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天下,玄都觀。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長與一個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個胖子,四處張望,看看地上有無桃枝可撿。
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分別落腳於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歲除宮,玄都觀。
玄都觀這邊只分到了這個財迷胖子,不過年輕劍修與老觀主相當投緣,當然也可能是自認投緣。
反正晏琢這些年偷偷打著老觀主的旗號,買賣做得不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藩屬山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加上依附玄都觀的數十個王朝和藩屬國,即便只說玄都觀一脈本身,轄下道官就將近十萬人之多。
老觀主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那些錢財往來,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夠從白玉京那邊坑到錢,給他送塊金字匾額都沒問題,甚至老觀主可以讓陸老三題字落款。
老觀主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白也,你將來願不願意擔任玄都觀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搖搖頭,直截了當道:「不可能的事。」
老觀主點點頭,「知道是這麼個答案,就是忍不住多問一嘴,萬一呢。」
老觀主沉默片刻,又問道:「觀主不願意當,世俗庶務一大堆的監院,比當觀主更麻煩,也就不可能了,那麼當個上座呢?」
一座道觀的觀主,可虛可實,願意管事情,就什麼都可以管,事無巨細,全部一把抓都沒問題。不願意管,就只是個虛銜,大可以放手給道觀監院,而上座,被譽為道教宮觀之棟樑,道眾之模範,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勝任,憑此表率叢林,人天眼目。
有點類似浩然天下山上門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還是搖頭,「實在不願分心。」
老觀主喟嘆一聲,「讓你去當個執事,就算你白也願意,貧道都沒那臉皮給你,白白給青冥天下看笑話。」
一般規模較大的道觀,除了設置有八大執事,還有三都五主十八頭。
晏琢發現氣氛有點沉悶,便毛遂自薦道:「老觀主,觀主上座什麼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晚輩……」
老觀主已經點頭接話道:「嫌棄。」
晏琢又沒失心瘋,哪敢奢望當什麼玄都觀的觀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開始打小算盤,覺得以自己跟老觀主的深厚交情,怎麼都要琢磨琢磨那個十方雲水堂的堂主一職,專門負責安置各路遊方道士,雖說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廣開財路,當然不是那種偏門財。
老觀主突然說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躋身玉璞境了,貧道就找個機會,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順嘴提一提,舉薦你小子當那賬房執事,不過事先說好,貧道久不管事,在道觀內威望不夠,未必能成啊,你今天聽過一耳朵,別太上心,能成是最好,當不上,也別怨貧道不頂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說好說。」
八大執事之一的賬房執事,以玄都觀的巨大規模和雄厚底蘊,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山下大王朝的戶部尚書了。
老觀主轉頭望向一處,就告辭離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觀主會心笑道:「若有機會,補種桃花。」
老觀主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桃林別處,溪澗旁,站著一位滿頭白髮卻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觀主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師姐。」
少女只是點頭致意,仰頭望天。
玄都觀一直對外宣稱她是閉關。
其實是在外四處雲遊,如今功德已滿。這才重返玄都觀。
靜待天時,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綢繆的一場深遠謀劃,也是一種頗為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此次現身,也就不與小孫擺什麼師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視線,低頭望向溪澗,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問。
她名為王孫,道號「空山」,曾是玄都觀歷史上公認資質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說幾個師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觀主孫懷中。
總角聞道,是外界對她的讚譽。白頭無成,是她對自己的評價。
歲除宮,鸛雀樓外,江水滾滾東流,有一處中流砥柱,是世間為數不多的歇龍石之一,建築林立,崖刻眾多。
老元嬰劍修程荃,此刻就與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觀水,只是雙方身高懸殊,老劍修身邊站著一個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顯得老氣橫秋。
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
要比飛升城的陳熙,稍晚一些「現世」。只因為歲除宮這邊,實在太客氣了,興師動眾,為他找來了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仙蛻,而是還是一位劍修兵解離世遺留下來的珍稀遺蛻。
河畔高樓,站著一位憑欄而立的年輕道官,滿身書卷氣,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一條江水,好似天塹。
一邊如蟻擁簇,一邊身影寥寥。因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這條江河作為界線,一邊是十四境大修士,一邊是十四境之下的有靈眾生。
納蘭燒葦瞥了眼鸛雀樓那邊的年輕道官,挺像個讀書人,便隨口說道:「歲除宮修士,不是在閉關,就是在著手準備閉關,怎麼經常看到這傢伙登樓閑逛。」
