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內,就要氣氛融洽多了。
一聽那位秋毫觀陸道長,竟然是與陳山主一起登山的貴客,一時間鴉雀無聲。
當然會不敢置信,只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畢竟這種事情,誰敢造假?
原本幾個意態憊懶的女修,一個個的,都下神色認真起來,再看那位年輕道長,便愈發俊俏了幾分。
年輕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說書先生,開始了追憶往昔,「小道與陳山主,雖然不是同鄉,卻是相識於微時的患難之交,一見如故的知己,若是換個文雅的說法,就是那初次相逢兩少年了,那會兒小道與陳山主,都未發跡,然後小道與陳山主,投緣嘛,便一同出門遠遊,曾經夜宿一處城隍廟,夢遊至富貴發跡司,見那紫袍玉腰帶判官模樣的發跡司主官……」
有女子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年輕道士的言語,疑惑問道:「城隍諸司衙署裡邊,還有富貴發跡司這麼個地方?」
官署衙門多的,夢粱國京城裡邊的都城隍廟,衙門少的,眾多的郡縣城隍廟,好像都沒有此司才對。
涼亭內的女子都搖頭,顯然都未曾聽說。
年輕道士唏噓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這麼怪,反正就是瞧見了好些神異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著一夥罪犯,城隍爺要夜審,其中有那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的女子,身著紅衣,面色凄苦,她習慣性仰頭,微微吐舌,還有頭戴枷鎖走在在廊道里的女子,如行水中,滿頭青絲如水草漂浮,之後猶有五位貴公子模樣的世家子弟,帶著一大幫貌美姬妾侍女,前來找城隍廟別司主官喝酒,夜深時,又有一位穿白裙騎白馬的女子,自稱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來此歇腳片刻……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間看遍人間百年事。」
「小道事後夢醒,思來想去,再去翻了些古書,就如你們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當真,所幸靠著石頭養的,也有個根絆兒,還能沒個親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與那神誥宗秋毫觀的監院道士……的一個親戚,頗有幾分淵源,那位監院見小道根骨不俗,都不願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師收徒,小道在那之後,就算是開始正式修行了,至於陳山主,當年城隍廟富貴發跡司一別,更是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龍墜泥潭,困頓不堪,蚊蠅滿鱗,被困籠中,終於有朝一日,風雨晦暝,只等霹靂一聲,塘中泥龍精神抖擻,便徑直騰空而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小道暫且不去細說陳山主在那之後的諸多壯舉。」
「只說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靜極思動,就開始下山遊歷,紅塵歷練,遇妖魔降妖魔,見鬼祟斬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贏得一個偌大名聲了,一路雲遊,行至一處名勝古迹,隔著一條大江,兩山對峙,自古就有那龜蛇鎖江之說,結果你們猜怎麼著了?就是這麼個水運濃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旱啊,百姓民不聊生,小道修了仙術,卻仍舊古道心腸,小道便掐一訣,使了個秋毫觀秘傳的辟水法,分開水波,去上游的水府,與那邊討要個說法,好嘛,根本就不把小道當回事,直接吃了個閉門羹,小道也就忍了,又那下游找那龍宮舊址的湖君府邸,要與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上遊河床,依舊無果,小道氣憤不過,只好親自出馬了,好幾天沒合眼,只為了苦心鑽研出一道仙家符籙,約莫赤子之心,感動了天神地祇,這道門檻極高的大符,真給小道學成了,沐浴更衣,齋戒一番,去那江邊高樓上,燒了符紙融入酒水中,然後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將酒杯丟擲出樓,酒水如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源源不斷的流水注入那條幹涸見底、一條活魚都么的河床之內,從那之後,江水洶湧,草木豐茂……」
涼亭內的女修們面面相覷。
是該捧個場喝彩幾聲呢,還是質疑幾句?陸道長你雖然是中五境修士,可畢竟才是最低一層的洞府境啊,說那「大符」,「門檻極高」,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需知此刻涼亭內,可就坐著一位觀海境和兩個洞府境練氣士呢。
青同開始挪步去往別地,不打算繼續旁聽下去了,陸掌教越說越沒譜了。
別人吹牛打不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噓自己,陸沉不一樣,算是反著來?
