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抱歉,上傳晚了)
潑墨峰作為合歡山地界為數不多的高山,卻沒有被誰佔據,曾經有過,試圖在此開闢道場,卻因為那尊虞府君悶了,便會朝潑墨峰這邊隨便丟擲法寶,祭出一桿雨幡,當投壺嬉戲,砸得這邊山石滾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處無主之地,故而潑墨峰山中多大坑,處處龜裂如蛛網。
道門高真,大多駐顏有術,已有五百載道齡的程虔,身穿一件品秩極高的天仙洞衣,腰懸一枚形制古樸的鎏金鈴鐺,這位好似返老還童的道士呼吸綿長,每一次小周天循環運轉,便有日升月落、斗轉星移的宏大氣象。不過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一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也就是個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因為趙、虞兩位道侶府君,有三女一子,虞陣作為合歡山名義上的「潛邸儲君」,屏住呼吸,畢竟是面對一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陸地神仙,要論單打獨鬥,這位金闕派當代掌門是一把好手,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與一位妖族金丹劍修捉對廝殺而不落下風,大放異彩,青杏國皇帝陛下邀請程虔擔任護國真人,三請三辭。
那個身穿墨青蟒袍的符氣,更大興趣,還是在那個天曹郡女子劍仙身上。
老龍城與青杏國金闕派素無交集,既無香火情,也沒什麼仇怨,相信一位道門神仙總不能因為他站在虞陣身邊,就隨便打殺了。
來的路上,虞陣與他大致介紹過合歡山這邊的情況,之所以在潑墨峰這邊停步,就是要脫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賜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勞煩虞公子與趙府君說一聲,今夜貧道就不去山中道賀了,免得打攪諸位貴客喝酒的雅興。」
確實,就像一幫落草為寇的賊人,在那邊喝酒慶功,突然多出個專門負責緝捕賊匪的縣尉,何止是掃興?
程虔繼續說道:「只是那三方玉璽,其中嗣天子寶璽,今夜就交由貧道帶回京城,其餘兩方,倒是不用著急,兩位府君若是一時間難以割捨,就當陛下借與兩位合歡山府君暫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過最遲在今年梅雨結束,務必歸還青杏國皇室。虞公子,貧道就在這邊等消息,半個時辰,如果合歡山沒有送來那方嗣天子寶璽,那貧道就親自登門取走所有寶璽了,省得趙浮陽多跑一趟京城。」
虞陣滿臉苦笑,作為局外人的符氣也察覺到不對勁。
青杏國柳氏顯然是下定決心,要與合歡山撕破臉皮了。
合歡山分上下山,墜鳶山氤氳府,趙浮陽,烏藤山粉丸府,虞醇脂。此外建立有兩座山神祠,李梃就是烏藤山祠的山神。
關於那三方印璽,合歡山這邊先前的開價,是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青杏國那位皇帝陛下,以一國之君親自封禪大岳的規格,封正兩山,敕建神祠。這當然是兩尊府君在獅子大開口了,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會淪為一洲帝王將相和山上仙師的笑柄,只不過談生意嘛,總是免不了一場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拉鋸戰,事實上,先前雙方已經秘密磋商,談到了由一位禮部侍郎封正兩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費用一事上,到底是柳氏內府出錢,還是青杏國給名分,費用得合歡山這邊自掏腰包。
虞陣猶豫了一下,嗓音微澀道:「真人何必為難一個還沒走到家門口的晚輩。」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剛好在這潑墨峰撞見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該有此一敘。」
程虔淡然道:「捎句話而已,有何為難。怎麼,虞公子連這點面子都不給貧道?是覺得攀附上了老龍城苻家燕譽堂一支,便眼高於頂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苻家燕譽堂一脈,專養閑人,按照祖訓,既無科舉功名和沙場軍功,也不得擔任山上仙府與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擺著是連身份清貴的符氣一併敲打了。
符氣倒是不惱,只是愈發好奇,青杏國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麼靠山,能夠讓程虔連老龍城苻家都不放在眼裡?