程荃說道:「他叫高平,有兩個道號,是『太行』和『走戈』,聽著就懸乎,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貌似當了很多年,也沒能陞官,一直負責所有宮觀道士的簿籍錄檔和度牒遞請,不過高平除了正兒八經的掌籍身份,好像還有個歲除宮獨一份的官職,『文學』,反正就是個之前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要是隱官大人在這邊,他肯定懂得這裡邊七彎八拐的門道。」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浩然天下那邊的一個古老官職,很有些年頭,官帽子很小,不過沒點學問,肯定當不了這個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臉訝異望向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笑罵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學』的來歷,有什麼好稀奇的,搞得像是發現陳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樣。」
程荃笑呵呵道:「要說比劍術,你比隱官大人暫時高出一籌,我認,可要說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個巧。」
納蘭燒葦扯開話題,「你跟他打過交道?」
程荃點頭道:「在樓內和河邊都碰過幾次,是個悶葫蘆,聊得沒多,關於他,歲除宮有些傳聞,只與那個昵稱小白的守歲人聊得來,好像喜歡下棋,吳宮主偶爾也會參與其中,不過有個古怪的規矩,雙方只下前四十手。」
納蘭燒葦點頭道:「我當年也經常跟孫巨源他們幾個手談,贏多輸少。」
程荃問道:「你當真曉得棋盤上邊有幾條線?」
納蘭燒葦氣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過過招?」
納蘭燒葦不搭理這個劍氣長城罵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個年輕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機會找他對弈幾局。
鸛雀樓那邊,高平以心聲微笑道:「等納蘭劍仙哪天有空了,可以來這邊做客,我想與納蘭劍仙對劍氣長城最後一役,共同復盤一二。」
納蘭燒葦笑道:「我不懂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找錯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聊這個。」
高平微笑道:「納蘭劍仙自謙了,就是一場紙上談兵。」
納蘭燒葦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禮過後,轉身走入鸛雀樓,關上門後,這位掌籍道官的視線中,是一幅九洲形勢圖,幾乎每年都會有細微變動。
將來歲除宮的問道白玉京,宮主吳霜降自身,興許至多只佔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這幅形勢圖囊括的天下九州。
風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腳的紫衣僧人,踏雪無痕,獨自行走在兩州邊境線上,來到了一處靈氣稀薄幾近於無的窮山惡水之地,眺望一處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萬古千秋,高風不墮。
與雅相姚清作別、離開青神王朝的姜休,要來此聽聽對方的意見。
得到那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後,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繼續遠遊。
悄然進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傳是一處遠古戰場遺址的逐鹿郡,一個叫甲馬營的地方,有座瀍河橋。
一位村婦,走出一條銅駝巷,挑著擔子過橋。
擔子兩頭各挑著只竹籃,籃子裡邊坐著倆孩子。
姜休微笑道:「這是挑著倆祖宗呢。」
幽州偏遠地界,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門外不寬的街道上,在那街角處支起一個書攤子,既有江湖演義,也有小人書、連環畫,只租不賣,花一顆銅錢,就可以看一本書。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開襠褲的稚童,也有幾個遊手好閒的青年無賴,在那兒一邊翻書一邊聊些葷話。
攤主是個面容白皙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身材健碩,名叫毛錐,暫無道號。
注虛觀是小縣城裡邊的小道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毛錐是那座小道觀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個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稱呼,是可以有個「老爺」後綴的。
而他的師父,更是道觀的知客道士,地位僅次於觀主和監院,第三把交椅。
年輕道官在這邊擺書攤,其實也掙不了幾個錢,年少時就當那跑山人,入山採藥,抓蜈蚣,編織蟋蟀籠,什麼掙錢活計都肯做。
照理說,又是個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於打光棍才對,可問題在於,街坊鄰居,都說這個姓毛的典造老爺,好像有點腦子拎不清。經常愣愣發獃,或是吃著飯,一下子就會滿臉淚水,問題是也沒個哭聲。久而久之,也就沒誰敢提親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爺,哪個不是香餑餑。
毛錐手掌攤放著一油紙包的醬肉,裡邊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細嚼慢咽。
街上來了一位青年道士,頭戴硬沿圓帽的混元巾,露出髮髻,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之。
外鄉道士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微笑道:「好個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轉頭笑望向那個毛錐。
大州小國,大郡小縣,小小道觀,卻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卻有」,而是「卻是」。
因為道觀眾人,與道觀本身,就是這位道士所化。
毛錐轉頭望向那位嘆了口氣,「收攤了。」
孩子們立馬不樂意了,毛錐只得說道:「下次每人看三本書,都不收錢。」
反正也沒有什麼下次了。
孩子們歡天喜地,一鬨而散。
至於那幾個青壯,也沒計較什麼,拗著性子,罵罵咧咧幾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覺得那個外鄉道士,不像是個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這裡。難怪陸掌教找不到你。」
毛錐說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暫時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樣,都是貧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護不住你的,姚清顧慮太多,境界也差了點意思,所以就與貧道打了聲招呼。」
