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最高處。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趴在欄杆上,眯眼而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靜處閑看天下,落在下邊五城十二樓的姐姐妹妹們眼中,好歹還能跟仙氣兒沾點邊。
陸沉望向一座高城宮闕,那邊有人領了一道掌教法旨,剛剛動身,奉旨御風前來上清閣這邊覲見陸沉,已經有仙君敏銳察覺到此人的「飛升」軌跡,頗為羨慕此人的際遇,畢竟能夠登上上清閣俯瞰整個五城十二樓,是一種殊榮,表明已經進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陸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楊小天君,這邊這邊。」
年輕道士輕輕落地,站在廊道中,畢恭畢敬,與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寶城楊凝性,拜見陸掌教。」
陸沉笑眯眯,擺手道:「免禮免禮,說了多少遍,喊我一聲師叔即可。既然你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與我是至交好友了嘛,這裡也沒外人,客氣給誰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個楊凝性,出身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來到青冥天下,結果一步登天,才進白玉京,就成了余師兄的記名弟子,而靈寶城又是余師兄的證道之地,所以楊凝性如今就在靈寶城內修行,年紀輕輕的,輩分卻高到不能再高了。
楊凝性依舊低頭,「不敢。」
陸沉板起臉教訓道:「師侄別這樣,這樣就無趣了,還是那個三番兩次算計陳平安的黑衣書生,更可愛些啊。」
楊凝性抬起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陸掌教今日召見晚輩?」
陸沉笑道:「沒什麼你以為的正經事,就是想帶你一起看看風景,盡一盡我這個師叔的職責。」
楊凝性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敢繼續多問。
陸沉伸出併攏雙指,朝楊凝性眉心處屈指一彈,霎時間後者一雙眼眸變成金黃色,只覺得頭暈目眩的楊凝性,哪怕竭力壓下道心漣漪與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動氣象,仍是忍不住輕輕晃了晃腦袋,伸出手背抵住額頭,再一手按住欄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陸沉笑道:「別緊張,幫你暫時開了天眼,能夠與白玉京借一點眼力,我看到什麼,你就看到什麼。」
果然如陸掌教所說,楊凝性發現自己當下所見就是「楊凝性」。
陸沉轉過身,望向一處高樓,在白玉京有那「天邊倚雲栽碧桃」美譽,一群青鸞翱翔在雲霧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陸沉要看天下風景,其實再簡單不過,憑藉自身境界和坐鎮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將天下人物、景象,盡收眼底,甚至是纖毫畢現,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體到找某個人,精準找出對方的行蹤,尤其是還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機的得道之人,不至於說是什麼大海撈針,主動徒勞無功,卻也相當不易,極其費勁了,而陸沉又是出了名的懶散,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觀樓,專門負責盯著一座天下山巔修士的動向,只不過也不是沒有紕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實是層出不窮,玄之又玄。
陸沉先是走了一趟驪珠洞天,在小鎮那邊擺攤十餘年,前不久再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好像只是打個盹,外加一個眨眼功夫,青冥天下就愈發物是人非了。
之後楊凝性「跟隨」陸沉的視線,快若箭矢,透過層層雲海,如疾掠飛鳥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圖的輪廓,然後是山河綿延如龍蛇蜿蜒,繼而是一座龍運濃郁的雄偉城池,最終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觀……
「天下,并州,青神王朝,青梧觀。天下漸小人漸大。」
陸沉視線稍微偏移些許,微笑道:「那撥五陵少年就在這這邊,金玉道場道種窟,以後你出門遊歷,這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從這邊走出去的。不過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給朝歌、徐雋這雙神仙道侶護關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極少數建造寺廟的地方,其中藏著一個劍術很厲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名聲鵲起的那個姜休,姜休劍術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師父掰手腕,姜休此次現身,應運且順勢,大概是要為人間佛法與我們白玉京討要一個說法。」
「這是汝州了,赤金王朝,鴉山。」
「這赤金王朝就因為有個『林師』,有座鴉山,武運昌盛,冠絕天下。林江仙來我們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個什麼。」
聽到這裡,楊凝性好奇問道:「陸掌教,這位林師,會不會是一位練氣士?」
來到青冥天下後,即便是在道官頗為自負的靈寶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陸沉笑道:「只說這一世,林江仙不是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卻是……一名劍客?」