要知道家主苻畦,雖說已經卸任老龍城城主,如今已經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擁有兩件半仙兵,金闕派與老龍城苻家相比,比修士,比財力,比人脈,其實都沒法比,只說老龍城苻氏與大驪藩王宋睦的關係,如今寶瓶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當然,燕譽堂苻氏這一支,只是苻家六房之一,不能夠等同於老龍城苻家,而且確實如程虔所說,比較扶不起來,家族祠堂議事,少則二十幾個,多則四十餘人,燕譽堂苻氏成員,數百年來,歷代就只有象徵性的一把座椅,說句難聽的,就是苻氏用來養廢物的。
可燕譽堂苻氏在家族內部不得勢,卻也絕對不是一個金闕派能夠隨便挑釁的,金闕派諸峰,沒有元嬰修士坐鎮山頭,已經三百多年。
程虔擺擺手,「半個時辰,足夠虞公子與兩位府君商量出個對策了,記得此事成與不成,合歡山那邊都給貧道一句準話。」
麻衣草鞋的虞陣嘆了口氣,拱手抱拳告辭,「晚輩這就返山,給真人捎話。」
帶著符氣一起御風前往合歡山,虞陣滿臉陰霾,遠離潑墨峰數十里後,虞陣以心聲笑道:「讓你看笑話了。」
符氣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說被人看笑話,誰比得過我們燕譽堂的苻氏子弟?」
虞陣調侃道:「有,怎麼沒有,正陽山那群劍仙們。」
符氣一手扯住衣領,一手掐訣默念道訣,將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為一團,低頭收入袖中,「這位老真人,好像還是個術家,修道法門可謂駁雜。」
符氣所謂的術家,並非上古方術之道,而是數算之術,術家往往擅長術算,精通天文歷算,只是在諸子百家當中一直地位不高,跟商家處境差不多,只說「如果一加一當真必須等於二,那世間鍊氣煉物煉丹算怎麼回事」,術家便被山上調侃不已。
虞陣疑惑道:「何以見得?」
符氣說道:「要不是看你們勢若水火,我都要猜測程虔與兩尊府君是不是師出一脈了。」
虞陣沒好氣道:「你就別賣關子了。」
符氣解釋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轉運馳不息的景象,瑰麗奇絕,嘆為觀止,絕非一般的法寶,說不定是一件金闕派祖師堂故意不對外張揚的鎮派之寶,比起老真人腰間所懸的流火金鈴,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傳說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無法與之媲美,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件法袍本身就是一部天書。」
虞陣問道:「你小子能夠勘破一位陸地神仙的障眼法?」
符氣笑道:「家傳小術。」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隱約可見陰陽兩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清濁兩氣感通聚結為山川河流、風雨雪霜。
虞陣調侃道:「這跟術家又有什麼關係,符氣啊符氣,我真是服氣了,你們這些個飽讀詩書的文人,真是書券三紙未有驢字。」
符氣一語道破天機,「程虔的法袍,範圍天地,幽贊神明,
關鍵是七政右旋,顯而易見,是一件極有年月的重寶了,說不定要比金闕派的歷史還要久遠。」
虞陣氣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符氣一時無奈,「跟你這種粗鄙漢當朋友,心累。」
只得給這個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釋何謂七政,亦稱七曜,是天文星象術語,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與右旋的分歧,就牽扯到一場浩然山巔的吵架了,儒家和術家的七曜左旋、右旋之爭,一直爭論不休,儒家數位編訂天文曆法的文廟聖賢,與中土陰陽家陸氏,還有幾位術家祖師爺,打了不少筆仗,早期是七政右旋說佔據絕對上風,幾乎成為了定論,左旋之說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後來文廟出了一位高人,才徹底改變局勢,左旋從此成為定例和官學,故而符氣才會憑此斷定程虔身上那件天象右旋的道教法衣,極有年頭。一般練氣士,確實難以接觸到這種好似「高高掛起」的內幕,符氣也就是出身藏書豐富的燕譽堂一脈,有錢又有閑,才有機會了解這些看似與練氣士修行無關緊要的雜學。
只不過還有些內幕,符氣就沒有多說,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極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顯隱,通乎晝夜之道,簡單來說,就是能夠幫助程虔行走於陰冥道路。
符氣提醒道:「虞兄,記得到了伯父伯母那邊,只說我是一個出身雲霄王朝的山澤野修。」
虞陣點頭笑道:「你也記得別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你。」
潑墨峰那邊,張彩芹問道:「程世伯,趙浮陽當真會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寶璽?」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時,他多半會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親自走一趟合歡山,今夜正是合歡山聲勢最為鼎盛的光景,趙浮陽和虞醇脂反而會驚疑不定,不敢不當回事。」
如果趙浮陽執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師伯清理門戶了。
符氣的那句玩笑話,還真就一語中的了。趙浮陽的確曾是金闕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闕派祖師爺的青睞,親自為趙浮陽破例傳下一篇秘傳口授的道訣,但是礙於趙浮陽的妖族出身,始終未能躋身祖師堂嫡傳之列,後來又有一樁風波,趙浮陽一氣之下,就離開了清靜峰金仙庵一脈。
其實清靜峰才是金闕派的祖山,歷代掌門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只是到了程虔這一代,垂青峰才後來居上。
