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喝過了酒,將那隻空酒壺隨手丟入窗外溪澗中,隨水飄蕩而走,不出意外,會被下游某位識貨的新任河神撈取,收入囊中。
你高釀與年輕隱官是酒友,我與陳平安是道友,那咱倆就等於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煉化水運的見面禮,不成敬意。
轉身與寧吉笑道:「咱們陳先生馬上就要授書了,你先跟我去學塾外邊,看看幾件好玩的東西。」
屋外檐下懸有一串鈴鐺,垂落一根長繩,繩頭約莫與陳平安伸長手臂等高,陸掌教確實手欠,就要去拉響鈴鐺,結果被寧吉出聲阻攔,陸沉笑道除了你我,他們是聽不見的。見那少年堅持己見,陸沉只得作罷,帶著少年去看另外一個物件,詢問知道是什麼嗎?寧吉說不清楚,陸沉便開始介紹起來,原來陳平安在學塾外邊,親手做了個簡陋的日晷,鐫刻有十二地支文字,憑藉日影,用以計時。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是八刻。
只是陰雨天就無法憑此確認時辰了,所以陳平安就讓趙樹下在某些重要節點,與自己打聲招呼,提個醒。
陸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條日晷上邊的日影,開始移動,日影隨著陸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寧吉下意識轉頭望向學塾那邊,屋內景象,就像翻頁迅速的一本書,等到陸沉收回手指,畫面才隨之定格,一切恢復正常。
然後陸沉走入陳平安的屋子,寧吉雖然好奇,卻只是站在門口。攔不住這位陸掌教,少年總能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陸沉看著桌上的一摞摞書籍,至少半數是陳平安自己親手編撰的初本底稿,會心一笑,看來陳平安在這座村塾,用作開館啟蒙的初學書籍,不單單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龍文鞭影》、《幼學瓊林》,這些山下學塾通用的蒙書。
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渾然不覺,竟然沒有半點暈眩之感。
由此可見,寧吉這副皮囊的魂魄之堅韌,可謂出彩至極。
陸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著一隻袖珍日晷,遞給寧吉,「接下來,由你來掌控光陰的流逝速度。」
寧吉搖搖頭。
陸沉笑道:「寧吉,記住一個道理,你有沒有,與你用不用,是兩碼事,是天壤之別。」
寧吉猶豫了下,與陸掌教道了一聲謝,少年小心翼翼接過那隻日晷,分量比想像中要輕巧幾分。
然後寧吉問道:「陸掌教,可以讓時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嗎?」
陸沉心中暗贊少年一句好個舉一反三,點點頭,神色淡然道:「當然可以,是個山上神仙就會的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貧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這般神通廣大嗎?
陸沉一肚子幸災樂禍,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傳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將來某天,等到少年知曉陳平安竟然連駕馭一條光陰長河都做不到,到時候大眼瞪小眼,陸沉現在想一想這幅場景,就覺得有趣,帶勁,很有意思!
學塾內,一些孩子的雙手,指甲里滿是泥垢。
也有家裡貧苦,年幼就滿手老繭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點,在入學時穿上一雙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動,就像沒長屁股的,在課堂上不是喜歡歪來倒去,就是喜歡逗弄鄰桌。
站在門口,寧吉有點不敢進入學堂。
陸沉就站在一旁,翹起一條腿擱放在窗台上,在那兒彎腰壓腿。
寧吉小聲問道:「吳道長為何不用本名?」
始終不敢用正常嗓音開口說話,少年總覺得會打攪吳道長的講課。
陸沉笑道:「這個習慣是不太好,不夠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為朋友,回頭貧道是得好好勸勸陳平安。」
「吳鏑,諧音無敵,這個化名的緣起,源於他當年曾經跟一個要好朋友,聯袂造訪鎖雲宗,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宗字頭門派,還算是比較有底蘊的,到了山門口那邊,他臨時起意,自稱陳好人,道號『無敵』,說是喜歡直道而行,要讓鎖雲宗擋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頭。你聽聽看,擱你是鎖雲宗的門房,聽到這種混賬話,想不想打人?」
寧吉說道:「吳道長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陸沉會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劉景龍,當時就被他說成是自己的弟子,一併改名了,暫無道號,就叫劉道理。一個這輩子都會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陳好人,一個講道理極有耐心、堅信與人講理總能講通的劉道理,若是抓個重點,可不就是一個能講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說來,確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寧吉說道:「陸道長在外遊歷,就不用化名?」
