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風鳶渡船,南遊桐葉洲。
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葉渡。
宋雨燒依舊是青衫長褂布鞋的裝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按照與大泉王朝的約定,渡船會幫忙運送一批物資至玉圭宗碧城渡和位於一洲最南邊驅山渡兩地售賣。
沒有見到韓-光虎和簡明隨行,米裕神色玩味,周米粒整個人掛在欄杆上邊,輕輕踢腿,挺遺憾的,還是沒能瞧見那個裴錢小時候說過長得跟好看如花兒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裴錢那會兒還言之鑿鑿,說那個叫姚近之的水靈姐姐,她瞧師父的眼神,呵呵,戲可多啦。
等到貨物悉數裝上渡船,風鳶繼續南下,陳平安陪著宋前輩小酌了幾杯,宋雨燒說府尹大人最近忙碌得焦頭爛額,實在脫不開身,因為韓宗師願意主動擔任大泉國師一事,可謂朝野上下舉國震動。
宋雨燒喝著酒,聊過了蜃景城的大泉廟堂的一些事,說道:「開鑿大瀆,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順,有件事是註定繞不開的了,你有想好怎麼跟那幾個書院聊嗎?」
就是得獲得中土文廟那邊的許可,以及位於桐葉洲三座書院的看法,需要先與書院對接好,通通氣,免得節外生枝。
陳平安點頭道:「文廟那邊,先生會幫忙敲定,至於桐葉洲這邊天目、大伏和五溪在內三座書院,我這次乘坐風鳶渡船,到了驅山渡再北返,就都會離開渡船,一一拜訪過去。中部大伏書院那邊把握最大,我與山長程龍舟是舊識了,五溪書院的周山主,想來問題不大,我與副山長王宰還是朋友,王宰肯定可以幫忙從中斡旋一番,最大的問題,還是那座天目書院,范山長出身亞聖一脈,治學嚴謹,行事穩重,也就意味著做事情相對保守,關鍵是如今擔任副山長的君子溫煜,此人極有才華,魄力更大,才到書院沒多久,就直接擺出架勢,山上書院事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誰不服氣就找他溫煜嘛,反正都歸他管。」
宋雨燒笑道:「連我都聽說過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溫煜的名氣有多大了。」
溫煜不是桐葉洲本土人氏,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全權住持一地戰事,結果被溫煜活活坑死了一頭管著某座軍帳的仙人境妖族。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溫山長名氣再大,比我還是要略遜一籌的。」
原本與小陌一走了之,如果沒有這趟打道回府,陳平安是打算將這些與書院的對接事務,交給種夫子的。
讀書人跟讀書人好聊天。
宋雨燒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遇見了對方,跟那位溫山長當面說去。」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見面打人臉,也太不江湖老道了。」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桐葉洲一洲南北,兩個舊有的最大宗門,如今蒸蒸日上的玉圭宗和半死不活的桐葉宗,如果再加上一個青萍劍宗,估計對三座書院而言,剛好也算一對一了。
既然都說萬事開頭難,位於南邊的五溪書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兩位山長在,想必可以有個不錯的開頭。
宋雨燒欲言又止,然後自顧自笑著飲酒起來。
在那蜃景城內,風言風語可不少,根據一些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好像就連韓宗師擔任國師一事,都成了一種欲蓋彌彰的手段了。
京城市井坊間,還有那座桃葉渡,大多言之鑿鑿,肯定是某人鼎力舉薦的結果,否則韓宗師怎麼可能來蜃景城?由此看來,那位年輕隱官,得是多挂念咱們大泉王朝,才願意如此拐彎抹角為姚氏出力啊。
陳平安疑惑道:「宋前輩,是先前在蜃景城內聽見了什麼趣聞,見著了什麼奇事,這麼開心?」
宋雨燒笑道:「倒也不算什麼奇人趣聞,只是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兒女情長,也不曉得真假的,反正我在姚府那邊,一個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禮重啊。」
陳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廟,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絡繹不絕。
在那塊祈雨碑前,站著一位荊釵布裙、中人姿容的婦人,腰別一把蒲扇。
婦人腳邊,蹲著個少女模樣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覺得那塊碑文有啥好瞧的。
這對剛剛成為師徒的外鄉遊客,正是從中土神洲跨洲遊歷桐葉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當下的山水譜牒身份,化名景行,道號「高山」,是中土神洲一個小國境內,香榧山神祠的記名客卿。
至於那件品秩極高的法袍,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如今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來淬鍊後者的河婆金身,這本身就是一種千載難逢的修行,破境一事,註定勢如破竹。
畢竟這可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輕聲問道:「穿在身上,還覺得步履蹣跚嗎?」
少女抬頭笑道:「師父,好多了。」
仰止點頭道:「什麼時候行走間覺得不拖泥帶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師父,到時候還你啊,可別不收。」