那趙浮陽是一條山蟒出身,當年在金仙庵得了一樁造化,修鍊得道之後,離開金闕派,成為一位散仙,通過收集亡國玉璽來汲取龍氣,用以增補道行,試圖憑此煉山證道,修成清靜峰一脈所說的金仙果位,屆時趙浮陽無需走水,便可化蛟,離開合歡山這座既是道場同時又是牢籠的,從此天高地闊。
一頭元嬰境山蛟,足可橫行寶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邊的晚輩,目露讚賞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應了參加觀禮,青杏國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老真人眯眼望向遠處的合歡山輪廓,「如果我們青杏國邊境地界,儘是些不入流的貨色盤踞此地,非妖即鬼,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都膽敢自稱是小書簡湖了,把這千里山水搞得烏煙瘴氣,太不像話。還好,距離年中典禮,還有一段時日,否則我還真沒臉面,去見那位陳隱官。」
張彩芹點點頭。
如果陳平安在年中時分南遊青杏國京城,參加觀禮,那麼此地的存在,註定紙包不住火,被這位年輕隱官聽說有這麼一塊鬼祟作亂的地盤,這可就不是一般的有礙觀瞻了。別說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張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張氏家族,同樣會渾身不自在。
簡而言之,正是她先前跟洪揚波走了一趟牛角渡,無意間遇到那位同樣閑逛包袱齋的年輕山主,意外之喜,對方竟然答應參加青杏國太子的及冠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這才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聯手天曹郡張氏,以及與其餘兩國朝廷暗中通氣,定要將以合歡山在內方圓千里之地,打掃乾淨,蕩平群魔。
如果合歡山覺得他程虔此次現身,只是為了那三方玉璽而來,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著那座合歡山,微笑道:「市井俗語說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來形容一條道路不好走。」
張彩芹會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凈水潑街黃土墊道嘛。」
一切只為了那個落魄山陳隱官的大駕光臨。
程虔問道:「彩芹,你能夠說服此人蒞臨京城,奇功一件。洪揚波這個悶葫蘆,在信上說得含糊,你能否細說一二?」
據說這位陳山主,可是輕易不賣誰面子的。
張彩芹神色尷尬,說道:「程世伯,絕無隱瞞,真就只是運氣好,靠著早年他去過幾次青蚨坊,與洪伯結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沒有多問什麼。
只是聊到了那位年輕隱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戰場,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拳法真是無敵手。
要是這個「鄭錢」,或者說陳隱官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她出現在小鎮那邊,就有意思了。不知兩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歡山那邊,粉丸府位於下山烏藤山,其中一座去苦園,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園林。
趙、虞兩尊府君親自將那位貴客帶到此地,影壁竟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雪花錢。
繞過這堵「影壁」時,秦傕以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寬是寬,就是薄了點。
虞醇脂曾經遊歷過書簡湖,與青峽島女修田湖君是舊識,關係不錯,早年間常有書信往來。
不過那會兒的田湖君,尚未結丹,還是一位龍門境修士,而且譜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師兄運道不濟,遇上了某個混世魔王的小師弟,雙方結了仇,隨隨便便就給打殺了,師尊劉志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鱗島的島主,是書簡湖的本土金丹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顧的小師弟,依舊是雲泥之別,相形見絀了,畢竟後者如今已經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還有一個小道消息傳至寶瓶洲,仙人境韓俏色,她對這位師侄極其寵溺。
宴客廳落座,秦傕發現房樑上,塑有木雕,站著福祿壽三尊老神仙和一位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滿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實整座宴客廳,都是附庸風雅的虞醇脂,從山下王朝世族豪閥裡邊拆掉一座華美祠堂,她再讓匠人一一標註部件,原封不動,搬到了烏藤山,最終重新組建起來,幾乎與舊宅一模一樣。
合歡山的上山和下山,墜鳶和烏藤都是改過的山名,曾經皆是極有來歷的名山,墜鳶山曾經是一個大國的中嶽儲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廟,皇帝派遣駙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領數萬軍民,前後歷時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宮觀二十餘座,地位僅次於五岳,朝廷常設提督官,改朝換代之後,便荒廢不用。只說腳下這座烏藤山,這粉丸府的前身,歷史上便是一位縣主的壯麗私宅。
兩主一客,坐在太師椅內,聊了些寶瓶洲近些時日的山水趣聞。
比如南邊雲霄王朝鄰國境內的那座靈飛觀,已經提升為道宮了,算是緊隨廣福禪寺其後,跟著獲得了宗字
頭身份。
秦傕的師尊是真境宗的劉首席。
如今整個寶瓶洲,即便加上佛門廣福寺和道教靈飛宮,才幾個宗字頭?