「貧道的地肺山,大陣一開,你再往華陽宮老祖洞一躲,護住你百年光陰,想來問題不大。反正開啟山門大陣的一切花費,貧道都可以與青神王朝報銷。」
毛錐冷笑道:「你就不擔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來貧道的陣法造詣,與遮蔽天機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攤子那邊,挑了條長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擺著』與白玉京不對付的,已經有了玄都觀和歲除宮,再多出一個地肺山,也不算什麼,真無敵嘛。」
幽州某個國力底蘊不輸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國,其中弘農楊氏,自古就是廟堂主心骨。而楊氏歷來是華陽宮的最大香客。不單單是香火錢,地肺山的眾多道官,都來自弘農楊氏。
只要落在某個一百年內的白玉京手上,可罰可不罰的,必然重罰,可殺可不殺的,必殺。
這些其實都沒什麼,反正誰都清楚,余斗從不刻意針對誰,只是就事論事。
問題在於這個道老二,每次問責違禁之人,按例或殺或重罰,除了就事論事,還會追究「教不嚴,師之過」,讓整個山頭低頭,這也沒什麼,地肺山曾經有個被剝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錄用為道官的年輕人,不服氣,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師尊和山頭,非要與道老二討要一個說法和公道。
而這個人,不但出身弘農楊氏,也是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結果鬧了一場,這個姓楊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連累家族「子不教,父之過」,不至於讓弘農楊氏傷筋動骨,至少
當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遠遠看著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
而他便是地肺山華陽宮的老祖宗,高孤,道號「巨岳」。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
毛錐搖頭道:「你還是太小覷那個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換個說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錐扯了扯嘴角,「這個笑話聽著不錯。」
「純陽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說道:「我輩有幸生而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說破天去,究其根本,不過是為了保持人性。至於你,白骨真人,畢竟不同行屍走肉,是在尋求人性,證道自我。道友,以為然?」
毛錐沉默片刻,說道:「等我吃完醬肉和蒜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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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洪州豫章郡,新設置了採伐院。
而與洪州相連的禺州,在這之前就設立了織造局,名義上管著一州境內的御用、官用所需紡織用品的監督織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寶箴的年輕官員,沙場出身,有武勛在身。但是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資格調閱翻查此人的檔案。
李織造在上任之時,只帶了兩位貼身扈從,擔任織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驪禺州地界,根據地方志記載,經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時分,無緣無故天有巨響,聲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織造官李寶箴帶著兩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訪豫章郡採伐院。
一行三人見著了林正誠,李寶箴執晚輩禮,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訪。」
坐在書房火爐旁守夜的林正誠,只是點頭致意而已。
見那李寶箴好像打算繼續站著說話,林正誠拿著火鉗撥弄幾下木炭,虛按幾下,示意三位訪客就別站著了,「反正今夜不談公務,又都是同鄉,隨便坐下聊好了。」
其實以雙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談什麼公事的,新設的禺州織造局和洪州採伐院,類似最早的龍泉郡窯務督造署,都屬於大驪朝廷的一種「下沉」機構,衙署密折,直達天聽。若是兩位主官私自接觸,密謀些什麼,屬於官場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來
,倒是不用太過刻意疏遠,至於這期間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門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這場見面,林正誠和李寶箴雙方都會主動錄檔,而且就算他們有意隱瞞,織造局或是採伐院,也肯定會有某些官吏,會讓皇帝陛下知曉此事。
按照大驪新編律典,禺州織造局,要比豫章郡採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為織造官主官的李寶箴,官銜就是從四品,再加上一些隱蔽的權柄,說李織造是半個封疆大吏,都不算誇張了。
四人圍坐火爐旁,火盆上邊夾著一張鐵網,烤著些泛出金黃色的年糕、豆腐塊,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對姓朱的父女,早已脫離賤籍,跟隨自家公子李寶箴,在外闖蕩二十多年,經過公門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見刀光劍影的別樣戰場廝殺,如今朱河和女兒朱鹿,分別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後者在今年初剛剛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雙鬢微霜。
林正誠轉頭望向那個老人,笑道:「朱河,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吧。」
朱河笑著點頭道:「距離上次見面,怎麼都該有二十年了。」
當年林正誠是最早一撥離開驪珠洞天的小鎮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邊。朱河雖然是福祿街李家的護院,屬於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鎮,林正誠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經常陪著督造官去查看窯口,而李家又擁有自己的龍窯,都是朱河在打理具體事務,所以雙方經常碰頭,並不陌生。