陸沉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過頭頂,在那邊反覆側身壓腿,笑道:「貧道出門在外,比較喜歡用本名,不過一般人聽過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間有『陸沉』這麼一號人物,想必都不會當真。某些人,聽到了,只要貧道不願他們多想,他們就無法往白玉京、陸掌教那邊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巔修士,多是相識已久的朋友,貧道也就無所謂隱藏身份了。」
「至於陳跡的由來嘛。」
陸沉指了指遠處的楊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來,新翻楊柳枝,風景舊曾諳。陳跡,曾經的逝去的過往的痕迹,是有幾分哀傷緬懷之意的。人生兜轉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去去勿復言,辛酸太心酸。」
說到這裡,陸沉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計較起來,陳跡這個說法,其實最早出自貧道的《天運篇》。寧吉,與你說句不吹牛的話,六千年間,幾座天下,別管是誰,什麼大道出身,只要有點學問的,各家著書立言,在書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夠做個匯總,那麼貧道不說穩居榜首,躋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裡邊,也多有引用貧道的語句,拿去打機鋒。」
說到這裡,陸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餓不餓?」
寧吉剛要搖頭,肚子不給面子的咕咕作響起來,好像是陸道長提醒了,少年才察覺到自己的飢腸轆轆。
陸沉收起腿,屁顛屁顛跑到那棟兼作堆放雜物之用、以及武夫趙樹下在此打地鋪的黃泥灶房,開始自顧自搗鼓起來,很快就做出兩大碗餛飩,遞給寧吉一碗後,陸沉就坐在灶房門檻上,腳邊放著一隻青瓷酒壺,裡邊裝著去年釀酒的楊梅燒酒,一邊吃餛飩一邊抿一口小酒,陸沉兩腮鼓鼓,拿筷子輕輕敲擊碗口,笑問道:「寧吉,你覺得讀書能當飯吃嗎?」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聽到陸道長的問話,趕忙將最裡邊的餛飩咽下肚子,說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長,相信總能吃飽穿暖。」
陸沉下筷如飛,狼吞虎咽,從碗里夾起最後一隻餛飩,笑道:「以前你們寶瓶洲這邊,有個很厲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劍修,叫李摶景,他有個很有趣的說法,說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練氣士在山上當老爺,是老天爺賞飯吃,練氣士就是這口碗,顯得最大而已。碗里食物,不過是將餛飩變成了天地靈氣。如果一開始老天爺換一種法子,比如誰編草鞋本事最高,手藝最好,誰是大爺,那麼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
寧吉疑惑道:「陸道長與我說這些大道理做什麼?」
陸沉喝完碗內剩餘的湯水,打了個飽嗝,將空碗放在腳邊,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壺青梅燒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頓時打了個激靈,笑道:「我們總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撐了沒事幹。所以在貧道的師尊眼中,何謂道者,唯『有餘以奉天下』而已。」
寧吉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餓了,但是兩手空空,陸道長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餛飩給我吃?」
陸沉咦了一聲,滿臉驚訝道:「少年郎這麼開竅的嗎?」
寧吉猶豫了一下,「可是食材與廚房,都是吳道長的。」
陸沉驀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仰頭一鼓作氣喝完楊梅燒酒,再轉頭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自己在飢腸轆轆和飽餐一頓之間,貧道到底做了什麼?」
寧吉下意識瞥了眼陸道長腳邊空碗,以及擱放在上邊的一雙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搖搖頭,總覺得心中答案,終究不對。
「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陸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寧吉也沒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併收起陸道長的碗筷,走入灶房內,先清洗乾淨,再將碗與筷分別放回櫥櫃和竹筒原位。
陸沉雙手籠袖,轉頭盯著學塾那邊的一襲青衫。
學塾於每天辰時中準時開學,早課背書,兩刻鐘,算是溫故知新。
遲到的孩子,都會被責罰,站在學堂,靠牆而立,次數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課業的蒙童,在罰站和戒尺之外,後邊專門有一副桌凳,讓他們用來補上課業,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學塾內的座位,按照年齡段,分成三列,分別是六歲到八歲,八歲到十歲,十歲以上。
