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王朝,年號神龍。
與那個崔東山分別後,王朱身邊只帶著宮艷和王瓊琚,其餘三位水府扈從,身為鬼仙的玉道人黃幔,道號焠掌的李拔,陸地土龍出身的溪蠻,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劍宗拉了壯丁,需要實地勘驗未來那條大瀆的走勢和沿途山川,總不能當了出力出工還被剋扣工錢的冤大頭,王朱幾個則更像是一路遊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這位東海水君的心情,雙方就此分道揚鑣,約好了時日,在洛京積翠觀那邊碰頭。
在洛京的宮城、皇城之間,有條白米巷,護國真人呂碧籠住持的積翠觀就位於此地。
道觀建築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窯燒制碧綠琉璃瓦,觀內松柏鬱郁,樹齡悠久,常年綠蔭蔥蔥,故名積翠。
不過黃幔幾個,卻要比無事一身輕的三人更早到達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處驛站門口茶攤等著,果不其然,今天日頭高照的晌午時分,官道上出現了一輛簡樸馬車,車夫是那斜背紅皮葫蘆的少年王瓊琚,一看裝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遊歷,不會傻了吧唧背著這麼個引人注目的大葫蘆。
一襲雪白長袍的王朱走下馬車,錦衣華服的宮艷緊隨其後,停馬飲茶,坐滿一張桌子。
唯獨少年沒資格上桌喝茶,只能端著茶碗,蹲在路邊。
宮艷忍不住開口說道:「水君,我們真要跟這個虞氏王朝扯上關係?」
她對這虞氏王朝觀感實在不佳,一路走來,所見官員多務虛,喜清談,好大喜功,地方上許多政策,都是華而不實的花架子。
一項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層層下達,可能最終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實惠,妙筆生花的地方官員,就能夠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爐的桐葉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這麼個名聲早已爛大街的王朝,官員好像都打了雞血,嚷嚷著要保五爭三。
李拔說道:「大泉水極深,不易掌控,假設大泉姚氏國力是十,虞氏是五,那麼大泉能夠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卻是五,有多少就願意給多少,這麼一比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問題,就怕這個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連累我們水府惹來一身騷。」
黃幔微笑道:「簡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這娘們骨頭太硬,也正常,要不是這種脾氣,如何守住大泉國祚,記得當時蠻荒妖族給蜃景城開出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獨一份。反觀那個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聽話,出氣都比進氣多了,還想著怎麼討好咱們,就不知道繼承大統的太子虞麟游,是怎麼個態度,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當過國師的人,可得好好幫忙掌掌眼。」
宮艷瞪眼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別一口一個娘們。」
黃幔啞然失笑,阿嫵啊阿嫵,這就胳膊肘往外拐,與那姚近之同仇敵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與我水府每年按時納貢而已。」
宮艷瞥了眼洛京的外城牆,虞氏王朝這座京城的護城大陣,形同虛設,最多能夠抵禦一位金丹修士的衝撞,是戶部為了幫國庫省錢,還是太過依仗城內那位護國真人的道法庇護?
王瓊琚立即掏出一隻裝滿碎銀子和銅錢的錢袋,跑去結賬。
隨後一行人施展縮地法,徑直來到了一座道觀門外的街道上,不同於以往的車水馬龍,如今整條寬闊白米巷戒備森嚴,巷子兩端都有禁衛軍把守,據說是國師真人近期在閉關,整個洛京都在議論紛紛,尤其是相對熟稔山上事的達官顯貴們,更是翹首以盼,難不成我們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著三十來歲的貌美女冠,頭戴一頂碧玉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塵。
她從京城外驛站那邊收回視線,緩緩走下屬於道觀內最高建築的觀月台,以兩種美玉鋪設出一幅太極圖,黑白兩尾陰陽魚合攏成一輪滿月。
正是積翠觀的當代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呂碧籠身形一閃而逝,頃刻間來到道觀門口,她下令讓門房道士立即打開道觀中門。
「積翠觀呂碧籠,見過東海水君。」
呂碧籠走下台階,身穿一件「鳳沼」法袍,即便是見著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擁有神號、品秩最高的東海水君,一位不過元嬰境修為的女冠,依舊顯得神色自若,一揮拂塵,以心聲微笑道:「先前已經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諸位要蒞臨敝觀,等候已久,就有請陛下抽調出殿前司禁軍,將白米巷附近戒嚴,免得道觀附近太過喧鬧。」
黃幔在扈從中修為最高,總覺得眼前這位女子國師有點古怪,只是具體哪裡古怪,又說不上來。
就像缺少了一點人味。
王朱眯起眼。
竟然是個瓷人。
王朱跨上台階,說道:「讓虞麟游和黃山壽,立即來這邊見我。」
呂碧籠側過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級台階,這才跟著挪步,聞言點頭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這就喊人過來。」
只見女冠從袖中摸出一隻摺紙而成的青鳶,雙指併攏夾住紙鳶,將其放在嘴邊輕聲言語一句,東海水君駕臨積翠觀,有請太子殿下和大將軍黃山壽一同趕來此地相會。
隨後呂碧籠將那隻青色紙鳶輕輕拋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飛鳥振翅去勢極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流螢。
