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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白衣衣似雪,渾疑雪人是一物。
秦不疑總覺得此人有點眼熟,只是她仔細檢索一番心湖記憶,偏偏沒有誰對得上號。
崔東山與那秦不疑擠出個大大的燦爛笑容,然後壓低嗓音,懇請宋老前輩挪步,隨他稍遠觀戰,免得兩位止境武夫的這場山巔問拳,施展不開手腳。然後帶著汪幔夢他們遠離城門口,崔東山打算挑選一處高門大宅的屋頂作為觀戰場地,只是今天這場風雪夜中,雪大風饕,六齣紛飛,視線受阻,錢猴兒幾個境界太低,是註定看不清雙方出拳了,先前先生與韓萬斬的那番對話,崔東山動了點手腳,汪幔夢都未能聽得真切,等到將來知道了今夜問拳雙方的身份,悔死他們。
問拳雙方,在大街上遙遙對峙,都並不著急出手。
韓-光虎站在原地,只是提了提靴子,再次落腳之時,整條積雪厚達一尺有餘的大街,就像被滾燙熱水一衝而過,霧氣升騰,等到老武夫放緩呼吸站定,如鋪設出一條地龍,道路乾燥異常,落雪不等灑落地面就自行消融,最終只有陳平安腳邊四周,依舊留有積雪。
宋雨燒跟著崔東山撤出街道,於拐角處回看一眼那種異象,老人笑了笑,誰說我輩武夫不神仙。
崔東山很清楚,先生為何要領拳,當然跟那位韓萬斬做事情不地道有關係,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份私心。
想讓宋前輩放心。
如何放心?
很簡單,老人只需親眼看過了昔年背劍少年的如今拳法,就可以真正放心。
宋雨燒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與身邊白衣少年問道:「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贏?」
先前吃火鍋,聽陳平安說過幾個學生弟子,崔東山如今已經是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了。
老人與陳平安單獨相處,從來言語無忌,直呼其名算什麼,但是在崔東山這邊,宋雨燒卻是更換了稱呼。
一個晚輩,學業有成,能寫幾副春聯,能說幾句聖賢道理,或是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老人肯定會欣慰,卻未必能夠徹底放心,宦海沉浮,仕途雲波詭譎,公門修行勾心鬥角……同樣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險惡,尤其拳高者與善惡無關,而且不得不承認,越是恪守江湖道義的年輕人,越是容易吃虧。宋雨燒是老江湖不假,卻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陳平安腳下的江湖路,老人就更加為難,既希望陳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順遂,又希望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輕人,不至於因為信奉道義、循規蹈矩而受傷……
大概這種矛盾心理,有了晚輩的長輩才會有。
「宋前輩喊我東山即可。」
崔東山再皮實,敢在韓萬斬那邊胡說八道,都不是暗戳戳噁心人,而是明晃晃挑釁對方,卻也不敢在宋雨燒這邊嬉皮笑臉。
「先生不會輸的。哪怕是跟曹慈問拳,表面上看,確實是連輸了四場,可我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無非是輸拳在外,贏拳在己,只是這種心境,不足為外人道也,曹慈明白就可以了,當然宋老前輩也肯定是心裡有數了。」
宋雨燒說道:「我是擔心這場突如其來的切磋,你家先生既要堂而皇之贏拳,還需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難上加難,太吃虧。」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宋雨燒的武學境界是不高,但是這輩子走慣了江湖,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熟諳人情世故,故而此中三昧,瞭然於胸。
崔東山低頭搓手笑道:「沒事,宋老前輩你還不知道吧,先前在咱們仙都山謫仙峰,先生曾經為桐葉洲黃衣芸教拳一場,打著打著,她就打破了十境氣盛一層的瓶頸,只因為先生出拳極有分寸,非但沒有傷了和氣,如今蒲山雲草堂反而是與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的山上盟友了,再過個一百兩年,兩家譜牒子弟,相互往來頻繁,大概就算是那『世交』之誼了嘛。」
