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身形,從雲海中悄然飄落在一處細眉河水域的山嶺,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衣小童,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
陳靈均憂心忡忡,神色焦急問道:「小陌小陌,咋個說?」
原來方才在落魄山那邊,本來好好的,大伙兒聚在一起,都在老廚子院子那邊聽大風兄弟扯閑天呢。
小陌突然說學塾那邊出了點狀況,好像是公子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雖說陳平安在那邊刻意收攏氣機和拳意,與常人無異,但是作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狀態,也是猶如神靈庇護的玄妙境地,怎麼可能說失蹤就失蹤,再者落魄山那邊,都很清楚,山主在學塾這邊當教書先生,一般情況是不會顯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來這邊看看,陳靈均就跟著一起來這邊看個究竟。
小陌笑道:「沒事了,是陸道長陪著公子一起逛了趟龍宮遺址。」
一聽到是那個白玉京陸掌教,鬆了口氣的同時,陳靈均難免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可以的話,陳靈均是真心不想再見到那個「得趕緊找個郎中好好看看腦子有沒有病」的陸老三。
要論對自家老爺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聽到小陌親口說沒事,陳靈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簡單,小陌說是小事的事情,對暫時尚未是上五境的陳靈均來說,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
當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資歷,還是淺了點,畢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兩年。
遠遠看到公子和陸道長重返鄉間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難得出來一趟,陳靈均就沒想著那麼快返回落魄山,讓小陌先回去,反正這邊有他鎮場子,諒那陸沉狗膽再大,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獨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讓陳靈均自己小心,有事就與自己打聲招呼。
擱別人說這種混賬話,陳靈均肯定不樂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幾句,小心?小啥心,在這北嶽地界,誰敢招惹只因為修心養性才不那麼鼎鼎大名的陳大爺?當我的元嬰境修為是擺設?可別不把元嬰神仙不當盤菜啊。只是換成小陌說來,陳靈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陳靈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忙個什麼,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曉得?
小陌一走,陳靈均就摔著兩隻袖子,晃蕩下山去了。
因為與自家老爺有約定在先,陳靈均就沒想著往學塾或是龍宮遺址那邊靠攏,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來到一處石橋旁,河邊有一株數百年之物的老梅,陳靈均瞅見一個陌生人,身邊有個侍童,攜琴牽驢尾隨。
月下溪邊訪梅,好雅緻。只是陳靈均觀其呼吸,看樣子還是個練氣士,不單單是文人雅客那麼簡單,至於境界高低,瞧不出,陳靈均就打算繞道而走。
不曾想那個文士模樣的男人,轉頭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夠在這種僻遠鄉間,遇到一位鍊氣修長生的道友,敢問道號。」
陳靈均聞言並不轉身,只是抬起手,背對著那個主動搭訕的傢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別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個背琴囊書童模樣的少年,以心聲說道:「師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說完,就發現師尊已經朝自己投來視線,眼神凌厲至極,嚇得「少年」噤若寒蟬,連心聲言語都不敢繼續下去。
他是誰,還需要你來介紹?
儒士心中氣急,火冒三丈,在山巔修士之間,看似隱蔽的心聲言語算得了什麼?!
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在青宮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嗎?