虞醇脂說話直接,半開玩笑一句,秦兄弟,劉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飛升,有無可能,讓劉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沒接茬,這種一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話題,他哪敢隨便置喙,所以只是吹捧了幾句劉宗主的勵精圖治。
趙浮陽喝了一口上山墜鳶山祠炒制的雲霧茶,笑道:「聽說廣福禪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剛剛舉辦升座慶典,落魄山那邊,雖然那位隱官大人沒有親自道賀,卻也讓北嶽魏山君幫忙送去了一幅對聯。廣福寺也極為重視,將其與中土玄空寺的對聯掛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實則心情複雜,點點頭,「確有此事。」
如果可以的話,秦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即便對方還給自家青峽島當過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
虞醇脂說道:「都說這個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雲補衲和放虎歸山兩樁禪宗典故,名動一洲。其實還有一樁公案,只是在寶瓶洲相對流傳不廣,我也只是聽浮陽提起,相傳相傳大驪先帝曾經召見這位高僧,與之說禪,結果等他們行走在御花園內,鳥雀皆驚飛,狐兔遠遁。」
「大驪先帝便笑問一句,只聽說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獸非但不擾,反而相親,願為護法,為何今日是這般光景?」
「結果你猜怎麼著,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殺』。」
「秦兄弟,你見多識廣,關於此事,可知是真是假?」
秦傕點頭道:「湊巧聽師尊提起過,此事不假。師尊還說其實當時大驪國師也在一旁,曾與老僧言說一句,和尚哪有那麼多的心中賊可殺,養虎為患么?」
虞醇脂愣了愣,啥個意思?她便轉頭望向自家夫君。
趙浮陽沉吟片刻,點頭道:「真是仙人高在雲中之言語,想入非非,不可思議。」
之後虞醇脂又提了幾句關於正陽山的糗事,如今寶瓶洲山上,不扯幾句劍仙如雲的正陽山,不大笑幾聲,那都不叫聊天。
其實他們仨聊這些事,即便是調侃那座剛剛晉陞宗門沒幾天的正陽山,就像一個偏遠縣城的有錢人,聊那富甲一國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個龍門境,如果只是這點境界,遠遠不至於讓合歡山兩位皆已金丹的府主道侶如此禮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語之際,還透露出幾分諂媚和討好。其實以趙浮陽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殺個金丹都不是沒有可能,上次天曹郡張氏修士,氣勢洶洶,攻伐合歡山,雙方其實就已經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純粹老匹夫的從中作梗,真要被他們夫婦留下一位金丹地仙做客合歡山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舊識,趙浮陽與秦傕亦是朋友,當初趙浮陽含恨離開金闕派,也想過要在書簡湖那邊落腳,只是一來他修行的秘法與書簡湖不契合,更重要的,還是書簡湖實在水太深,不提當時就已經是上五境的宮柳島劉老成,只說青峽島劉志茂,還有黃鸝島的仲肅,哪個是易於之輩?趙浮陽當年只是個龍門境,當然不敢在那邊佔據島嶼開府修行,時過境遷,百年光陰彈指間,趙浮陽實在無法想像,秦傕這種骨子裡就是野修的兇狠之徒,都能成為一位宗門的譜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現在宴客廳門外。
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與虞醇脂頗為相似的鵝蛋臉。
虞醇脂神色寵溺,給秦傕介紹道:「秦兄弟,這是家裡邊的老四,幺兒,叫趙胭,從小就被浮陽寵得無法無天了,浮陽是捨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帶在身邊,我還能管束幾分,嫁了人,就怕過不了幾天,就被婆家趕出門,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體統。」
女子趕忙施了個萬福,「趙胭拜見秦叔叔。」
秦傕和顏悅色道:「早就聽大師姐說四姑娘修道資質極好,二十歲出頭一點,就躋身了洞府境,天縱奇才,要我看啊,以後合歡山直接招婿入贅就是了,千萬別遠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趕忙作揖抱拳,「小神見過秦仙師。」
譜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處世之法,山澤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寶瓶洲有本編撰之人無據可查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閥不宜招惹的人物,一份名單,百餘人。
比如青峽島的秦傕和師弟晁轍,就都在這本冊子上,不過名次比較靠後。
一座書簡湖,將近佔據了名單的十分之一,還有黃鸝島的呂採桑,鼓鳴島的元袁等年輕修士。
當然如田湖君這樣的金丹地仙,素鱗島的一島之主,自然就無需登榜了。
趙浮陽說道:「李梃,這裡沒有外人,你直接說事。」
李梃說道:「回稟兩位府尊,張雨腳和金縷的態度比較圓滑,既沒點頭,也沒說要強行登山,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山腳小鎮。」
趙浮陽便給秦傕介紹起兩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這倆孩子,不愧是譜牒修士,都遊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歡山地界。」
趙浮陽說道:「那個張雨腳,是中五境劍修,不容小覷,他要是在這邊出了意外,天曹郡張氏就等於剮掉一塊心頭肉,不會罷休的,李梃,你傳令下去,只要對方按約不登山犯事,小鎮那邊不準主動惹他們。」
李梃抱拳領命,「下官謹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問道:「胭兒,那少年劍仙的模樣如何?」