十幾個孩子,各有各的書桌板凳。因為學生不多的緣故,所以並不顯得擁擠。
陳平安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蒙童們相對而坐,看似閉目養神,實則仔細聽著三列孩子的不同讀書聲。
陸沉笑問道:「寧吉,知道什麼叫書聲琅琅嗎?」
少年搖頭。
「讀書人讀書人,讀書自然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
陸沉背靠窗檯,雙手籠袖,微笑解釋道:「本義呢,是金石相擊的聲音,質如清磬聲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後世覺得這疊字,寓意實在美好,就用來形容好聽的讀書聲,現在就是了。」
三個不同的年齡段,陳平安會傳授以不同程度的課業。
比如昨天學塾的授書,今天早晨的背書,孩子覺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舉手示意,陳平安就讓他走到身邊,檢查一遍,背誦的內容準確無誤,通過了,再讓那個蒙童自己來複講一邊所背段落的粗略文義,那一刻,彷彿是先生和學生的身份顛倒了。
如果說得通順,大致無錯,陳平安就點點頭,讓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書準確,文義仍然說得不夠準確,或是內容有所遺漏,陳平安就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讓孩子回去繼續背誦。
這幾天,一直不太打攪寧吉觀看光陰畫面的陸沉,終於開口提醒道:「寧吉,千萬別小看蒙童復講這個環節,這才是授業和求學雙方的精髓所在,將來學子們走出學塾,能否舉業,甚至是能否別開生面,獨出機杼,代替聖賢們立言,就在此一舉了。」
先生授書,到蒙童背書,再到顛倒身份的復講,學生講,先生聽。
這裡邊就有了個次第,是有先後順序的。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後,則近道矣。
寧吉說道:「陸掌教在白玉京那邊,也會開課講學吧?」
陸沉笑了笑,「太懶,偶爾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聰明人太多,幾乎就沒有個笨人,更是我不願傳道的原因。」
論學識之廣博與深邃,人間萬年以來,寥寥一雙手的人數之外,此外所有人與陸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個陸沉。
寧吉沒有多想,只當陸掌教是覺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聰明到無需聽課了。
事實上恰好相反,就像陸沉曾經與陳平安調侃一句,崔東山的那隻袖子名為「揍笨處」,他的袖子,屬於「揍遍人間聰明處」。
等到早課背書結束,接下來就是每天的正式課程了。
陳平安先領著蒙童們讀「生書」,約莫是大半個時辰,三列學生,讀書內容就不同,年齡由低到高,陳平安按次序來。
其餘兩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書看,或是自顧自讀生書,只是嗓音不能過大。朗讀百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當然也可以聽先生講課,比如六七歲的孩子,只要他們自己有興趣,就可以聽先生給十歲以上的生書課業了。
一般來說,鄉野村落,各家讓孩子上學,都不會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著讓自家孩子,將來學到些字,能算賬記賬,過年時能寫幾幅對聯即可。所以一般塾師,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讓蒙童們讀書背誦,學習寫字,夫子們會逐字逐句講解字、句,條件好的學堂,先生一開始會教學生握筆、立腕的規矩,幫忙扶手潤字,有專門用來描紅、臨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學生可以脫手自書了,先生再傳授筆法,除了那幾部文廟和朝廷官方公認的儒家經典,兼讀古文,到了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學習作文。鄉野之地,條件簡陋,只說習字課,就只能將就再將就了,多是炭筆,或是用類似黃泥質地的石塊,在一塊大小適中的薄薄青石板上邊寫字,方便塗抹反覆使用,或是木質沙盤填充一層溪澗河流內淘來的細密沙子,以樹枝或是截竹作筆。
就像這裡,每張書桌上就有一隻青竹筆筒,裡邊插滿了細細的竹筆,書桌抽屜里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盤。
此外還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冊子,書名古怪
,是《不二書》,是陳平安專門從三百千等啟蒙書籍中再作篩選和匯總,挑選出來的三千多個文字,每個字分幾項內容,一個粗筆楷體字,以細體小楷標註發音,字義,以及幾個常見的組詞。
寧吉對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饞,陸掌教善解人意,於是少年除了那隻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書籍。
少年問道:「這麼多個字,走出學塾之前,都要認得嗎?」
陸沉笑道:「當然,只要認得三四千個字,以後什麼書不能讀?」
少年又問:「做得到嗎?」
陸沉說道:「你肯定做得到,至於這座學塾裡邊,一個用心念書的孩子,假設六歲開蒙,求學五六年,也都能認識。至於自己不願讀書的,或者說是那種的的確確,屬於天生就不適合念書的蒙童,就難說了。」
少年欲言又止。
「這天」放學後,陳先生與那個叫趙樹下的青年,同桌吃飯,趙樹下就幫著寧吉問出了個疑惑。
那些讀書就是不開竅的蒙童,怎麼辦?
