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新浦愣愣看著那個虎頭帽清秀少年,莫非,難道,竟然是?
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絕對,肯定,必須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不計其數。
而龍新浦就是其中之一,何況這位龍師還有個道上朋友,更是將白也的數百詩篇「縫」在身上。
要是那傢伙見著眼前這位,估計要當場失心瘋,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挨了一場雷劫。
龍新浦趕緊掏出一壺酒,仰頭一飲而盡,緩緩,得緩緩。
當下來到菰蒲湖這邊的,是孫道長,白也,晏琢。
因為方才老觀主讓那倆弟子,與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緣分的道友,好好相處,難得出門一趟,多聊幾句,理由是多幾個山上朋友,就在道觀之外的天地間多幾條路可走。
孫道長伸手揮了揮,嘖嘖稱奇道:「別樣靚妝,香艷流溢,撲鼻而來,都快可以羞殺蕊珠宮女愧見人了。」
晏琢聽得頭皮發麻。
老觀主這話說得都快要「天下無筍」了。
眼前這位龍師,曾經當過永州數國的相國、首輔或是護國真人,而且是還是那種同時兼任,絕無分身乏術之憂慮。
大概在前個幾百年,在一天之內都一併辭去了,再次開始了那種漂泊不定的浪蕩生涯。在兵解山之外,開闢了大小道場十幾個,聽說最近一座,是在那密州的鴛河之畔,結廬三楹。
龍新浦滿口濃重的永州鄉音,唏噓不已,「尚有一把鐵琴,今在真州,未曾攜來,不能為君奏矣。」
雙方各說各的,雞同鴨講。
「又來餵魚了?」
「可不能這麼說,兩頓下酒菜都有了。」
孫道長譏笑道:「本就是拾人唾餘的勾當,還要招搖過市,裝神弄鬼,丟人都丟到別座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紀,也不害臊。」
龍新浦微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在那邊的某地,好歹是個玉璞境,怎麼能算是裝神弄鬼,再說了,要不是老觀主一口一個陳小道友,我也不至於不辭辛苦遠遊一趟。」
孫道長瞥了眼龍新浦,「怎麼受的傷?是自家宗門名字沒取好的緣故,要掛了?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一程?」
龍新浦雖然喜歡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實還湊合,勉強能算是廣結善緣,朋友遍天下。
真要計較起來,一個練氣士,能夠讓老觀主離開蘄州,主動找上門,確實罕見。
龍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計較老觀主的調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別人,太過託大了。」
「哦?怎麼講?」
孫道長笑問道:「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你當自己是寶鱗道友嗎,哪怕是與真無敵問劍,能夠次次立於不死之地。」
龍新浦自動忽略孫道長的那些怪話,問道:「此地適合聊天?」
孫道長點頭道:「可以隨便聊。」
龍新浦由衷讚歎道:「如今的老觀主,真是讓人羨慕。」
之後龍新浦沒有任何隱瞞,不過老觀主有意讓晏琢無法聽見此人心聲。
原來先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龍師,曾經循著蛛絲馬跡,去閏月峰那邊找辛苦「拜山頭」。
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結果在山腳那邊,做了萬全準備的龍新浦,就只是說了四個字。
便直接傷及大道根本。
就當場嘔出一大口鮮血來。如一團亂麻,絲絲縷縷緊密裹纏,顏色各異,紫色,黃色,赤色,青色。
直接跌了一境。
因為龍新浦的那句四字讖語,實在是太過大逆不道。
「大廈將傾。」
孫道長聽過了龍新浦講述的大致和過程,收起視線,很快恢復平常神色,譏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還能不能講一點宗師氣度、前輩風範了?總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里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要不是與那位閏月峰的辛苦小友一見如故,不然老觀主還有個更形象生動的比喻。
你們當是排隊逛窯子呢。
龍新浦眼神怪異,畢竟是繼道祖、陸沉之後,第三個登上閏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這位老觀主。
孫道長一下子看穿對方的心思,沒好氣道:「貧道跟你們能一樣?貧道當年那是即將離鄉遠遊了,才去閏月峰那邊與辛苦小友,道聲離別。」
「辛苦小友」,「自家兒孫王原籙」,「那小鬼頭」,以及最新的那個「陳小道友」。
都是孫道長對山上年輕晚輩們的一些昵稱。
只是看在龍新浦跌境的份上,對他好一點,少說幾句肺腑之言。
孫道長說道:「也就是道祖氣量大,不然一根手指頭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當中,關於這個簪花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師,流傳著一個響噹噹的說法,「三跌兩飛升」。