趙胭挑了張椅子坐下,點頭笑道:「蠻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場,她們可就不是這麼聊了。
一盞茶功夫過後,趙浮陽轉頭望向門外,瞧見兩個身影,冷哼一聲,「你還捨得回來。」
原來是虞陣和符氣來了。
虞醇脂立馬不樂意了,瞪眼道,「虞陣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擺什麼臉色。不是你親生的,便這般不待見嗎?」
趙浮陽說道:「虞陣要是我親生的,敢這麼一年到頭不著家,就知道在外邊遊手好閒,不樂意分擔半點兩府事務,早就被我吊起來打幾頓了。」
虞陣神色尷尬。事實上,趙浮陽這個後爹,待他不薄,既當父親又當師父的,悉心傳道,稱得上是傾囊相授,還賜下一件足可成為鎮山之寶的重器,比親爹還親了。
虞醇脂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虞陣笑著介紹道:「一個朋友,姓燕名射,是雲霄王朝那邊的散修,一起走過那座古怪的秋風祠,換命交情。」
趙浮陽笑道:「小兄弟有個好名字,式燕且譽,好爾無射。燕而娛樂,始終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無事小神仙了。」
符氣連忙抱拳,「晚輩拜見趙府君,虞府君。」
虞陣與妹妹趙胭不一樣,他曾經去過書簡湖,跟田湖君還有秦傕這種山上的世交長輩,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當說道:「方才在潑墨峰那邊,程虔和張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讓父親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璽,等今年梅雨結束,其餘兩方一併歸還青杏國柳氏,如果合歡山這邊不答應此事,從我離開潑墨峰開始計時,半個時辰之內,程虔就會親自登山。」
秦傕面無表情。
趙浮陽微皺眉頭。
虞醇脂疑惑道:「這個程虔,莫不是昏頭了?還是礙於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張氏的怒火,必須給後者一個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他這一把老骨頭親自登山涉險吧?虞陣,可曾瞧見天曹郡張氏子弟和青杏國供奉修士的行蹤,附近是否隱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陣搖搖頭,「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張彩芹。」
虞醇脂啞然失笑,難不成就靠他們兩個,再加上小鎮的張雨腳和金縷,就要跟合歡山干架?
程老兒也不曉得挑個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選今天?
那三方玉璽,本來就只是一樁青杏國「破財消災」的買賣,談妥了價格,根本犯不著打打殺殺,程虔作為護國真人,何必如此意氣用事,非要與合歡山斗個你死我活?青杏國就不怕在這邊大傷元氣,邊境那邊就吃個敗仗?
趙浮陽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這個人最務實,絕對不會為了天曹郡張氏強出頭。」
程虔是只極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輕那會兒,就擅長算計,否則當年清靜峰金仙庵,同樣有個金丹地仙,本該是順勢繼承掌門的不二人選,為何是剛剛結丹沒幾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門?
虞醇脂問道:「張筇會不會躲在暗處?」
張筇是天曹郡張氏老祖,也就是劍仙張彩芹的太爺爺,因為前些年在陪都戰場立下的戰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無事牌。
要是這個老東西,真捨得不要半點臉皮了,張筇只需懸掛這塊腰牌,大搖大擺登山,就那麼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玉璽,趙浮陽和虞醇脂還真就攔都不敢攔。只是上次張氏修士攻打合歡山,張筇不知為何,沒有露面。
趙浮陽心情沉重起來,仔細斟酌一番,「實在不行,我親自走一趟潑墨峰。」
虞陣告辭離去,要給符氣安排一個下榻宅邸。
趙胭跟著走出宴客廳,虞陣小聲問道:「老三呢?」
趙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著梳妝打扮吧。」
虞陣就不再多問。
上山一處,地氣神異之地,四周白雪皚皚,卻有一口溫泉,熱氣升騰。
合歡山的三小姐,與一位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潑水嬉戲,岸邊胡亂堆滿衣裙,各色首飾散亂在地。
她們俱是美人,皮膚白嫩,猶如玉膏凝脂,雙方追逐嬉笑過後,兩具雪白酮體便糾纏在一起,如泣如訴。
溫泉內水花翻騰,如兩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一個年輕道士蹲在不遠處,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嘴上卻默默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小鎮外與白茅道別後,背劍少年獨自徒步走在夜幕中,來到一棵枯樹下,遙望那座兩山作依偎狀的合歡山。
可惜受限於符籙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縮地山河與掌觀山河這類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這也是他先前沒有直奔山腳小鎮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於整座大陣前功盡棄,必須盡量不與地仙修士起衝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龍後裔之屬,其實有兩種成道方式,一種是最為普遍的走水,還有一種相對冷僻稀少,就是「盤山」。
揀選一條靈氣充沛、形勢穩固的龍脈,盤踞其中,慢慢煉化山根,汲取天地靈氣和風水土運。
只是這條修鍊道路,門檻高,對血脈的要求遠遠多於一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一處,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隱匿身形,都是朋友。」
視野中,先憑空出現那把油紙傘,再緩緩露出一雙繡鞋,最後便是那位無頭女鬼,比起潑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個包裹。
