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峰之巔,曹天君抬頭望天,問道:「師尊,於玄這是合道了?」
陸沉無需仰觀天象便知結果,點頭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陸沉小聲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為人師,難怪偏愛關門弟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聖一脈香火不盛,幾個嫡傳弟子當中,要說學問大,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於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對遜色,而且都不太喜歡與人說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幾個所謂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數,遠遠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齊靜春雖然當年在大驪王朝創辦了山崖書院,並且躋身七十二書院之一,可是沒過多久就去了驪珠洞天,當了個蒙館先生,所以要說好為人師,確實還是陳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聖先生的護短,無人能出其右。」
身為陸沉嫡傳弟子,曹溶與文聖一脈,其實關係相當不錯,否則也不可能從崔瀺那邊討要一枚花押,事實上,當年山崖書院創立沒多久,曹溶就去聽過齊靜春的講課,受益匪淺,某次在靈飛觀出關,靜極思動,下山出海,遊歷那位澹澹夫人佔據的淥水坑,期間也曾偶遇那位海上-訪仙、滿身淋漓劍氣的左右,後者只是詢問這位道門天君一句,是否知曉裴旻的去處,曹溶回答不知,左右點頭致意,並無多餘的寒暄言語,曹溶剛要開口詢問為何尋找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裴前輩,轉瞬間左右身形便已經遠去千百里,劍氣凌厲至極,如白虹貫日。
一場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兩位得道之士,結果雙方所聊內容,竟然還沒有超過十個字。
那會兒道號「青鍾」的澹澹夫人,怯生生隱匿在遠處,等到左右離去,才敢現身,她顯然吃過那位劍修的苦頭。
果然如傳聞所言,文聖的二弟子,求學時脾氣就不太好,練劍後脾氣就更暴躁了。
陸沉說道:「人嘛,不愛其親,豈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那左右還能否返回浩然?」
陸沉驀然提高嗓門,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撂下三個字,「大哉問!」
曹溶一事錯愕,靜待下文。只是師尊不知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個木頭人呆立許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問題註定不會有個確切答案了,轉去詢問一個更務實的疑惑,「於玄合道之後,與那歲除宮吳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畢竟這兩位,都是新晉躋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裡邊的「年輕一輩」,還要加上個劍氣長城的叛徒,上任隱官蕭愻。不過根據一些山巔的小道消息,蕭愻與斬龍之人,雖然都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劍修,卻並不「純粹」。
陸沉抖了抖袖子,朝虛空處指指點點,好似沙場點兵,霎時間從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來」十數種仙釀,陸沉讓曹溶自己挑一壺,曹溶不喜飲酒,婉拒師尊好意,陸沉便隨手挑了一壺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再揮了揮袖子,其餘酒釀隨之悉數物歸原位,陸沉揭了泥封,低頭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親手釀造的好酒,聽說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賀,回頭貧道得登門道賀去,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專指打架的本事強弱吧?」
曹溶點點頭。
陸沉一手揉著下巴,一手晃著酒壺,面有難色,「這個得怎麼說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時地利人和,符籙於玄走了條「天時」道路,吳霜降的合道路數,暫時雲遮霧罩,不為人所知,白玉京那邊,精通陰陽的道官們做過一些推衍,只因為吳霜降過於才學橫溢,修道資質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個最笨的法子了,窮演算法,先排除地利,再一點一點排除天時,最後仍是給出了十幾種可能性……
