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斗指正東,角宿初露,物換春回,為萬物生髮之象,鳥獸生角,草木甲坼,春耕農事由此開始。
各國朝廷,會在今天朝會,由禮、兵兩部尚書領銜百官,與一國君主獻農書,以示務本,寓意「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是「一國根本,在農在田」。
皇帝宴請群臣,飲古法釀造的宜春酒,賜下出自造辦處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質,表示袞袞諸公皆君子,務必小心裁度、權衡國事之意。皇后負責賜給一眾入宮的誥命夫人數量不等的「青囊」,名義上皆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不假宮娥之手,青色袋子裡邊裝有各色穀物和瓜果種子,讓她們轉贈給各自家族內的親友和孩童,以祈豐收,新年五穀豐登,同時寓意鐘鼎之家和書香門第,倉廩足知禮節。
往常槐黃縣城這邊,自古二月二,就有家家戶戶早上吃一碗龍鬚面的習俗,而這天烙餅,也取名為「龍鱗」。在這一天,小鎮婦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紅針線,按照老一輩的說法,因為這天龍初抬頭,若有穿針引線,恐傷龍目,惹來不快。
小鎮家中青壯漢子帶著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擊房梁、床鋪、灶房等,俗稱喊龍醒春,說些代代相傳的吉語和老話,例如大倉滿如山,高過西邊山,小倉如水流,留在自家田。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可能要雅緻一些,所說言語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風調雨順、國泰平安,蛇蠍五毒避走、毋使為害之類的。
前個三四十年,因為泥瓶巷出了個掃把星的緣故,原本與「平安」二字沾邊的喜慶言語,反而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願意提及,時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漸漸就成為了一個極有分量和深意的說法。甚至還有些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富貴門戶,故意在這天,讓家裡的孩子打碎一隻瓷器,再念叨三遍與歲歲平安諧音的碎碎平安,討個好兆頭。
而家中婦人和少女,一大早就會去鐵鎖井挑擔汲水,所以這一天,也是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小鎮別地街坊百姓,碰頭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貴少年、錦衣少女成群結隊,天剛蒙蒙亮,就一手挑燈籠離開家門,一手提著漂亮精緻的青瓷壺罐,兩隊人馬,在各自街巷碰頭,兩撥青春年少,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歸,名曰引錢龍入門,招福祥回家。
這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陳平安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小米粒,一起下山,來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陳平安先用竹竿敲過房梁和床鋪,就帶著陳靈均,各自拎著只水桶,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挑水,暖樹和小米粒則留在宅子,開灶燒火煮麵烙餅。
因為前不久處州刺史府下令,槐黃縣衙張貼告示,封禁已久的鐵鎖井在這一天,准許當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補覺,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陳平安就沒有喊她。不是練劍,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覺。
走出泥瓶巷,陳靈均晃著手中水桶,小聲問道:「水井開禁,是不是老爺的意思,是老爺親自與縣衙那邊打過招呼,然後朝廷批准了?」
大驪朝廷早年訂立的規矩,別說在處州,就是在整個寶瓶洲,都是極有分量的,山上仙師都沒人敢違逆,就更別提改變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提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個機會跟朝廷說,明年再開始實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趙繇的建議,這些年他一直致力於恢復各地舊傳統,如果大驪宋氏沒有歸還大瀆以南的半壁山河,趙繇這個在刑部當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過戶部肯定會罵他是個只會擺弄花架子的敗家子,禮部衙門那邊也要罵他手伸得太長。」
陳靈均老氣橫秋道:「這可不就是務虛嗎,大驪官員那麼推崇事功,一個比一個務實,趙繇這麼瞎折騰,不討喜很正常。」
記得聽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提起過一事,這些年大驪各州郡縣重新編撰地方志一事,被納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評,據說就是刑部趙侍郎的建議,關鍵是還需要收集各地俗語土話,這就得與各州練氣士打配合了,各地縣誌皆分兩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帶了仙氣,所以地方上怨聲載道,都覺得此舉勞民傷財,是那種粉飾太平的舉措。
陳平安搖頭笑道:「長遠見功,這其中的虛實轉換,大有學問,就像金銀兩物與銅錢的折算,有溢價也有損耗,但如果兩者間全然沒有『流通』的順暢渠道,就有大問題了,大驪王朝就會與一般意義上鐵騎精銳、兵強馬壯的強國,變得越來越一樣,漸漸泯然眾矣,再不是那個寶瓶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為特殊、最『不一樣』的大驪,要是師兄崔瀺還在位,趙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實就是一國國師所做之事。」