仰止笑道:「也沒想著送你,別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還以為師父會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終歸還師父,師徒情誼愈發瓷實了嘛。」
仰止笑了笑,撿了個活寶當弟子,這一路遠遊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領口,問道:「師父,這件衣裳,老值錢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靈身上,竟然就相當於淬鍊金身了,確實聞所未聞,不過甘州覺得自己也確實沒啥見識,這次跟著師父出遠門,一走就直接跨洲遊歷,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仰止點頭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確實不多見。」
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里,那個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現世的大妖,獨佔兩件,他與白景等大妖失蹤後,這兩件山上至寶,就散落在蠻荒天下兩座宗門內,仰止不是不眼饞,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此外道祖賜給余斗的那件羽衣,并州那個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道號「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浩然天下這邊,符籙於玄的「紫氣」,再加上龍虎山當代天師趙天籟身上那件「道脈」……所以就了「天下頭等法袍,道門佔一半」的說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燐河,以及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
身邊埋河與那條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一位練氣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沒有人力干預,是絕對沒有大瀆「資質」的,一個只有中五境資質的修道胚子,想要躋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極多的福運機緣來補。
仰止突然轉頭,望向北邊天幕那邊,一處雲海中,大概是從蜃景城桃葉渡附近,有艘渡船緩緩落下。
仰止立即收回視線,不敢隨隨便便多看幾眼,因為她擔心那條渡船上邊,有個萬年之前就不對付的劍修,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幽幽嘆息一聲,仰止扯了扯嘴角,其實真正的心腹大患,還是那個白景,與前一位劍修的仇怨,只是意氣之爭,並不涉及非要殺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但是那個白景,卻是覬覦自己的某份傳承很多年了,事實上,仰止早年之所以會與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眉來眼去」,就是一種逼不得已的結盟,為求自保,只求不被白景問劍一場,肆意攪亂曳落河。
白景肯定沒死,死了誰都不會死了這個難纏至極、陰魂不散的傢伙。
如此說來,自己身在浩然天下,遠離蠻荒,反而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
埋河祠廟附近的碧游宮內。
埋河水神娘娘正在親自款待客人,對方是一位被俗稱為「東海婦」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雖說兩家祠廟隔著很遠,一東一西,但是對方主動登門做客,柳柔還是很熱情的,眼前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頭水神,是有事相求來了,好說好說,就是想要來埋河這邊走水,小事一樁。
寇渲渠作為沛江水神,又是蛟龍之屬的水裔出身,作為沛江水神,當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為鄰居又是好友的蒲山黃衣芸,就幫寇渲渠跟大泉女帝牽線搭橋,姚仙之再詢問埋河碧游宮這邊,其實柳柔那會兒就已經給過答覆了,很簡單,就倆字,歡迎。
就算敲定了寇渲渠來埋河走水一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寇渲渠好像早有耳聞碧游宮的待客之道,一見面就說不餓,她也不善飲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親手煮茶,是沛江出產的雲霧茶。
柳柔喝著茶水,客氣道:「這茶水好喝,好喝啊。」
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沒啥兩樣嘛,無妨,喝了個水飽,也是飽。
柳柔在想著如何搗鼓出個合適的開場白,好與寇渲渠詢問好奇已久的某事,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總不如當事人親口給出答案。
那條沛江的源尾兩地,分別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卻都屬於不被當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過走水來提升修為境界了,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兩地水神祠廟內同時有兩尊神像,這就像一座土地廟內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這種涉及隱私的內幕,柳柔再好奇萬分,總不好直不隆冬當面詢問。
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個自認得體的問題,「那位祠廟位於沛江入海口的青洪君,沒有一起來?」