「玄都觀孫道長,之所以有那『愧居林師之前」的說法,既是一種惺惺相惜,更非溢美之詞,而是林江仙此人,確實能打,很能打!其餘幾座天下,連同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這三個天下第一,與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樣的,青冥天下林師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飛升境跟十五境那麼大吧,張條霞與裴杯的差距,就遠遠沒這麼誇張。」
楊凝性疑惑道:「劍客?」
陸沉點點頭:「因為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
「只可惜青冥天下習武之人千千萬,從沒誰有資格讓林江仙用劍罷了。」
「再瞧瞧這個幽州,這兒每次下雪總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處古戰場遺址,瞧見沒,煞氣重不重?都衝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華陽宮,聯手弘農楊氏各有高人,鎮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飛升境修士的道行,早就出現百萬陰兵揭竿而起的動-亂了。據說前些年楊氏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齡的大好歲數,你瞧瞧,水精簾下梳頭,她這慵懶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貼著春凳的那種飽滿弧度……還有那條持境的胳膊多白啊,咦,怎麼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農楊氏做事情真不地道,這是防賊呢!」
楊凝性到底做不來這等勾當,已經閉上眼睛,卻發現根本沒用,陸沉看到什麼,他就一樣可以看見。
「楊師侄,聽師叔作為過來人的一句教誨,以後道法高了,這種勾當不要多做,太傷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們看看雍州,這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的一個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這裡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場所在,如今又多出個魚符王朝,年輕女帝朱璇正在打造一座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脈之巔,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內供奉有一件鎮國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樹,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這個朱璇,真是女子善變,她年少時還曾與貧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說長大以後就嫁給陸哥哥呢,如今確實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結果翻臉不認賬了,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喜歡這麼說話不算話嗎?」
「永州,兵解山,有個太上祖師龍新浦,最喜歡散布歌謠、讖語,卻一直喜歡玄都觀的那個王孫,如此痴情,一點都不像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就是這個永州,曾是米賊一脈的發軔之地,不過那會兒的這撥授籙道官,可不會被貶低為什麼米賊,聲勢最為鼎盛時,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註定會授籙的候補道官,人數多達百萬,這還只是檯面上的,楊凝性,你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嗎?」
翥州多羽客。
蘄州,玄都觀。也是陸沉最常去的一個州,一座道觀。
殷州,兩京山和大潮宗,就這麼聯姻了。那位道號復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這種地步,捨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讓自己跌境不休,只為了那個可能性,讓鬼修出身的道侶徐雋,能夠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當中,率先佔據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處禁制重重的洞窟門口,姚清突然抬頭,面帶微笑,搖頭示意,好像在提醒陸掌教就別偷窺此地了。
陸沉愣了愣,頓時氣急敗壞,跳腳大罵道:「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麼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
幽州境內,有個踏雪無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聲吟唱,「草庵內談玄玄,蒲團上講道德,此外萬事休提。」
好似被僧人察覺到了蛛絲馬跡,轉頭微笑,遙遙望向白玉京那邊,僧人隨手一划,天地間劍光轟然炸開,將那道視線當場斬斷。
陸沉嘖嘖稱奇道:「師侄,瞧見沒,姜休的劍術很厲害吧,是不是名不虛傳?貧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傾力出手,一條劍光可以直達白玉京?」
楊凝性無言以對。
一處僻靜山頭,白雪壓青竹,有個俊秀青年離開了鎮岳宮的煙霞洞,就挑選此地,正在吃一鍋冬筍燉鹹肉,桌邊坐著兩位女子,其中一位肌膚微黑,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另外一位就要更符合一般意義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綠法袍,道氣盎然。
陸沉笑著為楊凝性介紹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張風海,呂碧霞,當然也可以說是散仙聶碧霞了,還有個師行轅。」
張風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陸掌教,多年不見。」
片刻之後,張風海重新拿起筷子,顯然那道視線已經撤離。
楊凝性視野所見最後一幕,是歲除宮,鸛雀樓。