陳靈均老老實實說道:「老爺,我聽不太懂,反正就是覺得很有學問,由此可見,趙繇還是一個有那麼點真本事的傢伙?」
陳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無法成為白也的不記名弟子,趙繇少年時離鄉,泛海遠遊,無意間誤入一座孤懸中土海外的島嶼,正是白也修道處。
後來孤身趕赴扶搖洲的白也,將一把破碎的仙劍「太白」,分贈四人,趙繇就是其中之一。
陳靈均壞笑道:「按文脈輩分,趙侍郎則得老爺一聲師叔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那是必須的。」
如今的處州刺史吳鳶,因為他曾是師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陳平安,一樣是要喊師叔的。
這樣的師侄晚輩,在京城其實還有幾個,無一例外都身居高位,當之無愧的大驪廟堂重臣。
小鎮市井坊間,其實猶有比泥瓶巷更狹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現在這條抄近路去往鎖龍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壯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於眉,只能低頭而行,若是抬頭便會額頭觸檐,小巷不長,兩壁對峙幾要夾身,臂不得舒展伸轉。以前陳平安去鎖龍井那邊挑水,就都會路過此地,能省去不少腳力,就是光線陰暗,有點滲人,小鎮同齡人都不太敢走這條路,陳平安倒是不怕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凍得結實,結成冰面,陳平安在巷口那邊,先將水桶放在地上,輕輕往前一推,再後退幾步,往前奔跑,再一個屈膝滑步,人與水桶先後倏忽而過,最終在小巷另外一端匯合,是陳平安幼年和年少時為數不多的嬉戲,這種獨樂樂,就是得小心別被垂掛茅檐的兩排冰錐子砸中。
帶著陳靈均走出這條沒有名字的陰暗小巷,巷口處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淺,早年附近三四戶人家,不用走遠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剛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輪不到泥瓶巷的陳平安跑來這邊佔便宜,曾經從鐵鎖井挑水而過,挨了頓罵,被誤認為是個偷水賊,所以後來陳平安在書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實早就懂了,只是沒有書上一句話就把道理說得這麼通透。
井邊曾經有塊菜園子,只是土壤瘠瘦,種出來的蔬菜往往短細、多有澀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廢,堆滿了四處歸攏而來的破敗瓦礫,雜草叢生其中,灰綠兩色相間。
陳靈均是從不來留心這些市井景象的,沒啥看頭,大步行走,突然發現老爺在身後停步,沒有跟上,陳靈均轉頭望去,陳平安這才快步跟上,隨口笑道:「要是我來打理這塊菜圃,土性會好很多,種出來的蔬菜就不會那麼柴澀了,味道會好很多。」
陳靈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爺手腳勤快,當了窯工學徒,又曉得認土,施肥培土,園子里的蔬菜還不得長得人那麼高?」
只是走出去十幾步,陳靈均突然一愣,竟是給他嚼出餘味來了,小心翼翼轉頭看了眼身邊的老爺。
陳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腦袋,「你知道就好,別說給小米粒幾個,很容易滿山皆知。」
陳靈均使勁點頭,主動轉移話題,「去黃湖山釣魚的那個傢伙,自稱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縣的縣令,還說是老爺親自邀請他去黃湖山釣魚的,這個姓傅的,真認識老爺?」
一個七品芝麻官,膽子不小,竟敢去黃湖山垂釣,就被陳靈均逮了個正著。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場,當然是一處風水寶地,魚龍隱處,煙霧深鎖,雲水渺渺,當真是一個垂釣的好地方,只是平時外人誰敢來這邊釣魚。
陳平安嗯了一聲,「認識,先前一起在屏南縣釣過魚,傅縣令還送了幾條魚給我,是個很好說話的,身上沒什麼官氣。」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平調出京城捷報處,怎就得了這麼個一縣主官的實缺,況且屏南縣還是位於處州的上縣,顯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徵兆了,難怪在清水衙門當差慣了的傅瑚會一頭霧水。陳平安卻很清楚,肯定是在與林正誠同衙為官的時候,雙方相處不錯,林正誠在外調出京入主洪州採伐院之前,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而陳平安之所以專門去河邊「堵」傅瑚,也有幾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陳靈均說道:「傅縣令說話文縐縐的,我接不住招,經常搭不上話。」
先前陳靈均陪著這個從京城來的年輕官員,隨便聊了幾句,半點不投緣,雞同鴨講。傅瑚說那啥什麼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馬,必然是氣概凌霄,動容清麗。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來是才疏學淺,量窄膽薄。可惜當時大風兄弟不在場,不然陳靈均非要讓鄭大風出馬,殺一殺傅瑚的學究氣。
陳平安笑道:「傅瑚當個清官,綽綽有餘。」
許多寒門貴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入仕途為官,難在一個財字,金銀財寶堆成一座鬼門關。
世家子當官,難在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飢,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無所謂民間疾苦。