不是說與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斬三屍斬出了什麼屍解仙,而是曾經三次跌境,第一次是從仙人跌為玉璞,之後兩次更是從飛升境跌境,結果又都被他重新躋身飛升境。
怪不得別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飛升,仙人,飛升,仙人。」
孫道長抬起左手,掰指頭算了算,又抬起右手,「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不愧是永州龍師,跌境破境再跌境,鬧著玩呢。」
龍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沒頭沒腦的言語,「昔年不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為六斗米低頭。諸君聽我姑妄言,請君珍惜歧路燈,為己抒發胸意,替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孫道長神色不悅,冷笑道:「就這麼想去貧道的玄都觀做客,安排你去掃茅廁如何,以後陸老三來了,你還能幫忙待客。」
晏琢佩服萬分,這種話別人說了,聽著就只是罵人,孫道長說出口,竟然……別有韻味。
龍新浦沒來由說道:「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我是極力反對的。」
晏琢突然發現這傢伙挨孫道長罵,不是沒有理由的。
龍新浦這句話,顯然是對那個虎頭帽少年說的,是學孫道長,主動示好要趕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輕人變成了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跟後者套近乎,就太費工錢了,耗時耗力也未必討好。
白也這一世的崛起,勢不可擋,是瞎子都看得出來的既定事實,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劍修白也」身上了。
罷了罷了,就當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聞言與之點頭致意。
算是幫著老秀才領這個情了。
孫道長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蔥。」
喜歡下山遊歷,到處亂逛,半點不閑著,不是散布讖語,就是編撰童謠。
據好事者猜測,兩千年來永州在內三州之地的讖語、歌謠,半出其口。
用孫道長的話說,就是在別人家門口放了個屁,屁響如雷,也就那麼回事,風吹就散,可要是在人家門口拉了一坨屎,就……結仇了。
孫道長問道:「接下來是準備去雍州?」
魚符王朝那邊的小丫頭朱璇,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對胃口,不枉貧道當年幫她暗中護道一場。
龍新浦也不遮掩什麼,大大方方承認道:「那必須的,我素來是最喜歡湊熱鬧的,豈可錯過那場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幾百年都碰不著一場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濟,比不得陸沉、高孤之流,那麼有些人事,僅僅作壁上觀,是掐斷手指頭都算不出來的。
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穫。
「相信觀主已經看不出來,我已經時日不多了,就想著最後見她一次,幫忙開個門,別攔著我去找她,至於到了裡邊,能不能見著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樣,這個要求,總不過分吧?」
「不過分是不過分。」
然後就沒了下文。
龍新浦無奈道:「這話說得沒勁了,怎麼都給句準話。」
孫道長突然滿臉疑惑起來,「貧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沒啥仇怨,何況你們山頭裡邊,如今還有個符泉,這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資質那麼好,否則也不會有那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的這類綽號,當初玄都觀也就是沒爭過你們,否則符泉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觀修道了,你說你瞎蹦躂個什麼,小胳膊細腿的,今天找到你的,虧得是貧道,哪天被真無敵撞見了,兩根手指頭隨便一擰,還不得跟扯螞蚱似的?」
兵解山那個當得起天才稱號的年輕修士,名叫符泉,道號「玄蟬」,是當代兵解山山主的關門弟子。
如果不是剛好過了歲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符泉肯定會有一席之地。
龍新浦以心聲笑道:「正陽山。」
孫道長愣了愣,「啥玩意?」
龍新浦說道:「寶瓶洲有座山頭,名為正陽山,是個剛剛躋身宗字頭門派。」
孫道長笑道:「真是變著法子想要去玄都觀掃地了,貧道讓你遂願便是。」
貧道前不久才遊歷過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個「劍仙如雲」的正陽山?