當年梳水國,宋雨燒金盆洗手,選擇退出江湖,那位在松溪國名聲鵲起的青竹劍仙蘇琅,不依不饒,壞了江湖規矩,執意要與宋雨燒比試,剛剛躋身金身境,就急不可耐地登門拜訪劍水山莊,打算踩著梳水國劍聖的肩膀,坐實自己寶瓶洲中部數國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頭把交椅。結果被一位貨真價實的年輕「劍仙」,逼退蘇琅,將其一招打回小鎮內。之後陳平安為了取回那把竹黃劍鞘,在文廟議事途中,找到了馬癯仙,更是大打出手,不惜與女子武神裴杯一脈和中土大端王朝交惡,可惜陳平安這小子先後兩次出手,老人都不曾親眼見過。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當年在家鄉那邊與背劍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陳平安未來的武學之路,走得不會慢,更不會差。
但是宋雨燒如何都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如此之早,這般……先聲奪人。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一座空城,看客寥寥。
昔年在劍氣長城,每逢二掌柜與人問拳,還是很熱鬧的。
韓-光虎提醒道:「老夫還是那麼個意思,動手別藏私,否則這場問拳,陳宗師就是打人又打臉了。」
陳平安微笑道:「早點打完這一架,晚輩就請前輩喝酒。」
韓-光虎啞然失笑,年輕人倒是會說客氣話。
秦不疑一行人,紛紛御風去往城頭,簡明從腋下抽出那把大泉王朝的鎮國法刀「名泉」,撥去身邊城牆上邊的積雪,咧咧嘴,「無冤無仇的,又不算狹路相逢,才剛見面,這就打起來啦?」
難道所有上了境界的純粹武夫,都是喜歡見面就干架的武痴嗎?
簡明難免擔憂幾分,韓老兒不會有事吧,江湖上都說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何況韓老兒如今跌了境,落了病根,每天都咳嗽,隨身攜帶那幾瓶來自山上的靈丹妙藥,始終治標不治本,要不是曾先生提醒簡明不可任性妄為,簡明都想要去清境山青虎宮偷幾顆「羽化丸」了。反觀那位年輕隱官,青壯歲數,崛起極快,又是見過大場面的,如今可是正值如日中天的光景、氣象,境界,體魄,氣勢,都在巔峰。韓老兒真會挑對手,怎麼打?
松脂說道:「不用擔心,雙方殺氣不重,會點到即止。遇見了,機會難得,武學宗師的切磋,不比仙師鬥法,後者很難查漏補缺,武夫問拳,只要不下狠手,不一門心思奔著分生死去,即便受傷,長遠來看,裨益不小。」
一洲版圖,才幾個止境宗師?像那武運稀薄的皚皚洲,就只有雷公廟的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要跨洲遠遊,北俱蘆洲是肯定不會去的,有王赴愬這個嘴巴極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學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遠遊,喜歡清靜,故而躋身止境後,出拳次數寥寥,導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躋身歸真一層。
曾先生笑道:「這是因為兩人都無殺心,至於他們身上那股殺氣,是各自拳罡過於濃郁使然,在門外漢眼中,就成了殺意。」
皆無殺心,這一點毋庸置疑,不管是金甲洲的韓萬斬,還是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廣義而言,都能算是並肩而立的戰友。說不定雙方內心深處,多少會有點惺惺相惜,只是韓老兒臉皮薄,說不出口罷了。畢竟若非蠻荒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被阻滯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結果的那個預期,蠻荒妖族被攔在劍氣長城之外的時間,要多出至少兩到三年,這就等於讓中土文廟和金甲洲山下山下多出了兩三年的準備,否則金甲洲傷亡只會更加慘重,動輒多死幾千萬人。
不過兩位止境問拳,到底不是兒戲,只要有一方想著分出個明明白白的勝負,就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況且韓老兒那幾手壓箱底的拳法,的確分量不輕。
秦不疑耐心解釋道:「簡明,武夫練拳,淬鍊體魄,之所以要不斷與人問拳,就在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身小天地,筋骨如山川龍脈,血氣似大瀆江河,一場好的問拳,如同搬山徙水,破而後立,開闢坦途,能夠讓一口純粹真氣流轉更快。浩然歷史上,據說曾有幾位武學造詣極其深厚的大宗師,除了自身拳法之外,為人教拳喂拳,更是絕頂,不但能夠為晚輩搬山倒海,甚至可以幫人養傷,當然只是傳聞。」
曾先生說道:「秦道友所謂的這種高人,我倒是有幸見過兩位。」