陸沉微笑道:「好個『文學』高平,書生紙上談兵講武事,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陸沉嘆了口氣,隨手一抹,撤掉那份暫借楊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飲山淥,兵氣銷為日月光。
人間定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後世譽為「月老牽紅線」的蔡道煌,曾經掌管著一部姻緣簿子。
陸沉在驪珠洞天,親自確定過一件事,那部「說有用毫無用處,說沒用極其有用」的姻緣簿子,早就不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那個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藥鋪楊老頭的幕後手筆了。
其中半本姻緣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後者之所以與好友曹組聯袂遠遊異鄉,從浩然來到青冥,極有可能,就是奔著剩餘半本姻緣簿子來的。是那朝歌?畢竟這位女冠的戶籍,是那朝天女。
柳七如此作為,倒也不算是白也在前的無奈之舉,
柳七詞篇,最大特色,本就為天下所有有情人卻最終未曾成為眷屬的訴苦。
那麼試圖憑藉「整部姻緣簿子」來為天下有情人牽紅線,確實契合柳七的大道。
落魄山竹樓,寶瓶洲武夫崔誠,老人一輩子都以讀書人自居,最終只收了兩個弟子,還都是不記名的那種,結果一不小心就教拳教出了個兩止境。
陸沉喟然長嘆一聲。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誠立上頭。
日升月落,都是劍術。
林江仙,舊名謝新恩,不過一樣是個藏頭藏尾的化名了。
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秘檔上邊寫著吧。
舊隱官蕭愻,新隱官陳平安。舊刑官豪素,新刑官齊狩。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三個有官身頭銜的劍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蹤、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終是舊不換新。
發現陸掌教陷入沉思,楊凝性後退三步,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陸掌教,晚輩這就離開此地?」
陸沉回過神,笑道:「一起一起。」
單手撐住欄杆,一個翻越,陸沉去向神霄城那邊。
神霄城現任城主,已經是那個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
上任城主,姚可久,道號「擬古」,最終未能返鄉。
好花如故人,不飲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鄉那邊的城頭上,有個名叫方艾的少年劍修,撿到了那根姚可久遺留的拂塵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畫符,選擇留在五城十二樓中的神霄城,其餘七位劍修,都散入白玉京其餘城樓,很快就成為了正式道官,各有師承。
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遺物。
陸沉見舊物,如見故人。所以經常來神霄城這邊找那少年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讓喝了個滿臉微紅的陸掌教多喝一碗。
陸掌教雙手持酒杯,轉過頭,口口聲聲別倒酒了,喝不了,再喝就要醉了,別別別,夠了夠了……
得嘞,一來二去的,倒酒再慢,也給倒滿了。
董畫符今天來這邊蹭酒喝,陸沉的酒水,值點錢的。
至於方艾跟陸沉的這種倒酒和擋酒,董畫符見怪不怪了,兩人經常擺出這副德行。
大概就像陳平安當年說的,喝酒不勸酒,多沒勁,不熱鬧。
當然,這是因為那個酒鋪是陳平安跟疊嶂合開的,酒桌不多勸酒,酒水銷量怎麼能好。
陸沉低頭看了眼滿滿當當的酒碗,哀嘆一聲,抬頭埋怨道:「瞧瞧,又給倒滿了,下次別再這樣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來了。」
方艾點頭笑道:「下不為例。」
剛到神霄城這邊的時候,方艾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郎。
陸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冷顫一哆嗦,趕緊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陸沉翹著二郎腿,斜靠石桌,問道:「方艾,以後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頭把交椅?」
方艾說道:「先當上了副城主再說。」
言下之意,當然想當城主。
當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錢了,劍修鍊劍一事,公認就是個無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寶,都能堆積成山。
但是姜雲生才當上神霄城城主沒幾年,一般情況,按照白玉京的舊例,這就意味著短則大幾百年,長則數千年,都不會更換城主了,倒是副城主,還是有點盼頭的,一來沒城主那麼一個蘿
卜一個坑,何況只要理由足夠,能夠讓兩位掌教同時點頭,就不是不可以臨時添置。
陸沉就喜歡方艾這點,想啥說啥,不矯情,笑問道:「貧道有個錦囊妙計,想不想聽?」
方艾趕緊敬酒,自己先走一個。
陸沉滿臉神秘兮兮,咬緊牙關,只蹦出一個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陸掌教你這不是廢話嘛。
我要是能熬出個三五千年的道齡,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哪裡當不了城主、樓主。
真要有誠意,讓我去陸掌教你那邊的南華城,當個副城主,你只要敢這麼做,你看我敢不敢當。
陸沉問道:「會想念家鄉嗎?」
方艾照實說道:「偶爾。」
陸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爾?」
年輕劍修點頭道:「就只是偶爾。」
不經常想念,但是每次偶爾想起,就會特別想。
陸沉手掌輕輕拍打桌面,「對的,這種想念,就叫思鄉。」
余師兄,就像一個去過書簡湖、但是不曾留在書簡湖的陳平安。
任何一座人心泥潭,都留不住余斗。以前是如此,想必將來也是。
陸沉曾經為道號山青的小師弟,依葫蘆畫瓢,學那綉虎,設置過一個類似書簡湖的問心局。