關鍵是在這期間,白玉京三掌教又幫了不少「倒忙」,讓那撥道官本就堪稱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練氣士在十四境之下,殺力高低,還是很好判定的,靈氣積蓄的深淺,氣府的開闢,掌握的術法神通種類,法寶的數量,本命物的搭配,有無壓箱底的殺手鐧,深藏不露的絕活……大抵都是可以具體量化,做些紙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筆「糊塗賬」了。
陸沉行為古怪,將一壺春困酒都倒出酒壺,碧綠酒液懸空不墜,凝為一條纖細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溝渠,為月色所照。
陸沉緩緩道:「於老神仙既然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獨佔符籙二字,當然是一個極具殺力的飛升境,類似弈棋一道的最強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夠媲美。最重要的,還是符籙可以化身千萬術法,飛劍,雷法,請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籙達成類似的效果,這是符籙獨有的先天優勢,所以於玄的飛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種很能打的飛升境。」
「至於我們那位吳宮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條與於玄符籙相仿的道路,悄悄學了很多手段,而且樣樣都精通,不是那種雜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雙方都是飛升境的時候,狹路相逢,一較高下,必須分出勝負生死的話,相信打起來會打得很好看,耗時長久,手段迭出,肯定精彩紛呈。」
曹溶聞言點頭,山上有些經久不衰的說法,除了用來讚譽劍修的「一劍破萬法」,亦有「符籙是天,涵蓋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門類裡邊,劍修與符籙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同於下棋、書法,門檻不高,劍修符籙這兩脈練氣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驀然間,四周景色驟變,來到了一處山腳,而且是細雨朦朧的拂曉光景,曹溶也不覺得如何驚訝,道心不起絲毫漣漪,就當是陪著久別重逢的師尊一起賞景了,師徒雙方,明明站立原地,紋絲不動,身形卻快若登仙,曹溶環顧四周,猜測應當是一處形勝名山,天地之精華,仙山之靈氣,道路兩旁皆是古松,兩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綠色,雨中隱約聞畫眉、鳩聲,此起彼伏。
山路間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似乎有達官顯貴手捧聖旨,入山訪仙而來。
曹溶憑藉沿途崖刻,發現此地是全椒山,見一古貌道士,在種花讀書處結茅修行,對他們二人視而不見。
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滯留人間,再等數紀,便可以憑藉積累陰功,解形飛升,只余仙蛻在山中。
陸沉繼續道:「只是合道之後,道之高低、寬窄,已經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間,或是在天外廝殺,必然是合道星河的於玄佔優,若是在人間在白晝,吳宮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殺紅了眼,會很可怕的。一般來說,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難徹底殺死十四境,所以萬年以來,山上格局一直是鐵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飛升境。」
「十四一境,算賬法子,與前邊所有境界都完全不同。」
「與你們這些門外漢,終究沒辦法說清楚門內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將「一腳登頂」時,景色又變,雙方站在了一葉扁舟中。
岸邊桃花千百樹,紅雲一片,間有白桃數株,花開如少女可愛。
碧湖如新磨寶鏡,春潦未漲,水勢較為溫婉,小舟似在
一幅山水手卷中行。
陸沉站在船頭,手裡多出一枝桃花,輕輕擰轉,「等著吧,千年之內,十四境之間的廝殺,會越來越頻繁。舊十四境的隕落,新十四境的紛紛崛起,都是大勢所趨。」
「十四境修士,最為忌憚飛升境劍修。當然只是忌憚而已,不至於畏懼。仙人境劍修,可殺飛升境,不算太過稀奇。飛升境劍修,想要殺十四境,卻是難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吳宮主面對一撥劍修的圍殺,其中陳平安的合道劍氣長城,寧姚的身負一座天下氣運,都屬於胡攪蠻纏的無理手,換成我在那條船上,也是不願面對這種局面的,只說一個不小心,萬一打著打著,就需要與老大劍仙對峙,挨上陳清都的一劍,擱誰誰不怕呢。」
這是曹溶第一次聽聞這等秘事,只是不知吳霜降秘密潛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總不能是為了試試看陳隱官、寧姚的分量吧?
還是說吳霜降要與陳平安和落魄山、寧姚和五彩天下飛升城聯手,密謀共同對付白玉京?