一位黃衣老者來到涼亭時,鶯鶯燕燕們已經散去,只有一個頭戴魚尾冠的年輕道士,在長椅上盤腿而坐,打著哈欠,腳邊擱放著一隻空酒壺,先前與那撥仙子又幫忙看相又說書的,費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點小酒兒,潤潤嗓子提提神。
陸沉瞧見了嫩道人在亭外駐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這才膽敢跨上台階。
先前在那場幻境中,其實雙方就沒有聊天,陸沉很快就將嫩道人禮送出境了。
陸沉問道:「貧道的身份,桃亭前輩沒有告訴李槐吧?」
嫩道人搖搖頭,「不敢節外生枝。」
先有年輕隱官近乎威脅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陸掌教的敲打,這會兒的嫩道人,底氣不足,氣焰不高。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跟你撩了那幾句狠話,心裡邊就沒有覺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陳平安到底是為我家公子好。」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個說法,對也對,只是說得不是特別準確。」
嫩道人虛心求教道:「懇請陸掌教為我解惑。」
陸沉說道:「陳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點頭道:「當然。」
那條小巷,可是一處藏龍卧虎之地。
陳平安,大驪藩王宋睦,真龍王朱,白帝城顧璨,也是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家鄉祖宅所在。
陸沉背靠欄杆,懶洋洋道:「以前那條小巷裡邊,有個被陳平安和劉羨陽昵稱為小鼻涕蟲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們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說道:「風水好得嚇人。」
陸沉抬起一隻手,隨便指了個方向,「昔年驪珠洞天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福緣之一,是條小泥鰍,被陳平安親手從田壟間釣起來,顧璨眼饞,陳平安一貫將他當做半個親弟弟,當然不會吝嗇,就送給了顧璨,顧璨養在了家裡的水缸裡邊,後來遇到了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拜了師父,娘倆一同跟隨劉志茂,去了青峽島。一場分道而行,十四歲的草鞋少年,開始遠遊大隋,要將齊靜春一撥學生,護送去往山崖書院,其中隊伍里有個年紀最小的,就是李槐。」
陸沉抖了抖袖子,「陳平安不想犯同樣的錯誤。」
嫩道人說道:「還望陸掌教細說個緣由。」
陸沉嘆了口氣,貧道都這麼說了,還聽不明白啊,滿臉無奈,陸沉晃了晃酒壺,仍是提起酒碗仰起頭,就只有幾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鰍這樁機緣,是陳平安親手送給顧璨的,顧璨那會兒年紀小,何談什麼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是怎麼跟你說的,『身懷利刃殺心自起』,對吧?在那個可以視為一處『小蠻荒天下』的書簡湖,擁有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認主,對一個屁大孩子來說,既是一張保命符,也是一種……一把鋒芒無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裡,性情頑劣的孩子,沒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見,自然都是纖細嬌柔的油菜花,由著性子,隨便劈砍,未必能夠看得見田地里隱藏的蛇蟲,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與此同時,那條小泥鰍為了自身大道的不斷登階,當然就得吃飽,如你桃亭要搬山煉山,蛟龍之屬,還有什麼比直接吃練氣士更快的修行之路,這是小泥鰍的本性使然,又與顧璨的本心相契,主僕雙方,就像一種……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劉志茂的冷眼旁觀,自然就是一個殺心四起,一個凶性大發。」
「所以陳平安當年才會被師兄崔瀺折磨得差點,只差一點,就心境徹底崩碎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他曾經與顧璨說過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當然,李槐與顧璨的秉性,當年看著差不多倆孩子,究其根本,還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同齡人,瞧著同樣是膽小,顧璨卻是因為知道自己力氣小,李槐是只敢窩裡橫,卻正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並且李槐很小就知道親人的好。顧璨和李槐,就像兩種人生,一種極不美好,想要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一種是貧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實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其實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幸運事,所以未來就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牽引道心,變成一個讓陳平安心目中那位齊先生會感到失望的人,你會死的,一定會。」
「你自恃境界,其實一直看不起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隱官,卻不知道,其實從陳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為李槐的扈從之後,他就開始著手幫你準備了一本冊子,等到他參加文廟議事,在那鴛鴦渚,你以為是自己在抖摟威風,心中頗為自得,陳平安卻是一直在冷眼旁觀,所以今天到了婁山,才與你說幾句開誠布公的言語,免得……將來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輩還覺得委屈。」