寇渲渠搖頭笑道:「沒來。水神離開轄境,並不容易,何況那位青洪君還非正統水神身份。」
柳柔哦了一聲,按照那些志怪幽明的記載和渲染,說這位有家不得歸的「東海婦」,其實是東海龍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見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這種說法是無稽之談,如此才對,真當那場斬龍一役是吃
素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書,咳嗽一聲,裝模作樣放在桌上,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很是深思熟慮了一番,結果用了個最蹩腳的理由,說道:「渲渠啊,書上總是喜歡瞎說故事,亂傳事迹,對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書名,心中瞭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這本書我也翻過,書上說我是東海水域某座龍宮的龍女,喜歡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經常帶著貼身侍女,乘船通過那條沛江遊歷內陸,讓書生幫忙抄寫經書、詩文,其實也不算胡亂編造,因為的確是有這麼些事,只不過當時是小姐故意讓我妝扮成她,然後由她來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兩眼放光,「然後真就惹來了一位五嶽山君的覬覦美色,命令麾下愛將青洪君打翻樓船,攔阻去路,結果誤打誤撞,將你強擄回去了,金屋藏嬌,在那沛江源頭處,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鄉,就會淚如雨下,沛江就會發洪水?如果真是這樣,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果真如此,你只管放心,回頭我與一位小夫子幫你討要個說法,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會還你一個自由身……啊?不是這般曲折的?難道是桐葉洲山上仙師講的另外那種說法?是你家小姐為了逃婚,與早就瞧對眼的青洪君暗結連理,那尊山君呢,是有意成人之美,當了一回月老。所以你只是個障眼法,算是為自家小姐的私奔,避人耳目?如此說來,確實纏綿悱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滿臉無奈神色,猶豫不決,她實在不願誆騙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選一些但說無妨的內容,「這個故事裡邊,不管是與青洪君,還是與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牽扯到男女情愛。」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書,輕聲埋怨道:「讀書人不厚道,尤其是寫書的,騙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們都喝一個,我幹了你隨意……哈,是茶水,一樣一樣。」
一條埋河附近的海陸交匯處。
有一行人辟水而行登岸現身,為首之人,正是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帶著一撥隨從,四位水府扈從,李拔,黃幔,宮艷,溪蠻。
他們跟著水君王朱,又走了一趟鏢,難得忙裡偷閒,此次登岸,是要跟著王朱去一個新立年號「神龍」的山下王朝逛逛。
他們幾個,身份都不簡單,能夠湊到一起,成為同僚,實屬難得。
玉道人黃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長字面意思上的呼風喚雨,只是與昔年浩然武學第一人的張條霞有恩怨。
道號焠掌的李拔,老修士來自金甲洲,與那完顏老景曾是關係莫逆的忘年交,一個已經王朝覆滅的國師,曾經執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點類似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國師楊清恐。
溪蠻,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陸地土龍之屬,有望躋身止境。
美艷婦人,真名宮艷,小名阿嫵。扶搖洲本土修士,宗門在那場戰事傷亡慘重,祖師堂和山頭都打沒了,宮艷也沒有當那中興之祖的心氣和能力,賺錢一道她還算擅長,除此之外,擔任一宗之主,她沒那本事,所以這些年,就只是數次暗中接濟那撥志向遠大的宗門晚輩,至多就是遇到麻煩,再與水君王朱打聲招呼,看看能否搬出東海水府的招牌,幫忙渡過難關。
宮艷倒是與那個姓納蘭的女子劍修,這些年一直有聯繫,對方早先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據說如今已經順勢擔任了雨龍宗的新任宗主,擠走了雲簽,讓這個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轉去擔任掌律祖師了。
這位身為劍修的雨龍宗新任宗主,曾經在山水窟與宮艷合夥掙了一大筆神仙錢,所以念舊情,前不久邀請宮艷去那邊擔任首席供奉,或者當個白拿錢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宮艷也沒直接拒絕對方的好意,暫時用了個拖字訣。
王朱開口說道:「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號的虞氏王朝,還要見個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對方會自己找上來。」
宮艷嫵媚笑道:「只要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見誰都好說。」
除了陳平安,就他們這一行人,見誰都不怵嘛。尋常飛升境又如何,身邊這位東海水君,不也是飛升境?誰敢說句重話?
