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黃縣城的這條騎龍巷,霎時間變成了一座飛升台。
頂部依舊是女子拄劍,旁邊男子坐在台階上,雙方皆是一雙精粹至極的金色眼眸。
貂帽少女「謝狗」的整副身軀皮囊,瞬間如灰塵飄散,繼而凝聚為一位姿容嶄新的修長女子。
白景雙手持劍,高高揚起頭顱,與頂部那兩位對視。
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說道:「勸你最好收劍。」
白景眯眼笑道:「機會難得,剛好舒展舒展手腳筋骨,我還真就不信了,他們真能把我一口氣拖拽到萬年之前的光陰長河中去。如果本事這麼大,就不會有今天了!」
將一位萬年之後的飛升境圓滿劍修,從變成由三教祖師坐鎮的天地,拽回萬年之前的舊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階頂部那邊,單手托腮的男子滿臉笑意,輕聲道:「我們小陌還是向著白景的,看來有戲。」
她點頭道:「患難見真情嘛。」
小陌雖然聽不見頂部那兩位存在的言語,不過看著那個既面容熟悉又氣息陌生的「自家公子」,總覺得不像是說了什麼好話。
那個「陳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輕輕揮手作別,微笑道:「小陌,悠著點啊,可別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異象隨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於騎龍巷。
謝狗扶了扶頭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裝神弄鬼,嚇我一跳。」
小陌神色尷尬,清清白白的,怎麼有種被捉姦在床的錯覺。
謝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個存在,是循著你的劍道脈絡找來的,就像在光陰長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們倆給抓了個正著。」
言語之間,謝狗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小陌看了眼,謝狗立即解釋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嚇唬人啊,天下就這麼點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壓壓驚。」
到了草頭鋪子,小陌讓酒兒幫忙拿來兩壺糯米酒,笑著說不用去廚房炒菜了,他們有個地兒光喝酒就行。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釀,感嘆道:「掙點辛苦錢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來到浩然天下後,為了攢點錢,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藥山下擺攤子,差點被人調戲呢,混得可慘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掙不著錢的人,才有資格說辛苦。」
謝狗氣呼呼道:「這話說的,真像個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聲問道:「你敢不敢殺飛升境。」
謝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麼不敢的。
問題是能不能的事,這兒又不是蠻荒天下。
你就這麼想著我被小夫子抓起來,然後在功德林裡邊陪著劉叉一起吃牢飯啊。也對,如此一來,見不著我,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負心漢說起混賬話,真是比飛劍戳心窩裡還厲害,謝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見桌對面的小陌無動於衷,也覺得沒啥意思,便換了一種臉色,懶洋洋道:「說吧,殺誰。」
小陌說道:「曳落河舊主,仰止。」
謝狗恍然道:「原來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頂,很不頂。光長胸脯腚兒不長修為,白瞎了那份道傳,看著就煩她,這婆姨要是沒有被文廟留在這邊,如今在蠻荒天下的話,呵。」
仰止的一門本命神通,謝狗眼饞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適合仰止,但是謝狗學習術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極快,而且這條道路,對仰止來說並不算十分合適,可若是被謝狗學到手,掰碎了攪爛了,剛好能夠補全謝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個不小心,真就躋身十四境了。
事實上,當初小陌追殺仰止,白景就一直遠遠跟著,悄無聲息。
等到那頭搬山老祖袁首出現後,她就跟著現身了。敢打我男人,問過我白景答應沒?二打二,才公平。
他們這雙神仙眷侶,對付一雙姘頭,還不是手到擒來,咋個會輸嘛。
可惜小陌不願與自己聯手,直接就走了。
謝狗說道:「我跟白老爺和文廟,可是有約定的。不過嘛。」
「既然是你開口了,我可以考慮考慮。前提是你得保證我能活著離開浩然天下。」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頭,「好處呢?親兄弟明算賬,咱倆要是道侶,也就不談這個了,問題咱們還不是嘛。」