林正誠轉頭問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顯拘謹,輕輕搖頭,「還不曾嫁人。」
林正誠點頭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氣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寶箴其實比較羨慕這對父女,能夠與林正誠敘舊幾句,不像自己,今天來這採伐院,就只是拜個山頭。
關於林正誠這個深藏不露的舊督造署官吏,李寶箴只通過一點,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淺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無法調閱自己境內一個從四品的織造官的檔案,這就是李寶箴的底氣。
而李寶箴作為昔年執掌寶瓶洲整個東南諜報的主官,曾經接觸到不少大驪諜報機密檔案,從林正誠那份看似詳實、庸碌的履歷中,以及之後林正誠在大驪京城捷報處的任職,李寶箴卻嗅出了一種極其隱蔽的不同尋常,甚至產生了某個讓李寶箴感到背脊發涼的推斷,這個年少時記憶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說不定就是國師崔瀺安插在驪珠洞天的一顆關鍵棋子,而這顆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極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大驪朝廷的走勢,這是李寶箴的一種官場直覺。
林正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織造,不算年輕了,不惑之年,官居從四品,如果撇開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實在大驪京城和陪都兩座廟堂,織造局畢竟是大驪朝廷的特設機構,屬於遊離在官場邊緣地界的「冷板凳」衙門,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這些上柱國姓氏弟子,那麼太過矚目,但是有些人,確實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此外整個底蘊深厚的福祿街李氏,唯一一個涉足官場的,就是李寶箴。
林正誠用火鉗輕輕撥弄著炭火,蒙在灰塵里,淡然道:「一個人動用智慧,就是燒炭取暖,要學會韜光養晦,才能燒得長久。」
李寶箴點點頭,微笑道:「除了勤儉持家,節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長智慧,上山伐木燒炭是一種,與人購買木炭又是一種,此外,寒冬時節燒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圍爐而坐的旁人,盡量讓所有人都不覺得炭火的溫度太燙。」
林正誠點點頭,舉一反三,是個聰明人,聊天不費勁。
福祿街李氏年輕一輩的三兄妹,確實都應了那句讖語。
林正誠隨口問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有沒有什麼感悟?」
「不可輕視任何人。」
李寶箴說道:「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尤其要注意一點,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說道:「林叔叔,這麼些年來,公子一直喜歡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與大驪官員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誠笑道:「潛龍勿用。」
李寶箴神色如常。
林正誠說道:「想要得個『見龍在田』的評語,還差點意思。當然了,我就是個採伐院當差的,只是碰見個同鄉的晚輩,忍不住說幾句倚老賣老的言語,不是大驪禮部高官,李織造不用太當真。」
李寶箴笑道:「也是離開家鄉多年,才曉得家鄉的老人老話,是何等金貴。」
不同於一般地方的人,離開家鄉越遠越久,就會覺得家鄉越小,驪珠洞天這撥年輕人,越是有出息的,無一例外,都會覺得家鄉小鎮的「大」,以及深不見底。
之後大概閑聊了小半個鐘頭,林正誠還是言語不多,多是李寶箴找話聊,朱河也會見縫插針說些往事,林正誠始終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的臉色。
李寶箴告辭離去,帶著朱河和朱鹿離開採伐院,離開郡城後,李寶箴為了照顧朱鹿,祭出一條符舟,重返禺州,卻不是直奔織造局,而是去往一處山頭。
夜幕沉沉,李寶箴閑來無事,在船頭盤腿而坐,拈起一粒靈氣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風馳電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螢。
父女二人,沉默不語,各懷心思。
朱河已經躋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幾年體魄,有望以純粹武夫之身覆地遠遊,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為遠遊境,就會讓他由織造局轉任地方武官,官職不會太高,但是有軍功武勛在身,又是遠遊境武夫,想必不會太低,那麼未來立祠堂、編宗譜,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賤籍身份,有此作為,也算光耀門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個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報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為了獨女朱鹿作長遠考慮,其實朱河更希望能夠離開官場,在遠離大驪王朝的寶瓶洲南方,某國江湖上落腳,要麼開山立派,要麼開館收徒。
朱鹿心情複雜。
離鄉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爾會想,當年她要是沒有離開那支求學隊伍,自己的人生際遇,會是如何?
當初一行人離開小鎮,走過龍鬚河和鐵符江,路過棋墩山,最終到達紅燭鎮,然後就有了那場風波,就此分道揚鑣。
如果不曾分開,她跟著去了大隋書院?
李寶瓶,她和父親。林守一,李槐,還有那個人。
朱鹿覺得是那會兒的兩撥人,雖然同行,可就是兩種人。
期間他們遇到一個戴斗笠佩刀、牽毛驢的男人,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又自稱劍術無敵,絕世無雙,認真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一手劍術,揮灑自如,潑水不入,濕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劍術不精……所以每次路過河邊,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邊,自己去撿一堆石頭,讓阿良抖摟一下所謂的劍術,或是掰著手指頭等待下雨天。
一直鬧哄哄,鬧到最後,就連朱河這樣的老實人,都覺得那個看似深不可測的劍客,莫不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江湖騙子?