陳先生笑著給出一個答案,讀書很苦,求學很難,但是千難萬難,不如「努力」更苦更難。
年幼的求學生涯,只要學會努力二字,就是得了個真本分,真本事,以後不管從事什麼行當,都等於有了一技之長,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齡人都在吃苦的蒙學歲月里,早早丟掉努力二字,將來走出學塾,做什麼不難?不說所有人,總歸絕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難事就喜歡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願堅持某事,早早放棄的,這可就是真的萬事開頭難了。
在飯桌上,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樹下,你覺得一個人是否努力,會不會也是一種天賦?」
趙樹下認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沒辦法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性相近,習相遠?」
陳平安笑著點頭,「教不嚴,師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趙樹下憋了半天,說道:「學塾那幾個女孩子偶爾忘記課業,怎麼不見師父如何責罰,好像連戒尺都還沒用過。」
她們只是按例去後邊罰個站,眼淚巴巴的,師父瞧見了,就要立即心軟,趕緊找個折中法子,要她們背誦幾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難度極小的課業,檢查通過了,就會讓她們返回座位讀書。
陳平安瞪眼道:「她們到底是女孩子,何況你也說了,就只是偶爾忘記課業,能跟那幫頑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樣嗎?」
趙樹下默不作聲,只是隨口一說,師父你怎麼還急眼了。
每日讀「生書」之後,接下來就是溫「熟書」。
由於是分別授書三個年齡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時半個時辰。
作為稚童為學的下手處,陳平安除了講授四書五經,略顯刻板,循規蹈矩,嚴格按次序傳授內容,此外還有幾本自己精心挑選出來、覺得性理粹然的經典、書籍之段落,教學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賢最醇正之書,博觀約取,所以這些語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麼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對比較淺顯易懂的語句。
此外還有一部《孝經》。
在溫讀熟書間隙,陳平安還會順著某些語句,做些點到即止的延伸,與蒙童們強調一些為人子女和待人處事的基本禮儀。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禮字著實。」
陸沉坐在後牆那邊的桌子上邊,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百善孝為先。寧吉,你有沒有發現,好些個地痞流氓浪蕩子,在外邊不管怎麼打打殺殺的,回到家裡,要麼瞧見父親就跟老鼠見面,要麼無論如何什麼聲名狼藉,都不敢有個不孝子的罵名?也有些求學時尤其頑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後,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書先生,還是會畢恭畢敬的,指不定樂意捏著鼻子,硬著頭皮,乖乖挨訓幾句。」
寧吉則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個蹭課的蒙童,認真傾聽陳先生的授業講學。
寧吉疑惑道:「陸掌教,是不是跟陳先生最早安排的課程,出入很大?」
先前陸掌教給他看過一張詳細記錄課程安排的紙張,很多地方,都異於目前真正落實的學業方案。
陸沉笑道:「被他自己給推翻了,準確說來,陳平安是準備先緩一緩,約莫是覺得一開始就這麼教學,難度太大,蒙童會跟不上進度,一個不小心,他們很容易就失去讀書的興趣了。雖說上學念書,本來就是一種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個教書先生,能夠儘可能讓蒙童在授業之初,覺得不那麼枯燥乏味,當然是更好了。」
陸沉手腕翻轉,便從陳平安住處書桌抽屜內,搬來一本書籍,遞給寧吉,「看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寧吉翻開這部學塾讀本的書頁,發現上邊空白處,在許多文字旁,用蠅頭小楷寫了許多註解。文字內容數倍於讀本本身了。
陸沉笑道:「這是陳平安教書用的本子,教書先生的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會知道的。」
寧吉好奇問道:「天底下的教書先生,都是如此嗎?」
陸沉說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時各有長短,用功各有深淺罷了。」
陸沉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紙張,交給少年,「這是那位不是文廟聖賢勝似聖賢的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這些零散書頁,尚未編訂成冊,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後來刊印的所謂底本。你留著好了,不用歸還,將來如何處置,不用詢問貧道的意思,全憑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隨意。不用矯情,覺得會不會無功不受祿,貧道與你一場萍水相逢,想來以後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讀生書和溫熟書,差異不大,只是更換了幾本書單而已,但是之後紙上的「講書」一項,就被陳先生直接刪除了,在紙上用硃筆旁註「擱置」二字。
而隨後的「看書」,比如最早陳先生制定的課程,是看某某資治通鑒考異,觀省錄,文辭養正舉隅,每周各三頁。朱子小學,每天一頁,等。而且這一欄,陳先生有過數次硃筆更改數目的跡象,不斷勾掉在旁重寫,不止一次,結果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換成了更為簡略粗淺的書籍,再多出了一部繪圖本,當然同樣是出自陳先生的手稿本了,繪畫了各種山川河流,百家技藝等,輔以文字,圖文並茂。