遠處一橋迤邐,湖面如一整塊碧綠琉璃,小舟緩緩前行,泛起漣漪陣陣,若劃琉璃立碎。
曹溶突然發現岸邊桃林間,似有女子凝眸望向小舟這邊,那女子身邊站著一位神異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雙袖垂落,他們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雙方對視一眼。
剎那之間,景象重新返回潑墨峰,陸沉笑道:「不過吳宮主當時願意主動認輸,自然還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有無資格擔任他的盟友,當然不會出死力氣的。」
「世間出現了第一枚錢幣,難道就是為了讓誰更有錢嗎?」
「佛門有六度,布施為第一。人間善男信女捐錢給寺廟,寺廟以財布施天下,這種流轉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說到這裡,陸沉雙指捻起身前懸空的「一截」酒水,丟入嘴裡,「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純以打架本領來定高下,有意義嗎?」
曹溶點點頭,「是不對。」
陸沉卻笑道:「錯了,人間道士,最早修行,不是為了打架,還能是為什麼?」
登山只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陸沉又捻起那一截酒釀,轉頭笑道:「曹溶啊,不要總是這麼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
「況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這麼好,如果不是為師故意坑你一把,憑你的道心和資質,早就是飛升境巔峰,修行路上運道再好幾分,說不定如今都可以摸著合道的門檻了。說來說去,此事怪我。」
其實曹溶是個化名,這位靈飛觀的開山祖師,道號「天瑞」。
此身之前,本名鄭澤,出身杞地,是一個早已滅國的小國,爵位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記錄極少,唯一被後世說道的,恐怕就只有那個杞人憂天的典故了。「鄭澤」曾是一位巡遊天下的采詩官。
下一刻,他們來到了一條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騎馬乘車,有人騎驢,也有徒步者,擔柴漢和賣炭翁。
陸沉停步時,站在了一處驛站門口,曹溶觀其匾額,名為籌筆驛。
陸沉說了件趣事,「被關禁閉八百年的玉樞城張風海,他已經離開了鎮岳宮煙霞洞,你師尊的師尊,親口答應他,只要贏下那場三教辯論,就可以脫離白玉京道籍。我來這邊之前,他剛剛去了趟閏月峰,準備說服武夫辛苦,一起創立宗門,先前與張風海一同離開禁地的散仙呂碧霞,會輔佐他們,身邊還有個暫時名聲不顯的師行轅,如果真被張風海談妥此事,辛苦願意出山,那麼這個才四人的門派,不容小覷啊。」
曹溶悚然。
莫非是道祖親自打開的鎮岳宮禁制,放那張風海離開煙霞洞?
這不是放虎歸山嗎?誰不知玉樞城張風海與余掌教的那樁恩怨?是個公認的死結。張風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著此人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壯大勢力,即便是白玉京,依舊會是一個不小的隱患。因為在曹溶看來,如果說蠻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對兩座天下而言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題,在於「外患」二字,那麼暗流涌動的青冥十四州,也會迎來一份「內憂」二字的考卷。
陸沉笑道:「不用緊張,在師尊眼裡,我那余師兄債多不壓身,根本不在乎多一個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張風海。」
「至於蠻荒天下那邊,那個甲申帳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會頂替某位被白帝城顧璨拐跑的那個女修,補上天干一脈的缺口,並且成為領袖。相信這些都是他師父早早預料到的事情了,彎來繞去,還是這麼個結果,該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還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曹溶點頭道:「練氣士不是武夫,很難有誰可以獨享美名。」
陸沉好像不認可這個說法,「你那余師伯,不是曾經有方私章,就鈐印在你那副畫冊上邊?」
曹溶神色肅穆說道:「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陸沉笑道:「這裡的文,當然不是詩文小道,而是言說道法,武,是說與人鬥法,廝殺的本事。」
故而這方印章的內容,便是師兄余斗最真實的心聲寫照,要做那道術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於打架本事,對不住,你們就只能去爭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這種話,唯有餘師伯說來,旁人便不覺得狂妄,反而只覺得豪氣干雲。」
陸沉笑嘻嘻問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師伯為敵,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陸沉板起臉,「如果是大勢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為師哪天跟余師兄翻臉了,干架一場,然後被余師兄打死了,你當弟子的,不得為師父報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陸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訓道:「這麼開不起玩笑,還怎麼混江湖。為師這麼多優點,你學著啥了?」