走過這條陋巷,道路就寬闊了,昔年那株古槐猶在,下邊有長木作凳,還放有幾塊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納涼、冬日晒太陽,春天裡,時有翠衣集結樹上,鳥雀羽毛與樹葉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等到它們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樹下人才會抬頭一瞥,頑皮一點的孩子,就要取出彈弓了。顧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經常拎著一長串返回泥瓶巷,別家都是雞毛撣子、毽子,顧璨家卻是不一樣。
雖然衙署那邊張榜告示,但是今天來鐵鎖井挑水的人還是沒幾個,多是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跟那個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謹,加上早年並不熟悉,就顯得很沒話說,更不敢輕易搭訕,此刻井邊兩個一直沒有搬出小鎮的當地老人,就有意避讓,讓那位飛黃騰達的陳山主先挑水,陳平安笑著用小鎮方言喊了聲,讓他們先打水,反正按照家鄉習俗,不是同姓論字排輩的親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齡喊就是了,比如老人們是花甲之年,比陳平安高出一個輩分,隨便喊叔伯即可,而陳靈均就得跟著用土話喊爺爺,若是陳靈均喊爺爺,青衣小童就得喊對方一聲「太太」了,而小鎮這邊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意思。
在陳平安挑水離去後,兩個老人竊竊私語。
「這個陳平安得有四十歲了吧?」
「有了,看著像是才三十來歲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邊碰著陳德泉,說按照他們的陳氏族譜一路排下來,陳平安要低他三個輩份呢,見著他都要喊聲太太的。」
另外那個老人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話罵了句丟鼓貨色。
遠處陳靈均聽著,覺得好笑。這邊的小鎮土話,陳靈均不但聽得懂,說得還跟當地人沒啥兩樣,丟鼓一說,意思與丟臉差不多。
小鎮土話最大的特點,是辭彙幾乎都是平聲調,少有升降。雖說外邊像那黃庭國,也經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鎮這般的土人鄉音,確實不多見。
陳平安倒是從不介意那些老輩們的閑天。
只是沒來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經常讓蹭吃蹭喝的裴錢出門去打水,估計每次好吃懶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沒有,再拎著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裡邊的井水早就見底了,進了宅子,裴錢雙手抬水桶的時候,遮遮掩掩,總會側過身,剛好不讓陳平安看見水桶裡邊的水位,她還要假裝十分沉重,搖搖晃晃到了灶房那邊,必然會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腳,盡量抬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讓水聲更大些,根本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小戲精么。
回去路上,瞧見了一位小鎮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隨著時間推移,二十年為一世,距離驪珠洞天落地再開門,與外界相通,如今過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這種景象是越來越不常見了。陳靈均剛到小鎮的時候,是經常能夠看到小鎮百姓忙碌這種事情的。
陳靈均就問道:「老爺,為啥咱們家裡從不撒灰引龍啊?」
自從他來到落魄山這邊,老爺好像就從沒有什麼引龍的做法,在二月二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麵餅而已。
陳平安笑道:「我家小時候也是有的,後來我因為不曉得這裡邊的規矩細節,要配合許多老話才能引龍,我什麼都不懂,怕亂來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還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講究的,二月二天亮後,等到日頭高照時,光線掠過小鎮最東邊的柵欄門,小鎮就可以撒灰引龍了,可若是陰雨天,就只能耐心等著了,若只是陰蒙蒙而無雨,就挑選時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幹瞪眼,對接下來一整年的年景都要憂心忡忡。
而引龍又有五種方式之多,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路數,大體上家丁興旺的,種類就多,香火不盛的窮門小戶,至多是兩種引龍。
像從鐵鎖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種,小鎮百姓所有門戶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為簡單的引龍法子,有點類似一篇文章的總綱,此外還有幾種更為講究儀式的引龍法子,多是家中熟稔習俗的老人親自操辦。比如以前揀選老槐樹,或是離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圍繞一圈撒出灰線,再讓家裡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紅線拴一枚銅錢放在圈內,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紅繩綁住一粒金銀,孩子負責牽線拽錢回家,拖拽銅錢、金銀時,需要在圓圈拉開一個口子,如龍吐水,而水即財,等於是開闢了條財路引入家中,再將銅錢放入一隻青瓷儲錢罐,再由一家之主,負責親手蓋住瓷罐,便是財入家門給留住了。有了財運,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詞,將草木灶灰撒在家門口成一橫線的,攔門辟災,或是在牆角撒出龍蛇狀,阻擋邪氣。又或者是在院內和曬穀場,先堆放五穀雜糧成小山狀,再撒灰圍成一圈,如水環繞高山,保佑今天莊稼豐收,倉囤盈滿。還有些家裡多田地的富裕門戶,就更講究了,有那送黃迎青的說法,得有兩人,一人腰別裝滿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鎮外邊的龍鬚河邊,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谷糠引龍回家,既有引田龍的意思,也有同時送走窮神迎財神的說法。