謝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書茫茫多,書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義,不就都是這麼個路數,英雄救美,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許了,願意自薦枕席,擱咱倆身上,一樣的道理!」
小陌正要說話,酒桌一邊,陳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萬別答應以身相許啊。」
至於謝狗身後,則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頭頂貂帽,「剛才不跟你計較,結果還是這麼皮?」
謝狗縮了縮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趕緊幫我說句公道話,我膽子小,怕慘了。」
修道之人,神遊萬里算個鎚子,這倆莫不是神遊萬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東山掰手指開始計數,將幾個盟友名號一一報出,「大泉姚氏,蒲山雲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皚皚洲劉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個。暫時就這麼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職,分工明確,相親相愛,同舟共濟。」
張直點點頭,「是個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都攏不起這麼個大好局勢。
這就是一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潛在底蘊了。
那吳瘦眼皮微顫,尤其是聽到有那個皚皚洲劉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齋桐葉洲分部的三把手,連二把手都沒能撈著,屬於降職任用,以觀後效,要是再做不出點成績,可是要被祖師堂秋後算賬的。
倒不是說皚皚洲劉氏賺錢心狠心黑,而是劉氏一向喜歡完全主導一樁買賣,外人只能從旁輔助,無法插手關鍵財脈的運轉。
包袱齋內,很多買賣,動嘴皮子,吹噓得天花亂墜,沒用的,按照祖師堂規矩,誰要是看中了某樁生意,半數錢,得自掏腰包。
虧了,砸鍋賣鐵也好,與人借錢也罷,都得乖乖把錢補上,錢不夠,立下字據,寫張欠條,反正都得優先補上包袱齋的窟窿,絕不是拿了錢就可以大手大腳開銷,或是中飽私囊的。而且祖師堂那邊,會專門派出一位賬房先生,身份有點類似戰場監軍,想要繞過此人,在賬目上動手腳,比登天還難。
吳瘦就有個師叔,足足七百年,都在為包袱齋還債。遙想當年,師叔最風光時,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與師叔借過一大筆錢,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著享福了,富可敵國算什麼,富可敵洲。結果就是心太肥,攪和進了一樁上下宗的內部事務中去,大傷元氣,偷雞不成蝕把米。
崔東山瞥了眼吳瘦微妙的神色變化,精於賺錢,也只知道賺錢,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莫非張直這是趕來青衫渡釣魚,以吳瘦作餌?就像大魚難釣易脫鉤,但是對張直這種老狐狸來說,一次提竿大魚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斷出自家先生的心性,畢竟張直肯定沒那膽子,覺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氣釣起隱官「陳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劍宗兩座新興宗門,簡而言之,張直就是奔著故意讓大魚脫鉤來的,只為整個包袱齋作長遠計。
崔東山比較煩這個,就懶得七彎八拐,以心聲直接問道:「張直,你這麼精明的人,為何要故意帶著個吳瘦來這邊自尋沒趣?」
張直笑道:「還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話怎講?小心點說話,你可別步吳老祖的後塵。」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問。」
「張直啊張直,我裝傻自有裝傻的本事和底氣,可你跟我裝傻就是真傻了,奉勸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也可以跟著先生依葫蘆花樣,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們包袱齋在桐葉洲南邊的買賣,我管不著,那邊是玉圭宗的地盤,我跟現任宗主韋瀅半點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買賣,即日起,就別想順遂了。」
當初寶瓶洲的包袱齋,是被綉虎崔瀺驅逐出境的,下場跟劉桃枝的西山劍隱類似,都屬於不歡而散,就此結下了梁子。
崔瀺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外來勢力,在那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中出現半點分歧,扯後腿,各行其是。
這是因為戰事未起,包袱齋就嗅到了危機,不過浩然九洲的包袱齋分部,只有吳瘦的寶瓶洲,表現得過於市儈了。
陳平安根本不用去理會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桌上所謂的「逐客令」,就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這場大戰,才打了一半,別想著把便宜佔盡,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別再想著趨利了,至少寶瓶洲這邊就別想了。