玄都觀,桃花爛漫。
道號「空山」的王孫,坐在一棵桃樹下,雙手疊放,閉目養神。
桃林閑坐,摘劍橫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艷如血。
龍新浦見著了心心念念的那位同鄉,還是少女面容的王孫,竟然有幾分靦腆神色,嗓門也不大,「好久不見。」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
她還是一如當年,怎麼看怎麼美。
心儀女子之美,總是這般動人,美得教人裝得下日月的雙眼都裝不下她,得搬去心扉,余在心頭。
王孫抬頭望向那個名氣很大的「龍師」,何況還是同鄉,她點點頭,嗓音清脆道:「好像是很久了。」
舊人舊識,重逢最怕可以聊的舊事寥寥,寒暄客套幾句,便無話可說。
怕就怕,舊事就是舊事。
王孫似乎是覺得坐著說話,太沒有誠意了,只是她剛要起身,龍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腳邊幾瓣桃花輕輕丟遠,輕聲問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孫笑道:「這是什麼問題。」
龍新浦取出一隻碧綠琉璃材質的袖珍酒壺,只有拳頭大小,仰頭抿了一口酒水。
初見時,她姍姍然從我心頭路過,荒蕪之地就開滿了花。
慘綠少年春遊遍,羅綺百花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王孫,還是王
孫,只是王孫。
九歲與卿初相識,再見卿時吾九十。
少年騎竹馬,轉身白頭翁。
明明有千言萬語,偏偏都不知從何說起,沉默許久,龍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資質不好,你看不上眼,實屬正常。」
王孫微微皺眉道:「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龍新浦壯起膽子反駁道:「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試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無敵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你豈會不多看幾眼,耐心多聽幾句關於我的事情?」
王孫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可其實龍師很清楚,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氣大了,無非就是讓王孫多看幾眼、多聽幾句而已,終究還是與喜歡無關。
他之所以如此「胡攪蠻纏」,就是想要跟她多說幾句,不至於冷場,相顧無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尷尬,倒也沒什麼,就怕她覺得尷尬,無話可說,便只是客套一兩句,然後她轉頭就走。
天底下單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這般一文不值的。
可若是值錢,又何必相思呢。
龍新浦小心翼翼說道:「勸說白也擔任都講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試試看,能幫上你……們忙是最好,幫不上,你們玄都觀也沒啥損失。」
王孫似乎小有意外,她點點頭,毫不猶豫道:「不管成不成,在這邊先行謝過。」
龍新浦沉默下來,沒話找話這種勾當,其實並不輕鬆。
王孫說道:「兩次躋身飛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龍新浦自嘲道:「還好吧。」
王孫一挑眉頭。
龍新浦立即改口道:「確實很好!」
關於那份新鮮出爐的天下十人榜單,龍新浦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他本就是這個行當的祖師爺,最清楚這裡邊藏著的門道和兇險。
如果不是因為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單,龍新浦其實不會來玄都觀這邊見王孫。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
準確說來是十一人。
余斗,陸沉,碧霄洞主,吾洲,孫懷中,林江仙,吳霜降,高孤,姚清,王孫,辛苦。
其實在這之前,數座天下,好事者不管怎麼給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單,十人就是十人。
這是因為上次那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和候補十人,開了個頭,十人榜單,偏偏是十一人。
好像就此形成了一個傳統。
龍新浦笑容乾澀,說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孫直截了當說道:「按道法高低、殺力大小論,我就不該在十人之列,至多就是被丟到後邊的候補名單裡邊。」
龍新浦重重嘆息一聲。
候補人選,人數極多,足足二十一人!