只說此書,前邊的書頁,多是與鄉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例如春耕、農時、五穀以及各種樹木魚類等。
與此同時,作為每天上午最後一項的習字課,也是改動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學齡的蒙童,分別是「每日寫,古碑額十字」,「說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間,粗略講解音律、訓詁等內容。」「孝經或黃庭經,當以正楷字體,粗筆寫大字,書寫二頁。」
之後還有個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放棄想法,就是教蒙童學寫字,不是從中規中矩的楷書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體的淵源流傳,從小篆學起,然後是隸書,最後才是楷書。至於行書和草書,以及更為歷史久遠的蟲鳥篆,先是被陳先生批註「不妥」二字,之後想了幾個變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幾個字而已,好讓蒙童知曉天地間還有這幾種字體而已……結果仍是被硃筆勾掉了,陳先生在旁再次批註一句,「想來還是不妥」。
還有單獨放在桌上的一摞紙張,上邊寫了許多注意事項。
比如關於「孝」與「孝順」,陳先生就有寫了好幾句提醒自己的言語,並且顯然是在不同時間段的筆跡和心得。
「當講否?」「需要慎重解釋兩者的差異,慎之又慎。」「若無絕對把握和合適時機,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為先。」緊接著陳先生便有了疑問,稚童學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後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可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兩語可作一併解釋。
還有一些疑問和想法,後邊以蠅頭小楷或是行書,寫滿了一整頁紙張都意猶未盡,反面都有與之相關的密密麻麻文字。
還有一個暫時沒有在學塾派上用場的稿本冊子,依舊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淺語、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刪減本,因為押韻,好似順口溜,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
陳平安早年獨自出門遠遊,後來在桐葉洲那邊,帶著小黑炭一起趕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條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揀揀,編撰出來的對韻。
挑了三十六篇歷代文豪大家專門描寫山水風景的絕佳散文,又被陳平安分上中下三冊,每一冊各有各的行文質樸,文藻優美。
學塾的習字課,陳平安先教蒙童書寫他們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經上過幾年學塾會寫的,就學寫類似「學而時習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內的堂號匾額與那幾幅楹聯內容。
此外才是一些膾炙人口卻淺顯易懂的詩句,例如舉頭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盡。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在蒙童們埋頭寫字的時候,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就雙手負後走在三列課桌間,偶爾伸手,雙指捻起蒙童的「筆管」,輕輕一提,陳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會提醒他們注意握筆寫字的時候,要聚精會神,要學會專心。或是停下腳步,指出孩子在落筆時某個筆畫的不對地方。
等到習字課結束,到了午時中,準時下課。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飯,有半個時辰的閑余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兩頓飯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樹捉鳥下河摸魚都隨意。
陸沉和寧吉就像兩個徹頭徹尾的「外人」,看著學塾外這片曬穀場空地的熱熱鬧鬧。
每當這個時候,看上去人高馬大、身材健碩的趙樹下,就派上用場了,因為師父會要求他演練一套拳法。
趙樹下臉皮薄,其實一開始就挺尷尬的,關鍵師父還叮囑他,一定要弄出點動靜聲響來,塵土飛揚,兩隻衣袖噼啪震響。
這對於那些好動的男孩子來說,看那個趙樹下打拳,比跟著家裡長輩去縣城那邊趕集、看廟會,或是年關時節購買年貨,差得不多了。
而陳平安自己,就自顧自去廚房吃飯去了,端著碗,斜靠門口,站在那邊看趙樹下的笑話。
蒙童里有三個女孩,喜歡踢毽子,於是陳平安就做了幾隻銅錢雞毛毽子,順便做了個雞毛撣子。
陳平安偶爾會喊一個面黃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飯,這個孩子坐在學塾中間一列,瞧著卻比剛入學的五六歲蒙童還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兩次,孩子都紅著臉沒點頭,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堅持。
因為學費收得低,蒙童人數也不多,所以陳平安就在學塾附近開闢出一塊菜圃,圍以一圈竹編柵欄,再養了些雞鴨,又用一個低價,跟鄉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園,與趙樹下一起在山上墾荒,種了些玉米之類的農作物,以及栽種下桃、枇杷等果樹。原本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做個豬圈,買兩隻豬崽兒,還曾想著種些桑樹,只是不管養豬還是養蠶,氣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伙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實在不行,讓趙樹下抓頭麂子、野豬就是了。