陸沉哀嘆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位黃衣老者,「先前貧道蹲在路上,罵一塊石頭是絆腳石,你當貧道是吃飽了撐著隨便說說的,還有那句人吃熱飯狗吃熱屎的怪話,你這會兒嚼出餘味來么?唉,桃亭前輩你想啥呢,這表情……可就誤會貧道了啊,貧道又不是說吃熱屎嚼出啥餘味,貧道是說話裡有話,言外有意,如貧道這般道人,說話聊天,總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帶幾分玄妙意味,才與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臉色尷尬,只得昧著良心說道:「陸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風趣,又意味悠遠。」
陸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們將一山一水每個人,都視為一篇文章的每一個字,那麼你們就錯過太多了。貧道修行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無過錯』的道士,並且能夠接近無錯的,屈指可數,陳平安能算一個,當然他還是最年輕的那個,暫時也還是道法最低的那個。」
嫩道人小心翼翼問道:「陸掌教為何願意為我提點一番?」
陸沉哀嘆一聲,「你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也是個字?還是那麼大個字,杵在貧道眼前,貧道豈能錯過?」
人難無過錯,人生多錯過。
事錯過,錯過人,反覆思量,都是過錯,過去的錯。
陸沉神色憂愁不已,幾次抬頭看天,想著是不是不告而別,溜之大吉。
即便註定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可只要躲得過初一,不就等於多出十四天的安穩日子了?
夢粱國年輕皇帝,複姓納蘭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舊一坐兩站,待在涼亭內。
黃聰倒是希望他們倆隨便些,但是兩尊山水神祇,只是恪守君臣之禮。其實這在山水官場,是不常見的事情,一國五嶽山君,與國境內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見了皇帝君主,根本無需如此。
但是作為前朝武將英靈出身的梅山君,從心底就認可這位年輕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與之金玉譜牒品秩相當的納蘭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個年輕道士,納蘭玉芝手指悄然掐訣,笑道:「膽子不小,私闖宅邸。」
只見那年輕道士開始裝瘋賣傻,「啊?小道莫非走錯門啦?這都行,看來小道與這位姐姐是有緣分的。」
頭戴魚尾冠,那就是神誥宗的授籙道士了。
在寶瓶洲,沒誰敢這麼不把神誥宗的金科玉律當回事,願意假冒神誥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聲說道:「陛下,這個道士確實來自神誥宗,因為身後懸有一盞燈籠,寫有秋毫觀秘制的字樣,是那種有師門祖蔭庇護之人,看上去只是個龍門境修士,其實是位金丹地仙,不過應該剛剛結丹沒幾年,氣象不穩。」
納蘭玉芝皺眉道:「這傢伙是怎麼進來的?為何一點氣機漣漪都沒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黃聰示意他們不用緊張,來者是客,這些餐霞飲露的山上修士,仙風道骨的,是多數,可那性情古怪的,術法偏門的,喜好遊戲人間的,也為數不少。
「既然來錯了地方,貧道就將錯就錯了。」
年輕道士蹭蹭蹭跑上台階,一個站定,雙手負後,低頭看著勝負分明的棋局,點頭道:「執白一方,是位頂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這廝道法高低不去說,臭棋簍子是肯定的了。
黃聰依舊氣定神閑,笑問道:「敢問道長,為何有此說?我怎麼覺得黑棋是穩贏?」
執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間最沒勁的一件事了。賭高有輸,棋高無輸嘛。」
年輕道士一手捻白子,一手拿黑子,幫著放在棋盤上,噼啪作響,清脆悅耳,一邊落子棋盤上,一邊微笑道:「賭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則任你是絕頂高手,手氣不順,哪怕是碰到了剛入行的雛兒,對方運道好,比如丟個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舊總有輸錢的時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著,昏招,低手,總是棋術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勁敵,棋差一招,所差不過一子半子,決定不會棋枰之上,黑子盡死,白子全活。」
「至於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對棋力弱的,絕無輸的道理。比如綉虎崔瀺,又比如鄭居中,再比如……」
年輕道士挺直腰桿,扯了扯道袍衣領,「就是貧道……」
略微停頓,才繼續說道:「的師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國師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名字不拿來喊,還能做什麼呢。」
「咦,這棋局走勢,怎麼跟貧道預料得不太一樣。」
結果亭內三位,見那廝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亂。
「貧道把先前那些話,全部收回來,哈哈,都收回來。」
黃聰忍不住笑道:「道長是個妙人,敢問尊號?」
「神誥宗秋毫觀,陸浮,暫無道號,祁天君都見不著貧道幾面的。」
納蘭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陸道長見不著祁天君幾面,當然陸道長就見不著祁天君幾面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這位姐姐,說話真好聽,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湯,碎冰碰壁噹啷響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聲玉韻、蕙心蘭質的一朵解語花呢。」