「儒士」當下便有些後悔帶這個得意弟子一同前來拜會那位山上前輩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先前在天外與合道成功的於玄道賀,碰到了文聖,荊蒿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結,亡羊補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從天外返回浩然,來到寶瓶洲後,荊蒿都沒敢直奔那座槐黃縣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於這名駐顏有術的弟子,玉璞境,本該是下任宗主候補之一,近期負責在大驪王朝這邊,秘密收集關於「落魄山小龍王」的情報。現在看來,不僅辦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個扶不起的廢物。
荊蒿想了想,富貴險中求,還是冒著一定風險,讓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個青衣小童。
不知為何,怎麼看,這個被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陳靈均,都只是一條元嬰境水蛟才對。
陳靈均停下腳步,轉過身,表面看著鎮定自若,實則心中惴惴。
他娘的,總不能難得出門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沒事,只要能扛下兩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趕到這邊。何況自家老爺就在附近,再者這裡又是魏山君的地盤,陳靈均思來想去,怎麼看都沒有心虛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氣定神閑了,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打算看看那個傢伙的葫蘆里賣什麼葯。
荊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鄉人,來自一個叫紛紜山的地方,小門小派了,道友未必聽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遊歷大驪山河,幸會幸會。」
陳靈均抱拳搖晃幾下,客氣道:「幸會。」
荊蒿笑問道:「道友也是外出遊覽細眉河地界的風景?還是一位不被世俗與門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畢竟要比山澤野修好聽許多。
紛紜山是青宮山的一塊藩屬飛地,在流霞洲能算是個小有底蘊的二流門派,出了流霞洲,確實沒什麼名氣可言。
看那陳靈均聽到「紛紜山」的時候,確實是一臉茫然,毫無氣機漣漪,不似作偽。
陳靈均笑呵呵道:「紛紜山啊,南邊的山頭,聽說過,是個出人才的風水寶地。」
在自家北嶽地界,大小山頭門派,陳靈均可謂如數家珍。至於寶瓶洲南邊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陳靈均也不怎麼感興趣。
荊蒿再老道,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那個在橋邊梅樹下豎耳聆聽這邊對話的「少年」,更是倍感無語,有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
荊蒿因為吃不準對方的「真實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開口說話,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結果聊著聊著,就發現這個只在御江和落魄山現身的青衣小童,是個頂能扯閑天的。
荊蒿就只好順著對方的口氣和言語內容,跟著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說自己早先也是個讀書人,只是鬱郁不得志,才誤打誤撞得以上山修行,還算小有心得,所以想來與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輩修道之人,餐霞飲露,本該清心寡欲,不為聲色榮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籠絡親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讓列國震懾,經世濟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無非是四海飄泊,言語不見用,處境不合心,一走了之,棄如敝履,身外無物又何妨,紅塵滾滾,人間富貴者難以捨棄榮華富貴,貧賤者難道還怕失去貧賤不成?自然無此道理了。
陳靈均插不上話,只是點頭嗯嗯嗯。
文縐縐酸不拉幾,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輸人不輸陣,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喘口氣的功夫,陳靈均點點頭,「道友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學識見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氣。」
荊蒿已經可以確定,身邊這個傢伙,就真的只是個元嬰境修士,而且……一定沒讀過幾本書。
一邊走一邊聊,約莫走出兩里路程,荊蒿突然斜眼一瞥,呦,來了個境界稍高的……龍種?咦,還是一位劍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積雪,使得人物形象纖毫分明。
有個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遠遠看著荊蒿與陳靈均。
陳靈均後知後覺,轉頭望向山中那個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麼又見著一個喜歡出門穿白衣服的傢伙,因為上次落魄山來了個世侄輩的讀書人,前有大白鵝,後有鄭師侄,使得現在陳靈均對於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時,陳靈均心湖那邊傳來一個小陌的溫醇嗓音,「他在橋邊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趕過來了。大致可以確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個別洲的飛升境修士。」
「但是沒什麼,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著他去落魄山做客幾天。」
「至於山中那個精怪出身的劍修,是從龍宮遺址走出來的,境界和劍術,都可以忽略不計。」
小陌,真好。
陳靈均一下子挺直腰桿,渾身是膽!