背劍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蹤至此,是有事嗎?」
她施了個萬福,摘下包裹再打開,竟是……一顆眉眼清秀的女子頭顱,她將那顆頭顱放在脖頸上邊,這才滿臉道歉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劍仙在,到了小鎮那邊,人多眼雜,始終沒有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獨處水井旁時,只因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撥騎卒的落腳地,我還是不敢現身。對了,陳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個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著點頭,「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麼事情?」
無頭女鬼如今有了一顆腦袋,瞧著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周楸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陳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書簡湖五島派,會有機緣?」
背劍少年沉默片刻,有點難為情,「瞎扯的。」
周楸搖搖頭,「我相信陳公子不是胡亂說的。」
少年笑道:「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覺。」
少年似乎並不著急刨根問底,對方為何鬼鬼祟祟尾隨自己離開小鎮,反而指了指合歡山,好奇問道:「周姑娘可知趙、虞兩位府君的大道根腳?」
周楸點頭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極有名氣,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雙方以一條大江為界,百年間,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說法,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雙方早就結為道侶了,等到那場大戰落幕,兩位府君各自佔山為王,修補破碎山頭,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夠將烏藤山搬遷至此,與墜鳶山作依偎狀,對外說是嫁妝。實則……」
說到這裡,周楸有點難以啟齒。
少年倒是個老江湖,語氣淡然道:「兩山如『交尾』,是一門頗為高深的道門房中術。」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勢緊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堅毅說道:「不過傳聞趙府君其實是某個正統仙府出身,所以能夠憑藉道法壓制天性和戾氣。而墜鳶山中,自古就有一處禁制重重的隱蔽洞窟,內有石壁崖刻,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神異內容,『毒霧飛鳶墜,腥風白蟒盤,一朝化蛟歸海去,山中只留老頭陀』。小鎮山門口的那棵古樹,便是趙府君的一根龍角雛形。尋常望氣士所見的那張蛇蛻,其實是障眼法,其餘一些個類似『龍氣纏古樹』的說法,還有墜鳶山中那口溫泉的常有虹光出廢池,不過是趙府君故意讓人散步出去的謠言罷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這麼多?」
周楸猶豫了一下,「我是諜子出身。」
此話一出,兩兩沉默。
周楸其實一直在等對方詢問自己的意圖,結果看對方好像根本不感興趣,總不能就這麼耗著,她只得主動說道:「我們無法離開合歡山地界,就想著請陳公子幫忙將一位小恩公,將他帶出此地,之後是往北,去青杏國京城,還是南下皆可。」
「我們?」
「某些難言之隱,恕我不能詳細告知陳公子。」
那草鞋少年說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換成你,願意在這麼個窮山惡水之地,摻和這種事情嗎?」
周楸說道:「懇請陳公子相信,我們絕無任何歹意和險惡用心。」
她從袖中取出兩隻錢
袋子,「一袋小暑錢,一袋雪花錢,前者是酬勞,後者是那位於我們有恩之人的盤纏路費。陳公子只需要將他帶離合歡山地界,之後便分道揚鑣,在那之後,陳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這個於我們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憑天命,總之都與陳公子無關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得過你們,可你們就這麼信得過我?」
周楸幽幽嘆息一聲,「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了。」
少年點頭道:「周姑娘這句話,才是實誠話,我比較愛聽。行吧,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趟鏢,我接了!」
周楸拋出那兩袋神仙錢,她轉頭望向不遠處,柔聲道:「青泥,出來吧。都聽見了,你就跟著陳公子離開此地,以後都別回來了。」
亦是一個撐傘的,不過卻是陽間人,並非鬼物,顯然這兩把油紙傘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與他揮手作別,不給對方言語挽留的機會,她身形一閃而逝。
一個黝黑少年紅著眼睛,咬著嘴唇,將油紙傘合攏起來,拎在手裡。
兩人對視,差不多年齡,個頭也差不多,黝黑少年還斜挎了個棉布包裹。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啞,主動開口問道:「聽周姐姐說,你是個江湖高手。」
一位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劍少年點頭道:「糾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兒八經的武學宗師。一般的江湖人士,學藝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鎮,更走不出小鎮。」
那小鎮少年才與這個叫陳仁的聊了一句,就有點煩對方了。
周姐姐和他們,真沒有看錯人嗎?