「咦,看姐姐的裝束,似乎與貧道一模一樣,是那蘇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貧道曾經僥倖與蘇子一路同游數月光陰,詩詞酬唱,論道說禪,不亦樂乎。」
黃聰咳嗽幾聲,都不知道怎麼勸說這位陸道長,說話也別太不見外了。
納蘭玉芝調侃道:「哎呦喂,這算不算是狗過門帘靠嘴?」
年輕道士半點不惱,反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早知道我就讓某位前輩跟著來這兒了,那才應景。」
梅山君臉色緊繃,以心聲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將這廝趕出去?」
「別介啊,人間那道逐客令的開山鼻祖,貧道也是與之頗為熟稔的……」
梅山君內心一震,這道士,竟然能夠窺探自己的心聲?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納蘭玉芝,水神娘娘已經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年輕皇帝,「陛下,有人登門拜訪,是……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
那年輕道士鬼鬼祟祟,看樣子就要腳底抹油。
卻被納蘭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陸道長,要去哪裡啊?照你的說法,走過路過莫錯過嘛。」
年輕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掙脫不掉束縛,便輕輕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誠摯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山高水長,來日再見。」
梅山君乾脆不再繼續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陸道長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聽到梅某的心聲,怎麼都是一位元嬰神仙了吧?」
年輕道士哈哈笑道:「好說,都好說。」
納蘭玉芝想要鬆開手,驚駭發現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塊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於陳靈均和李槐那兩處宅邸,這邊的宅子,當然是有夢粱國高手護衛的,很快就將那位自報名號的年輕隱官,畢恭畢敬領到涼亭這邊。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陰神。
陸沉立即使勁搖晃手臂,將水神娘娘的纖纖玉手給掙脫開來,一臉震驚,顫聲道:「這位俊俏後生,瞧著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陳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劍氣長城的二掌柜,貧道的患難之交至交好友陳道友……」
陳平安黑著臉說道:「一邊涼快去!」
「好嘞。」
這尊陸沉的出竅陰神,一個蹦跳,「回見回見,貧道就在那千秋亭那邊候著了。」
倏忽間不見了蹤跡。
涼亭裡邊三位,連同皇帝黃聰,好像都給整懵了。
黃聰回過神,趕緊走出涼亭,只是一時無言,神色尷尬。
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陸道長一攪局,硬是讓年輕皇帝都不知道如何開口稱呼陳平安了。
「高掌門不厚道,揚言我要是不來見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陳平安率先開口,拱手笑道:「至於剛才這個秋毫觀陸浮,陛下不用理會他,他腦子有病,是個拎不清的,經常犯渾。」
黃聰如儒士作揖道:「夢粱國黃聰,拜見陳先生。」
梅山君神色肅穆,抱拳沉聲道:「菘山梅預,見過隱官。」
水神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望月江水府納蘭玉芝,見過陳劍仙。」
與年輕皇帝一起步入涼亭,陳平安拎了拎青衫長褂,輕輕落座。
涼亭抱柱聯,是一副龍門對。
放開眼界看,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行善,頭頂三尺有神明。
理當如此說,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立志讀書,功夫不負苦心人。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聽我那弟子裴錢,聊起過陛下,說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曾經有個天潢貴胄,一點不惜命,多次以騎將身份,衝鋒陷陣。」
黃聰臉色苦澀道:「不太怕死,是真,差點死了,也是真的。」
那處戰場,有沒有我黃聰,當真用處不大,可有可無。
只是那麼多毅然決然慷慨赴死的夢粱國將士,白死?絕對不是!可要說真的如何建功立業了,又好像遠遠夠不上。
任何一個投身戰場的人,只要是親身經歷過那些慘烈戰事的人,就都會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銳甲士,面對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著那些動輒驚天動地、搬山倒海的仙家術法,會心生絕望……以至於這些年過去了,年輕皇帝依舊經常會大汗淋漓,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再難入睡,夜不能寐,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金戈鐵馬之聲。