女冠將這一行外鄉貴客領到一間雅緻房間,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呂碧籠屈膝而坐,開始煮茶。
王朱盤腿而坐,單手撐膝,托著腮幫,也懶得在意對面那位「鳩佔鵲巢」的女冠,只是轉頭望向外邊的庭院。
宮艷以心聲笑道:「聽說那黃山壽是個遠遊境武夫,才四十來歲,也無明師指點,一身武藝,都是沙場中搏命廝殺出來的,如果傳聞不假,短短十年之間,連破三境。」
李拔說道:「難得一見的廟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撐著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都不缺,此人氣度,廡殿甚大。」
黃山壽出身貧寒,讀書不多,年少就投身邊軍行伍,當年一洲陸沉,黃山壽沒有跟隨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拉起一支精銳輕騎,以戰養戰,很大程度上牽扯了一座蠻荒軍帳的精力。曾經專門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專門負責截殺此人,數次拋出魚餌設置陷阱,黃山壽卻好像擁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戰場直覺,不曾咬餌,直到兩座天下的大戰落幕前期,黃山壽的那支精騎,也不曾停止對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駐軍的襲擾。
所以天目書院的新任副山長溫煜,這位戰功顯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經公開評論一句,武將黃山壽,此人就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裡的玉石。
溫煜毫不掩飾自己對黃山壽的讚譽,以及對虞氏王朝的厭惡。
黃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鬢角一縷髮絲,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麼。」
宮艷冷笑道:「要不是溫煜的那句話,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計當不了幾年大將軍,就可以養老去了。」
結果黃山壽沒來。
只來了一個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呂碧籠身旁,虞麟游滿臉歉意,解釋說黃將軍除了住持一國兵部事務,兼領刑部尚書銜,剛好有個緊急會議,涉及兩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員,故而黃將軍實在脫不開身。
呂碧籠似笑非笑,轉身遞給太子殿下一杯熱茶。
難為虞麟遊了,幫助黃山壽找了這麼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舊沒有轉移視線,盯著庭院里的一株矮樹,漫不經心道:「既然黃山壽的架子這麼大,那就勞煩你們虞氏王朝,多給幾個榮銜,例如太子太保之類的,讓黃山壽就此告老還鄉去。反正仗都打完了,還要一個大將軍做什麼,不如就此榮歸故里,好好休養,用心鑽研武學,說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幫你們虞氏王朝多出個鎮壓武運的止境宗師了。」
虞麟游臉色微白,五指攥緊茶杯,怔怔無言。
王朱直起腰,轉頭望向這位太子殿下,「聽不懂人話?」
虞麟游顫聲道:「黃將軍是我虞氏王朝的國之砥柱……」
王朱擺了擺手,「那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讓你在皇位和黃山壽之間選一個,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邊,你們只能有一個露面,要麼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張龍椅上,要麼是黃山壽繼續站在文武官員的班首位置。這次原本喊你們一起過來,就只是這麼件小事,如果是你沒來,黃山壽來了,我就會問他有無興趣,更改國姓,不然就辭官歸隱好了。」
虞麟游神清變幻不定,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天人交戰。
王朱譏笑道:「不都說生在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但凡有機會坐一坐龍椅的,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就都有幾分帝王心性嗎?這麼簡單的選擇,你還需要猶豫?」
黃幔以心聲笑道:「我還以為虞麟游會勃然大怒,義正辭嚴拒絕此事,寧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黃山壽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著看吧,虞麟遊離開積翠觀,就會立即秘密寄信給大伏書院,與文廟申訴此事。」
宮艷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們水府徹底撕破臉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險行事的話,算不算富貴險中求?」
呂碧籠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離開積翠觀,心情沉重,坐在馬車,一言不發。
宮艷笑問道:「這是?」
王朱隨口道:「無聊,鬧著玩。」
不像是開玩笑。
黃幔後仰倒地,雙手作枕,翹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唉,何必自找麻煩,如今儒家書院管得多寬啊,尤其是那個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更是個出了名的刺頭,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溫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過路客人,有幸與太子殿下在積翠觀偶遇,相談甚歡,喝了杯茶,再提了個私人建議,虞麟游不接納就是了,我又不能將虞氏王朝如何,從今往後,各走各路。」
黃幔也不願與王朱就這個問題掰扯什麼,真有這麼輕巧就好了。
只是位高權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說話向來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們這些扶龍之臣,習慣就好。
教她「做人」?