說到這裡,宮艷小心翼翼看了眼王朱的臉色,聽見了隱官這個稱呼,王朱沒有絲毫異樣表情,置若罔聞。
宮艷轉頭望向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傢伙。
在隊伍最後,還跟著個被她賜名王瓊琚的少年,專門負責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的額頭微微隆起,鍊形成功沒幾年,主要是還是給餓的,一直就沒吃飽過。
這麼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邊,修道小成之後,勉強有了個人樣,就被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正是泥瓶巷那條經常被宋集薪丟到隔壁、跑回自家又被稚圭用腳尖碾踩的四腳蛇。
此刻王瓊琚身後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是件被主人從大海中撈起的遠古遺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覺到宮艷的視線,少年靦腆一笑。
宮艷就愈發好奇那座巴掌大小的小鎮了,以後有機會,真要去親自逛一遍。
按照與王朱的約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鏢一事徹底結束,他們幾個就可以與水府各自解契,他們幾個是走是留,王朱這邊都隨意。
其中李拔和溪蠻,雙方打算一起去寶瓶洲大驪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個是當過國師的,一個有那岸上土龍出身,都想要碰碰運氣,試圖扶龍一把,當那從龍之臣。
至於玉道人黃幔和宮艷,一個身份特殊,是那鬼仙,不宜拋頭露面,宮艷更是一個憊懶貨,除了掙錢,她就沒什麼上心的事。
所以黃幔打算繼續留在王朱身邊,靠著笨功夫,一點點積攢功德,然後找個機會,看看能否找一塊安穩地盤,開山立派。至於是不是宗門,黃幔並不看重。
宮艷忍不住問道:「王朱,那座縣城小鎮,真有那麼深不見底?」
在他們這邊,是王朱自己要求不用任何敬稱,喊她名字就行。
王朱點點頭,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別去瞎逛盪。」
宮艷笑道:「咱們這撥人,都還算見過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們見過幾個飛升境和十四境,然後就站在你們眼前?」
道路旁,憑空出現一抹白色。
只見那人手持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抬手高舉照妖鏡,朝向那美婦人,一陣晃悠,「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又來!
同一個腦袋進水的白衣少年,最過分的,是連今天的姿勢和話語內容都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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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鳶渡船,今天陳平安又陪著宋雨燒喝酒聊閑天,米裕過來敲開門,笑道:「王宰正在趕來的路上,身邊還跟著同樣懸佩玉牌的儒生,估摸著也是位君子。」
宋雨燒揮揮手,「你先忙去,我就不湊熱鬧了。」
陳平安站起身,跟著米裕去往船頭,迎接兩位主動找上風鳶渡船的書院貴客。
陳平安率先作揖道:「鳴岐兄,多年不見。」
王宰,字鳴岐。剛想要抱拳意思意思即可的王宰,只得轉為正兒八經的作揖還禮,「見過陳隱官。」
雙方確實是舊識了,相逢於劍氣長城,王宰還成了唯一一個擁有酒鋪無事牌的書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溫煜,亦是主動作揖,「天目書院溫煜,見過陳先生。」
五溪書院山長周密,也就是與文海周密同名而沒少被修士笑話的那位,先前擔任北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要不是脾氣太差,公開揚言見著個蠻荒妖族隱匿修士,就宰掉一個,甚至還曾離開書院,參與搜山,親自出手打殺了幾頭妖族,以至於落了個去功德林關禁閉的下場,否則他本該順勢升遷為某座學宮的司業了。
儒家七十二書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長,其中副山長,各有分工,一務虛一務實,溫煜就是那個負責全部「庶務」的副山長。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廟議事的決策,在二十年後,山下王朝各國的禮部尚書,都必須是儒家書院出身,這就意味著溫煜這種副山長,幾乎就成了山下各國的太上皇。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久聞溫山長大名,幸會幸會。」
王宰無奈道:「陳平安,咱倆才是朋友吧。」
陳平安說道:「當年咱倆依依惜別,各道珍重,結果鳴岐兄重返浩然,也沒能運籌帷幄,做掉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時語噎,結果被陳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書院興師問罪也好,只是新朋舊友敘舊互道辛苦也罷,都先喝酒。」
一行人來到米裕屋子,米裕就要關門離去。
不曾想溫煜抱拳笑道:「懇請米劍仙一起留下飲酒。」
米裕一頭霧水,你又不是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的女子,有什麼理由挽留自己。
陳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頓時覺得不妙,要露餡,萬一溫煜有那沾親帶故的山上仙子,豈不是要壞了隱官大人的大事,此地不宜久留,米裕硬著頭皮說道:「還需要閉關練劍,我就不作陪了。」
溫煜說道:「戰場那邊,我曾親自拷問過幾頭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劍仙,咬牙切齒,恨意極大。」
米裕鬆了口氣,早說,嚇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挂念,與被蠻荒妖族畜生記恨,本就是人生兩大快事。
如此一來,米裕腰桿就硬了,擺手道:「你們聊,以後我與溫山長不缺喝酒機會的。」