若是以往,老爺給出這個解釋,陳靈均也就聽過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樣,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爺也沒說假話,年少時老爺既沒讀過書,也沒人願意教他這些門道,確實是不懂引龍的規矩和忌諱,但是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為那會兒的老爺,在家鄉小鎮這邊,可能他本身就是一個忌諱吧。
陳平安開口笑問道:「你有沒有琢磨出門道?」
陳靈均疑惑道:「啥?」
陳平安說道:「火燒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牽錢,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引龍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裡人多,就可以湊齊五種撒灰引龍,人少,就只能挑選兩三種了。」
陳靈均點點頭,說道:「老爺原來是說這個啊,早就想明白了,還以為老爺打算說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栗砸下來,早有準備的陳靈均趕緊轉頭。
好像每個鄉野村落裡邊,都有個不開竅的痴呆傻子,然後陳靈均就像那個覺得沒有這回事的,哈哈,有嗎,咱們這兒就沒有吧。
陳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間路過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邊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內,和陳靈均一起將水倒入缸內。
暖樹和小米粒已經備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圍桌而坐,吃起了本該滋味寡淡的龍鬚面,不過暖樹特意帶了幾種她自己採摘、晾曬的山野乾菜,陳平安幾個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門口位置的陳靈均吃完一碗,咳嗽一聲,輕敲筷子,示意某個笨丫頭有點眼力勁兒,剛好陳平安輕推手中空碗,陳靈均立即起身,一手一個白碗,讓老爺稍等片刻,屁顛屁顛去灶房那邊挑面了。
重新落座,陳靈均捲起一大筷子麵條,吹了口氣,問道:「老爺,鄭大風真要去仙都山啊。」
鄭大風才回落魄山就要離開,陳靈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個,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風兄弟聊天打屁多帶勁。
陳平安說道:「我會再勸勸他。」
別看鄭大風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給仙尉讓路。
崔東山的盛情邀請,只是給了鄭大風一個用來說服陳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陳靈均如釋重負,老爺願意親自出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邊鼓,想必留下大風兄弟,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陳靈均含糊不清道:「因為先前不清楚老爺返回家鄉的確切時間,李槐就中途帶著嫩道友離開龍舟渡船,直接去書院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與陳靈均郭竹酒一起參加黃粱派開峰典禮,並沒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為李槐要趕緊走一趟山崖書院,有個賢人身份,到底不一樣了,如今一些個書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場的。
此外陳平安已經回信茅師兄,再給李槐寄去一封信,說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書院的名義,邀請那位嫩道人參與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畢竟嫩道人有個李槐扈從的山上隱蔽身份,這件事,山崖書院不會大肆宣揚,書院和文廟只都會秘密錄檔。茅小冬在升任禮記學宮司業之前,曾是住持具體事務多年的山崖書院副山長,由他來跟書院商量此事,比起陳平安開口,自然要更合適,茅小冬在文廟道統內,等於是跳級高升,擔任一座儒家學宮、尤其是還是禮記學宮的二把手,山崖書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與有榮焉,至於李槐如何突然成為文廟欽定的賢人,估計書院和高氏到今天還是懵的,屬於那種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對外吹噓的意外之喜了,畢竟總不能昧著良心,說是我們書院的李槐飽讀詩書、是個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吧?
書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們,可能對學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讀書還算用功,總是成績墊底?