而張直故意帶著吳瘦來這邊登門拜訪,何嘗不是一種試探,對於這個年輕隱官,張直有三件事需要驗證,第一,會不會擔任大驪國師,繼承文脈師兄綉虎崔瀺,第二,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有無擔任一洲仙府執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陳平安的心性,與綉虎有多相似,與崔瀺又多少差異,他張直和包袱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齋在這邊到底投入多少本錢,得先看過三個答案才能有個粗略的定論。
因為包袱齋真正在意的「兩座渡口」,已經不是那個南方諸國恢復極快的寶瓶洲,而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處,或明或暗,幾乎都有包袱齋買賣。
崔東山突然笑呵呵道:「吳瘦的包袱齋,當年在寶瓶洲,沒有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張直淡然道:「要是有,哪裡需要米劍仙提醒吳瘦自己找個地方,我早就幫他挑好了。包袱齋,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我是勞碌命,事無巨細,都喜歡親自盯著,所以包袱齋始終就是個一言堂,舉個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龍湫的宗主,處置小龍湫那幾個吃裡扒外的孽障,根本無需通過祖師堂議事,一言決之,只需派出龍髯仙君,到了這桐葉洲小龍湫,就地處決。」
「做買賣的人,有自己的生財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歸根結底還是做人,還是要講一講底線的。」
「買賣想長久,跟著
大勢走。」
「可要是虧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聽到這裡,崔東山點點頭,「這才算明白人說了些敞亮話嘛。」
張直說道:「當年趕走了包袱齋,崔國師立即為寶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為後者清場。吃了這個悶虧,我們包袱齋認栽,咎由自取,沒什麼怨言。」
「那就照陳先生說的,關於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何時天下太平了,包袱齋和落魄山,再來好好商議。」
「至於桐葉洲這邊,包袱齋誠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覺得可以用開鑿大瀆的合作一事作為開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吳瘦知道自家祖師與白衣少年在以心聲交流,胖子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跟那個小姑娘討要一碗熱茶了,也好過現在干坐著。
不知為何,那位年輕隱官又走出屋子,身邊還跟著那個拎著爐子的黑衣小姑娘。
現在吳瘦再瞧見這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嬰境,但凡在座諸位不覺得磕磣,吳瘦恨不得跪地磕頭,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給所有人添了茶水,輪到吳瘦這邊,趕忙低頭與小姑娘連連道謝,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笑道:「上個胖子同樣走了遭仙都山,還不如你幸運呢。」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從袖中摸出一把合攏起來的玉竹摺扇,陳平安將竹扇輕輕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內,才記起之前在鴛鴦渚那邊,張先生親自開設包袱齋,齋名『和氣』,開門做買賣,果然是和氣生財,我跟幾個朋友恰逢其會,仔細逛過和氣齋,大開眼界,好像還欠了張先生一個人情,兩張字據。天下事,一碼歸一碼,買賣不成仁義在。」
原來之前在和氣齋內,陳平安一眼相中了這把珍貴摺扇,只是當時身上沒帶多少神仙錢,囊中羞澀,不曾想齋內很快就有一位符籙美人姍姍而至,主動提出可以帶走扇子,以後在任意一處渡口包袱齋,補上錢就是了,事後包袱齋肯定會自行銷毀欠條字據。之後李槐瞧上了那塊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樹精就棲息其中,包袱齋開價十顆穀雨錢,陳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訂立了一張字據。
崔東山伸手拿過摺扇,啪一聲打開,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另外一面是謫仙山柳洲草書所寫《龍蜇詩》。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視為一件水法重寶了,法寶品秩跑不掉的,資質好一點的劍修,運道好,揀選一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時日,沐浴更衣之後,打開扇子,一邊看草書一邊看天候,機緣巧合之下,說不定還能學點昔年劍仙柳洲的些許劍意仙氣。
崔東山疑惑道:「先生,當時包袱齋開在鸚鵡洲,好像不在鴛鴦渚。」
陳平安恍然道:「這樣嗎?那就是我記岔了。」
吳瘦都快崩潰了,隱官大人你說話,這麼有誠意的嗎?