就在此刻,陸沉腦袋一歪,連忙扶正頭頂道冠。
最開不起玩笑的,還得是師兄余斗。
余斗與人鬥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個狗日的阿良。
曹溶顯然也想到了這個「聲名狼藉」的劍客,問道:「師尊,天外那兩場架,余師伯對上阿良,留力幾分?」
陸沉趕忙又施展「搬酒術」,從長春宮那邊偷來一壺酒釀,抿了一口酒,壓壓驚,這才反問道:「你不是應該先問我是否留力嗎?」
曹溶只覺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劍道再高,對上號稱「真無敵」的余師伯,怎麼都該沒有半點勝算才對,可事實上,第一場架,阿良確實被余斗一拳從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場,卻是余師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墜落回青冥天下。
陸沉笑道:「這就是十四境鬥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師兄和那個誰誰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說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師尊。
因為大師兄曾經提及過師尊的一個獨有愛好,山巔大修士之間不宜直呼其名,會心生感應,但是師尊就不一樣,只要無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攪」對
方,知道對方破口大罵才開始閑聊,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對話。可是好像在阿良這邊,師尊就不願意開口說「阿良」。
陸沉笑呵呵道:「你想啊,這傢伙出拳刁鑽,沒有半點武德,出劍能好到哪裡去,我也怕他。」
之後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嘉佑二年的一處科舉考場,還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見到了皇宮內一間白綾掛梁的小屋,婦人們哭哭啼啼,也有臉色淡漠的女子。之後他們見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條碧綠山澗,甘滑若流髓,陸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臉,黃昏時,人間鳥飛檐上,山外雲繞山腰,陸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隱官,站在師尊身邊,一同欣賞夕陽,陸沉坐沉紅日,青衫看遍青山。
陸沉冷不丁問道:「曹溶,萬年之前,你知道誰是人間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嗎?」
曹溶搖頭,畢竟關於此事,從無記載,也無任何流傳開來的消息。
陸沉笑問道:「那麼萬年之內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實是文聖。」
陸沉點頭道:「是啊,就是這個老秀才,只因為誰見著了他,都喜歡稱呼一聲老秀才,所以讓我們很容易都忘記了,他是一個能在百年之內從一境躋身十四境的讀書人,準確說來,是四十歲開始修行,約莫百歲得道,甲子光陰而已。」
「只因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顯得不是那麼驚世駭俗,但是沒有幾個知道內幕,如果不是文廟聖人的職責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噓不已,當年文聖離開功德林,遊歷寶瓶洲,曾經造訪靈飛觀,非要以字帖換酒,曹溶沒答應,此刻想來頗為後悔了。
師徒雙方腳下山河又移,在一處古樸涼亭內,一師二徒,三人都未能發現陸沉、曹溶的到來,陸沉嚼著一隻干餅,蹲在棋局旁,那人兩位弟子當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的天邊鴻鵠。隨後就來到了一座古傳與海潮相通的古詩,鐘聲悠揚,似能入人心坎,陸沉將手中干餅捏碎丟在地上,小鳥往來覓食,並不怕人。之後他們來到了一條洛水,中途在一處冷鋪歇腳,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惡所有姓司馬的人,陸沉在一條漕船上,仰面而躺,神遊天上,讓曹溶大聲宣稱自己姓司馬,果然惹來河神的興風作浪,只是一條顛簸大船始終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盡,只得悻悻然而去,陸沉與弟子笑言,這就叫「小心」駛得「萬年船」。
最後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一座山巔小亭,亭額虛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認鐫有六字,「此地煙霞最多」,山遠處是一座繁華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紅塵十萬家,雲霧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簾下,美人晨起梳妝,若隱若現,恨不能以巨燭照之。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問吧,你心中那個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頭望向天幕,點頭道:「三教祖師,尤其是弟子的祖師爺,為何不阻止那個人。」