別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間唯一的一條真龍!
只說那個道號「青鍾」,淥水坑主人,掌管一座天下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
這位驟然顯貴起來的飛升境大妖,被文廟亞聖親自封正之後,道號「青鍾」升格為金玉譜牒之上的神號,在同樣擁有神號「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鄴侯,和神號「碧水」的西海水君劉柔璽那邊,澹澹夫人其實是頗有幾分架子的,雖然大家在文廟那邊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於是自立山頭,故而隱約高出同僚半頭,唯獨見著了王朱,就跟個丫鬟變小姐驟然富貴者、再見著真正千金小姐似的,與王朱相處時,和顏悅色,細聲細氣,都不是恭敬,而是諂媚了。
私底下黃幔幾個水府扈從,猜測那個道齡極長的澹澹夫人,在斬龍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輩手上,畢竟三千年前,桀驁不馴的龍蛟,由於屬於遠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佔據著整座浩然天下的水運流轉,後世但凡是個修行水法的練氣士,不管是什麼出身,是山精-水怪,還是人族練氣士,遇見這些行雲布雨的水運主人,往往都要禮敬、避讓幾分。
只是關於此事,誰都沒敢與王朱詢問。
龍有逆鱗。
千真萬確。
王朱看著那個完全與真人無異的瓷人,「那個真的呂碧籠,如今躲哪裡去了?」
「呂碧籠」微笑道:「回稟水君,那位真名為龍宮的萬瑤宗譜牒修士,如今在天目書院喝茶呢。」
黃幔眼睛一亮,看熱鬧不嫌大,坐起身,好奇問道:「是那個擁有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我記得宗主好像叫韓絳樹,據傳是個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籙一道,殺手鐧極多。」
王朱並不在意一個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還只是個仙人,桐葉洲的一條地頭蛇罷了。
即便已經是飛升境的浩然山巔修士,王朱如今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負,更是自信。
何況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而且時日不會太久,這就是王朱為何願意擔任東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將來等她閉關,有個身份,可以更穩當些。
她的死敵,唯有一人。
劍修陳清流。
在那場斬龍一役途中,陳清流曾經在淥水坑暫作休歇,還有過一場鯨吞東海水運的玄妙煉劍。
當然澹澹夫人當年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才打開淥水坑禁制,「主動邀請」那位劍仙進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復真龍身份,管你這些什麼情不得已的所謂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與李鄴侯、劉柔璽不一樣,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她先天被真龍壓勝克制。
但是沒關係,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廟議事期間,碰到幾個「閑聊」的得道之人,火
龍真人,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讓澹澹夫人戰戰兢兢,此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視轄境,還是很威風八面的。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澹澹夫人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讓她在王朱這邊愈發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出七枚「養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枚「斗量」,那隻金黃色的大葫蘆,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後。
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這也是王朱最為憤懣的一件事,因為這位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那個道童背著「斗量」葫蘆,或請或捉,將東海蛟龍,幾乎全部裝入了那枚葫蘆當中。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這個臭老道,至少帶走了將近整個浩然天下的一成水運。
但是文廟那邊,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運稀薄,遠遠遜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邊倒出葫蘆裡邊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憑此增加三成水運。
澹澹夫人覺得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為,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的渡船上邊,王朱偏偏問她為何不阻攔。
澹澹夫人差點沒當場崩潰,只覺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蕩,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讓我一個飛升境修士,怎麼攔一個喜歡吃飽了撐著與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頭望天。
即將迎來新一次的三教辯論了。
浩然天下這邊,中土五嶽神君,與四海水君,都有資格參加旁聽。
三教之爭,坐而論道。
浩然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會各自派遣君子賢人、道種和佛子參與辯論。
儒家這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亞聖的關門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會參加的。
青冥天下那邊,道祖的關門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多半也會參加。
三教能夠參加論道的人數,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並無定例。
這場「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數多寡一事,並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辯論的漫長歷史上,已經證明了人數多,全無用處。