張直從袖中摸出兩張字據,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陳平安,其中一張欠條,是摺扇的五十顆穀雨錢,另外「仙山」盆景十顆穀雨錢。
崔東山掃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拿出六十顆穀雨錢,打算為先生分憂,把債務還清了,取回欠條。別銷毀啊,得保留下來,以後崔東山可以給嫩道人瞅瞅,十顆穀雨錢?傻了吧,那位老柳樹精,可是與純陽真人呂喦論過道的,拳頭大小的山石上邊「仙山」二字,可是呂喦以劍氣書寫,這等崖刻,可是真跡!
但是張直卻以手指按住兩張欠條,笑道:「陳先生今天給出六十顆穀雨錢,就算結清債務了,按照規矩,這兩張欠條就需要立即銷毀,但是我想要跟陳先生打個商量,我們包袱齋,能不能花七十顆穀雨錢,相當於與陳先生買下這兩張借據?」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兩個「落魄山陳平安」,十個字,就等於賺了十顆穀雨錢,這麼值錢么?!
陳平安笑著搖頭,「太不合規矩了,還是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張直笑道:「並不是專門為陳先生破例,包袱齋歷史上,這種事情,不乏前例。」
崔東山冷笑道:「七十顆穀雨錢,打發叫花子呢,七百顆!」
小米粒又給震驚了,大白鵝,不對,可愛可敬的大師兄跟人做買賣,一向喜歡這麼獅子大開口嗎?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個張先生立即從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將兩張欠條收回袖子,「那就一言為定,就此錢貨兩訖!」
「落魄山陳平安」的真跡,以後只會越來越值錢,當然很難值錢到十個字就需要用七百顆穀雨錢去買的份上,那也太誇張了,幾十顆穀雨錢,是比較恰當、穩妥的價格,以後和氣齋,碰到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山上土財主,不愁賣。但這可是兩張欠條,意義非凡。尤其還是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之前訂立的字據,這就等於多出個意義深遠、極有嚼頭的「歷史掌故」了,如此一來,七百顆,真心不貴。
吳瘦看到這一幕後,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齋的老祖師,做買賣足夠果決,出手夠快夠狠。
崔東山小心翼翼去拽過那一大袋子穀雨錢,虧得不是官場,不然這算不算是某種雅賄?
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顆穀雨錢,自家賬房先生種秋得多高興啊。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著做賊似的崔東山。
崔東山只得中途更換路線,將錢袋子推到小米粒那邊,語重心長道:「右護法,此錢歸公,記得好好保管啊,回頭交給風鳶渡船上邊的韋賬房,不許貪墨啊。」
小米粒雙手抱住錢袋子,往自己身邊回撥,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桿,「得令!」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偷偷看了眼出手闊綽的張先生,小姑娘撓撓臉,還是沒說什麼。
她如今可窮啊,私房錢零零碎碎積攢一起,也湊不出一顆穀雨錢嘞,這要是出了紕漏,錢袋裡少了一顆穀雨錢,豈不是自己賣了自己也還不上債務啊。
張直微笑道:「剛好七百顆,不多不少,小仙師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靦腆,張大仙師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朝張直笑了笑。
張直笑問道:「陳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桐葉洲開鑿這條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大致數目是多少?」
崔東山嘖嘖道:「還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張直知道了這筆穀雨錢的數量,未來那條大瀆的規模,其實就可以大致估算出來了。一個不小心,以包袱齋的精打細算,甚至可以完全繞開青萍劍宗這些勢力,早早布局,仔細研究一幅桐葉洲中部堪輿畫卷和各國山水形勢圖,再以兩個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為推演起始,包袱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條大瀆水道走勢,再暗中與那些早就窮瘋了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低價購買那些暫時看來完全不值錢的山頭、地盤,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著大瀆「找上門去」了,財源滾滾,旱澇保收。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搖頭道:「恕不奉告。」
張直說道:「包袱齋確實希望通過大瀆開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並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掙錢,甚至是完全不掙錢。我們不會也不宜繞開青萍劍宗自立爐灶,同樣的錯誤再犯一次,得不償失。」