結果在那三江匯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剛好分出了三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親,黯然離開紅燭鎮,追隨福祿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寶瓶一行人繼續前往大隋山崖書院。
至於那個弔兒郎當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開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夠與白玉京二掌教既問拳又問劍,再竟然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擔任過中部大瀆的廟祝,已經是一位元嬰境修士,據說最近已經開始閉關。
李寶瓶,已經是書院君子。就連那個李槐,也莫名其妙成為了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人,更是……在未來人生的「山路」上,一騎絕塵。
聽說之後,在大驪邊境,求學隊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東山帶著兩個盧氏遺民,於祿和謝謝,一同遠遊大隋。
於祿,是盧氏亡國太子殿下,早就是遠遊境武夫了,躋身山巔境,十拿九穩。謝謝也早已是一位陸地神仙。
除了福祿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寶瓶,其餘諸人,簡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個姓陳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經是一個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後來得知對方先後買下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一事,漸漸有了幾分山上仙府的氣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顧慮,但是覺得只要跟著二公子,便可以萬事無憂。
再後來落魄山問禮正陽山,朱鹿更是憂心忡忡,不過父親勸她不用如此,說那個人,性情淳樸,絕對不會與我們父女翻舊賬的。
又後來,一封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報,讓朱鹿徹底慌了神。
朱河察覺到女兒的心事重重,輕聲問道:「想什麼?」
朱鹿笑著搖搖頭,「沒什麼。」
禺州境內有一處風景名勝,名為天燭峰。
一峰獨高,每逢日出日落,就會有那金色雲海,風景壯麗。
一位中年卻尚未娶妻的實權武將,夜宿山中道館,準備在這邊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驪藩屬國,卻已經做到了禺州將軍的高位,文官柳清風,武將曹茂,都是極有名氣的大驪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驪朝廷律例,武將極致,是擔任巡狩使,官位最高,從一品,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官無可封,只有那幾個謚號、虛銜的高低講究了,接下來,就是四征四鎮四平總計十二位將軍,如今半數都跟隨宋長鏡去了蠻荒天下,剩下半數,都駐守在寶瓶洲中部漫長的邊境線上,然後就是一州將軍了,但是並非所有州都有,大驪只在類似禺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設置。
曹茂在深夜時分,撇下幾位行伍扈從和一名隨軍修士,獨自離開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館,登頂天燭峰,尋了一處平坦地方,搬來石頭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條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換軌跡,沒有去往道館,拔高路線,在峰頂這邊飄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邊三人後,無動於衷,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個出身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從四品織造官,論私交,談不上,見過幾面而已,點頭之交都算不上,說公事,雙方都在禺州這邊當差,誰都管不了誰。
李寶箴抱拳笑道:「見過曹將軍。」
曹戊只是點點頭,也不開口詢問對方來意。
李寶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兩人,就站在不遠處。
曹戊見那李織造竟然擺出一副當啞巴的架勢,實在是不願被一個外人打攪清凈,微微皺眉,只得問道:「有何貴幹?」
李寶箴微笑道:「就是想要與一個念舊的人敘敘舊,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將軍了。」
禺州將軍曹戊,是巡狩使蘇高山麾下,當初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之後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不得不以老龍城作為據點,以一洲之力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大驪邊軍便且戰且退至寶瓶洲中部大瀆。
一南下,一北歸,在這兩場連綿不絕的戰事中,曹戊立下了一連串戰功。
雖然不是大驪王朝本土人氏,卻最終脫穎而出,成為蘇高山舊部諸將當中,最為前程廣大的一個。
曹戊會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時間,以前是去大驪京城拜會那位大將軍遺孀,如今就要去蘇高山祖籍家鄉那邊拜年。
京城官場裡邊不是沒有閑言碎語,有說他是做樣子給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藉機拉攏起蘇巡狩舊部,自立山頭,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語,說他是在燒冷灶,曹戊都無所謂,蘇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蘇將軍在世時,拜年也好,道賀也罷,篪兒街蘇府門口人滿為患,不缺他一個,今時不同往日,蘇將軍走了,拜年的人裡邊,少了誰,都不能少他一個。
曹戊說道:「李織造,好像我們還沒熟到那個份上。」
李寶箴笑問道:「曹將軍何時衣錦還鄉?」
曹戊微笑道:「李織造何出此言?」
石毫國現在的皇帝韓靖靈,大將軍黃鶴之流,對上如今大驪朝廷一州將軍的曹戊,是完全沒辦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願意恢復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將軍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國,就此改朝換代,都不是沒有可能。
李寶箴是大驪諜子頭目出身,當然清楚這個禺州將軍的真實身份,「曹戊」本名許茂,來自昔年舊朱熒王朝藩屬之一的石毫國,投奔大驪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將,依附其中一位年輕皇子,許茂擁有一條祖傳長槊,公認的馬戰第一人,石毫國朝野上下,皆知那個先帝御賜的名號,「橫槊賦詩郎」。