溫煜笑著點頭:「那就這麼說定了,下次風鳶渡船
路過天目書院,我會早早備好酒水,恭候米劍仙。」
王宰就很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心聲與陳平安笑道:「看見沒,這傢伙與米裕未曾見面就投緣,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都是狠人。」
陳平安笑答道:「溫煜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門,是先有北方小龍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議開鑿大瀆一事,打算兩罪並罰了?只是天目書院那邊,怕我掀桌子,青萍劍宗和天目書院就此鬧翻,范山長就讓你出山,好從中緩頰當個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溫煜了,其實溫煜在來桐葉洲之前,就有憑藉開鑿一條大瀆來救濟難民和聚攏桐葉洲人心的想法了,這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
陳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陳平安就乾脆讓兩位副山長從桌上端起酒碗,從袖中摸出一支畫軸,攤開山河長卷在桌上,由於畫卷極長,兩端差點觸碰到一間屋子的窗戶和屋門,陳平安便施展了一點小術法,如柱撐屋,撐起了懸空擺放的畫卷,再將酒碗放在手邊的空中,如一條白魚浮水中,陳平安沒有廢話半句,直接開始細緻講解起這條大瀆的路線設想,伸出手指,在畫卷中緩緩勾勒出一條碧綠色的大瀆河道,途徑某國某地,何處需要改道,何處需要鑿開一條河床,哪裡需要搬山遷脈,哪些城池重鎮有可能就此淪為水下之城,補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位百姓手中的錢財如何計算,當地官府衙門和各國朝廷戶部,如何與青萍劍宗、玉圭宗在內報備錄檔,後者又如何去勘驗此事,若有官員膽敢中飽私囊,又該如何處置……
當陳平安說到那些官員的處置方案,溫煜終於開口說話,「責罰輕了,直接降籍為賤,子孫三世不得參加科舉,在這些官員的籍貫所在家鄉,由朝廷敕令當地官府,直接立碑為戒,以此警示後人,膽敢在這種事上貪墨銀兩,哪怕只有一兩銀子,這就是下場,沒得商量,哪個朝廷戶部官員,膽敢包庇此事,一併丟官淪為賤籍再立碑家鄉,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怎麼個衣錦還鄉,哪個皇帝於心不忍,不願讓朝廷失去國之棟樑,我溫煜就親自去找他講道理,誰不聽勸,就換個聽勸的明君登基。」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
溫煜點頭道:「放心,我雖然只是副山長,但我的意思,就等同於天目書院的意思。由我們書院開這個頭,鳴岐兄的五溪書院,程龍舟的大伏書院,就沒臉不照做了。」
王宰跟著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這麼辦。」
溫煜微笑道:「陳先生,可能你與書院打交道不多,但書院不是官場,也不是仙府門派,陳山主以後有機會多走走,比如我們的天目書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說大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來以後是要與書院多走動了。」
溫煜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聊了這麼多,有想過你們青萍劍宗怎麼賺錢嗎?」
王宰盯著桌上畫卷,除了最早那幅「大瀆」圖,上邊還重疊擱放著將近百餘幅如今的各國堪輿地圖,都是陳平安先前說到哪裡,就臨時放出一幅地圖,王宰搖搖頭,「如何賺錢?談何容易,不虧錢就很難了。只說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費人力物力,如果沒有兩三位飛升境大修士出手幫忙,就都只能是靠錢砸出來的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瀆,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開鑿嶄新大瀆,只在數千年前出現過寥寥幾次,極為罕見。
最近一次,寶瓶洲的齊渡,又是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以舉國之力,完成這個壯舉,而且是完全不計代價的舉措。
但是桐葉洲這條大瀆,屬於各方勢力結盟行事,這就意味著,青萍劍宗在內的所有盟友,沒有任何過往的成敗經驗可以拿來借鑒,各方勢力,都需要摸石頭過河。將來遇到棘手的麻煩事,或是有誰覺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都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陳平安便順勢提及了嫩道人,以及仰止。
王宰內心震動,臉上卻沒有什麼異樣。
溫煜卻直接開口問道:「仰止?它是如何離開禁地的?」
陳平安說道:「被騙出來的。」
溫煜神采奕奕,望向這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搖搖頭。
溫煜點點頭,「不急。」
好像兩個素未蒙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細說,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倆湊一起,總覺得自己這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當得戰戰兢兢,說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著溫煜一起讀書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首先,青萍劍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選取三到五處不等的藩屬下山,作為飛地,進行長久經營。當然是那種各國朝廷暫時無力修繕、或是開闢成仙府的雞肋地盤,不至於是山水靈氣貧瘠之地,也不會是人人瘋搶的風水寶地。