他嘆了口氣,「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個『親昵』……」
背劍少年擺擺手,「一個假名,連姓氏都忽略了,你不用這麼跟我解釋,而且我貴人多忘事,記不住。」
青泥一時語噎。
陳仁問道:「怎麼把油紙傘合攏起來了,不打開來,好隱藏身形?」
青泥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我靈氣不夠,從小鎮走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
背劍少年開始挪步。
片刻之後,青泥停步震驚道:「我們不是遠離合歡山嗎?為何是返回小鎮?」
陳仁沒好氣道:「你就沒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經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義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陳仁轉過頭,笑道:「就這麼怕死?周楸養了一頭小白眼狼么?」
青泥最終還是沒有破口大罵。
背劍少年徑直前行,雙臂環胸,「跟上,怕什麼,返回小鎮,一座合歡山而已,些許邪祟精怪罷了,談笑間灰飛煙滅……」
青泥臉色慘白無色。
十分豪傑氣概的背劍少年,突然神色慌張起來,一個弓腰前撲,往路邊荒草叢一躍而去,使勁招手,壓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過路!趕緊躲起來!」
見那青泥還愣在原地,只得罵罵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邊一丟,騰雲駕霧一般,即將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陳仁抓住肩頭輕輕一放,最終兩人一起趴在個小土坡後邊,陳仁小聲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開油紙傘就趕緊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別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陽氣,這些鬼物凶煞對這個最是敏銳,可別連累了我……」
青泥伸手繞到脖子,有點生疼,悶聲道:「不用你教。」
他在小鎮長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數頭鬼物敲鑼打鼓而過,為首一個身披鎧甲武將模樣的傢伙,瞧見地上的那些腳印,再嗅了嗅,它驀然一聲暴喝,「誰?!滾出來受死!」
青泥心一緊,不知哪裡露出馬腳了,照理說,按照周姐姐傳授給自己的那篇口訣,是絕對不會泄露陽氣的。
黝黑少年轉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那個背劍的傢伙近乎匍匐在地,已經逃出去數丈遠,快是真快啊,幾個眨眼功夫,草間窸窸窣窣,就沒了身影。
這傢伙是打算將他撇下不管了?
剛收了錢,就這麼只管自己溜之大吉?
書上不都說押鏢的,都是捨生忘死的好漢?
退一步說,多少得講一點江湖道義和禮義廉恥吧?
青泥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只得壯起膽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青泥沒有練武的資質,只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用來強身健體,關鍵是對付鬼物,毫無意義。而且那個劉伯伯說過,習武之人,若無拳意上身,都是空談,對付幾個市井地痞尚可,拿來殺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從袖中摸出幾支小巧捲軸,猛然間一抖,嘩啦啦攤開四幅不大的掛像,他再雙指併攏,霎時間漲紅臉,調用僅剩的一點天地靈氣,那些掛像竟然懸空而停。
青泥這一手,還真就把那些原本已經亮兵器的鬼物給嚇住了。
背劍少年蹲在草叢中,揉了揉下巴,這個化名青泥的小姑娘,還真是個練氣士,不過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緩了破境。
倒也不難猜,沒有合適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陰氣極重、鬼魅橫行的小鎮,一個練氣士,大活人,隨便開府,汲取天地靈氣,很難抽絲剝繭,祛除那些凶煞濁氣,根基不穩,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幾處本命氣府,後果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心性大變,變得嗜殺。
只是等他見到那四幅畫像,便有點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誥宗祁真祁天君,道門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還有兩張畫像,是曾經貼滿一洲山下門戶的袁、曹兩幅彩繪門神。
要說這三位,被那青泥拿來震懾妖魔鬼怪,辟邪……雖說沒什麼用處,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後一幅畫像,青衫仗劍,是個年輕男子。
陳平安一時無言,揉了揉眉心。
只見那四幅懸空掛像,環繞少年,緩緩旋轉起來,有模有樣,還挺有幾分仙家風采。
而那撥過路鬼物先是充滿警惕,還真怕遇到個山上修士,繼而看那身形搖搖欲墜的黝黑少年,就開始嘲諷大笑,為首鬼將拔刀出鞘,砍了再說,路上就當宵夜了。
若是這幾幅掛像當真管用,那隨身攜帶三教祖師的掛像,豈不是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後,為首鬼物便覺得如遭雷擊,晃了晃腦袋,竟是雙膝一軟就要跪地,胡亂劈出幾個刀花,咋咋呼呼,便揮刀邊跑,一下子就沒了身影,其餘嘍啰見機不妙,瞬間作鳥獸散。
青泥頹然坐在地上,趕忙將那四支小巧畫軸收入袖中。
之前還被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嘲笑來著,不曾想還真管用?!