陸沉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寫了個一個「丂」字,字跡如濃墨重筆,懸空經久不散。
道士與一旁少年笑著解釋道:「這個字,後來就演變成了『於』,古意是氣欲舒展之貌。過兩天,會有一位道門老神仙,做成一樁合道星河的壯舉,老真人就是這個姓氏,山上習慣敬稱他為符籙於玄,有點類似陰陽家一脈的『談天鄒、說地陸』,當然還有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說到這裡,陸沉一抬手,手中便多出兩根青竹材質的行山杖,拋給少年,笑道:「走,帶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寧吉伸手將綠竹杖接過手,說道:「陸道長,我腳力還行。」
陸沉率先挪步,走出學塾這邊的曬穀場,沿著一條溪邊小路,往隔壁村子那邊行去,隨口笑道:「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遊山玩水,還是討生計的跋山涉水,總有體力不濟的時候,退一萬步說,哪怕一個人腳力再好,心呢。拿著就是了。」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腰懸一隻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階段,除了求學,增長見識,還需要講究一個培元氣養精神,強身健體,穩固體魄。」
「要時常讓識神退位,元神歸位,這就是我們道家所講的『常保赤子』。至於何為識神,何謂元神,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修行,自會明白,記得與你的傳道恩師多問一句,元神與元嬰的淵源。」
「你以後在求學路上,修道途中,肯定會遇到一種糾結的人,與好壞、善惡無關,就只是心不定。」
「曉得自己做錯了事,要願意與人說對不起,遇到他人的過分要求,也要敢說一句不可以,如此一來,做人就比較輕鬆且清爽了,活得不彆扭,故而元神自在,我還是我,物隨心轉,我就是我。」
來到溪邊,陸沉掬水洗臉,岸邊有一棵綠蔭蒼翠的老樟樹,陸沉坐在石頭上邊歇息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本陳平安在空白處寫滿細小文字的批註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
目高看古書,一門心思向故紙堆里鑽去,而不出來,出不來。」
「就像陳平安這樣,讀書須先厚其書,再薄其書,最終做到一事,餘下幾句與書上心心相印的言語,或是一二個道理,任何一本書籍,無論是號稱百世不移的經典,還是不夠正統、甚至是被視為不入流的雜書,能夠從中得到一兩個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讀。」
說到這裡,陸沉伸出左手,雙指併攏,輕輕擰轉畫圓數圈,少年驚駭發現,彷彿樹蔭的那份青翠綠意都被道士給凝聚起來了,陸沉再往溪水中張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塊濕潤青石躍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動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終變成了兩方長條青綠色素章,道士雙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開始篆刻印文,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交給少年,微笑道:「將來遇到某本心儀的好書,可以在書頁上鈐印這兩方印章。」
少年委實是見之心喜,就不客氣了,連忙與陸掌教道謝,陸沉笑著擺擺手,「跟貧道客氣什麼,真要過意不去,將來修行路上,自報名號之餘,可以額外添上一句,陸沉是你的小師父。雖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順的那種師徒了,做人須念舊,昔年香火情還是要講一講的嘛。」
隨後少年跟著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間,頭頂烏雲密布,悶雷陣陣,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當他們來到一處山頂,當地土人,將此地俗稱為送駕嶺。
霎時間,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陸沉給寧吉遞過去一把油紙傘。
雨水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兩人撐傘站在原地,陸沉微笑道:「何謂完人,天性舒展無遺漏。」
「天地間的第一等讀書人,在『禮』字上做學問,或開闢或穩固道路,讓人間道路,乾旱不幹裂,雨季不泥濘。就像我們來時的路。」
「第二等讀書人,窮其一生,在『理』字上鑽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襲道統續香火。就像那邊的屋舍,還有我們手中雨傘。」
「第三等,在書齋治學,白首皓經,在『字』上兜兜轉轉,也能裨益文脈。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處的路邊歇腳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讀過很多聖賢書,仍舊是半桶水,趨利避害,卻也無心害人,還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讀書人,這類人十佔八九。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禮教道統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則是偽君子,真小人,他們學問越大,於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經上說的某種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壞我正法。」
黃豆大小的雨點,打得油紙傘震顫不已。