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棧和店鋪,也是細水長流的久遠買賣。第三,開鑿大瀆期間的一切天材地寶,金銀銅鐵在內諸多礦山,只要是歷史上各國未經發現的,都可以與當地王朝、藩屬談定分賬事宜,此外又例如河流改道,期間水落石出的各種仙府遺址,以及無意間發現蹤跡的破碎秘境,還有類似開掘出一些陸地龍宮舊址,只要運氣好,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後邊這些,就不與各國談買賣了。最後,大瀆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優先考慮我們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費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那邊的一艘桐蔭渡船,就在此列,但是我們腳下這條風鳶,所有跨洲渡船還是需要照山上之前的規矩,與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筆神仙錢。」
大瀆一起,在桐葉洲橫向開闢出了一條完整的商貿路線,就像青衫渡的那條桐蔭渡船,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屬於長遠買賣,想必中部諸國求之不得。」
溫煜將最底下的那幅長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邊,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問道:「但是一條大瀆,多出的山水神靈席位,你們怎麼劃分?想來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東海婦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順勢躋身書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麼一條大瀆配備的公侯伯,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們幾個牽頭人,是否早就內部瓜分殆盡了?當然,表面上只是擁有舉薦的權力,但是想必文廟和三座書院都不至於太過刁難你們,只要人選合適,說不定就默認了。」
陳平安笑道:「關於此事,確實有過商量,不過青萍劍宗已經主動放棄這份舉薦權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會各有人選,但是大瀆公、侯兩個神位,大家意見一致,誰都不舉薦,不提名,否則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是盡量保證兩位心儀人選,獲得大瀆伯的神位。」
王宰如釋重負。
溫煜抬起頭,好奇問道:「陳先生為何要主動放棄?又不是假公濟私,任賢不避親,其實沒什麼好忌諱的。」
陳平安笑道:「沒有合適的人選。」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宮柳柔,大泉姚氏肯定會不遺餘力,舉薦她擔任大瀆水伯神位。
而且柳柔也確實不宜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直接晉陞為公侯,再者,陳平安甚至懷疑這位水神娘娘都會拒絕擔任大瀆水伯。
溫煜端起酒碗,眼神誠摯道:「不虛此行,我喝完這碗酒就走。不敢保證更多,只說玉圭宗那邊,如果他們以後鬧幺蛾子,青萍劍宗只需直接飛劍傳書一封至天目書院,我來敲打他們,若宗主還是姜尚真,我還會跟他們客氣客氣,如今就算了,韋瀅只是去了蠻荒天下,暫時也沒能如何,我不用賣他們面子。」
各自端碗喝過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個囂張跋扈的夫子自道。」
陳平安笑道:「鳴岐兄還是讀書人,怎麼說話呢,注意措辭,這叫鋒芒畢露。」
溫煜搖頭道:「論功業,論魄力,論胸襟,我都比陳山主差遠了,這不是酒桌上的客氣話,而是實話實話,此事王宰最清楚,我這個人一貫說不來虛情假意的表面好話。」
之後陳平安陪著兩位副山長走向船頭,王宰說道:「陳平安,最近咱們溫山長正在籌劃推廣山下義莊一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搶話說道:「可是以延續八百多年的『范氏義莊』作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過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條細則,說是錙銖必較,半點不誇張。溫煜是打算按著某些人的腦袋,去做點好事了。」
溫煜好奇道:「陳先生也知道此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幾本厚冊子,笑道:「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關於此事,我這邊也有個大概框架,只是細則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條,溫山長拿去便是了,不用歸還,看看能否幫著查漏補缺。」
溫煜雙手接過冊子,在船頭停步後,作揖道:「就此拜別陳先生。」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直腰起身後說道:「溫山長,容我說句題外話,學塾先生也好,書院夫子也罷,教書育人,且不可拆分開來,否則不管世道再無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溫煜大笑道:「理當如此,你我又是不謀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陳平安,下次喝酒,就得是不醉不歸的那種了。」
陳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門兒清,勸你少說幾句大話,免得下次酒桌還債,逃都逃不掉。」
兩位書院年輕副山長就此御風離去。
渡船下邊,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山上層層桃李花,層層又疊疊,雲下煙火是人家,家家連戶戶。
舊山河新氣象,年年歲歲又新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