並不容易。
她畢竟不是陸芝。
雲簽故意將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計,聽過了年輕隱官的解釋,立即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雲簽前輩,不著急答應此事,最好與納蘭彩煥商量一下,畢竟牽扯到宗門水運,事關重大。」
雲簽搖頭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龍宗掌律祖師,這種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便告辭離去。
雲簽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對方已經遠遊,何況就算年輕隱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不知為何,她眉眼低斂,微微臉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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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萬里,山頭裸露,幾乎寸草不生,赤紅色。
在一個難得有流水經過的山腳處,前些年偏偏開了個小酒鋪,懸幟甚高,就是旗招子皺巴巴的,軟綿無力。鋪子裡邊有個大酒缸,賣酒以角計,或以碗計,老闆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經常光顧酒鋪生意的,就那麼幾張老面孔,山神老爺,少女模樣的河婆,其餘的,不常來,就是一些不成氣候的精怪,不少鍊形半成,勉強能算是回頭客,反正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修行一事倒也安穩,按照那尊山神老爺的說法,能在咱們這邊落腳的,甭管什麼出身,都是道心堅韌、毅力非凡之輩,要愛惜,要呵護。它們都覺得那位沽酒婦人,是那位山神老爺的姘頭,至多也就是說句葷話,萬萬不敢毛手毛腳的。
咱們山神老爺也是可憐吶,都聽說別地山神了,就是個土地公公,也能給自己找個既貌美如花又賢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說國色天香,好歹也要瞧著年輕吧。
賣酒婦人喜歡看書,倒是與喜歡-吟詩作賦、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爺,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憐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兩次,巡視一座火山口,其實不是文廟那邊訂立的規矩,只是這位山神覺得天降大任,自個兒必須挑起擔子來,所以哪怕每次戰戰兢兢去那火山口打個轉兒,然後就會常去酒鋪那邊,喝個小酒,壓壓驚。
如今酒鋪生意,已算略好幾分了,再窮光蛋,還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
可是這邊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錢,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那三張酒桌,仍是從未坐滿過。
桌上油漬,也從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連那個有事沒事就來這邊坐會兒的山神,都只將仰止誤認為一頭鍊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約莫是個洞府境。
至於那些烏煙瘴氣的流言蜚語。山神老爺氣得跳腳,呸!
老爺我就那麼不挑嗎?!
烈日炎炎,在這冬春之交,依舊暑氣升騰如蒸籠一般,鋪子裡邊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個個汗流浹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兒划拳,婦人也全然無所謂,只是看自己的書,她突然抬起頭,輕輕合上書籍,婦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婦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黃老舊的蒲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髮絲輕輕飄蕩,「進來吧,不過想要喝酒,還是要花錢的。」
遠處緩緩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綠竹杖,摘下斗笠,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柜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還真就站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鋪內,除了他們兩個,其餘客人,都像陷入一條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中。
陳平安並無任何懷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劉叉是被陳淳安強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從青冥天下詩餘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完全碾壓了戰場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後仰止眼見力敵不過,只得逃竄,
但是被一位文廟副教主來了個守株待兔,拘禁在一處傳聞曾是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陳平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對面,輕輕搖動蒲扇。
於公於私,雙方結下的恩怨都不算少,當年在戰場上,仰止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擰斷一位岳姓大劍仙的頭顱,後者南遊蠻荒、隱藏身份多年,這位劍仙在蠻荒天下腹地,果斷出劍,四處遊走,攪碎了兩條重要補給線,負責維持路線安穩的那撥妖族上五境修士,為此疲於奔命,以至於甲子帳那邊,不得不讓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和仰止,親自去追殺此人。在戰場上,避暑行宮嚴令劍修不許救援,而這件事,興許是只因為年輕隱官和避暑行宮,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飛升城至今談及,不少劍修還頗有怨言,就連陳平安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兩個孩子,就因為此事,始終難以介懷,最後兩個孩子,還是與於樾認了師父,從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上邊抹掉了名字,選擇跟隨那位流霞洲老劍修一起離開了落魄山。
此外還有甲申帳劍修?灘,算是仰止這位曳落河舊主的半個關門弟子,被她極為器重。
何況還有那座寶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這個仰止喝掉的,導致戰後湖水高度,不足當年一成。
陳平安問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釀?」
這種虧本買賣,一般人做不出來。
仰止笑道:「這都喝得出來?」
其實酒裡邊兌水嚴重,靈氣稀薄幾近於無,其實已經稱不上是什麼山上仙釀了,一來,身上那些咫尺物裡邊,酒水存儲不多,喝一壺少一壺,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餘味來,那麼酒鋪就開不下去了。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自己就是釀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這是夢中飲酒,如何能夠喝出滋味?」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無定河之前,路過酒泉宗,曾經在那邊停步飲酒。
據說仰止和切韻,都對酒泉宗頗為照拂,才能夠讓一個不擅廝殺的宗門,能夠在蠻荒天下長長久久屹立不倒。
見陳平安不說話,仰止也懶得追問,就當是一門山上異術好了。
仰止與緋妃兩頭舊王座大妖,雙方曾經平分蠻荒天下的八成水運,只因為誰都無法贏過誰,換個更準確的說法,無非就是誰都無法吃掉誰,使得雙方都未能成為天下水運共主,自然就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只是除了這場檯面上的大道之爭,其實還有一層更隱蔽、更兇險的廝殺,既是爭搶水運,更是一場水火之爭,
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極為特殊,而緋妃是後起之秀,其實是仰止的晚輩。
文海周密給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幫雙方換一塊更大的地盤,各取所需。
這也是她們願意一心一意跟隨托月山大祖,趕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所謂修道,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攔下,留在這邊,緋妃卻成功返回蠻荒天下,結果又被眼前這個青衫客,搶走半數曳落河水運,
想必緋妃躋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遙遙無期的虛無縹緲之事。