可惜山青給出的那份答卷,在陸沉看來,顯得不倫不類,既不像余師兄,也不像陳平安。
這讓陸沉大失所望,可畢竟是親自領進白玉京大門的,不好就這麼撒手不管,於是山青這位小師弟,就被陸沉丟到了五彩天下。
陸沉放下酒碗,一手橫在桌上,伸長雙腿,兩隻鞋子輕輕互敲,顯得無聊至極。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城裡邊,都說那個進入候補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陸沉立即坐直身體,抖了抖衣襟,神色肅穆,沉聲道:「可不是嘛。」
董畫符說道:「那你打得過余斗嗎?」
陸沉趕緊端碗抿了口酒,一邊連忙擺手,「打不過,打不過,余師兄的真無敵,又不是吹出來的名號。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錯的名字,絕沒有給錯的綽號。」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是劍修嗎?」
陸沉想了想,都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擋在嘴邊,「貧道劍術不夠純粹,算不得真正的劍修。」
董畫符又問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來個候補之中,還有陸掌教的分身嗎?」
陸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貧道真不能再有問必答了。
再這樣被董黑炭詢問下去,就要徹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時,一位宮裝女子,姍姍而來,笑語嫣然,一雙眼眸卻是盈盈淚水,喃喃道:「無情郎,負心漢,可還好?」
陸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雙手叉腰就開始破口大罵對方太缺德,唾沫四濺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
只不過陸沉的罵人言語,都是董畫符和方艾聽不懂的某種古語。
那女子停下腳步,朝陸沉伸出手,滿臉哀愁,「陸郎,切身別無所求,只求把心還我。」
陸沉揮了揮袖子,「別鬧了。」
女子隨之變換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
方艾嚇了一跳,好像是……道祖?!
神霄城祖師堂裡邊,牆上掛像見過。
陸沉白眼道:「不知死活。」
於是老道士又變成一位中年道士。
陸沉嘆了口氣,「要打架就隨你。」
只是陸沉很快又補了一句,「貧道再拉上余師兄。」
最終「此人」變成一個木訥少年姿容,想要去拿酒喝,只是它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無形牆壁,它彎曲手指,敲了敲那層禁制,點頭道:「陸沉果然精通佛法。」
陸沉提醒道:「不要得寸進尺。」
它點頭道:「好說。」
修道之人,想要維持本心,就如鬼物維持一點真性靈光不失。
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葉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塊壓艙石,作為一顆道心的定海神針,通俗來說,就是一種執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劍」之舉,而且按照當初人間第一位「道士」傳下的心法,維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數條道脈。
而這頭化外天魔,大道根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那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匯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萬年幽暗室,一盞省油燈。
它笑道:「你們聊你們的。」
陸沉點頭道:「我們繼續。」
方艾已經心弦緊繃起來,還是董畫符心大,繼續問道:「倒懸山那邊有座捉放亭,倒懸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幾步路,為啥不去劍氣長城?」
聽到這個問題,方艾也豎起耳朵,等著陸沉的那個答案。
董畫符的言下之意,很簡單,既然是真無敵,咋個不去咱們劍氣長城,找老大劍仙干一架,萬一打贏了,誰敢不認你這個綽號?
陸沉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壓壓驚,此問難答啊。
這個董黑炭,怎麼總問些如此刁鑽的難題。
陸沉抿酒慢飲,感覺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畫符說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陸沉感嘆道:「老大劍仙合道劍氣長城,就很尷尬了嘛。」
方艾插嘴問道:「余掌教是覺得在那邊問劍,不佔地利,要吃虧?」
陸沉搖搖頭,「不是吃虧不吃虧的事情,余師兄打不過的,肯定會輸。」
「但是余師兄不是怕輸,才不去劍氣長城,若是如此誤會,那你們就太小看余師兄了。」
「余師兄這輩子,求的就是一個輸字。痛痛快快打一場,心悅誠服輸一場。」
「只是一旦余師兄放開手腳,與老大劍仙真正問劍一場,後果太大,牽連太廣。」
董畫符問道:「難道余斗能夠一劍斬開城牆?」
陸沉搖搖頭,「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夠做成此事,是因為陳清都要遞出那一劍,幫著飛升城去往五彩天下。
只看後來幾位劍仙聯袂搬徙一輪明月皓彩,就知道這種跨越天下的舉措,難度有多大了。
陳清都在蠻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帳不是沒有考量和推衍,算來算去,都是一個結果,攔不住。
誰攔誰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與文海周密,算是例外。
但是這兩位,各自都有更長遠的謀劃。不可能出手,與陳清都直接硬碰硬。
就像天下劍修,劍術劍道最高者,踮起腳尖,都只夠得著陳清都的肩膀,這怎麼打,還怎麼問劍。
董畫符猶豫了一下,好像猜出董畫符心中所想,陸沉微笑道:「那個人啊,這是個好問題。」
萬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劍修。
昔年此人劍道之長,劍術之高,殺力之大,防禦之強,本命飛劍品秩之多、之好,都是個「最」字!