簡明好奇問道:「哪兩位?」
曾先生緩緩道:「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崔誠。」
簡明說道:「我當然聽說過張條霞,裴杯之前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只是這崔誠,又是何方神聖?竟然還是寶瓶洲本土武夫,為何沒什麼名氣?」
曾先生說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壽命有限,斷頭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貶低武夫的措辭,故而往往百年光陰一過,人與事迹,就是些可以稱之為掌故的老黃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讀書人自居,後來還有過一場家族變故,家族祠堂譜牒都被除名了,如今你們寶瓶洲的年輕人不曾聽說這個名字,並不奇怪。」
秦不疑恍然道:「張師兄當年曾經偶遇一位遊歷中土神洲的外鄉儒衫文士,當時老人顯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稱姓崔,不願吐露真名,而且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好像有點走火入魔的跡象了,一場萍水相逢,因為相見投緣,師兄便也不願探究對方身份,只是專程為此人護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當此人清醒時,便談吐不俗,學問醇厚,其中一語,讓張師兄至今記憶猶新,此人曾說大丈夫為人處世,言語要真,待人要誠,立身要正,治學要嚴謹,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著點頭道:「崔誠畢生所求,其實說來也簡單,不過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衣的男人,難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們賒刀人的手筆?
洗冤人三脈,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布局,唯獨在寶瓶洲,好像由於西山劍隱一脈碰過壁,吃過一次大苦頭,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師兄,據說之所以能夠帶著幾位嫡傳弟子一同活著離開寶瓶洲,還是某人念舊情,破例放了他們一馬。
曾先生以心聲笑道:「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與崔誠賒刀買賣,否則就是活膩歪了,註定走不出寶瓶洲的。」
兩撥看客,秦不疑他們在城頭這邊,崔東山那邊則挑好一處相對視野開闊的高樓屋頂。
街上兩人,在即將出拳之際,陳平安猛然抬頭,望向城頭那邊,揮了揮手。
韓-光虎不明就裡,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對,又不能傻乎乎轉頭望去,要是陳平安藉此機會,突然出手,豈不是被幾拳撂倒的下場?
陳平安這傢伙的問拳名聲,如今在浩然山頂一小撮止境武夫當中廣為流傳,可不太好。
崔東山幽幽嘆了口氣,立即順著先生的視線望去,瞧見了一位站在城頭上的高大女子,無聲無息出現,她孤零零站在風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願人知,便是崔東山這種自認可以一隻手隨便打兩個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無察覺的。
她對自家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只是她怎麼從天外返回人間了?
宋雨燒也瞧見了那位女子的身形,疑惑道:「這位是?」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算是先生的劍侍?」
宋雨燒笑道:「只要不是那種關係就好。」
崔東山好似凍成一隻鵪鶉,絕對不敢搭話。
秦不疑下意識按住刀柄,如臨大敵,轉頭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沒有先前大劍仙米裕的那種露面排場,但是卻讓秦不疑覺得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轉身,想要挪步前行,盡量護住所有人,卻驚駭發現自己如同深陷泥濘,竟是抬腳都難。
剎那之間,這位洛陽木客,發現自己已是道心凝結,靈氣冰凍,松脂一身可謂駁雜的術法神通,就像暫時悉數歸還給了一個前來討債的老天爺?