寧吉依稀看到,遠處泥濘山路間,有人健步如飛,往這邊趕來。
少年記性好,且善於捕捉細節,敏銳發現登山來此的趙樹下,並非是「今天」的趙樹下。
陸沉說道:「趙樹下是來這邊練拳的。在學塾那邊,束手束腳,這個拳招施展不開來,而且出拳動靜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為雲蒸大澤式。
果不其然,那趙樹下來到這邊山巔,雙足站定,氣沉丹田,拉開拳架,開始朝天出拳。
陸沉與少年解釋道:「此拳有大出處,有個屬於亞聖一脈儒生的崔姓老人,讀書很多,有天在書上看到一個稗官野史的典故,說遠古時代,大地之上接連大旱數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師憐惜蒼生百姓,不惜違反天條,擅自降雨給人間,結果惹來天庭責罰,將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將其打碎金身,再將她貶落凡塵,相傳在那道天帝申飭的詔書中,有『自作自受』一語。崔姓老人看到此處,滿腔憤懣,怒不可遏,剛好是入梅時節,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這麼一拳。」
寧吉下意識抬頭望天,問道:「陸掌教,是真有此事嗎?」
陸沉笑道:「貧道憊懶,術法不濟,不敢輕易蹚水至萬年之前的光陰,所以不敢說此事的真假。」
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個窯工娘娘腔,加上後來進入落魄山竹樓的崔誠,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們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聯繫在一起。
一場彷彿神靈往人間潑墨的瓢潑大雨,來也快去也快。
趙樹下遞出十數拳後,就已精疲力盡,略作休息,穩住呼吸,便走樁下山,返回學塾。
陸沉隨後帶著寧吉來到別處山頭,名為烏泥潭,潭中魚類與別處異,此地鯽魚與泥鰍,身上皆有一條金線。
這也是一處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歲數的鄉賢耆老,需要先在祠堂齋戒三日,然後上山來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隊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跡象了,極靈驗。
寧吉問道:「那位被從天上貶落凡塵的雨師,當年莫非是在這邊落腳嗎?」
陸沉笑道:「這可說不準,誰知道呢。當地的鄉土傳說和地方縣誌,只說與某條過路的蛟龍之屬有關,並未提及那位雨師。」
學塾下午,未時開課,至申時中結束,蒙童就可算下課放學了。
一天下來,差不多是三個半時辰。除了日課之外,每個月學塾還開設有三堂月課,在提前下課半個時辰的某天下午,申時起,一般都是陳平安傳授蒙童額外的讀生書和習字課,這類生書,在蒙學課本之外,也無課業要求,陳平安會拿出十幾本不同門類的書籍,涉及音韻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讓孩子們自己翻看,有問題就可以跟他詢問生僻字或是某句話的語義。
陳平安也會拿出一些實物,放在桌上,類似版刻一般書鋪隨處可買的幾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幾方印章,瓷器等等,讓蒙童有個最為直觀的印象,弄清楚一個什麼是什麼。
再就是一些農忙時節,鄉塾就會只上半天課。
那個教書先生也會幫忙下田地幹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裡聚在一起,笑言幾句,類似陳先生做起農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書強些。
為了搶水,上下村子之間,時常啟釁毆鬥,大規模械鬥都有可能,可只要沒鬧出人命傷殘,縣城那邊一般都不管這些。
學塾下邊幾乎都姓陳的村子,跟那個山坳入口處最大的浯溪村,雙方搶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兩個村子裡邊幾乎所有的青壯都參加了,因為學塾這邊有個孩子,他父親也在其中,這個看似悶悶的木訥漢子,下手卻夠狠,估計浯溪村那邊是知根知底的,數人圍毆,原本就是雙手籠袖蹲在遠處看熱鬧的陳平安,見那漢子給人一扁擔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過去,在一路亂棍如雨、鋤頭當中,找准機會,扶起那倒地漢子就跑路,
浯溪村幾個婦人,不知是覺得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欠揍,還是覺得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尋常看膩了的莊稼漢子不一樣,嬉笑著就上去攔路,虧得那教書先生腳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個漢子,喘過氣來,只是跟教書先生點點頭,鄉野村民,客氣話,說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質樸漢子的眼睛裡,全是謝意,然後就用當地方言與那些隔壁村的悶悶罵娘幾句,大步重返「戰場」。
隔天浯溪村的那兩位老夫子聽聞此事,在酒桌上大罵不已,有辱斯文,成何體統!為了那點學費,此子真是半點臉面都不要了。
當時「戰場」外,道士就帶著少年蹲在路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陸沉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樣,不外乎兩件緊要事,打得過,跑得掉。」
寧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道:「陸道長,陳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嗎?」
陸沉說道:「在學某人。」
寧吉如今不跟陸掌教見外了,好奇追問道:「某人是誰?」
陸沉微笑道:「他之於陳平安,就像陳平安之於你。至於此人到底是誰,你暫時不必知道。」