陸沉朝禁制之外杵著的那條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這廝親眼目睹過那位的出劍風采。
當年登天一役,總計有三條主要路線,這位劍修,便負責領銜一條道路。
它微笑道:「不還是死了。」
陸沉白眼道:「喂喂喂,注意點啊,說話客氣些。」
它笑問道:「你們想不想看那幅畫卷?」
陸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它搖搖頭,身形逐漸消散,譏諷道:「陸沉,泥菩薩過江,還是忙你自個兒事去吧。」
幽州偏遠地界,縣城內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一陣清風,街上憑空出現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他眼前這座籍籍無名的道觀,自然已經人去樓空,只留下了一個當擺設的空架子,陸沉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嗯,不錯不錯,有點學問,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筆,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頭……
陸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一跺腳,陸沉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掐指一算,開始罵罵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趟渾水呢,真不怕晚節不保啊,你等著,最好是躲在華陽宮裡邊當縮頭烏龜,別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噴你滿臉唾沫星子……咦,還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夠高,當真是半點瞧不起小道,好傢夥,一個個的,都欺負小道脾氣好嘛,有本事你們去跟余師兄打一架啊,光撿軟柿子捏,算什麼英雄好漢!」
注虛觀道官毛錐,暫無道號,曾經擔任小觀管伙食的典客。就是個廚子,嗯,還是掌勺大廚。
其實道觀之內的二十多號人物,甚至是這座道觀本身,就是這位白骨真人所化而成。
如此一來,才能夠瞞天過海,矇混過關。
所以如今縣衙那邊,鬧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絲毫隱瞞,已經上報給了朝廷,相信過不了多久,白玉京那邊就會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轄境內出了這麼一檔子大事,處理不慎,是要捅婁子的。擁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爺,就那麼消失不見了,豈會有這等怪事?
陸沉斜瞥一眼,道觀外邊街上的書攤,都沒有來得及收走,至於那些書籍都給搬空了,估計是孩子們的,
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說是自己寄給自己的家書?
反正充滿了某種不太友善的譏諷之意。
陸掌教那叫一個氣啊,自己把自己氣著了,這都沒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時節,一葉扁舟停在水緩江心處,船頭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個閒情逸緻的孤舟獨釣。
垂釣者,是一位青年相貌的俊逸道士,頭戴硬沿圓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髮髻。
有個人從天而降,下墜速度卻是極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剛好飄落在船頭旁,攤開手掌,一油紙包醬肉,夾著幾顆蒜瓣。
這位不速之客,丟了顆蒜瓣在嘴裡,稍稍挪步,來到釣魚人身後,抬起腳,對準後者的後腦勺,看樣子就要來上一腳。
只是那條腿晃了半天,也沒敢出腳,又拿了塊醬肉丟入嘴裡,那條腿輕輕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這就不太合適了吧?」
始終目不轉睛盯著那根魚線的木簪道士,語氣淡然道:「陸掌教何出此言?」
陸沉氣呼呼道:「明知故問,喜歡裝傻,跟貧道耍無賴是吧?先拜師!」
青年道士扯了扯嘴角。
陸沉最煩這傢伙的這種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實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觀孫老哥那樣的,畢竟是少之又少,眼前這個老高就不行,一年到頭擺著張臭臉,誰見誰怕。
陸沉蹲下身,挪了挪手掌。
那人說道:「免了,怕下毒。」
陸沉怒道:「你咋個不說下了春藥?!」
那傢伙乾脆裝聾作啞起來。
陸沉問道:「那廝是不是躲去你們華陽宮老祖洞了?」
「聽不懂陸掌教在說什麼。」
「背地裡做這種勾當,也太缺德了點。」
「好好的,陸掌教為何要罵道祖呢。」
「啥意思?」
「貧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那邊的功勞簿上邊,可不薄,怎麼都該有好幾頁的篇幅,貧道要是缺德,這座青冥天下,有幾個敢自稱不缺德,由此可見,你們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憂,那麼陸掌教的師尊,管著這座天下萬餘年,管了個什麼?」
「道理還能這麼講?老高,你高啊。」
「陸掌教才是奇人高語,不知所云。」
這麼聊天就費勁了,陸沉撅起屁股,伸長脖子瞥了眼魚簍,魚簍墜入水中,陸沉想要伸手去拽繩子,結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燙手,只得罷手。
「老高,釣著魚么?」
「釣著了。」
「除了小道這條筷子細的小魚,還有大魚嗎?」