但是只派出一人,也是極少,將近萬年以來,就只有三次。
最近兩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離開家鄉的陸沉,後來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場辯論,陸沉最先開口,之後就再無人開口,其餘兩教的「書生」和僧人直接認輸。
一次就是文廟讓一個籍籍無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參加辯論,此人就是後來的儒家文聖。
這場辯論,那個姓荀的讀書人,最後發言,結果直接讓多位道種、佛子轉投儒家門下。
故而如今已經得到文廟邸報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頂尖宗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
比如文廟這邊,會不會讓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參加此次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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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材修長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個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麼與大眼瞪小眼。
雙方身高懸殊,個頭差了一個腦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腳尖,腋下還夾著兩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這叫偷嗎?這叫搶。
九嶷山神君,真名寧遠,道號玉琯,神號蒼梧。
寧遠攔住這位文聖的去路,板著臉說道:「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合適的。」
老秀才點頭道:「你要是再讓我多拿一盆,騰不出手來,就真的不合適了。蒼梧老哥,別瞎講究,咱倆誰跟誰,就憑咱倆關係,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跟我客氣,犯不著,兩盆菖蒲,夠夠的了。」
寧遠黑著臉,「姓荀的,你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比穗山周遊好不到哪裡去。」
方才喝過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辭離去,結果很快文運司主官就急匆匆跑過來,說文聖老爺拿走了兩盆文運菖蒲,大搖大擺走出園子,一路見人就說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蒼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長個頭不長良心,你自己說說看,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書,是咋個來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迹之多,在浩然不計其數的名山之中,只遜色於中嶽穗山。
而且白也卻從不曾在穗山留下詩篇崖刻,卻在九嶷山中一寫就是數篇,只因為白也曾與劉十六一起登山,據說是劉十六的建議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筆墨和才情。而劉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於九嶷山的神君蒼梧,不光是對先生的學問推崇備至,最關鍵的,先生還曾親口泄露過一事,說這個寧遠極有見地,稱讚自己是為人極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這也不算什麼,如今先生小有名氣,這類好話,大街上遍地撿就是了。但是寧遠的某個見解,就有嚼頭了,他說我這個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綉虎崔瀺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於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總是這般,從不介意別人稱讚自己的學生,哪怕是評價甚至高出自己。
你誇我老秀才本人,樂呵樂呵就行了,誰當真誰傻子,可誰要是誇我的學生,而且還言語真誠,那我老秀才可就要當真了!
寧遠無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個酒嗝。
寧遠悶聲道:「大不了我給你換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兩千年歲月了。」
其實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賀,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運菖蒲,不是寧遠不肯拿出更好的賀禮,而是身處山水官場,是有些顧慮的,否則以寧遠跟老秀才的私誼,當時就送出一盆三千年歲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錢是一樣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賀客人,如果都是一兩銀子的紅包,結果有個人,非要包個十兩銀子的,就是打別人的臉了。
倒是那個煙支山女子神君,沒有這些忌諱,送出的禮物,是當時最為貴重的,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勸酒,做人怕小氣,我印象中的蒼梧兄何等胸襟氣魄,今兒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蒼梧神君氣笑道:「先前不讓你心愛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罷了,覺得我是在擺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裝什麼傻?」
老秀才這麼鬧,說到底,還是心裡邊有氣,不講道理地護犢子唄,先前九嶷山沒讓陳平安登山,學生前腳吃癟,先生後腳這就來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麼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問。」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這麼說,我可就不樂意聽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聖先師的意思,你別跟我裝傻。」
「那你把至聖先師喊過來啊,我與老頭子面對面對質,勘驗真假!」
蒼梧滿臉苦笑,有你這麼耍無賴的嗎?