曾先生依舊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勢,紋絲不動,不轉身不挪步,甚至強行讓自己不起念。
那位白衣女子也沒有與秦不疑他們,只是從城頭飄落在街道上,再與韓-光虎擦肩而過,後者剛要出拳,
不是試探對方深淺,也不是不知輕重,無緣無故就要跟個神出鬼沒的女修,而是老人心中升起一種沒有半點道理可講的錯覺,此拳不出,終生遺憾,以後再想要重返歸真一層,就是痴人說夢。除此之外,年邁武夫在冥冥之中,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大道壓勝之感,宿命死敵、天生大敵在此,當為天下武夫遞出此拳!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示意,然後笑問道:「怎麼來了?」
她笑道:「等得有點無聊啊。」
好像等到雙方一開口敘舊,整座風雪天地就恢復了正常的大道運轉。
她路過韓-光虎身邊的時候,故意放緩腳步,轉頭看著那個想要出拳的老武夫。
她沒有開口言語,但是韓-光虎心湖中,已經激蕩起驚濤駭浪,老人可以清晰聽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帶譏諷之意。
「還是有點能耐的,小小年紀,就能夠體察武道頂點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於庸碌資質和命理陽壽,註定登頂不成了,地上俗子見不到真神。」
「你,是……」
「卯足勁說句全乎話,我就告訴你答案。」
韓-光虎竟然再無法多說出一個字。
陳平安笑著與韓-光虎介紹道:「韓宗師,她是我家中長輩。」
她轉過身,倒退而走,在陳平安身邊停步,盯著那個老武夫,她笑容溫柔,糾正道:「錯啦錯啦,身邊這位,是我主人。」
她笑道:「那個陸沉,難殺是有點難殺了,不過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殺的。」
萬年以來,一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當中,其實存在著幾道不為人知的「分水嶺」,對她來說,就是渡口。
有實力出現在這幾處古老渡口的「道士」,如今數座天下,屈指可數,這還只是說能夠現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雙手之數,那麼能夠攔下劍光的,當然只會更少。
當然她也不願意佔這個先天便宜,欺負陸沉、或是余斗這些年輕修士,此外她一旦如此行事,牽扯太廣,很容易讓光陰長河憑空出現一兩條支流,岔路一起,前途難料,實在是沒有必要,當年齊靜春在生前,就曾兩次溯流而上,憑藉兩座光陰渡口,一次是作為旁觀者,親眼看過了那場「天下道官青鶴成群,聯袂共斬化外天魔」的「一洲陸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當下,只是他跟道祖的兩百年前,在那蓮花小洞天的道場,齊靜春與道祖,有過一場別開生面的問道。
陳平安搖搖頭。
她就點點頭。
確實,甲子光陰,甚至是三五百年,對她來說確實可有可無,安全可以忽略不計。
待在天外再無聊,耐心等著就是了。
作為持劍者,在昔年天道猶存的巔峰時,曾經一劍斬卻三百年光陰,導致整條光陰長河出現一截斷流,皆化為虛無。
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餘四尊神靈,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會有那場天塌地陷的水火之爭了。
她笑眯眯道:「年輕人,以後跟我主人說話,客氣點。」
韓-光虎彆扭至極,既不言語,也不點頭。
打不過,風骨還是得有的。
她伸了個懶腰,「回了回了,主人記得早些去外天,煉劍一事,宜早不宜遲,不能再耽擱了。」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下一刻,城內光陰長河就出現了倒流之勢,除了街上兩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襲擾,就只有屋頂崔東山、城頭曾先生同樣成為例外,其餘眾人,就像從頭到尾根本沒有見過那位白衣女子。
她已經重返天外,來去匆匆,無跡可尋。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韓宗師,咱倆繼續?」
韓-光虎抖了抖袖子,沒好氣道:「還打個屁。」
老夫被一個娘們口口聲聲稱呼年輕人,關鍵還不敢還嘴,跟你這個她的主人,還打什麼打,他娘的,這輩子不曾如此憋屈過。
一個恍惚功夫,陳平安只見那韓-光虎就變得滿臉獃滯,繼而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說了句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的言語,「是我誤會你了。等我們各自重返歸真,再好好問拳一場,今天先喝酒,陳山主請客!」
崔東山站起身,可惜自己為韓萬斬準備了好些金句,什麼好個用臉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贏了……都派不上用場了。
宋雨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胡謅了個自己都不信的蹩腳理由,「韓萬斬與我家先生,看似站著不動,其實文鬥了一場,韓老兒甘拜下風。」
宋雨燒當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崔東山帶頭領路,來到汪幔夢落腳的宅子,再使喚錢猴兒幾個,搬來了兩張桌子,備好酒水,不忘讓錢猴兒好好表現,去灶房炒幾個拿手好菜。
簡明在來時路上,以心聲問道:「韓老兒,怎麼不打了?」
老人神色無奈道:「臨時翻了翻黃曆,今天不宜問拳,只宜喝酒吃菜。」
簡明問道:「明天呢?」
老人瞪眼道:「自個兒翻黃曆去!」
簡明不再繼續開玩笑,不打好,韓老兒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麼威風打什麼架,上了歲數的老江湖,一場架打輸了,可能一輩子辛苦積攢下來的名聲就搭進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東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坐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朋友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韓-光虎綳著臉,自顧自悶了一碗酒。