除了為首的僧人「姜休」,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他被明確定義為「天下第十一」,其餘二十人,排名不分高低。
確實是沒辦法將這些大修士、武學宗師分出個高下。
可能很多人相互間都沒碰過頭,況且不少山巔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數百年來,根本就沒有出手的事迹,不曾與誰有過切磋道法、劍術。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補。
南華城第一副城主,紫虛元君,魏夫人。這位女冠,被青冥天下黃庭觀一脈,共同尊奉為第一代祖師。
魏夫人收徒頗多,其中有位嫡傳弟子,司職天下百花,有那「分付群花莫出山」的仙跡。
紫氣樓樓主,姜照磨。
碧雲樓內鎮岳宮宮主,老真人名為黃界首,道號「權衡」,又號「玄黃」,除了坐鎮鎮岳宮煙霞洞,再就是負責管著那件品秩極高的甲胄。有座藏書樓,名為不教一日閑過樓。老道士腰間常年懸掛一串有好幾斤重的鑰匙,據說他之所以會自號「玄黃」,緣於道祖曾經親自賜下「玄」字,作為藏書樓的文房匾,大概也是一種道祖對黃界首寄予厚望的表現。
碧雲樓的上代樓主和現任樓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因為黃界首與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是差不多歲數的得道之人。按照山上的演算法,甲子或是百年一輩,算是山上練氣士的「同年」,此外又有千年一輩的說法,算是一個大輩分。黃界首和龐鼎,這兩位「同輩」老道士的修道歲月,其實要比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更加漫長。若是只說道齡,不談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餘天仙道官,都是他們的山上晚輩。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內修行的那位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末代刑官豪素。
那麼白玉京就等於擁有四位候補了。
并州青神王朝,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汝州的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號「綠萍」。昔年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如今被一個橫空出世的姜休搶佔了位置。
兗州,一位名叫聶碧霞的散修劍仙,三千年雲水生涯,四處漂泊不定,失蹤已久,但是傳聞她那盞擱放在地肺山華陽宮內的本命燈,千年以來,始終不曾熄滅,關於聶碧霞的下落,始終是眾說紛紜,有說她其實早已去往天外煉劍,也有說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礪劍道,甚至還有說她去了西方佛國。
翥州,青詞宮祖師爺,當代宮主的師伯,元喚仙,道號南陽魚,精通符籙之道,曾經創造出數種大符,別號赤子詞人,但是最為著名的一個道號,卻是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的「百凶」。傳聞元喚仙身負兩州文運,極有希望憑此躋身十四境。
寶鱗,散修,她更是一位飛升境女子劍修。她最負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無敵的那段「恩怨情仇」,當然與男女情愛無關。
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朝歌,道號「復戡」。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
據說白玉京陸掌教對此人的評價極高,是看似被高估,其實還是被低估。
可惜白落幾乎從來沒有與人切磋問道的事迹。
一位山陰羽客,王姓,道號「太夷」,喜歡養鵝。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實還有「小四州」一說,其實是位於大湖之中的四座島嶼,其中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不輸雍州。
王姓就是這座巨湖名義上的兩位湖主之一。
另外一位湖主,女修雷雨,妖族出身,真身為虺。
女冠楊傾,道號「蜃樓」,出身幽州弘農楊氏,她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此外還有一對孿生姐妹,但是她們不同姓,分別隨父母姓,一位名叫徐棉,姿容極美,一位名為許嬰嚀,卻是相貌猙獰可怖,分別是梳妝女官和捲簾紅酥手這旁門兩脈的祖師,各自是一座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因為雙方道脈不被視為正統的關係,她們幾乎不與外界往來,此次她們雙雙登榜候補,實屬驚駭天下心神。
密州,衡陽王朝的開國皇帝,羅移,道號「火官」。
沛州右山國,「遮蔭侯」武璽。
白骨真人。
兗州弘福寺僧人,法號「唯識」,俗名陳同幸。
姜休。黃界首,魏夫人,姜照磨。豪素。
白藕,朱某人,寶鱗,白落,朝歌,聶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喚仙,王姓,楊傾,武璽,羅移,陳同幸,徐棉,許嬰嚀。
候補總計二十一人,其中女修,有九位。
龍新浦苦笑道:「這兩份榜單,其實就是一篇檄文。」
王孫點點頭,「小孫也是這麼說的。」
玄都觀,歲除宮,地肺山華陽宮,有孫懷中,王孫。吳霜降,白落。高孤。
有兩位僧人,姜休,陳同幸。而僧人與寺廟,在青冥天下的處境,可想而知。
此外,呂碧霞,寶鱗,弘農楊氏的楊傾,青泥洞天的徐棉,天壤福地的許嬰嚀,因為各自的人生際遇、家族出身和道脈待遇,都是與白玉京不對付的。
以往的評選,有那事先與仙杖派打招呼,主動要求不上榜不登評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來不必要的人情往來,或是無緣無故的道法切磋,當然還會有那沽名釣譽的山巔修士,或是出於某種自身利益的考慮,必須削尖腦袋去爭奪一席之地的,後者多是王朝皇帝,或是一些在頂尖宗門裡邊墊底的道觀、宗門祖師爺。一個是為了招徠各州英才、豪傑,一個是為了能夠吸納更多的山外仙材,修道胚子。
但是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筆,還怎麼打招呼?