結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頭,「怎麼個對質,說說看。」
老秀才轉頭望去,哦,是至聖先師啊。
肩頭一歪,腳尖一擰,老秀才就已經轉身,站在至聖先師身旁,腋下還夾著兩盆菖蒲,一本正經話說八道:「蒼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說不用,蒼梧神通就不樂意了,攔住路不讓我走……」
寧遠與至聖先師作揖行禮。
至聖先師笑著點頭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顛屁顛跟上。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秀才轉頭,朝他使眼色,別杵在那兒,跟上。
至聖先師說道:「有無打算?」
老秀才滿臉尷尬道:「還是算了吧。」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沒有推薦陳平安去參加三教辯論。
老秀才說道:「畢竟還年輕,他如今又忙,咱們文廟這邊,別總是煩人家。」
一邊說,一邊將兩盆菖蒲交給蒼梧神君,說是先幫忙拿著。
老秀才捲起兩隻袖管,擺出一副干架的架勢,「實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贏,就讓我來嘛。」
蒼梧滿臉疑惑,三教辯論一事,是有規矩的,已證道果的,儒家陪祀聖賢,道教天仙,佛門常駐羅漢,是不可以參加辯論的。
結果只聽老秀才說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頭一回了,等我吵贏了,再搬回去。」
寧遠深呼吸一口氣。
至聖先師都懶得搭話。
老秀才嘆了口氣,「在五彩天下那邊,我跟那個小和尚聊過兩次,確實佛法高深,我覺得浩然天下年輕一輩讀書人,沒誰吵得過他。」
至聖先師說道:「如果李希聖會參加辯論呢。」
老秀才摸著下巴,給出一句公道話,「比起我參加辯論的那種穩操勝券,略遜一籌。」
至聖先師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聖先師的胳膊,「不急不急,晚點去。」
至聖先師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頂事,根本不管用。
至聖先師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舊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至聖先師沒好氣道:「姓荀的,不要逼我罵人。」
老秀才鬆開手,滿臉傷感,喃喃道:「天下讀書人,我們讀書人,從來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熱肝腸,看著我們讀書人的所有犯錯和改錯!」
至聖先師微笑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著下巴,點頭小聲道:「過獎了,怪難為情的,可不能讓禮聖和亞聖聽了去。」
然後蒼梧神君就聽到至聖先師說出一句……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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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處州的這座州城。
處州,寶溪郡和屏南縣,州府縣治所同城,其中寶溪郡府衙,榜額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趙氏家主的手筆,楷書,略帶幾分古碑神韻。
初看法度森嚴,一絲不苟,若是細看,規矩之中又有自由。
陳平安是要來見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寶溪郡新任郡守荊寬,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夠成為朋友,但能夠與荊寬這樣的真正讀書人成為朋友,陳平安覺得很榮幸。
如今新處州的官場,大小衙署,不設門禁,至於這個傳統由何而來,有兩個說法,一種是源於袁正定的龍泉郡太守衙門,也有說最早是從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開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說法,小鎮老百姓只要別來督造署曬穀子,曬得官吏們沒路走,就隨便逛,可如果帶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經有稚童的斷線紙鳶墜入衙署,還是曹督造親自送去家中,不過也有人說了,是因為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有個姐姐,長得很水靈,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這樣當官的,好像沒有留下太多值得在縣誌上大書特書的清明政績,但是可能對小鎮百姓來說,對大驪官員的印象,就多了一種,而且印象是好的。總之在那之後,上行下效,從槐黃縣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箇舊龍州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上任刺史魏禮對此也沒有異議。
只是可以隨便進衙門,自然不代表可以隨便在衙署公房走門串戶。
得知是落魄山的陳山主登門造訪,立即有人通報荊大人。
簿書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荊寬,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關於轄境內河渠溝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見著了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沒句客套話,不過臉上的笑意,不算少。