陳靈均由衷感嘆道:「都混成書院賢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這邊,看走眼了。」
暖樹默默看了眼陳靈均,小米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陳靈均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倆丫頭片子,頭髮長見識短,曉得個鎚子。
我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龍王,風裡來浪里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爺,誰能跟我比見識,更清楚江湖險惡?
陳平安一笑置之。
當年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路上,李槐曾經跟陳平安說起過一件糗事,說自己小時候頑皮,不管惹了什麼事,一向雷聲大沒雨點的娘親,就只動手打過他一次,而且是結結實實好一頓揍,打得他屁股開花,嗷嗷哭。
原來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帶著去「引錢龍」,他故意拖拽著紅線銅錢,一個旋轉,將李柳灑下的灰線圓圈,整個都給攪亂了,大搖大擺回到家中,不知輕重,當成壯舉給爹娘顯擺了一通,嚇得婦人當場臉色慘白,先是揪著閨女的耳朵,再掐女兒的胳膊,婦人罵得震天響,使勁埋怨李柳這個當姐姐的,怎麼也不攔著槐子,婦人倒是不擔心財運什麼的,反正家裡都這麼窮了,莫說是供奉不起財神老爺,估計連窮神都不稀罕待在他們家了,她只是擔心李槐這麼做,犯忌諱,李槐年紀小,經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說法,故而婦人再心疼兒子,也難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長板凳上,就是一通雞毛撣子,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給老天爺看,已經教訓過了,就別生氣了。只是婦人還是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帶著份禮物,去楊家鋪子後院,低三下氣,找自家男人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幫忙,老傢伙,懂得多,說不定有法子補救,至少,也不能讓李槐受了牽連,當時吞雲吐霧的楊老頭聽說過後,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癱神色,只說沒什麼,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婦人一聽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親孫子,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不當一回事,對吧?
看見那婦人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黑著臉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煙桿,讓她別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婦人雖然將信將疑,還是立即閉嘴。最終一年到頭除了獨自進山採藥,幾乎足不出戶的老人,難得將煙桿別在腰間,出門一趟。
楊老頭去堆滿雜物的耳房那邊,取來一隻袋子,老人面無表情撂下一句,讓婦人別跟著了。
婦人不怕這個薄情寡義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虛無縹緲的老規矩,老老實實照做了,就沒跟著。
等楊老頭離開藥鋪,臨了,婦人又讓同行的女兒李柳,把先前自己擱放在藥鋪前屋櫃檯上邊的登門禮,給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婦人的小算盤,這趟登門求人,先不讓老東西看見自己帶來的禮物,等她去了藥鋪後院,若是能辦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頂用,老傢伙還有臉收禮?現在看老東西出門時的模樣和架勢,估計是十拿九穩了,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今兒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那還送什麼禮呢。
收拾過碗筷,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走去騎龍巷。
處州那邊,想來今天剃頭鋪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長輩抓去理髮,也有說頭,叫剃「喜頭」。
不過這是外邊各地皆有的習俗,其實小鎮這邊早年是沒這個說法的。像那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有清晨起龍船和夜中放龍燈的習俗,前者是請龍抬頭出水,庇護走水路的船戶商家一年行船安穩,無波無瀾。而後者是那些賤籍船戶帶起來的風氣,他們是舊神水國遺民,屬於至今尚未獲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處河灣內,不得登岸,所以今夜會用蘆葦和高粱稈紮成的龍船,擺一隻油碗,點燃蠟燭,放入河灣,隨水流向下游,寓意為龍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處州城那邊,就跟著有了扎龍船和放花燈的風俗。
陳靈均撇撇嘴,說道:「賈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頭不著家,都在天上晃蕩,再這麼下去,多結交幾個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認我這個患難兄弟了。」
「賈老道長是很念舊的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崔東山打算把賈老道長拉攏到青萍劍宗那邊,加入掌律譜牒一脈,專門負責傳授弟子那些外出遊歷的江湖講究和人情世故。」
陳靈均聞言立即急眼了,覺得必須跟自家老爺來一番冒死諫言了,「老爺,賈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鵝挖牆腳了去啊!大白鵝沒完沒了,無法無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說了,賈老哥要是去了那邊,更換譜牒,趙登高和酒兒不得跟著去啊,咱們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譜牒成員的人數就已經輸給下宗一大截了,老爺,事先說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覺得憑大白鵝那德行,以後帶著下宗來咱們上宗參加議事,肯定會故意帶好多人一起,浩浩蕩蕩走上霽色峰,非得跟咱們抖摟排場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崔東山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靈均說道:「要是真有這麼一天,反正我肯定會被氣得不輕。」
陳平安轉頭望向暖樹和小米粒,笑問道:「你們覺得呢?」