年輕隱官好像看破年輕皇帝的心結,搖頭道:「想要打贏當年那場仗,唯有山上山下兩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寶瓶洲山上修士就數量再翻幾番,最後別說守住那條中部大瀆戰線,只會淪為桐葉洲第二,被蠻荒妖族一碾而過,一直打到北俱蘆洲去。寶瓶洲不是缺了一個夢粱國就打不了仗,但是寶瓶洲沒有一個個夢粱國,就會輸得毫無懸殊,說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個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說道:「說得好!」
納蘭玉芝亦是輕輕點頭。
嫩道人已經回了,此地的陸沉真身,收攏了出竅陰神,躺在長椅上,翹起腿,一晃一晃的。
涼亭匾額「千秋」,而且最出奇之處,是天下別處的匾額楹聯,都是後者文字遠遠多於前者,但是婁山這處涼亭,卻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聯總計就兩個字。
一邊「夢」,一邊「醒」。
陸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動,道者反之動。」
世間公認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誰都認,就是誰都不願意多聊。
真人陸地常駐,仙師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等等。
可不就是一種天地間最大的「大逆不道」?結果這撥人,反而成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陳平安與年輕皇帝告辭,來到這邊,走入涼亭內,沒有脫掉那雙布鞋,盤腿坐在長椅上,取出旱煙桿,煙袋綁在竹煙桿上邊,開始搓煙絲,摻有野山參沫子,和桂花,旱煙桿用紅繩墜了一小塊無字玉牌。
「你說說看,那個周密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沉縮著肩膀,雙手籠袖,靠著亭柱,半躺在長椅上,抬頭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賈生,本名賈默,不宜言語便沉默嘛,經天緯地之才。等到成為了蠻荒的通天老狐,被譽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陳平安笑道:「需要你說這些老黃曆?」
陸沉說道:「因為貧道從沒跟他打過交道,就只能是說些猜測了,大概他認為,是等到有了『我們』,才有了善惡之分,對錯之別。」
「跟這種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說好聽點,雙方吵起來,叫雞同鴨講,或者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總是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大概這就叫大道殊途吧。說難聽點,對方就是某種已經自證、且能夠自圓其說、並且自行其道的道。至於周密腳下這條道路,能否稱得上是某種大道,現在來看,看不出來,得以後有人回頭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誰,當然貧道的師尊是例外,其餘我們,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條路。而現在的局面,誰都不想當那回頭客,不想自己將來作那『回頭看』。所以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就連吾洲那個兇悍至極的婆姨,一個為了躋身十四境什麼都可以煉化的她,反而是第一個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當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來,絕對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個未來。」
陳平安笑道:「這個吾洲,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別來招惹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陸沉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勁一捲袖子,山水朦朧,依稀可見兩位道士身影,坐而論道。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頭戴芙蓉冠,氣質溫和。一位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風流倜儻。
師兄在離開白玉京之前,曾經當著小師弟陸沉的面,有過一場極其耗費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終得出了三種結果。
一種,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開竅鍊形的有靈眾生,同樣可以安穩修行。如此一來,會不會別開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間萬族修士,再不用蝸牛角上爭何事,無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匯成一條條璀璨長河,一次次聯袂遠遊天外,去開疆拓土,各自選中一處星辰作為道場,各自開枝散葉……
第二種,天地靈氣徹底歸攏在某幾處,人間好像提早進入一種不可修道的末法時代,陷入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間有靈眾生,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懸空」,此外便無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這幾位,不得干涉天地運轉,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種「一隅之地」,於大天地隱世不出,於小天地自在逍遙,此外必須遵循某些密約,只在某種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變天地軌跡。
第三種,就是徹底陷入混沌,無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實上還有第四種結果。
但是大師兄當時沒有讓陸沉去觀道,因為道不可道。