陳平安抬起雙手,玩笑道:「兩手空空就拜山頭來了,回頭荊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罰三杯。」
荊寬連忙擺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無問題,喝茶就很好,陳先生現在就別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夠嗆,喝得我現在聞到酒味就頭疼。」
陳平安說道:「我就是來這邊逛逛,不會耽誤荊兄公務吧?」
荊寬說道:「要說客套話,作為一郡主官,今兒就是整天陪著陳先生閑逛,都是公務所在。可要說實誠點,衙署待客不周,忙裡偷閒兩刻鐘,倒也不成問題。」
陳平安笑道:「那就帶我隨便逛逛衙署?兩刻鐘足夠了。」
荊寬小有意外,不過這沒什麼,不算破例,說實話,陳先生不管有多少個身份,底色還是儒家門生。
雖然雙方其實只見過兩次面,喝過一頓酒,荊寬對自己的這個感覺,十分篤定。
之後荊寬就帶著陳平安逛過一座府衙的諸多公房,一路上,陳平安也會詢問諸多提調學校、祀典驛遞等諸多細節,也虧得荊寬是個極為勤政、並且喜歡且擅長追究瑣碎細節的官員,否則還真未必能夠當場答得上來那些可謂刁鑽的問題。一問一答,兩刻鐘光陰很快就過去,陳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辭離去,只說邀請荊兄得閑時去落魄山喝個小酒,他來
親自下廚,桌上不勸酒。再就是問起如今作為寶溪郡首縣的屏南縣,新任縣令是不是叫傅瑚,來自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驛郵捷報處。荊寬點頭說是,還說此人是上任寶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為府縣治所同城,荊寬經常跟這個下屬碰頭,不過暫時看不出這位首縣主官的為政優劣。
陳平安就此離開衙署,上任寶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他最早是跟著吳鳶一起來的小鎮,屬於最早進入驪珠洞天地界的大驪官吏,去年入京述職,升遷為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貴。
可惜傅玉不是科場進士出身,翰林院,也未曾像劉洵美這種將種子弟投身沙場,缺少這兩種履歷,對於傅玉未來的升遷之路,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阻礙。
屏南縣內有條河蜿蜒過境,河上有舟子撐船捕魚,山中竹筍抽時,春漲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剛剛處理完一樁公務,不著急返回縣衙那邊,就讓幾個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獨自坐在河邊開始垂釣,都是出門就備好了的。
兄長傅玉,剛好比傅瑚年長一輪。長兄為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順遂,平步青雲,所以傅瑚很怕這個平日里總是不苟言笑的兄長。
畢竟捷報處的一把手,也才正七品,又是個無實權的小衙門,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個天一個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手裡攥著個羊脂玉的手把件,手心輕輕摩挲。
這次出京為官,離開那條本以為會在多待幾年的帽帶衚衕,屬於平調,不過處州本就是大驪上州,而屏南縣又屬於大驪王朝的上縣,成為這個縣的父母官,當然屬於重用了。傅瑚與那位槐黃縣的縣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與幾位太守說話,嗓門都是可以大一點的。先前等到公文傳達到捷報處,在那邊悠哉悠哉混日子的傅瑚一頭霧水,起先誤以為是父親、或是兄長傅玉,暗中加了一把勁,幫忙運作,才得了這麼個地方的實缺。
結果吃完一頓年夜飯,與傅玉一起熬夜守歲的時候,傅瑚鼓起勇氣主動問起此事,兄長卻搖頭說不是他和家族的作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還沒有這本事,能夠靠著幾句話,就決定一個大驪上縣主官的人選。最後傅瑚就稀里糊塗的,來這處州屏南縣走馬上任了,轄境內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提著魚竿,腰系一隻魚簍,緩緩而來,對方挑了個相鄰釣點,有借窩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裡手,傅瑚也不計較這些,天下釣客是一家,只要這傢伙別眼紅自己的魚獲,回頭往水裡砸石頭就行。看來對方就是個半桶水,拋竿散餌了半天,也沒條魚上鉤,主要是幾次提竿都有點著急了,不跑魚才怪,那人便放下魚竿,挪步來傅瑚這邊蹲著,伸長脖子看了眼魚簍,再與傅瑚對視一眼,雙方都懂,瞬間心領神會,各自點頭一下,都不用廢話半句,就算達成共識了,回頭傅瑚會從魚簍拿出幾尾魚,送給這個萍水相逢卻釣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來,回家可以少挨頓罵。畢竟只要不空手而歸,還能怪魚情不好,與釣技關係不大。
那人開始沒話找話,「這位兄弟,魚線打結很有講究啊,以前沒見過,一開始就是奔著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魚來的?」
傅瑚笑道:「想學?」
那人點頭道:「只要兄弟願意教,我就學。」
傅瑚便乾脆收竿,與此人詳細講解繩結的訣竅,那人小雞啄米,嗯嗯嗯,看樣子是學到了。
傅瑚之後再次拋竿入水,發現這傢伙也沒有想回去繼續釣魚的意思,忍不住笑問道:「老哥