小米粒皺著眉頭,今兒下山沒有帶行山杖和金扁擔,拽了拽斜挎麵包的繩子,點頭又搖頭,「沒有景清那麼生氣,吧?」
生氣肯定是要生氣的。
暖樹柔聲道:「老爺,如今咱們山上就冷清許多了。」
聽聽,咱們。
陳靈均豎起大拇指,笨丫頭難得說句聰明話。
就像召開了一場內部小山頭的祖師堂議事,陳平安見他們仨都意見一致,點頭道:「放心吧,我有數了。」
來到騎龍巷,走下台階,先去了草頭鋪子,少女崔花生離開這裡,已經登上風鳶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劍宗那邊的譜牒成員了。
只剩下趙登高和田酒兒當店鋪夥計,見著了大駕光臨的山主,是同門更像兄妹的兩個,都立即與陳平安行禮,陳平安看了眼酒兒的臉色,放下心來,點點頭,與他們聊了幾句,象徵性翻看了賬簿,走個過場,再去隔壁的壓歲鋪子,白髮童子已經搬去拜劍台了,除了需要給弟子姚小妍傳授道法,現在多了個編譜官的身份,每天都會去落魄山門口守株待兔,等著客人登門,記錄在冊。
在維持小鎮舊習俗「一線不墜」以及引入新風俗這一塊,騎龍巷的賈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勞,有過很大貢獻的。
前些年小鎮的紅白喜事,不管貧富,只要有街坊鄰居邀請,賈老神仙幾乎都會到場幫忙,從頭到尾,事事極有章法,久而久之,騎龍巷那邊出了個賈道長、老仙師,名氣越來越大,就連州城那邊,都喜歡喊賈老神仙過去鎮場子,操辦各種紅白喜事,一來二去,賈老神仙有無登門,就成了處州城比拼家門聲望的一個標杆,何況賈老神仙不求財,家底殷實的富裕門戶,給個大紅包,照收不誤,貧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頓飯,喝個小酒,也從無半句怨言,之後再有邀請,老神仙一樣願意登門。
小鎮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時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體時辰,也是賈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門串戶問夜飯時,經常被問及的問題,甚至州城那邊還會專門有人在年關時節,就趕來小鎮的騎龍巷,與老神仙請教此事,免得誤了迎新吉時。
正是賈老神仙的解釋緣由和帶頭作為,使得槐黃縣和處州城,這些年逐漸有了個新習俗,因為才知道原來二月二還是土地神誕辰,按照老神仙的說法,傳聞外鄉民間早有祭社習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老爺們,雖說神通廣大,庇護一方風土,可脾氣難免有好有壞,而且往往廟宇深沉,大殿內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嚴,容易讓人望而生畏,那麼作為福德正神、卻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親民官了。因為土地廟,多與民居雜處,甚至有些「土地廟」就只是路邊鑿個石像而已。於是在賈老神仙的帶領下,信這些的家家戶戶,就養成了這天為土地公「暖壽」的習慣,與紙錢鋪置辦衣物、車馬和宅子,抬到土地廟那邊燒香祭祀,敲鑼鼓,放鞭炮,很是熱鬧。
在壓歲鋪子這邊,發現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龍鬚面,而且還是小啞巴下廚,石柔邀請落座,陳平安也不客氣,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樹要洒掃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陳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說大風兄還沒起床呢,陳平安就去宅子裡邊敲門,睡眼惺忪的漢子打開門,彎腰扒拉著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說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今晚續不續得上都難說了。
陳平安就帶著鄭大風一起登山,來到山頂,因為集靈峰要高出天都峰,憑欄遠眺,能夠望見東邊炊煙裊裊的小鎮。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看著小鎮那邊。
只是一個看小鎮舊學塾,一個看那楊家藥鋪後院。
鄭大風扯了扯領口,輕輕嘆息。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如今小鎮熟人沒幾個人了,就連黃二娘的酒鋪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為了她兒子的求學,以後可以參加科舉,能夠金榜題名。
鄭大風問道:「聽說你打算去當個開館蒙學的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已經找好地方了,現在連靠山都有了。」
鄭大風好奇問道:「靠山?何方神聖?」
陳平安說道:「洪州南邊的鄆州地界,水神高釀,剛從白鵠江上游的積香廟搬遷過去。」
鄭大風啞然失笑,聽說過這位河神老爺的鼎鼎大名,簡直就是如雷貫耳,一條凜凜鐵骨擔道義,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不過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鐵券河下游的白鵠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個「美人蕉」的綽號,仰慕已久。
陳平安說道:「龍尾溪陳氏聘請的那撥夫子,很快就要離開槐黃縣城了。以後的學塾夫子,就只能通過縣教諭選人聘任了。」
鄭大風斜靠欄杆,懶洋洋道:「說實話,我
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當年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僥倖,希冀著自家學塾裡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註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白晝可見此星。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考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為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著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佔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硃色深衣,帶著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著去往一間屋子,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邊贈予的硃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返回學塾,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所謂開蒙描紅,入學第一天的開筆寫字,就是那個「人」字。