「那就沒有大魚了。」
「空廢魚餌,說不定連魚竿都被扯斷,還傷了釣魚人的筋骨,萬一再被大魚掀翻了整條船,何苦來哉,何必呢。」
「貧道倒是樂意試試看,是大魚氣力無敵,還是這條魚線足夠堅韌,順便試試看魚鉤,能否鉤破大魚嘴皮一星半點的。」
陸沉神色哀傷,輕聲道:「老高,聽句勸,真別這麼做,真的,信我一次。」
青年道士也難得流露出一抹異樣神色,沉默片刻,說道:「陸沉,貧道當你是朋友,才在這邊故意等你,只是為了閑聊幾句,不是聽你勸的,接下來你能不能說些不煞風景的?」
陸沉雙腿垂在船外,除了醬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沒動靜,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膩掌心抹了抹船板,問道:「高孤,你們幾個,咋想的,真不怕余師兄仗劍遠遊,找上門去,一劍一顆頭顱掉地上?」
這個高孤,飛升境圓滿,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還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當年那場變故發生後,這位「青年」道官,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遙遙看著白玉京。
那是一種不管是誰稍稍與之對視一眼,就會倍感滲人
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話不多。何況隱忍了這麼多年,高孤絕對不是那種願意將仇怨帶進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點點頭,語氣平靜道:「地肺山華陽宮,夢寐以求,貧道等著。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陸沉知道高孤的真正依仗,不單單是他修為境界夠高,山頭夠大,徒子徒孫們遍及一洲。
最大的依仗,在於人間就像一張大網。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個個繩結,有些繩結隨著歲月推移,會逐漸腐朽殆盡,煙消雲散,但是某些死結,只會越來越繃緊、堅韌,故而愈發能夠牽一髮而動全身,藕神祠只是這其中的一個,歲除宮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現在就看誰來做第一個推牆之人了。高孤?孫懷中?吳霜降?
白玉京的譜牒道官,確實不計其數,只是萬丈紅塵,深陷其中,道心蒙塵,尤其是等到大戰蔓延天下,殺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損陰德,或傷或死,隕落無數。
「貧道算個什麼東西。」
高孤微笑道:「辜負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話,從來不用臉色猙獰,就總這麼雲淡風輕的。
陸沉唉了一聲,「老高,作為朋友,得勸你一句,可不能說氣話。」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齡越長,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農楊氏,此人也是高孤最器重和寵愛的嫡傳,沒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是此人的修道資質,文韜武略,當然極為出類拔萃,更因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來,最為「類己」。
一生都無道侶、更無子嗣的老宮主,簡直就是將這名小弟子視若己出。
陸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個地方,粗略算過,你們不會超過三成。」
高孤笑道:「這麼多?意外之喜。」
陸沉後仰倒去,躺在船頭,雙手作枕頭,看著漫天飛雪。
高孤說道:「陸沉。」
「嗯?」
「天下必須有餘斗,人間不可無陸沉。」
「我謝謝你啊。」
「那就給貧道磕三個響頭?」
陸沉閉著眼睛,嘴上念叨著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陸沉的袖袍,「不必傷感。」
風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為首一人,是位單憑裝束看不出道統法脈的中年女冠,身邊跟著一雙少年少女。
她便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飛升境劍修,寶鱗,鬼仙。
青冥天下授籙道官,每逢法事科業齋戒,都需要依制穿著,不可有絲毫僭越,只是出門在外遊歷,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個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寶鱗這般,頭戴遠遊冠,腳踩雲履,屬於最為常見的道士裝束,這是道祖欽定的規矩,用來勉勵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統以清凈。
寶鱗新收了兩位嫡傳弟子,都是劍修。
一雙如同璧人的少年少女,分別名叫呂蟻,邱寓意。
呂蟻好奇問道:「師父,既然是要跟那個道老二問劍,好像方向不對啊。」
寶鱗說道:「要先去見個僧人。」
兩位弟子,面面相覷。
在這青冥天下,一個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們再一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師父是誰,連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裡。
呂蟻問道:「師父,見過了那個和尚,咱們師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對吧?」
寶鱗不置可否,笑著沒說話。
呂蟻就愈發慌張了,難不成師父要遁入空門?!