陸沉卻猜出來了。
是「天地為一」。
也就是後來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陸沉重新一捲袖子,打散景象後,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卻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換成我是周密的話,首先,成為一,大煉一。」
翻轉手掌,陸沉微笑道:「其次,身化億兆。」
「然後,就無所謂什麼修道證道得道散道了,無此憂患。」
陸沉繼續說道:「再然後……」
陳平安突然微微皺眉。
陸沉用腦袋輕輕磕碰亭柱幾下,會心笑道:「貧道說的這個『化身』,可不單單是化為有靈眾生啊。」
陳平安點頭道:「繼續。」
懂了,不單單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鎮壓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國鎮壓的那座地獄,
還有所有的遠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煉。就像被修士煉為本命物。
收攏為一,化整為零。
在這種境界里,什麼一劍斬開天上銀河,什麼輕輕一口呵氣,便能吹散一顆遠古星辰,都不算什麼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對那個合道的周密,都是虛妄了,因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持煙桿,輕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燼,重新續上煙草,繼續吞雲吐霧。
陸沉忍不住唏噓道:「千年房舍換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陳平安手腕一擰,將那旱煙桿收入方寸物中,「陸掌教,聊完虛的,我們再來談一點實在的。」
陸沉頓時頭大如簸箕,一聽這個「陸掌教」的敬稱,就知道沒啥好事。
陳平安伸出手,「六顆穀雨錢。」
陸沉無奈道:「登門做客得送禮,這是必須的禮數啊。再說倪夫子,與那青同道友,兩顆穀雨錢而已,對他們來說毛毛雨,與隱官大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談他們兩位,我另外備有禮物,會送給黃粱派,所以我那兩顆穀雨錢,折算成二十顆小暑錢,拿來。」
陸沉聞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錢,都是陸掌教東敲竹杠西一鋤頭辛苦收集而來的孤品吶。
陳平安就挑選了二十顆,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畫卷,要讓昔年在驪珠洞天小鎮擺攤子的陸道長,再看一遍。」
陸沉欲言又止。
想問一句,貧道既然都看過了,能不能別看了。
只是涼亭之內,已經異象橫生,再起夢境一般。
天地間。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將至,雲海緩緩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頭顱。
儒生抬頭,面帶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聲言語,言出法隨。雷法布滿雲海,閃電如千萬條蛟龍遊走在雲海中。
隨後又有一隻金黃色手掌,將那雲海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這尊高坐雲海之巔的巍峨仙人,自稱「本座」。
雙鬢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變拳,伸手將那一粒珠子虛握手心中。
正是這一刻,當年驪珠洞天內的小鎮,瞬間白晝如夜。
坐在雲海窟窿頂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頂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帶譏諷,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語,如雷聲震動,「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飛劍以此從天上 刺破雲海,垂落人間,金色巨人睜著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態慵懶,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輕彈。一柄飛劍如獲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條拳頭虛握的胳膊。雲海之上的金色巨人,雙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輕輕旋轉,便有飛劍畫弧,儒士法相的整條手臂,被飛劍刺出數以千計的窟窿。
要以一場飛劍法雨,潑一潑春風的冷水。
無數條金色絲線,從雲海中滲透而出。
呈現出三種顏色的雷法蛟龍,電光璀璨,交織出三張大網,如刀削一般,將那儒生法相一點一點消磨。
同時結出一座天地大陣,瘋狂汲取天地靈氣,隔絕那儒士與浩然天下的大道牽引,同時防止此人雙腳落在寶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而出手的兩位,卻是跨越天下而來的白玉京天仙,天時地利,都不能給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將那尊雪白法相的揚起之手直接打穿,後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轟然粉碎,之後手臂一節節被那一拳拳打爛。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終虛握,紋絲不動。
但是從虛握之拳,到手臂至肩頭處,已經覆蓋上了一篇篇寶誥青章的雷法道訣,每一個蘊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雲上雙指併攏作劍訣,一斬而下,將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從肩頭處斬斷。