只是相較以往,學塾多出了很多新禮節,唯獨少了一件舊事。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不同心愿的紅布。哪怕是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多是入學蒙童的長輩們教給孩子的說法,齊先生也都會落筆一絲不苟,幫忙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邊,再用紅繩系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迴響。
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那邊,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為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著,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著,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著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賬。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著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螯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他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著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
鄭大風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句難聽的,當時他看到這開篇四字,當場頭皮發麻,也就不是練氣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穩了。
陳平安說道:「那我跟崔東山事先說好,你就是去做客。」
鄭大風突然轉頭,盯著陳平安,沉聲問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一言難盡。」
因為鄭大風剛才敏銳發現一個細微古怪,陳平安在望向小鎮舊學塾那邊的時候,時不時皺眉,心情複雜,但是唯獨少了一份陳平安最不該欠缺的情緒,就是傷感。鄭大風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
人之七情六慾,既可被後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時代推行的「井田制」,通過路與渠將修士心田交錯劃開成一塊塊。事實上,後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內的坊市,地理上的山與水,陸地與海,天時的一年四季,再細分為二十四節氣,廣義上何嘗不是如此作為?
練氣士如此作為,等於將雜草叢生的情感,做了一個最直接徹底的歸攏和區分,這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為百骸之神主」,繼而奠定了「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的事實,有此成為人間共識,練氣士將那些耽誤修心的情感一一剝離出來,因為變荒原作田地了,練氣士就可以只在關鍵「洞府」內精耕細作,再來區分稻穀與稗草,就要簡單多了。最終將此舉,作為一條越過重重心關、用以證道長生的捷徑,而在遠古歲月里,人間地仙想要維持本性,又可以將一種種情感抽絲剝繭再歸攏起來,只是先如掃地一般,再將落葉塵土倒入了屋內,並不會掃地出門丟棄,因為皆可作為遊走在光陰長河中的壓艙石。
許多的問題,是鄭大風在年少時就有疑惑,青年時就去百般求證,壯年時猶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鎮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練氣士,鄭大風都算當得起「心靈內秀」一說了。只說下圍棋,鄭大風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斂和魏檗之上,雖說這跟朱斂只將對弈手談視為小道、從來不願多花心思有關,但是換個所謂國手的棋待詔,去與老廚子下下看?
鄭大風無奈道:「就這麼喜歡自討苦吃嗎,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服了你了,換個人,我就要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該勞心勞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應該是將幾種情感剝離出來了,至於具體是幾種,以及用意如何,鄭大風就不多問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一個人關起心門來,宛如閉關鎖國,隔絕天地。
難怪陳平安如今還停滯在元嬰境。
陳平安雙手互相抵住掌心,輕輕搓動,笑道:「我這條修道之路,路子當然是野了點,不過此中滋味極佳,也不止是自尋煩惱的庸人自擾,至於如何回甘,不足為外人道也。」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鄭大風賊兮兮笑道:「聽魏檗說,高君在披雲山逛過了山君府諸司,突然改變主意,打算在這邊多待幾天。」
陳平安說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個女子,會願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麼呢。」
高君不願離開,打定主意要多觀察福地之外的廣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錢當年去鄉塾上學差不多,能拖幾天是幾天。
聽老廚子說,裴錢第一次下山去小鎮學塾,其實就是在外邊瘋玩了一天,然後假裝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說崴腳了。
要不是朱斂祭出殺手鐧,說要給她師父通風報信,估計裴錢還能磨磨蹭蹭許久才去學塾。
即便如此,裴錢哪怕不情不願去了學塾,最早幾天,朱斂為了不讓裴錢翹課,一老一小,很是鬥智斗勇。
群山綿延,桃紅柳綠里,山客看雲腳,家童掃落花。
小鎮那邊,春光融融日,燕子銜泥,往返于田間屋舍間。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那個師兄,如果是同一人,那麼根據避暑行宮秘檔的記載,他的真名叫燕國。」
鄭大風笑了笑,「謝師兄怎麼是這麼個姓氏,取了這麼個名字。」
燕者小鳥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從「鳥」從「乙」,蓋得天地巨靈者。
鄭大風轉過身,背靠欄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廟的山頂殿閣,說道:「聽說林守一在閉關?」
陳平安點點頭,「閉關之前,林守一寄來一封密信,信上其實就只有一句話,『明年正月里可以去採伐院拜年』。」
鄭大風笑道:「那你豈不是鬆了一大口氣,這個朋友,不會只是因為父輩的恩怨而絕交。」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壺酒,給鄭大風遞過去一壺,「說是如釋重負,一點不誇張。」