許多可能根本不願意登榜的,都登榜了,眾多想要登評的,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
之前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陸沉與小陌一見如故,聊到了青冥天下,陸掌教當時隨口提了十幾個高人的名字,最終被提到的奇人異士,大多登評。由此可見,陸掌教經常站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杆上邊,不是曬太陽就是賞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風土人情,確實沒白看。
姜休領銜的二十一人。
這些人,全部都只在候補行列。
偏偏將玄都觀王孫放在了前邊的十人榜單。
又偏偏天下第十,是並列兩人。
將王孫放在第十一,不行嗎?
當然可以。
甚至在龍新浦眼中,只要王孫一天不曾躋身十四境,她就至多是候補之一,完全沒辦法去跟姜休爭那個第十一。
別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細和劍術,龍新浦卻是心知肚明。
這等於是故意將玄都觀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內,擁有兩位天下前十。
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是從無有過的壯舉。
關鍵玄都觀又是出了名的與白玉京不對付,玄都觀與地肺山華陽宮還不太一樣,後者最少有過那麼一檔子仇怨,還能與白玉京維持面子上的過得去,但是因為孫道長的緣故,是天下公認膽敢公開去與白玉京掰手腕的頭把交椅,然後才是歲除宮和吳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筆,龍新浦絕對不會讓王孫登榜,甚至連候補都沒用,畢竟兵解山與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內的老鄰居了,而龍新浦又是兵解山輩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幾個老祖師,都極為熟稔,是有私誼的。
玄都觀,之所以會與白玉京結下死仇,準確說來是與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
就在於玄都觀的一對師徒,黃柑,宋茅廬。
這對師徒,一位道號「青李」,一位被尊稱為「宋師」。
可前者在世時,連候補都沒有進入,宋茅廬倒是登評候補過一次,之所以這位永州「諸國之師」的宋師,名次不高,未能躋身天下十人,據說是仙杖派那邊故意為之,免得樹大招風。
可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有了那場慘絕人寰的永州「
平倉」一役,從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賊一脈。
而那黃柑,作為她和老觀主的師弟,更是死在余斗手上,而且黃柑還是死在玄都觀內!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龍新浦打算繞路,回家鄉,先走一趟仙杖派。
就是評選出一份更加「服眾」的天下十人。
簡單說來,除了要有說服力,還需要有更大的噱頭,能夠吸引更多的眼光和話題,覆蓋掉先前榜單帶來的影響力。
以王孫的脾氣,哪怕是「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實,她也絕對不會拱手讓人。
哪怕明知道「這篇檄文」的殺機重重,王孫也只會坦然受之,無非是慨然出劍。
要說通過讓玄都觀的邸報,說些支支吾吾的含糊言辭,顧左右而言他,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東扯葫蘆西扯瓢,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既心虛,又徒勞。很容易越解釋越疑竇叢生,只會適得其反。而且這也絕對不符合玄都觀道士的一貫作風。
王孫說道:「沒事,等我躋身了十四境,看笑話的人就笑不出來了。」
龍新浦慘然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躋身十四境。」
王孫難得沉默,需要在那兒醞釀措辭,「換個人喜歡。」
龍新浦飲盡壺中酒,洒然笑道:「難,比讓王孫喜歡我,更難。」
王孫默不作聲。
龍新浦抬起頭,輕聲呢喃道:「又要下雪了。」
這場大雪,會很大。
如果撇開他的私心不談,那幅已經緩緩鋪展出一角的山河畫卷,一定會很壯觀。
龍新浦起身告辭,緩緩走出桃林,不御風,不縮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離開桃林,慢慢離開背後那個女子的視野。