陳平安雙手持碗,與眾人先干為敬。
簡明放下酒碗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劍仙,真有外界傳聞那麼多嗎?」
「簡明,不可對陳山主直呼其名。」
曾先生笑著提醒徒弟一句,然後與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如今可有字,自號,道號?」
陳平安不以為意,搖頭笑道:「並無這些。只有幾個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罷,沒事,你們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鄉,年幼時,好像被人喊個名字,都不容易。
在異鄉逗留最久、以至於漸漸就當成了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除了避暑行宮,其實在酒鋪那邊,也是經常被直呼其名的。
一般酒客與那賭鬼酒托,歷來都是如此,不是直接喊陳平安,就是戲謔一聲二掌柜。
崔東山一本正經說道:「劍氣長城那邊,要說上五境劍修的人數,其實也沒有外界傳聞說得那麼誇張,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規矩,金丹、元嬰兩境也算『劍仙』,那就還真不少。但是,若將劍氣長城視為一座劍道宗門,屹立萬年,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劍修,就能在祠堂裡邊掛像,那麼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牆。」
陳平安輕輕點頭。
崔東山這個說法,其實沒有半點誇張。
簡明說道:「以後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飛升城看看。」
陳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機會的。」
簡明忍不住說道:「陳平安,如果沒記錯,我們歲數差不多的,你這說話口氣,怎麼跟我長輩差不多。」
陳平安打趣道:「看來這個好為人師的習慣,不太好,是要改改。」
簡明咧嘴一笑,「聽說你跟大泉女帝關係很好?」
上次潛入蜃景城,曾掖偷竊「名泉」,沒能瞧見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挺遺憾的。
陳平安無奈道:「那些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聽過就算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誰當真誰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可曾聽說洗冤人三脈中的西山劍隱一脈?」
陳平安笑道:「慚愧,是剛聽學生說起,之前不曾耳聞。」
秦不疑看著這位氣態溫和的青衫男子,很難想像,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濫的拳腳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臉腫離開文廟。
寶瓶洲的陳平安,一直籍籍無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卻是名動天下。
都不是什麼牆裡開花牆外香了,而是牆外開花。
所以落魄山和陳平安,與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關係,這些年一直讓有心的外人琢磨不透,好像霧裡看花。
秦不疑依舊是快人快語,毫不藏掖底細根腳,徑直說道:「我的師兄劉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劍修,與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陳先生能夠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如果陳先生願意擔任總堂的太上客卿,當然是更好,我會與劉師兄,儘力促成此事。」
「洗冤三脈,分別是散修,武將,劍客。數量都不多,遍布浩然九洲,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曾先生轉頭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紛飛,輕聲笑道:「沉冤得雪。」
崔東山憋了半天,等到這個賒刀人插話,終於有機會開口,「應景應景。」
陳平安問道:「前輩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腦袋,是被誰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師妹做的。」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們有完沒完,韓萬斬是來挖我大師姐的牆腳,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來啦?!只是察覺到先生的視線,崔東山氣勢做足,只是輕輕抹了抹桌子,說道:「秦仙師,別勸了,我先生不會答應的,事情茫茫多,這類純屬身外物的虛銜不要也罷。」
秦不疑笑道:「陳先生可以慢慢考慮,不著急,我與張師兄慢慢等著消息就是了。」
崔東山又開始打岔,轉頭望向那個悶葫蘆漢子,「松脂道友,你與那個真名叫張直的傢伙,熟不熟?」
松脂搖搖頭,「不熟,張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過照面,記憶不深。」
「祠堂輩分怎麼算?」
「他喊我師伯。」
崔東山點點頭,恍然道:「一個村子的,沾親帶故,窮人輩分高。」