,放心,等會兒我收竿,肯定讓你隨便挑兩尾大點的魚,你總這麼盯著我算哪門子事,怕我提溜起魚簍就跑路啊?不至於。」
蹲在一旁的男人卻笑道:「釣魚有三種境界,喜歡釣魚,釣不著魚。每次釣魚,總能滿載而歸。釣魚只是釣魚,不求魚獲。再往上,還有一層境界,可遇不可求,得看釣魚人的天資了。」
傅瑚笑道:「哦?還有一層更高境界?怎麼講,老哥你說說看。」
那人一本正經道:「比起釣魚,更喜歡看人釣魚。」
傅瑚豎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彎抹角,原來是自誇,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氣凌人的,也有傅瑚這般和和氣氣的,用傅瑚的話說,就是靠著祖輩混口飯吃而已,成天只會拿尋常老百姓找樂子,跌份兒。
那人問道:「聽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當地人。」
傅瑚點頭道:「京城那邊來的,做點小本買賣,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兒的人?」
「槐黃縣那邊的,來這邊走親戚。」
「槐黃縣?離著咱們屏南縣,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麼,以前當過窯工,經常上山砍柴燒炭,走這幾步路,都不帶喘氣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釣魚強些。」
那人也是個脾氣不錯的,被調侃一句反而蹲那兒傻樂呵。
傅瑚就覺得這哥們,能處。
傅瑚問道:「我姓傅,龍窯師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道:「我姓陳,耳東陳。」
傅瑚的家世,還沒好到讓他能夠擁有家族扈從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裡輪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長傅玉,除了出遠門,平時在京城裡邊也不會每天跟著個練氣士,再說了,在這處州,他傅瑚好歹也是個七品官,怕什麼。
既然如此,牛氣哄哄個什麼勁兒,真有資格橫著走的,是曹耕心,劉洵美這種,他們走在意遲巷,篪兒街,老人都不太在他們跟前擺譜的。至於傅瑚,只要是能夠消磨光陰的活計,比如釣魚,還有鴿哨,傅瑚都喜歡,典型的不務正業,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無大志。
陳平安說道:咱們處州,可是個很容易陞官的好地方,老一輩都說這裡官運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錯。」
傅瑚撇撇嘴,「都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各級官員精明能幹,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是?」
傅瑚擺擺手,「不聊這個,老哥你個老百姓,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操這閑心不是吃飽了撐著嘛。」
陳平安說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覺得處州各級官員,太會當官了?骨子裡太把當官當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確實比別地官員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裡的官威大,讓人總覺得哪裡不對,嗯,就像傅老弟教我的魚線打結差不多,環環相扣。」
傅瑚轉頭望向這個串門走親戚的男人,微有白髮,面相看著還是年輕的,所以不好確定真實年齡,傅瑚笑了笑,隨便敷衍一句,「大概不這樣,也無法做到官運亨通,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傅老弟能夠這麼想,不去當個縣老爺,真是可惜了。」
傅瑚猶豫了一下,說道:「陳老哥,咱倆投緣,我就與你透個底,方才誆你了,其實我是在縣衙公門裡邊當差的,京城人氏,倒是沒騙你,上個差事,是在一個叫驛郵捷報處的地兒,坐冷板凳,老哥聽都沒聽說過吧?哈,清水衙門,名副其實的屁大地盤,誰要是放個響屁,整個衙門都聽得見。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個七品,戲文上邊說的芝麻官。」
交淺言深,在哪裡不是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說話也風趣,跟釣技一般好。」
傅瑚懶洋洋道:「當個好官,不敢奢望,當個清官,摸著良心都敢說的。」
但是接下來這個姓陳的當地百姓,所說一席話,聽得傅瑚頭皮發麻。
只聽那人神色平靜,看著河面,娓娓道來,「功過分開算,上任刺史魏禮,其實是有失職之處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獄訟、籍帳驛遞、緝捕盜賊、河渠道路諸多事務,魏禮作為一州主官,當然都得管好,這是他的分內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驪律,亦有宣風化以教養百姓的職責,這恰恰是京察大計和地方考評無法具體量化的,可能通過一州境內多了幾個科場舉子、進士,勉強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舊遠遠不夠,郡守似乎是一親民之官,實則不然,作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多少的老百姓,雖說職責所在,在督導,在引領,在統籌,在調和,只是一個朝廷的官衙運轉,只是從上到下,州府縣三級官員,總不能心裡邊,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否則要我來看,一個