許茂本是皇子韓靖信的心腹,許家更是石毫國的邊軍砥柱之一,許茂卻失心瘋一般,拎著兩顆頭顱,不惜弒主,轉投大驪邊軍鐵騎,在蘇高山那邊,從斥候標長做起,憑藉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晉陞為如今的禺州將軍,不過許茂還算聰明,知道隱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這個化名,不然以許茂的作所作為,一旦泄露出去,當年就別想在大驪邊軍裡邊混了。畢竟石毫國當年為了阻滯大驪鐵騎的南下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邊軍,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驪鐵騎,從武將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對不惜以卵擊石的石毫國將士頗為敬重。
李寶箴搖頭道:「許茂兄何必明知故問。」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寶箴啞然失笑,撿起腳邊一塊石頭,輕輕拋向崖外,「陛下對許茂兄一向信賴有加,何況我們大驪邊軍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來,不論出身,只看軍功,陛下豈會因為許茂兄的身份,橫生枝節,白白損失一員功勛大將和邊軍砥柱。」
曹戊說道:「我一個帶兵打仗的,跟你一個管織造的,如今又是無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李寶箴笑道:「用我家鄉那邊的話說,咱倆是老同哥。」
曹戊譏笑道:「又不是同年同鄉,李織造何來此說?」
李寶箴說道:「我與許茂兄是同屬相啊。在我家鄉那邊,別說是同屬相了,就是都是入贅的上門女婿,倆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聲老同哥。」
朱河板著臉,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說八道了。
曹戊沒了耐心,「如果沒事,就別找事。」
李寶箴又找了幾塊石頭,丟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過那個人,都在他手上吃過虧。」
曹戊默不作聲,思緒飄遠。
早年鄰近書簡湖的石毫國,風雪中,兩撥人狹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帶著兩名隨從。鬼修少年曾掖,披著一張狐皮符籙的女鬼馬篤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韓靖信,貼身護衛,是那石毫國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還有兩位心腹扈從,有那「橫槊賦詩郎」美譽的年輕武將許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場風波過後,許茂親手將那撥王府精銳扈從的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
再以戰刀割下皇子韓靖信的腦袋,系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打算就此
離開家鄉,另尋出路,搏個出身。
只是許茂在漫天風雪中,並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坐在馬背上,等著那個去追殺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後者將胡邯的那顆腦袋拋給許茂,許茂也沒有客氣,將頭顱懸在馬鞍另外一側,同樣是一筆不小的戰功,拿來當那投名狀。
當時的石毫國,作為舊朱熒王朝的重要藩屬國之一,從皇帝陛下,到廟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邊軍主將,幾乎皆是主戰一派。雖然國力懸殊,石毫國未能給大驪鐵騎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是即便北境邊軍打光了,京城被蘇高山的大軍圍困起來,哪怕國祚斷絕,也不與大驪宋氏俯首稱臣。比如皇子韓靖信,就曾領著許茂一行人,親自伏殺了兩支擁有隨軍修士的大驪邊軍斥候。只不過大勢所趨,下場只能是以卵擊石罷了。
而落個了護主不利的許茂,即便能夠僥倖活著潛入京城,見著了那個石毫國皇帝,不出意外,要麼被直接賜死,要麼被丟到戰場,美其名曰將功補過,反正都是個死。
畢竟死了個原本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麼小事。
許茂便乾脆投靠了大驪武將蘇高山。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見過一位賒刀人,姓曾。他曾許諾給我一個官職,如果沒有猜測,他也曾許諾過你一個官職,大驪巡狩使?」
許茂反問道:「你呢,上柱國姓氏?」
許氏有一條口口相傳的祖訓,大致意思,就是許氏子孫,將來需要報答一位「登門討債」的恩公,不管對方討要什麼,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風雪」長槊的許氏子孫,見到此人後,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就都必須無條件償還對方的恩情,雖死無悔,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條長槊,傳到許茂手上,已經是第五代。石毫國許氏,世代忠烈,在邊關拋頭顱灑血熱,為歷代韓氏皇帝鎮守邊境,到了許茂的父親,只因為與京城權貴不合,就只能告老還鄉,鬱鬱而終。
而那位墨家賒刀人,便是一直隱瞞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場風雪夜變故過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談,許茂最終得以繼續保留那條長槊,曾先生也預祝許茂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大驪巡狩使。
審時度勢,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當那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梟雄。
這位心思叵測、行事詭秘的曾先生,自稱只是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就去哪裡討飯吃。
李寶箴繼續以心聲密語道:「我跟你還不太一樣,我跟同鄉董水井一樣,也都是一位賒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脈,各做各的買賣,井水不犯河水。」
許茂問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煩李織造說句敞亮話。」
「有請許茂兄同舟共濟,算了,我乾脆就說得難聽點,就是懇請許茂兄,與我,準確說來,是與我們,當那鸕鶿,合力抓捕一條漏網之魚。」
李寶箴說道:「事成之後,我可以保證許茂兄生前位極人臣,死後極盡哀榮,並且可以另謀出路,比如一舉成為寶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嶽英靈之一,到時候是想當某尊大驪高位山神,還是當那石毫國五嶽山君,只看許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寶箴丟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傑暮年,壯心不已?這怎麼夠,遠遠不夠。」
許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馬背,月滿人間幾千州。」