孫道長來到師姐身邊,看著那個黯然離去的龍新浦,這種事情,外人也沒法說什麼。
王孫突然說道:「要是宋茅廬生在浩然天下,會不會更好些。」
孫道長點點頭,「肯定。」
猶豫片刻,孫道長微微苦澀道:「要是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說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實的宋掌教了。」
王孫說道:「道理不能這麼講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廬,可能會怨恨玄都觀,你,我。但是他不會後悔在玄都觀修行這件事。」
孫道長嗯了一聲,「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王孫說道:「既然明知他不後悔此事,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就得更加愧疚。」
孫道長說道:「總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孫說道:「你可以把臉伸過來,我有兩隻手,騰出一隻手有何難。」
孫道長啞然失笑。師姐還是這麼有想法。
小師弟黃柑的關門弟子,師侄宋茅廬。
牆裡開花牆外香,在那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門戶,道脈之興盛,聲勢之大浩大,當得起「空前絕後」四字。
只因為那場風波跌宕的永州平倉一役,玄都觀這邊,不知為何,選擇了袖手旁觀,據說是孫懷中親自下了一道旨令法旨,一人不得離開道觀,趕赴永州馳援宋茅廬。故而宋茅廬的那撥嫡傳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寥寥數人,顛沛流離,形若喪家犬,分散永州、蘄州之外數州之地。算是艱難站穩腳跟,為師祖黃柑與師尊宋茅廬這一脈,傳下了幾條香火凋零的道統法脈。
而這幾條難成氣候的道脈修士,對玄都觀的恨意,半點不少於白玉京。
道官年紀越大,尤其是經歷過那場戰事的老人,對玄都觀越難釋懷。
偌大一個永州,一州諸國,無一例外,共尊國師。
當年宋茅廬雖無立教稱祖之名,卻已有一教教主之實。
這是一樁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類似林江仙被人尊稱為「林師」,宋茅廬當年也被山上敬稱一聲「宋師」,而不稱呼其道號。
宋茅廬與白玉京那位綽號「小掌教」的張海峰,曾被譽為天下雙璧。
在外界看來,永州這一脈道士,雖敗猶榮。作為掌教的宋茅廬,雖死猶榮。
宋茅廬寧肯身死道消,也不願苟延殘喘,被拘押在白玉京的那處鎮岳宮煙霞洞。
據說宋茅廬曾言,貧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當階下囚,只能是與你們問劍。
孫懷中之所以會主動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老觀主當時還玩笑說,是王原籙的老祖宗,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賊一脈,其實與當年的永州道士,已經大不相同,渾水摸魚居多,私籙駁雜。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觀和官家史書記錄在冊,歲月一久,以至於如今的米賊一脈年輕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脈,明明修行的是道門正宗正法,為何就是「米賊」了?
歷史是個健忘的老人,那麼史書就是個瘦子。
所以相傳玄都觀裡邊,有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只是代代口傳,不會記錄在冊,告誡觀內學道之士,與那幾條道脈的舊同門,哪天在路上遇到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管打得過還是打不過,反正都別動手。也算是獨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觀孫懷中,敢罵白玉京,敢罵天下人。
唯有這幾條道脈的十數個宮觀、道院,哪怕是個剛入門的道童,都敢、也都會罵孫懷中。
而兵解山,作為昔年與宋茅廬公開結盟的唯一頂尖大宗,雖說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廬的提醒,臨時單方面撕毀盟約,故而兵解山並未元氣大傷,但是兵解山除了龍新浦之外,對孫道長和玄都觀的觀感都
你孫觀主修道數千載,劍術通神,除了不痛不癢罵幾句白玉京,又做了什麼?你又敢做什麼?