寶鱗笑道:「別瞎想,師父只是與故人敘舊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不能不與白玉京問劍啊。」
少年趕緊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師妹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寶鱗倒是沒有生氣,說道:「在外人看來,當然是我自尋煩惱,但是在我自己看來,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無常,萍蹤聚散。
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也有那黯然收場之人事。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經與三位摯友相逢於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
共患難同富貴,一起證道長生。真正的同心之言,生死之交。
四位至交好友,在千年之內,相互護道,先後躋身飛升。
除了余斗,還有一位符籙大宗師,一雙道侶,神仙美眷,分別是劍修和陣師。
劉長洲,曾經自號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氣樓姜照磨。
邢樓,陣師,道號天墀。
寶鱗,劍修。
結伴遊歷,橫行天下。四位飛升境大修士,那種意氣風發,可想而知。
最終只有餘斗進入白玉京。
當時的白玉京,還沒有如今五城十二樓的規模,只有三城六樓。
余斗那個「真無敵」的綽號,就是在那段崢嶸歲月里流傳開來,這個比余斗道號更有名氣的綽號,當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過余斗從來懶得否認。
由飛升境,欲想更高一層樓,躋身十四境。既是難關,更是心關。
大修士想要跨越這道天塹,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還難。
最終劉長洲和邢樓都死在了余斗劍下。
所以寶鱗每次閉關煉劍,每次出關,都會直奔白玉京,與余斗問劍落敗,再去閉關。
數千年以來,她已經足足問劍多次了。
舉世皆知,她必輸無疑,甚至恐怕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這件事,就再無事可做。
只為與余斗尋仇。
她心有執念,天下人都可殺邢樓,唯獨你余斗殺不得。
因為她的道侶邢樓,與余斗是同鄉,甚至可以說,邢樓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領路人,在之後的修道路上,更是為了余斗,邢樓兩次跌境,傷及大道根本,這才使得邢樓在試圖打破飛升境瓶頸之時,被心魔牽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原本屬於邢樓的一件山上重寶,早就送給了余斗大煉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也絕對不至於在閉關期間走火入魔……可以說沒有邢樓,余斗早就死了,就不會有後來的白玉京的二掌教,如今的真無敵。
寶鱗緩緩而行,伸手接住飄落在掌心的雪花。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夢中。
一身猶在,亂山深處。枯木猶能逢春,老樹尚可著花。故人呢?
吳霜降說得對,要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需要三個殺力極大的十四境修士,並且皆不計生死,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再來聯袂問劍白玉京,才有可能讓余斗真正吃苦頭。
當年吳霜降找到她,寶鱗當時聞言只能苦笑。
上哪去找三個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歲除宮閉關結束,我就是了。」
「其餘兩個呢?」
寶鱗撇開那份執念不談,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劍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為面對其餘練氣士,公認同境界無敵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
唯獨一位飛升境劍修,不能如此作數。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
「寶鱗,不用著急給我答覆。」
「畢竟讓一位純粹劍修,與外人聯手去問劍白玉京,像是一場陰謀,終究違背本心。等到什麼時候真正想通了,你再來歲除宮找我。」
「你與余斗,如今死敵是死敵,故友還是故友。要是沒想好這一點,就別答應這件事。」
寶鱗沉聲道:「可以!就此說定!等我此次閉關再出關,就去歲除宮。」
吳霜降卻搖搖頭,「一看就是沒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我不希望找一個在戰場上會臨時倒戈的盟友。
當時吳霜降流露出一種略帶譏諷的促狹神色,那種表情,就像在說,你可以意氣用事,但是別把我當傻子。
雍州邊境。
一條大瀆水底,山巔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樹,上有玄狐與黑猿,將樟樹作為道場。
「絕妙好祠!」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暗贊一聲,然後低頭弓腰,鬼鬼祟祟,試圖偷摸走過回龍橋。