仰止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反而有點同病相憐。
陳平安端著酒碗,問道:「是因為覺得天定?單憑己身,萬般努力,徒勞無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陳平安瞥見先前仰止桌上那本書籍,笑問道:「能否借閱一二?」
仰止玩味道:「這可是禁書,不犯忌諱?」
陳平安一招手,拿過書籍,是昔年浩然賈生的那本《新書》,「沒什麼可忌諱的,撇開敵我陣營不談,他的許多學問,不但我家先生認可,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事實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對曾經的浩然賈生報以惋惜,甚至公然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場戰事來臨,才沒有了聲響。
發現書本有多個書頁折角,陳平安翻到其中一頁,隨便掃了幾眼內容,是那個兩頭蛇的故事,有那麼一場對話。
「今日吾於道上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勿憂,君斬此物,有陰德者天報之以福。」
那麼在昔年的「浩然賈生」眼中,什麼是兩頭蛇?
後來的「蠻荒周密」眼中,又將何物視為攔住世道的兩頭蛇?
仰止笑問道:「比如?」
陳平安說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庄。又比如那句『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再比如一句『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風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還真是?
本以為這位年輕隱官,就是說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語。
仰止放下蒲扇,去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還以為你會最鍾情那句『自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對方那邊舉起酒碗,只是對方無動於衷,仰止笑了笑,自顧自仰頭飲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後,擦了擦嘴角,「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等到陳平安說完,仰止嗤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且不說我點燃一炷心香,那道水運精粹香火,能否離開此地,最終一路流轉到桐葉洲去,我就算答應了,就這麼點水運裨益,拿去縫補那麼大一個窟窿,意義何在?」
「這就不是你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陳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麼說?」
「既然是一樁買賣,那我該得的好處呢?」
「以後還能活著賣酒啊。」
「隱官大人,就這麼喜歡說笑話?」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後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算是談崩了,對吧?」
陳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龍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編織煉製法袍的獨門秘術。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會 人人變成紡織娘,晝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於陳平安讓米裕 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為樣品,將其完全拆解之後,使得彩雀府煉造法袍的技藝,跨上了一個大台階。光是大驪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氣預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譽為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還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青神王朝首輔姚清身上,符籙於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氣」,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個「天下頭等法袍,道門佔一半」的說法。
陳平安終於笑著開口道:「你不點頭,我一個如今連玉璞境都不是的劍修,還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遊歷中土神洲,帶著小陌來這邊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說得好聽!」
這次輪到陳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齒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氣息,就算隔著幾百里地,我都能察覺到!」
白澤肯定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了!
至於那個傢伙,為何從明月皓彩中醒來,最終會與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到一起,天曉得。
見那陳平安有了離去跡象,果不其然,酒鋪瞬間恢復正常,那位山神老爺繼續說那先前未說完的言語,觸景傷情,搖晃酒碗,「亂鴉揉碎夕陽天,寒花瘦可憐。」
同桌的少女河婆,則抿了一口酒,唉聲嘆息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真是強者強運,可憐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長輩架勢,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紀,別總是說些假裝看破紅塵的喪氣話。」
只是雙方几乎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酒鋪旁邊桌上,多了個青衫男子。老山神與小河婆,一時間面面相覷,莫不是個陸地神仙?
仰止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另外做筆清爽買賣?」
陳平安有些奇怪,靜待下文。
仰止說道:「你幫我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如果可能的話,你再幫我與文廟探探口風,看看能否准許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邊那個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我當然可以立誓,不管蠻荒天下那場架勝負如何,我都願意學一學白澤,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應這兩件事,我便傳授你一道術法。對我來說,就是雞肋,對你而言,卻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退一步說,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說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機,憑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與他關係極好。」
陳平安笑道:「你是想讓我做個擔保人?」
仰止問道:「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說。」
站起身,陳平安重新拿起斗笠,問道:「為何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猶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陳平安愈發疑惑,順著視線,看了眼那輪懸空驕陽。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隨便找了個幌子。
仰止嘆了口氣,只是想起一事,便讓她需要去穩住自己的道心。
遠古有至高之一,坐鎮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嶽,巍巍火德,萬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遠遠沒有得道證就地仙,卻曾經親眼見過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所謂地仙,大道性命賤如螻蟻。
她十分幸運,竟然被殃及,在那戰場屍骸累累中,獃獃站立。
那個存在,離開王座,最終來到那個小姑娘身邊,彎下腰,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與之對視。
最終說了句,小爬蟲,丑是丑了點。
陳平安收回視線,戴好斗笠,繼續遠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