松脂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理兒。」
「松脂道友,你們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聲,竟是將洛陽木客一脈的打算和盤托出,「老祖師閉關前,回心轉意了,撂下話來,說是總躲在山裡不像話,讓我們下山找三個落腳點,除了中土神洲已經確定選址,其餘兩洲待定,需要實地考察。我負責寶瓶、桐葉兩洲尋找合適地盤,你們寶瓶洲中部那條大瀆附近,最南邊的老龍城,都是不錯的選擇,桐葉洲這邊,大泉蜃景城外邊的桃花渡,最南邊的驅山渡,北邊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補選址。其餘浩然六洲,也有六撥洛陽木客正在遊歷。這也是我們一場內部的競爭,誰贏了,就相當於可以開山立派。」
崔東山笑問道:「是誰說服你們那位老祖師的,張直這個叛徒,他膽子這麼大了?難道是如今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的緣故?」
松脂搖頭道:「張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議。」
崔東山也不覺得意外。
這位商家老祖師,前途遠大啊。
現在的天下修士,還沒有意識到一點,先前文廟議事,按照禮聖的授意,封禁一開,諸子百家老祖師們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無顧慮和禁忌了。
崔東山問道:「松脂老哥,你覺得我們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舊直言直語,「不如何。」
之前遙遙看過幾眼仙都山那邊,地盤太小,底子太薄,主要還是一看那青萍劍宗,就不像是個願意把宗門搞得喧鬧紛雜的門派。天下劍道宗門,一向如此,再者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誰願意靠近?只要起了衝突,明擺著要吃虧的。錢財往來,清清爽爽為上,做買賣就怕碰到蠻不講理的貨色。
崔東山趕緊抬起兩隻手掌,晃蕩起來,「松脂兄,眼光看得長遠些,把胸襟打開來,這才是開門迎客做買賣的該有氣度。」
松脂直截了當道:「你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選青衫渡。咱們山上有規矩,其餘兩處選址,不管在哪個洲,都不得靠近頂尖仙府,尤其是劍道宗門。」
崔東山試探性說道:「在這桐葉洲,有個歷史悠久、人才輩出、民風淳樸的山上仙府,名為靈璧山,算不得頂尖門派,他家門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叫野雲渡,你看巧不巧,算不算緣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們可不就是王八瞪綠豆,相互間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皺眉道:「靈璧山野雲渡?具體在什麼方位?」
不等崔東山繼續坑蒙拐騙,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松脂道友別選此地,局限太大,即便願意砸錢擴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點點頭,提起酒碗,一飲而盡。選址,必須最少可以同時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東山說道:「那麼燐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邊勉強可以,兩岸地界廣袤,但還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葉渡和南邊的驅山渡。」
崔東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著急,拭目以待便是。」
陳平安端起酒碗,輕輕搖晃,頓時愣住,以心聲說道:「就知道。」
下一刻,陳平安就坐在了一條金色長橋的欄杆上,手中依舊端著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無聊嘛。」
陳平安環顧四周,「不是真的吧?」
她搖頭道:「萬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後世人間書上所說,風雪舊曾諳,登門又翻書,明月常團圓,故人難重逢。對了,想不想去看看鄭大風、范峻茂他們的前身?與他們聊幾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想了想,好奇問道:「兩座飛升台,距離此地遠不遠?」
她笑道:「路途距離一說,是後世給的說法。心之所向,劍光所及。」
陳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體前傾,問道:「我要是將酒碗丟下,中途若無任何阻礙,白碗觸地之際,約莫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她笑道:「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就手中酒碗輕輕丟出橋外,微笑道:「碎碎平安一萬年,一萬年歲歲平安。」
她伸手揉了揉陳平安的腦袋,「希望主人永遠少年。」
收回手,她雙手撐住欄杆,「終究是不一樣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輕搖晃著橋欄外的雙腿,輕聲笑道:「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陳平安問出心中最大的疑問,「當初為何要天下術法如雨落?」
如果沒有這場劍術與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間,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人族崛起。
她眺望遠方,曾經就有一位,獨自照看著萬古星辰,年復一年,她與身邊陳平安眨了眨眼睛,道:「自問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