結果老樟樹上邊,玄狐和黑猿站在樹枝上,開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當年就是橋上的王八蛋,慫恿它們打了個賭,當然是看似穩贏結果賭輸了,雖說不耽誤它們修行境界的攀高,但是至今尚未能夠鍊形成功,害得它們已經淪為相鄰數州的大笑話。明明是兩個玉璞境修士了,結果它們至今不敢離開藕神祠地界,出門遠遊,緣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擔心被人笑話死。
一邊四處躲閃,年輕道士哈哈大笑,「唉,打不著,嘿,又躲開了,氣不氣……」
突然開始罵罵咧咧,「不講江湖道義,沒有半點武德,暗器傷人……你大爺,好濃的痰!」
年輕道士直起腰桿,輾轉騰挪,蹦跳起來,朝天遞拳,將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個小國。
潁川郡,遂安縣,靈境觀。
年末時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了,結果又迎來一場鵝毛大雪,大地銀裝素裹。
小道觀內還算有幾分年味,張貼了福字和春聯和彩繪靈官門神,如今老觀主剛卸任,新觀主還沒有上任,廟祝劉方最近是不敢來道觀露面了,都是常庚帶著幾個年紀輕輕也未授籙的常住道人,在這邊忙碌。這天,常庚登上鼓樓按時敲過暮鼓,返回那間與灶房相鄰的屋子,點燃油燈,從床底下抽出一隻小木箱,取出一隻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大堆竹製物件,陳叢敲了敲門,常庚說了句沒栓門,少年推開門又關上門,坐在桌旁,好奇問道:「常伯,這些是什麼?」
常庚笑道:「俗稱筭子。」
陳叢疑惑道:「什麼?」
常庚解釋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籌算之算。長六寸,計曆數,六觚為一握,數量有點多,你要是閑著沒事,可以自己數數看有多少枚。」
陳叢卻懶得去確定數目,只是問道:「是運籌帷幄的那個『籌』字?」
常庚笑著點頭。
陳叢雙手交錯擱在桌上,借著泛黃燈光打量起竹籌,說道:「常伯,有說法?」
常庚嗯了一聲,「天地聖人如鐵山石柱邪?答曰,如籌筭,雖無情,運之者有情。」
陳叢想了想,搖頭道:「還是不懂。」
陳叢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裝滿了墨水,什麼都懂一些,說話也會難免拽點酸文,只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了,才落了這般田地,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只是很多事情,陳叢想要與常伯刨根問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要問個所以然,比如常伯你到底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學問,將來自己有無機會在市井書鋪購得,常伯偶爾會報出些書名,大多時候都說看書太雜,年紀又大,記不住了。
看著常伯在那邊自顧自擺弄竹籌,經常分開又聚攏的,陳叢不太感興趣,就懶得去記了,只是隨口說道:「常伯,洪觀主其實是好人,雖說平日里沒什麼好臉色,可是待我們不薄,下任觀主,很難這麼好說話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來的觀主,會不會不認舊賬了,隨便一筆勾銷,然後隨便找個由頭,趕我們離開道觀啊?」
畢竟一座道觀內,尚無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舊是香餑餑,不知被多少人眼饞,一個蘿蔔一個坑,誰都想要來分杯羹。
早年連同觀主洪淼在內,「常住道人」,總共就只有六個人,因為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並不住在山上。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
陳叢無奈道:「說了不等於沒說。」
常庚說道:「那就加上一句,不問收穫問耕耘,事到臨頭不袖手。」
少年比較煩這些老調常談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笑道:「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陳叢沉默許久,說道:「常伯,我其實挺喜歡這邊的。」
常庚說道:「地方小,風景好。書上有句話,就很應景,蒼官青士左右樹,神君仙人高下花。」
陳叢笑眯眯問道:「常伯,是哪本書,又記不起來了吧?這算不算老來多健忘。」
常庚說道:「沒大沒小。」
少年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唄,老來身健百無憂。」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著這個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沒變太多。
陳叢問道:「常伯,最近還在刻印章嗎?如果有新的,給我瞅瞅?」
常庚搖頭道:「雕蟲小技,不務正業。」
「咋個才算正業?考取功名,去衙門當個官?還是授籙道牒,修行仙法,當個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
「需要印外求印,應當道上求道。神仙術法不過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關頭。」
陳叢憋著笑,豎起大拇指,「常伯,說道理,講空話,你是這個!」
常庚搖搖頭,笑罵一句臭小子。
陳叢正色說道:「常伯,真不是跟你開玩笑啊,以後哪天等我兜里有錢了,歸攏歸攏印章,幫你出本印蛻集子都不難,不過能賣出去幾本,我可不做保證啊。」
常庚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印章啊?」
少年想了想,點點頭,重新趴在桌上,「喜歡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