崔東山雙臂環胸,「你們包袱齋在浩然天下的名聲,確實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皚皚洲劉氏,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樣差了幾十條街。試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後,包袱齋子弟,每逢路過桐葉洲,別管是奔波勞碌掙錢,還是閑逛山河的,只需看著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那條大瀆流水,無論是乘船渡水,還是站在岸邊,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條橫貫桐葉洲東西的蜿蜒水龍,都可以問心無愧與朋友笑言幾句,學吳老祖這般吹吹牛皮,這條大瀆,有咱們包袱齋一份功勞!」
陳平安微笑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撇開一門心思只求證道長生不朽的,那麼劍術高的,拳頭硬的,有權勢的,兜里有錢的,總得給世道留下點什麼。
吳瘦嘆了口氣,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結果吳瘦就又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著自己。
吳瘦瞬間身體緊繃,心中叫苦不迭。
所幸有張直幫忙解圍,繼續先前的話題,笑著點點頭,「這種澤被蒼生功在千秋的事業,確實不可以單純追求賬面上的盈利。」
張直繼而笑道:「實不相瞞,之所以這次只帶吳瘦來這邊碰壁,是因為掌管桐葉洲包袱齋的那對道侶話事人,再加上那個出身包袱齋祖師堂負責賬簿的賬房,三人都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他們跟只認錢的吳瘦不一樣,以至於我都要擔心他們來這邊,根本不會討價還價,見著了隱官大人,一個意氣用事,就太不把買賣當買賣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種生意場上的客氣話,聽過就算,不用當回事。
張直舊事重提,「那就算上我們一份?六千顆穀雨錢,桐葉洲包袱齋佔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補上另外一半。」
崔東山問道:「誰求誰呢?」
張直笑道:「當然是我求你們。」
崔東山轉頭望向先生,大方向,當然還得先生拿主意。
陳平安點頭說道:「張先生可以提要求了。東山,在這之前,你給張先生說說大致情況。」
崔東山這才開始拿出些許誠意,與包袱齋說明了第一筆神仙錢的出資情況,青萍劍宗這邊給出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拿出五千顆,大泉姚氏,會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一千顆穀雨錢,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萬顆和兩千顆穀雨錢。很快就會陸續到賬,而這還只是第一階段的初期投入。想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工程浩大,牽扯到方方面面,只說大瀆沿途各個恢復國祚、或是另立正統的新舊朝廷,藉此機會以工代賑,救濟背井離鄉的災民,動輒需要動用數以數十、百萬計的勞役,各國既能藉機收拾舊山河,也能將各地難民聚攏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證不至於國境內一遇到荒年就餓殍千里、白骨盈野。此外皚皚洲劉氏,承諾會主動提供三百條不同規模的符舟,幫忙運送百姓去往嶄新大瀆河床處,只是這些劉氏私人渡船的靈氣消耗,掌控符舟仙師的一系列人手調度,渡船輾轉各地的神仙錢開銷,都由沿途各國來自行
負責。
張直聽過之後,心裡大致有數了,剛想開口說話,崔東山就已經加重語氣,提醒道:「張直,你要知道,劉氏和郁氏,出了這麼多錢,運作不當,虧了就虧了,就當是打了水漂,絕無怨言,可沒有任何欠條字據的。即便將來可以掙錢,大瀆一起,不管未來如何盈利,劉聚寶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諾,白紙黑字,都是簽訂好契約的,兩家至多只掙本金的一成,賺到了這筆神仙錢,桐葉洲大瀆就等於跟他們沒有半顆錢的關係了。」
至於具體的大瀆收益,從何而來,想必是張直和包袱齋最感興趣的,只是對不住,得先見著了真金白銀,才有資格知曉此事,不然就猜去。
張直說道:「在錢財上算賬,我們一樣可以學劉財神和郁泮水,虧了認栽,賺了至多收取賬本金的一成數額。此外包袱齋額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瀆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論新舊,都建造包袱齋,各國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齋花錢買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當地王朝更迭,換了國姓,到時候再來另算歸屬,否則買賣就是一口價。至於渡口各個新建包袱齋的具體價格,我會讓吳瘦他們去談,也算給了各國朝廷一筆額外收益,不至於讓諸國君主和戶部衙門,一談到錢就覺得捉襟見肘,容易拖延了大瀆開鑿工程的進展。」
崔東山氣笑不已,好傢夥,這是明擺著搶地皮來了。
張直笑著解釋道:「仙家渡口有無包袱齋,人氣還是很不一樣的。」
吳瘦終於覺得有機會將功補過了,剛想要主動開口,打算賣個人情,說在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錢,人力物力財力都由我們桐葉洲包袱齋出了,包圓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該有的各色建築……
張直立即轉過頭,雙指併攏,輕輕敲擊桌面,「吳瘦,老老實實,喝你的茶。」