荊蒿對於青衣小童之外,當然還有那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這位青宮太保還真不覺得寶瓶洲有幾個存在,能讓自己忌憚,就算是披雲山的那個魏檗,也就那樣了。
所以荊蒿轉頭不轉身,微笑道:「不管道友為何繞路,選擇在此時此地現身,我也不管你求個什麼?只說若是湊到跟前與我和陳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個被困在龍宮別院已久的舊龍子龍孫,不知怎的,發現道場禁制竟然憑空消失了,猶猶豫豫,戰戰兢兢走出深潭之後,他也沒有任何術法反噬,重見天日之後,先是滿臉淚水,然後就察覺到自家龍宮多出些螻蟻修士,想起先前那兩個高深莫測的練氣士,他就強忍住出手的衝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宮歸屬一事,比起自身大道,還是小事,他壯起膽子,秘密離開遺址,同時施展掌觀山河與本命水法雙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記憶中並沒有的披雲山,本來想著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打消了這個念頭,結果就發現眼皮子底下,橋邊梅樹,有三個練氣士,尤其是那個儒生,境界深不可測。
其餘那個青衣小童,與背琴牽驢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覷,一元嬰一玉璞。
難道先前那兩個人的說法,並非誆人?三千年後,果真是路上隨便碰著一個練氣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剛剛從龍宮內那撥螻蟻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點上五境劍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煙消雲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動拱手道:「姓白名登,
道號『躁君』。」
荊蒿眯眼笑著讚許道:「好道號,靜為躁君。尤其如道友這種出身根腳,道號躁君,尤其合適啊。」
一個突兀出現的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站在陳靈均身後,雙手交疊,手臂疊放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滿是驚嘆語氣道:「哇,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頭把交椅,荊蒿荊大仙師嘛,怎麼跑到寶瓶洲來了,閑情雅緻得很吶。」
荊蒿好似晴天霹靂一般,怔怔無言。
這個陳靈均,除了與陳仙君稱兄道弟,竟然還與白玉京陸掌教如此熟悉?!
陳靈均心中委屈萬分,伸手抹了把臉,說話就說話,唾沫四濺算怎麼回事。
然後陸沉朝山頂那邊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點頭,來到陳靈均和陸沉身邊。
荊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覺不到陸掌教的氣機也就罷了,怎麼近在咫尺的地方,還藏著一位高人?!
白登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還是返回道場待著好了,外邊天地,萬分兇險。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見著小陌站在自己身邊,那是兩回事。
陳靈均拍了拍陸沉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趕緊撒開!」
陸沉無動於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認識得更早,關係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陸道長的這個說法,不過與此同時,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陳靈均放寬心。
陳靈均雙臂環胸,「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陸沉再次轉頭望向山頂,伸長手臂使勁揮手,「是謝姑娘,對吧,這邊這邊,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下次一定喝你們的喜酒啊。」
山頂一棵樹上,有個頭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樹枝上邊,咧嘴一笑,「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哩。」
陸沉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謝姑娘莫要胡說!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單相思嘛。
謝狗到底是吃了讀書少的虧,不曾聽出陸掌教的一語雙關,她笑容燦爛,只覺得這話說得漂亮了,朝那陸沉點點頭,她再視線偏移,望向小陌,語氣軟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說了,在外邊,得給自己男人一些面兒,回到家中關起門來,該如何如何。
陸沉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氣。」
小陌無奈道:「還好吧。」
陸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打趣道:「陳大爺,這個荊蒿,青宮太保,認得么?」
陳靈均依舊雙臂環胸,當我是傻子么,這麼大名氣的山巔老神仙,當然認得,只不是那種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的那種認識。
年紀輕輕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編了一部英雄譜,而陳靈均也沒閑著,秘密撰寫了一本被自己取名為「路人集」的冊子。
將那些大可以擦肩而過、千萬別跟自己相互認識的山巔人物,名單一一羅列出來,終於被陳靈均整理出了這麼一部以後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報記載的山上傳聞,術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兩道都很混得開。
不曾想這個假裝讀書人的傢伙,竟然就是那個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荊蒿,看來今夜偶遇,確實是一場偶然相逢了。
陳靈均如釋重負,與荊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勉強算是混了個熟臉,以後再去流霞洲遊歷,不得多出一張護身符?