青泥轉頭看著那個背劍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拍去頭上的雜草和身上的泥土,點頭道:「不曾想你還是個練氣士,一隻腳已經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賀,以後我們就以道友相稱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號,我認識一個道號與你只差一個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實陳平安也覺得好笑,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著了。
只因為那幅掛像與他這個真人和正主,才幾步遠,無形中就有了一線牽引。
青泥咬牙切齒道:「怎麼說,還回小鎮嗎?!」
陳平安笑道:「聽你周姐姐的,遠離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試探試探你小子的膽識。」
黝黑少年默默跟著那個不靠譜的傢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僅憑他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合歡山地界的。這一路上,幾乎每七八十里就一處大妖凶邪或是厲鬼的道場,兇險萬分。去年冬末,曾經有一次趁著大雪天,周姐姐將自己護送到了合歡山邊境,結果周姐姐敏銳察覺到一股隱藏氣息,只是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他們只得原路返回。沒法子,周姐姐他們在合歡山地界,實在是樹敵太多,其實自己是無所謂離不離開合歡山的,反而喜歡陪在周姐姐他們身邊,但是周姐姐總說自己命不錯,宜遠遊。
遠處,一個披甲漢子伸手摸著胡茬,「這算哪門子江湖高手?」
她亦是滿臉無奈,「興許是我卦數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馬當活馬醫吧。」
漢子點點頭,「沒法子的事,只能聽天由命。這丫頭,一看就是個福大命大的,我就覺得她一定可以活著走出此地。」
這下子輪到周楸倍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給此人?」
他點點頭,「就當賭一把。」
「就你的賭運,不總是輸錢?」
「正因為賭桌上一直輸,相信賭桌外總有賭贏的一次。」
「對了,劉標長,那幾個鬼物方才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漢子搖搖頭,「怪事。我還以為是你的手段。」
「不繼續跟上一段路程?」
「終有一別。何況我相信你的卦象結果。」
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各自都不言語,一前一後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一條河邊掬水洗臉,腋下夾著一大堆衣物,趕忙丟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個背劍少年。
陳平安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
陸沉嘆了口氣,搖搖頭。
顯然陸掌教要找的那個存在,並不是這個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個存在,既然是在寶瓶洲,那麼年輕隱官,重返家鄉的馬苦玄,或是顧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們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練氣士更大,大上許多。只要與蠻荒天下和妖族因果糾纏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這也是陸沉為何會主動找到陳平安的根源所在。但這只是可能性而已,天道無常,世事難料啊。
陳平安也沒有與青泥解釋什麼,問道:「先前潑墨峰那陣風,是你作怪?」
陸沉委屈道:「怎麼可能?!」
那就是了。
陳平安提醒道:「陸沉,接下來你找歸找,記得下次就別跟我見面了,事不過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灘,又有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以及此地。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笑道:「有人評價你的書法,由印觀字,輸在天資不足,勝在用功頗深。」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客觀的評價。」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讓貧道與陳山主一同為你護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極,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蔥,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青冥天下那邊的哪位山上前輩?」
陸沉賣了個關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氣性高,眼光高。」
陳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裡邊裝有那支大驪斥候精騎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為英靈,卻始終徘徊不去,為何不作歸鳥避窯煙。想必只因為心有執念,唯有二字,殺妖。」
陸沉雙手籠袖,緩緩道:「貧道瞎猜的,其中真正緣由,那位周姑娘說有難言之隱,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勞煩你送青泥離開合歡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鎮,可以將她安頓在青杏國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棧。」
陸沉笑道:「何必這麼麻煩,咱們仨一起回小鎮就是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陸沉笑道:「不妨聽貧道的,算卦一事,想來周姑娘不如貧道精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陸沉與那個黝黑少女笑嘻嘻開口道:「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這位道長,十四境是什麼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外邊天地,無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巔九境,山上練氣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嗎?
陸沉一本正經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少女看了眼弔兒郎當的年輕道士,再看了看那個遇事就跑路的背劍少年,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沉笑道:「山巔一陣風吹過,就扯出山外這麼多的紅線因果線。」
言外之意,當然是說陳平安答應參加青杏國觀禮一事。
在那牛角渡,你陳平安一個無關善惡的點頭而已。
千萬里之外,就是整個合歡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歡離合,興許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陳平安取出那隻硃紅色酒葫蘆,只是喝酒。
陸沉轉頭問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畫像所繪神仙,你覺得哪一位最年輕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這個白痴問題,就見那背劍少年一記抬手擺拳,打得年輕道士當場橫飛出去,落地後便直挺挺不動彈了。
被嚇了一大跳的青泥,顫聲道:「你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長的太陽穴?他真沒事嗎?」
背劍少年沒好氣道:「看錯了,是天靈蓋,打得這位道長直接證道飛升了。」
青泥到底是擔心那人是否受傷了,她再次轉頭望去,只聽那年輕道長輕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結果沒能起身,整個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撐地踉蹌起身,使勁晃動肩膀,散落一身塵土。
道士好像沒事人一樣,根本不與那背劍少年計較那一拳,問道:「青泥小道友,你與神誥宗祁天君很熟嗎?這麼巧,貧道也與他也有點淵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著臉說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以拳擊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貧道,貧道與祁天君不熟。」
少女皺眉道:「道長說反了吧?」
陸沉揉了揉下巴,假裝沉思狀。
「青泥小道友,你覺得我陳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當得起『年少萬兜鍪』一說?」
「呵。」
陸沉雙手繞後抱住脖子,伸了伸懶腰,「若有誰知春來去,除非問取籠外鶯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