李寶箴輕輕嘆息,「就當我今夜沒來過此地。」
因為這就是許茂的答案。
石毫國的橫槊賦詩郎許茂也好,大驪邊軍的禺州將軍曹戊也罷,都是一介武夫,生死榮辱都在馬背上,沙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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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文廟,功德林一處秘境。
一位階下囚,坐在湖邊,用那酒糟玉米打窩。
漢子守著一條魚路,為了散餌霧化,所以一次次拋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來了那個少年,劉叉從不過問對方的名字,也不去計較一個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為何能夠來到此地。
劉叉也懶得解釋什麼,一看少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
少年好奇問道:「聽說釣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魚竿。」
劉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桿,外行擺地攤。」
少年點點頭,「一聽就是高手說的話。」
蠻荒天下,曳落河。
緋妃開始閉關了。
然後來了一撥外鄉修士。
好像約好了,同一天趕來曳落河,來見白澤。
就像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覲見」。
其中有一位,極為扎眼,少年模樣,身材消瘦,披著一件老舊貂裘,臉頰有兩坨腮紅,整個人顯得十分活潑生氣。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說道:「白老爺,與你商量個事唄。」
原來是個長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澤笑道:「說說看。」
她難得流露出幾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動惹事,但是從那劍氣長城開始,誰敢阻攔,我就砍死誰,就當我為蠻荒天下出過力了,砍不過,被揍被抓被打死,都當我技不如人,認栽便是。可我要是順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個洲,比如寶瓶洲那邊,我也不會亂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白老爺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我是怎麼個意思了。」
白澤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張笑臉,燦爛如陽光。
白澤說道:「那我們做個約定,將來等到哪天我跟禮聖打起來了,你就找機會返回蠻荒,所以此行遠遊浩然,你必須事先為自己找好一條退路,哪怕丟了半條命,都得回到蠻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與禮聖打聲招呼,你只需要保證以後不與蠻荒為敵,也不在浩然天下那邊隨心所欲,橫行無忌,越境遊歷,想必問題不大。」
她顯然大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隨口說說的,與白澤打過了招呼,她就準備一走了之,沒想到白澤這麼好說話,看來敬稱一聲白老爺,絕對沒白喊吶。
就是這麼個「少女」,便是遠古妖族劍修中的最拔尖者,擁有一大堆的道號,白景,朝暈,外景,耀靈……
白澤笑容和煦,輕聲道:「看來是真心喜歡了。」
「也不確定是不是喜歡,就是那傢伙躲著我,一直沒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顏,「對了,白老爺,如今我叫謝狗。這個新名字,咋樣,很湊合吧?」
白澤嗯了一聲,點頭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長。」
白景還好說,其餘那幾個從萬年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
一個個的,都是道心震顫,悚然一驚,臉色都不太好看。
一個能讓劍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稱一聲「白老爺」的,哪怕是場面話,那也得有資格讓白景低頭服軟才行。
白澤笑道:「如果沒有猜錯,你們幾個,連同白景在內,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來,跟我訂立一條盟約,比如勸我別管你們太多,差不多點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爺,不過現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爺這邊。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個個死死盯住白景這個倒戈一擊的叛徒,這就是蠻荒天下了。
「沒有一個十四境領銜,只靠著數量多,在我這邊,意義不大。」
白澤眯眼說道:「合情合理,下不為例。」
白景哪裡管那撥「盟友」的死活,只是開開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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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伐院,林正誠獨自守夜。
作為昔年小鎮的閽者,林正誠將很多事情都看在眼裡,比如那個少女時總喜歡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裡,不知自己的真正來歷。
她一直覺得當年那撥同齡人,之所以能夠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資,運氣與福緣,佔了很多成分,比如於祿的亡國太子身份,又例如陳平安是因為認識了寧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僥倖成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才有了之後的一連串機緣履歷……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朱鹿是相當不錯的,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給了她的。
之前陸沉來這邊做客,就跟林正誠泄露了更多的天機,原來朱鹿的前身前世,來自青冥天下的古戰場,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更不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連她的取名,都大有來頭,有點類似福祿街的李寶瓶之於寶瓶洲,而「朱鹿」這個名字的賜名之人,來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極為高妙、就連余斗都頗為禮重的女冠。
因為她是白玉京,或者說是陸沉為大師兄安排的小鎮護道人。
當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畢竟神誥宗道士周禮身邊,不出意外,也會有一位暗中的護道人。更多的,陸沉也沒有說什麼。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陸沉對掌教師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資之好,以至於陸沉不惜刻意為提前幾年進入驪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機。