難得動怒的包袱齋老祖師,真給氣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劍宗何必消耗那麼多的山上香火情,作為大瀆開鑿的發起人,填補這個好像無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吳瘦要是開口給出心中那個建議,就等於昭告一洲山河,不,你們青萍劍宗,其實是有私心的。
崔東山笑嘻嘻道:「張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屬下,都與你一般視野開闊、有個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齋早就將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請去當個商家三祖?」
張直無奈笑道:「這種話可不能外傳。」
確實就如崔東山所說,一個門派裡邊,行事風格,掙錢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抱拳告辭道:「既然方向談妥,接下來就只是磨細節了,就讓東山跟張先生細說,該吵吵該罵罵,不用客氣,就都當好事多磨了。」
張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陳平安對那個吳瘦笑道:「今天咱倆才算真正認識了,以後就別與外人吹噓一起喝過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吳瘦小雞啄米,信誓旦旦保證道:「曉得曉得,隱官教誨,銘記在心。」
隨後陳平安就帶著小米粒,還有米大劍仙一起離開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問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么?」
陳平安笑著點頭,「算是半路吧,等風鳶渡船到了老龍城,我再陪著宋前輩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後就會獨自趕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裡。」
周米粒點點頭,「這敢情好。」
難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鄉,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開心開心賊開心,比過年收紅包還開心。
米裕回頭瞥了眼吳瘦,問道:「隱官大人,真就這麼算了?」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要不要打他一頓出出氣?」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氣出啥氣,行走江湖要大氣!」
陳平安收起手,笑著點頭,「米大劍仙,聽見沒,學著點。」
米裕就想要學隱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腦袋,結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著急道:「余米余米,嘛呢嘛呢,再摸腦袋可真就不長個兒啊!」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對那位包袱齋老祖師十分仰慕嗎?就不藉此良機多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過就像張先生自己說的,跟仰慕的人合夥做買賣,很容易腦子一熱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著那個心寬體胖的吳老祖就煩啊。」
桌子那邊,崔東山開始與張直訴苦。
原來為了開鑿大瀆一事,臨時組建成一個類似祖師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劍宗,這邊會派出種秋和米裕,不可謂不重視此事,玉圭宗由王霽出面,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再加上一位專門為此事離開京城的戶部侍郎,也算一種機遇難得的官場鍍金了。蒲山雲草堂的薛懷,還有太平山那邊,是護山供奉於負山。皚皚洲劉氏和中土郁氏,也都會各自派遣一人趕來桐葉洲,極可能是那個居心不良、然後被套麻袋的劉幽州,以及與隱官大人和裴錢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來那條大瀆沿途諸國,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參與議事,能夠在這座「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只說青萍劍宗這邊,除了會動用崔東山的那撥符籙力士,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
種秋擔任賬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親自帶隊,陶然陶大劍仙負責護道,何辜,於斜回。
再加上老虯裘瀆,甚至還會從落魄山那邊挖來元嬰境水蛟泓下,以及雲子。
當然還有三位最能夠「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東山暫時沒有為包袱齋泄露天機。
東海水君,王朱。舊王座大妖仰止,和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萬事俱備。
添加茶水的人,換成了少女醋醋。