之所以沒有去拜年,當然不是怕碰壁吃閉門羹,只是陳平安總覺得以林守一的風格,信上說「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畢竟林守一雖然從小就心思細膩,卻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要麼不說話,只要開口,就會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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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貫作風,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親拜年,信上多半會用「務必」二字。
再加上想著以林守一的修道資質,極有可能在正月里就會出關,陳平安到時候再回信詢問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還沒有出關。
鄭大風卻沒有喝酒,只是搖晃著酒壺,冷不丁說了一句讓陳平安呆若木雞的言語。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林守一,就曾差點是那個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鄭大風笑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更像?」
陳平安搖搖頭,「我反而一開始就覺得李槐最不像。」
「說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個老頭子。」
鄭大風點點頭,「師父哪裡捨得李槐當個什麼一,就想著這個小兔崽子,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只需要偶爾靈光乍現,過安穩日子就行。」
「也別覺得自己搶了什麼,林守一最終未能守住這個一,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命運,不然他如今估計已經被某個登天而去的傢伙給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個機會,找到林守一親自問問看,他給出的答案,肯定是語氣淡然且道心堅定的,我倒是覺得林守一從小就是個『道士』和『書生』,所以未來成就,會很高。」
「反正從結果倒推回去,當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過本命瓷,察覺到一絲苗頭的那個人,所以當年他立即趕來驪珠洞天,親自給林守一取了這麼個名字,再邀請只是窯務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誠擔任閽者。當然這種事情,林守一生下來就佔據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絕對做不成的,只能是通過驪珠洞天內部的一次次加減,這一世的林守一,等於是完全靠著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轉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這麼個好胎。故而他與你,就是兩個極端。看遍驪珠洞天的光陰長河,你陳平安,還有很多小鎮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對而言,實在是太沒有出奇之處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經過勘驗,是那地仙資質,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這件事上,師父當年都是認定了的。準確說來,師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當做『一個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詭譎,故意用『林守一』這個名字,攪亂了天機,不光是我,連同師父他老人家在內,都沒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與師父單獨聊過此事的,師父也搖頭說看不清楚,至始至終,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個『一』雛形的林守一,未來到底是成為那個一,還是不希望他獲得如此造化。陳平安,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老話吧,一個人,如果大致確定是好命了,就別隨便讓人算命,會越算越薄的。可要說崔瀺只是通過給『林守一』取名一事,來斷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攔阻,好像都沒有答案,總覺得怎麼猜都是相反的結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覺得答案反著來卻又是錯,這興許就是崔瀺真正厲害的地方了。」
「昔年驪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氣運之流轉,無關善惡,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沒有半點關係,只在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與否定,誰認可誰,被認可之人,就增添幾分,被誰否定,就減少幾分。如此說來,無論是從表面上看,還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這個泥瓶巷的掃把星,是不是最不應該成為一才對?陳平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你還是不夠知曉人心深處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惡,其實從來不在臉上,甚至都不在我們『心裡』,至於到底存在哪裡,這個問題就很深遠了,要比心聲何來,誰言心聲,以及人與記憶的關係、到底是誰在牽引念頭、一切有靈眾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於一片水之類的問題更加複雜。」
鄭大風說得口乾舌燥,打開酒壺,仰頭飲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氣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釀打發我?!」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搶,也給你搶回來幾壇百花釀。」
鄭大風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貢品百花釀?」
陳平安點頭道:「識貨!」
鄭大風說道:「不都說早就不再釀造了嗎?好像難度不是一般大啊。」
誠字當頭的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否則怎麼顯出我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