在這嚴州府地界,有幾個習俗,一些鄉野村子,常會由族祠那邊出錢,請戲班子舞竹馬,用竹篾編出竹馬架子,外糊各色彩紙,然後在馬脖頸繫上五彩串鈴,敲鑼打鼓,討個好兆頭,極為熱鬧,孩子們就跟在竹馬隊伍的後邊,鬧鬧哄哄,跟逢年過節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為嫁娶結為聯姻的兩個村子,稱之為世親,每年正月里,哪怕隔著老遠,相互間都會類似走親戚一般,去對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當地吃上一頓飯。就像中間那個村子,就與幾十里外的一個大村子是世親,每次與人多勢眾的浯溪村搶水,或是碰到糾紛,處於下風受了欺負了,當晚就會有村民去山頂點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個世親村子就會有大隊人馬,天未亮就自己準備好當天的口糧,浩浩蕩蕩往這邊趕,二話不說,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陸沉曾經帶著少年外出「遠遊」,親眼看到某些府縣界碑的立起與移動,少年也曾置身於某個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鐸,在路上用唱誦一種教民榜文,大多簡明扼要,往往就幾句話而已,不會超過三十個字。陸道長就會與少年大致解釋一國律例、大誥諭旨和地方鄉約、族規的各自利弊。
學塾裡邊,有個經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裡,屬於那種相對家底殷實的門戶。
孩子自己沒說什麼,回到家,也沒告狀,估計是爹娘長輩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紅腫手心,立馬就不樂意了,就找到那個下手沒個輕重的陳先生,埋怨不已,揚言再這麼打孩子,以後就不在這邊學塾念書了。那位先生也沒說什麼,只是點頭答應下來。結果夫婦倆前腳才走,那個孩子就偷摸到學塾這邊,滿臉漲紅,陳先生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以後你再犯錯,先生打還是要打的,就是會輕一點。孩子咧咧嘴,撓撓頭,沒說什麼。
每天放學下課,陳平安經常去溪邊釣魚,也能讓趙樹下下廚,晚飯開個小灶。
就有幾個日常讀書不開竅、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壯起膽子,跟先生一起垂釣,其中一個常年不穿鞋的高個兒,釣技不錯,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長串的溪魚,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魚簍裡邊,可能是臉皮薄,不太敢這麼做,他就故意隨手丟到魚簍附近,撒腿就跑。
陳平安也沒客氣,將那串溪魚丟入魚簍內。結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沒交課業,照舊挨了一頓板子,疼歸疼,咧嘴笑。
於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記板栗,疼得當場抱頭,先生板起臉,壓低嗓音教訓一句,釣魚本事不小,那本繪圖書頁上邊的幾種魚,都記住了?孩子赧顏搖頭,倒是不說謊,老老實實說自己認得畫的魚,認不得旁邊的字。先生笑罵一句,吃得記不得么,怎麼一釣魚就這麼靈光,認書上幾個不會動的字,難道比釣那麼多游來游去的魚,更難?
這天上課,孩子就專門盯著那幾頁圖畫和文字,其餘一切不管。陳平安見他開小差,也沒管。
還有那年紀小、在課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開口,直接就在學堂裡邊尿褲子的。
被發現後,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靜,親自帶著孩子去溪邊清洗褲子,讓他以後膽子大些,在課堂上舉手,然後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說什麼,先生自會找個由頭,讓他離開學塾的。
有個孩子上學的時候,悶悶不樂,垂頭耷腦的,先生就問他怎麼了,孩子說昨兒跟爹娘說理了,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便問孩子說了什麼道理,那個將書上道理現學現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陳平安忍住笑,安慰幾句。
這天開課授業的時候,所有孩子都發現那個教書先生,時常面帶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個沉默寡言的蒙童,他獨獨住在山上的一個村子,所謂村子,其實就只有幾戶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好幾里山路,但是無論是怎樣的惡劣天氣,下再大的暴雨,這個孩子從不遲到。陳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極為狹窄,遇到暴雨天氣,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墜入洪水中,不堪設想,就讓趙樹下每逢雨天,如果這個孩子恰好是上學或是放學,就悄悄護送一程。
有次月課結束,陳平安就笑著說與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來來往往如飛一般的孩子,跟在那個手持一根綠竹杖的先生身邊,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門口,孩子幾次欲言又止,約莫是想要邀請先生去家裡坐一坐,吃個飯,但是家裡太窮,就沒好意思開口。陳平安就笑言一句,得與你厚著臉皮蹭頓飯了,在那昏暗的屋內,跟那家人吃了頓飯,還喝了點土釀燒酒,教書先生醉醺醺離開,結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長一段夜路。
近期陳平安開始專門收集各類詩詞文章的序跋。
陳平安也準備了一些紙張和筆墨,其中就有可以寫春聯和福字的紅紙。準備一年下來,挑選那些習字課業優異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關散館之前,分別送給他們。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陳平安都會劈削出木、竹牌,累計有三四百塊之多,分別寫上一首詩,或是某個此語的別稱,後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與木牌,這位教書先生皆是一筆一划,從容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