崔東山喝完最後一碗茶水,嘆了口氣,「張直,真不是我說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對你可是極為敬重仰慕的,你說你瞎試探個啥,這下好了,差點翻臉,虧得我辛苦補救,今日見面才算有個善始善終,又開了個好頭。」
張直自嘲道:「見面不如聞名。」
崔東山感嘆道:「千秋萬古天下事嘛,總是意外又不意外,生於慮,成於務,失於傲,得於真,歸於淡,留於憶,死於忘,活於……張直,我沒詞了,你來補上。」
張直搖頭,以心聲說道:「張某人才疏學淺,不如綉虎真知灼見,當然不敢狗尾續貂。」
崔東山疑惑道:「你曾見過我?」
張直更是疑惑,這是個什麼問題,「當年在寶瓶洲,不是你自報名號,再親口讓我滾蛋嗎?」
崔東山點點頭,「那就是我學到了先生的學問精髓之一,不小心記岔了。」
直到張直這天離開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陽木客龐超,也沒有露面,與這個山中晚輩敘舊。
風鳶渡船開始起航南下,陳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隨行,這趟走完,米大劍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瀆開鑿一事當中去。
密雪峰宅邸書房內,與先生和小米粒道別之後,崔東山返回此地,當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著掌律崔嵬。
牆壁上,掛著一張宣紙,以古篆額書「青萍劍宗」,下邊寫著一些人名木牌和旁註,以不同境界劃分。
最高處,書寫「十四境」三字,空白。
飛升境,依舊暫時空缺。
仙人這一欄,有崔東山,半劍修。米裕,劍修。
下邊的玉璞,有柴蕪,半劍修,宣紙上猶有蠅頭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爭取五年。」
元嬰,有崔嵬,劍修。隋右邊,劍修。裘瀆,老虯。
金丹,有曹晴朗,半劍修。陶然,劍修,旁註一句,需要補劍。吳鉤,鬼修。蕭幔影,鬼修。
崔東山問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門的行情吧?」
崔嵬點頭道:「清楚。」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身為我們青萍劍宗的掌律祖師,必須要比隋右邊更早躋身玉璞境,隋右邊不爭這個,是她的事,她也有資格不著急去打破元嬰境瓶頸,但這不是你不抓緊的理由。」
崔嵬說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寶灘道場那邊傳道授業,我曾多次請教劍道,豁然開朗,受益匪淺,三年之內,必定玉璞。」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過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別怪我翻臉。」
浩然天下,是否有資格被稱為頂尖宗門,有一道門檻,就是當下有無飛升境大修士坐鎮。
一流宗門,如今有無仙人,當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過飛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門內擁有兩位甚至更多數量仙人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二流宗門,可能暫時沒有仙人境,但是擁有數位玉璞境,或者說其中有閉關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師。
在宗字頭門派仙府當中墊底的三流宗門,只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黃不接的宗門仙府,甚至已經沒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師或是宗主了。
當然,宗字頭就是宗字頭,不是誰都可以不當回事的,在一般譜牒修士和山澤野修眼中,還是個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
崔東山笑問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為何要選擇此地,作為青萍劍宗的根基所在嗎?」
崔嵬搖頭道:「不知。」
崔東山靠著椅子,擰轉手腕,「其中一點,是想要找個隱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歡打架,卻偏偏很能打,當年就是找到了緋妃的撤退路線。不過此這位行蹤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還是精通鑄劍,卻不是浩然人氏,來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敵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問道:「姓名道號?境界如何?」
崔東山說道:「你不用知道這些,只需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就行了,遲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鑄劍師,徐夫人。
他並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雲水悠悠,與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夢閑人不夢君,一路沽酒到餘杭。自言嗜酒見天真,豁得平生俊氣無。」
「這位稱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實暫時出不出現無所謂了,反正都需與我仙都山借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