斷臂再被那些道訣文字當場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傾斜遞出,如傘遮雨,攔在那粒珠子上邊,同時將珠子往回一攬,護在自己身前。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頭顱上,
在一座 的法陣天地內,激蕩起巨大的氣機漣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墜一分。
身無雙臂,只餘下一顆已無胳膊銜接身軀的懸空拳頭。
一尊慘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護住那僅剩的拳頭。
讀書人的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似乎猶然置身於學塾內,面對那些臉龐稚嫩、眼神乾淨的孩子,為那些會喊自己一聲「齊先生」的學生們,最後一次講課授業。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那座沒有蒙童的鄉塾內,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滿頭雪白。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最終。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撐身軀,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無聲無息,如人間一陣春風來過又遠去。
好像從頭到尾,儒士都沒有還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夠高?
已經悄然躋身十四境,當時就擁有三個本命字。
脾氣好?
文聖一脈嫡傳弟子,其實脾氣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個一腳將正陽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個笑言甲子之前會一腳踩平正陽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竟然臉色微變,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
陳平安站在涼亭內,看著遠方,說道:「不用假裝心虛,我知道你陸沉根本不怕這個。」
陸沉果然立即恢復平靜神色,語氣淡然道:「不該意氣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個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樣神色平靜。
因為所有的情緒,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齊靜春。兩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個齊先生。
師兄左右曾經說過一句話。
講道理有用,我練劍做什麼。
所以要練劍!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訴周遊,我陳平安會成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
我陳平安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這一遭,絕不能只是謀生,絕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學拳!
陳平安才能最終在那個古怪之地,與那古怪之存在,說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紫氣樓樓主姜照磨,道號「垂象」,被譽為二掌教余斗之外,劍術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資質極老,道齡極長,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時兼修五行術法,皆是絕頂造詣。
而這兩位全是道老二餘斗一脈。
這幅光陰畫卷,原本陳平安在躋身十四境之前,都註定無法看到了。
而且關於重新翻檢這副畫卷一事,當初陸沉都被蒙在鼓裡。
如此說來,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精研陰陽家術算一事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陳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經與持劍者說過,以後我可能會學一點陰陽術推算。
遙想當年,剛認識某位戴斗笠牽毛驢的佩刀劍客那會兒,與草鞋少年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少年說,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那位劍客就笑問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當時一板一眼回答,五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
大不正則小不敬,姜照磨和龐鼎,等到我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們倆以後走夜路的時候小心點,陰溝裡翻船,死在溝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呂公祠舊址」內,那棟小樓內空蕩蕩的三口棺材,其實就是陳平安在告訴陸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龐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陸沉只要自己不躺進去,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陸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經此一別,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