越是官吏幹練、運轉快速的衙署,隱藏、遮掩錯誤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覺,在那官吏手段蠻橫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誰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見了,心裡跟明鏡兒似的,但是在這處州,或者說以後的處州,可就不好說了,如車駕過路,自有人跟在車駕後邊,幫忙抹平痕迹,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邊的朝廷廟堂,下邊的老百姓,都不會知道,唯有官員同僚、上下級之間,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視一眼,便知『規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斷言,如果以後的大驪朝廷,就是一個更大的處州官場,是很有問題的。在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禮是留了一個看不見的爛攤子給了吳鳶。」
傅瑚怔怔無言。
讓他倍感震驚的地方,不在於對方一口一個魏禮、吳鳶,隨隨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於對方那些的觀點。
說實話,在京城官場,就說他當一把手的那個捷報處,私底下,說誰不是說,關起門來,罵幾句六部尚書又如何,我要是誰誰誰就如何如何的空話廢話大話,越是小衙門,相互信得過的同僚間,越是每天都有一籮筐。他傅瑚當年就特別喜歡跟那個悶葫蘆的林正誠聊這些。
所以真正讓傅瑚覺得震驚的地方,在於此人這番話,恰好說中了傅瑚的一樁心事,終於讓他明白哪裡不對勁了。
前不久一個刺史衙署專管文教的官員,喊上一州境內諸府縣所有的縣教諭,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極為重視此事,專程騰出整個下午的時間,邀請諸位去衙署閑聊談心,刺史大人說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多談問題,多提意見,多說不滿意的地方……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當時也在場的傅瑚覺得彆扭的地方,是那個官員,臨了一句,說這等機會,在往年在別地,可都是不常見的,諸位都是讀書人,應當珍惜這個機會,有幸見到了刺史大人,言語盡量簡明扼要,少攀扯那些無關緊要的,刺史大人公務繁忙……
傅瑚倒是不懷疑那位從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沒有什麼惡意,但恰恰是對方身上的那種「官味」,那種天經地義覺得官階、等級就是一切的官場氣息,讓傅瑚這個在京城見慣了朝堂權貴、大官威嚴的世家子,都覺得極其不適應。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傅瑚苦笑道:「娘親唉,陳老哥,這種話可別亂說,說了也就說了,這兒就咱哥倆,你說過我聽過就算,假裝啥都沒發生,千萬千萬別外傳!」
你一個「老百姓」,可以不當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膽大心更大,還是讀過幾本書就喜歡扯這些有的沒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縣令,雖說肯定不至於因言獲罪,但是被官場同僚聽去了,還不得一年到頭被穿小鞋?
見那人笑了笑,傅瑚就愈發心裡邊打鼓,莫非是個混山上的?畢竟這處州境內,山上修道的神仙確實為數不少。
傅瑚說道:「話說回來,陳老哥,就沖你這份見識和氣魄,要是去當官,當個縣令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釣技更好啊。」
傅瑚樂得不行,不再那麼心弦緊繃。
接下來見那人蹲著,雙手插袖,輕聲道:「傅老弟,我覺得這樣不對,遠遠不夠好,你覺得呢?」
傅瑚嘆了口氣,「陳老哥,還來?!那我就真得勸你一句了!」
那人主動接話道:「別咸吃蘿蔔淡操心?當著平頭老百姓,操著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聽說南豐先生?」
傅瑚搖搖頭,打小就不愛讀雜書,對付那些科場典籍就已經夠累人了。
「那我跟你推薦這位老先生的幾篇文章,估計你會喜歡,《越州趙公救災記》和《宜黃縣學記》,我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見解。」
傅瑚無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
你咋個還跟我較真了呢。
接下來這個姓陳的,倒是不客氣,扯起傅瑚的魚簍,就開始「搬魚」了。
得嘞,估計就是個在科舉一道比較時運不濟的窮書生,酸秀才?
虧得自己方才還覺得對方是個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陳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當了大官,新任刺史吳大人,更是厲害得很,以後有機會見著他們,敢不敢當面講這些話啊?」
那個長褂布鞋的男人,已經走到自己位置,手持魚竿,系好腰間魚簍,微笑道:「也就是咱哥倆投緣,蹲著聊天也是開心事。」
「換成魏禮和吳鳶他們兩個,這些個道理,我坐著說,他們得站著聽。」
傅瑚聞言再次無言,朝那傢伙豎起大拇指。
好傢夥,看把你牛氣的,你姓陳,咋個不叫陳平安呢?!
說話這一塊,我傅瑚算是服氣了,還是陳老哥你更高。
「歡迎傅老弟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我家有座黃湖山,魚更大。」
那人與傅瑚揮手作別,笑道:「對了,我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