孫道長說道:「師姐,那件事,還是算了吧。」
見師姐不說話,孫道長繼續說道:「師弟是師弟,我這邊,詹晴與狄元封兩個,再加上你那邊的兩位,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師弟,也不願意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如果師姐沒忘記的話,當初我們幾個同門,曾經專門討論過此事,只有小師弟的想法,最為特殊,跟我們的見解距離最遠。」
王孫背靠一棵桃樹,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直愣愣盯著孫懷中。
好像在說,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足足千多年,事到臨頭,你跟我說算了?小孫你是欠揍還是找打啊,來,給句準話。
這跟在茅廁拉完屎,你不要廁紙擦屁股有啥兩樣?
只是這麼一想,王孫就覺得挺對不住小師弟的。
孫懷中硬著頭皮說道:「師姐,聽我一句。」
王孫還是默不作聲。
孫懷中嘆了口氣,「師姐,我們做的事情,可能會讓小師弟更加不甘心,不值當,不痛快。」
王孫收回視線,輕輕嗯了一聲。
這下子輪到孫懷中吃不準了,小心翼翼問道:「師姐真能放得下?」
「也沒啥。」
王孫喃喃道:「就是突然發現,好像都快要記不清黃柑的樣子了,我有點傷心。」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老觀主立即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師姐。
王孫揮揮手,「別打攪我修行,一邊涼快去。」
老觀主默默點頭,來到一座沒有主人已多年的書齋。
書房內,懸掛有一副對聯,是小師弟的親筆。
琵琶黃柑青李,孤鶴一衝上南天,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
蓬萊瀛洲方壺,仙真乘風下北山,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說書人都已經不再年輕,更何況是那些書中人呢。
老觀主拿起牆角那邊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打掃一塵不染的書房。
關上門後,老觀主去往白也那邊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氣,竟然給自己煮了一鍋雞蛋。
老觀主拿起一顆煮熟的白煮蛋,白也搖搖頭,老觀主就拿著雞蛋往桌上輕輕一磕,一口囫圇吞下,含糊不清笑道:「當年就數小師弟讀書最多,佛家的經律論都看了很多,可能他把整個青冥天下的佛家書籍都給看遍了,當然這跟咱們這兒佛家典籍不多有關係。」
老觀主又拿起一顆水煮蛋,笑了笑,「破無明殼,竭煩惱河,解脫一切生老病死、憂悲苦惱。」
白也只是坐在桌對面。
老觀主吃了三顆水煮蛋後,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牽扯天下,非我所願。」
老人神色淡然,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可如果勢不可免,那就只能這樣了。」
白也說道:「既然已經想了那麼多,還想那麼多做什麼。」
老道長會心一笑,點頭道:「有道理。」
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如果當做之事,與不少的人,必須二中取一,做個選擇,那就取前舍後。
市井兒童,都玩過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尾巴上的孩子,就像是一座門派里師父的關門弟子,師兄師姐們的小師弟。
黃柑,宋茅廬。這對師徒。一個是上任觀主的關門弟子,一個是後者的關門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觀,都未能保護好兩人。
就算有苦衷,卻也不算什麼理由。
這麼多年來,玄都觀在孫道長手上,其實相較於師尊清源道長,底蘊深厚極多。
種了一棵可以讓後人乘涼的參天大樹,或是鑿出一口水井,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
不管是什麼,總得做點什麼,留下點什麼。
老觀主笑道:「喝點酒?」
白也說道:「我只喝一杯,孫道長可以隨意。」
老觀主說道:「一杯足夠了。」
老人取出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杯,都是老舊之物,就連酒水都是,一直不捨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喝著酒,結果一下子就滿臉通紅。
老觀主笑得不行,這還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嗎?
老觀主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轉頭望向屋外。
少年遠遊,彷彿背過烈日,總是滿肩月光。
好像少年們的每個今天,一雙眼睛總是望向前方,憧憬著明天,希冀著後天。
好像所有的過往,都可以全部統稱為昨天。
夢回少年叢中,吾亦是少年。
桌對面的白也。
可能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無法預料,自己的某些詩篇,就像是為自己而寫。
比如,對於家鄉天下而言,曾經將道場建造在孤懸海外一處島嶼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風,譬如雲中鳥,一去渺然無蹤跡。
又比如,對於異鄉青冥天下來說,會是劍花秋蓮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從容。
飲盡一杯酒,問劍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