陸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為師當真沒有給出答案嗎?」
曹溶側過身,打了個稽首,「弟子魯鈍,懇請師尊解惑。」
陸沉嘆了口氣,說道:「三教祖師,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們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個人了。」
言語之際,曹溶發現自己又與師尊站在了那條湖上小舟,不過這次他們卻是站在了船尾,陸沉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漣漪,緩緩道:「三教祖師如同置身於一塊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種,行動不便,免得侵擾天地,無心還好,若是有意為之,就像在天地間擠出一條裂縫。在這之外,還有個天大的麻煩,就像我這次來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條漏網之魚,只因為我陸沉被認定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了,已經屬於外人,於是便有時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為之,就會與之擦肩而過,無心插柳反而柳成蔭。」
曹溶沉思不語。
陸沉卻又問道:「先前我帶你遊歷的幾個地方,你以為的先後,便是真實的順序嗎?」
不等曹溶回答,陸沉笑道:「就像紙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亂順序,你不一樣能夠認出一句話的完整意思。」
陸沉微笑道:「與你說個十四境修士的幾個內幕好了,比如為師曾經耗費足足兩千年光陰,試圖儘可能多記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說到這裡,陸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結果這裡扛不住了。」
這也是先前陸沉提醒陳平安,要注意裴錢關於「記憶力」一事的緣由所在。
「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了一條道,不過之前那條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邊的基礎上,為師曾經嘗試觀想整個人間,是一架儀器,萬事萬物,井然有序,然後在數千萬個『齒輪』間放滿了『偏差』、『錯誤』等實在與虛無的種種『自由』。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唯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可惜還是失敗了。」
「境界境界,境與界,仍是不夠。所以當初與佛祖論道一場,我還是輸了,而且是輸給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個道理,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連最笨的窮舉法,都無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個一,就像師尊那樣,『吾游心於物之初』,『目擊而道存矣』,可惜這個一,何其難找。」
陸沉本來將師兄寇名視為一個未來的嶄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場驪珠洞天的十年擺攤和護道。
「曹溶,你得閑時,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鏡花水月和飛劍傳信的大道根祇所在。」
陸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個由來。當師父的,若是只教枝葉,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頭道:「弟子領命。」
陸沉沒來由問道:「白也從不承認自己是人間最得意,知道為什麼嗎?」
曹溶搖搖頭。
陸沉哀嘆一聲,難怪老秀才那麼偏心陳平安,腦子靈光,能說會道,善解人意,小棉襖么。
見弟子不開竅,陸沉只好自誇道:「當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學識與胸襟,覺得我才是那個人間最逍遙的人物啊。」
曹溶低頭拱手,「弟子拜服。」
陸沉嘀咕道:「哪怕聽你這麼說,為師也沒有半點成就感的。」
有點羨慕那座落魄山的風氣。
曹溶赧顏。
陸沉開始走下潑墨山,曹溶緊隨其後。
「有人說,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要劈開自家胸中荊棘,打破心中壁壘以便人我往來,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荊棘與壁壘,你以為是什麼?是我們自身與心中的道與理,禮與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萬年之前,先賢們若無舍我利他的心境和捨生忘死的氣魄,人間就不可能有如今萬年的『人間』。」
《諸界第一因》
年年春風和煦,也會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頭。
山風迎面吹鬢角,陸沉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是啊,現在的我們,修道是為什麼呢。」
「天下不可一日無此君。」
陸沉自問自答道:「此君是誰?曹溶,記住了。是你,是你們,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