林正誠當時聽著三掌教在那邊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狀,念叨了兩句,「朱陳一家,朱遇陳事必恭讓。」
林正誠聽得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因為李希聖本該姓「陳」,故而朱鹿身為白玉京花費不小代價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顆關鍵棋子,同時作為「李希聖」登山路上的護道人,朱鹿對李希聖待之恭敬,是題中之義。
還有一句,「男遇男於友,男遇女於婚,結朱陳之好,永不背離。」
林正誠當時就眼神古怪起來,陸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亂點鴛鴦譜,貧道當年這不是想著為未來的小師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於李希聖佔據了一部分小鎮陳氏氣運,故而朱鹿的出現,本該既是一種還債,又是一樁花果因緣,類似佛家所說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要說「朱遇陳事必恭讓」,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陳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適用的。此外朱鹿若能為李寶瓶一路護道至大隋,順便在山崖書院遊學,於寶瓶洲,就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德,將來三教祖師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鄉,想必又有一份「報酬」,從天而降,總之白玉京絕不會讓她白走一遭異鄉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歷程,能夠按部就班走到這一步,原本可以成為一樁山上美談。
只是到手的機會,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談」了,陸沉就假裝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那靈寶城龐鼎的嫡傳弟子,在白玉京最高處,當時年輕道官表現出一種無運自通的堅韌道心,反而讓余斗和陸沉高看一眼。
老龍城孫嘉樹,錯過了一樁等同於「整座老龍城」的財運,孫嘉樹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個「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貴道理。
林正誠也懶得與陸沉拐彎抹角,直接詢問對方準備如何處置朱鹿。
是就這麼對朱鹿棄之不管,還是準備有朝一日帶回青冥天下?
陸沉答非所問,只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
人生會有很多的結果,卻沒有任何一個如果。
林正誠問道:「陸掌教就沒打算告訴她真相?」
陸沉搖搖頭,「以後再說吧,現在道破真相,於事無補。事情一旦長遠看,對錯是非,好壞偏正,就都要一團漿糊了。」
林正誠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陸掌教為何對她放任不管,眼睜睜看著朱鹿走向一條與預期不符的岔路?」
當那封李寶箴寄給朱鹿的密信,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
既沒有防患未然,陸沉在擺攤那些年裡,與朱鹿從未有過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塊蒙塵璞玉,紅燭鎮那場風波,陸沉也沒有任何亡羊補牢的舉措。
以陸沉的道法,不至於推算不到,只說朱鹿的習武一事,陸沉如果想要指點一番,當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磕磕碰碰。
因為按照國師崔瀺的猜測,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學宗師,陸沉的某個分身,必然佔據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貧道初衷的岔路,卻可能是這一世朱鹿的正途,這種事,這個道理,又該怎麼算?」
陸沉笑道:「修道之人,來世上走幾遭,開竅與否,歸根結底,還是咎由自取,還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萬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後看一萬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換的春聯、福字,是一場悄然來去的春風細雨,是總會消融殆盡的冬日積雪,是一去不復還的流水,是縫縫補補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卻始終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還可以是驪珠洞天的小鎮街巷,喜歡的門戶,就登門做客,吵過架拌過嘴的宅子,不喜歡就繞路。是那糧店,布店,酒肆,白事鋪子,喜事鋪子,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黃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雞糞,家門口牆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隻積滿灰塵的酒杯,是小巷裡邊那條年復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雙懶得清洗、每次吃飯就隨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會是大夏天曝晒窮人後背的驕陽,是所有人抬頭望向太陽時的視線灼燒,任你有千百道理,萬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著。
小鎮那邊有一句土話,被年紀大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眼睛看不清耳朵聾,已經是個菩薩了。
表面上,這就是一句充滿自嘲意味的言語,人之將死,行將就木,已經跟泥塑、木雕的菩薩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處細究,這卻是一個極有深意的說法,只是當老話傳得太久,太過代代相傳,年輕人早已不當真,聽過就算,甚至就連說這種話的老人,也只當是一句略帶幾分傷感、或是徹底看開了的玩笑話。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鄉的消亡,就像一個老人的逝去,落土為安。
昔年小鎮某座龍窯窯口,有個每次勞作過後永遠衣衫潔凈的老師傅,還有個一年到頭都跟木炭、泥土和窯火為鄰的窯工學徒。
之後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一位先生倆學生。
先生飲酒率先言語一語,兩位得意學生,崔東山和曹晴朗先後唱和。
「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泥瓶巷內獅子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