至少青宮山修士,看在這樁香火情的份上,得賣自己幾分薄面吧?總不能學北俱蘆洲那個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宮山的練氣士,自己還是假裝不認識好了,最好能別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則攤上事,估計說了對方還當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橫生枝節。
不知荊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個獃獃站立梅花樹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經徹底懵了。
那個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言語之中,對自家師尊充滿了隨意,不屑?
在這不過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這麼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陸掌教?小陌先生是誰?貂帽謝姑娘又是誰?
陸沉幸災樂禍道:「陳大爺,以後路過流霞洲,不得專程走一趟青宮山,在酒桌上,與荊老神仙多聊兩句?」
陳靈均笑容牽強道:「一定一定。」
荊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發驚疑不定,下意識說道:「必須必須。」
雙方都尷尬,而且都看出了對方語氣、神色間的尷尬。
而且關鍵是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尷尬個什麼鬼。
陸沉笑眯眯道:「一見如故,這就叫一見如故。」
細眉河水府,又有緊急軍情稟報河神老爺,先前在村塾那邊結結實實喝了頓酒的高釀,趕忙親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傢夥,果然又有一隻空酒壺飄蕩在水面。先前領教過此類重寶厲害之處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幫看熱鬧的蝦兵蟹將,這次學聰明了,都不去動酒壺。
只是當河神老爺小心翼翼將其拎起,輕輕搖晃幾下,高釀一頭霧水,與先前那隻酒壺貌似不太一樣,並無玄妙。
那幫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這些,一個個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爺,在一天之內兩次獲得重寶,這不是仙跡是什麼?!
高釀不動聲色,將那隻酒壺收入袖中後,輕輕抬手,虛按幾下,示意那幫水府麾下猛將們,都冷靜,低調些。
落魄山拜劍台那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白髮童子,正在這邊找郭盟主拉關係攀交情。
作為落魄山的首任編譜官,白髮童子如今鬥志昂揚,想著若是能夠聯手謝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門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髮童子坐在一根樹枝上邊,各自搖晃雙腿,晃晃悠悠,來這邊之前,她們都不虧待自己,兩人合力,在廚房那邊搗鼓出了兩砂鍋的過橋米線。
郭竹酒打著飽嗝,正在給白髮童子傳授獨門江湖經驗。
兩邊樹枝上,她們身邊放著兩隻空的小砂鍋。味道確實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們的廚藝,反正誰也別怨誰。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張。」
白髮童子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偷偷翻白眼。
結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話,就很對白髮童子的胃口了,「要趕緊跑路。」
白髮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勁鼓掌,大聲喝彩,不忘繼續慫恿郭竹酒共襄盛舉,「郭盟主,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千般好萬般好,只有一點,最為出類拔萃,那就是從不溜須拍馬,與郭盟主真是投緣,你不當咱們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師姐有私人恩怨?」
白髮童子搖頭道:「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問道:「你每天這麼假裝開心,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開心起來?」
白髮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夢了無痕。當年萬里覓封侯,百無一用是書生。
白髮童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惆悵,真是惆悵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髮童子的腦袋,按了按,幫著點頭,「你想啥呢,必須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棟不大的宅院內,夜深了還是不少人聚在這邊,而且人人神態都很放鬆。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麼豪奢氣派怎麼來,白玉鋪地,仙氣縹緲,簡直恨不得讓人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就不敢下腳。
但是此處,階前庭院,就只是一塊平整夯實的黃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葉洲與姜尚真齊名的女修,她曾經來此做客,就對這座庭院情有獨鍾。
姜尚真思來想去,還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那個黃庭,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心高氣傲得很。
朱斂倒是沒有藏藏掖掖,只說自己不過就是給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經書,黃姑娘就坐在這邊翻看了會兒書。
這就是老廚子的待客之道,僅此而已。
當時周首席站在檐下,看著台階外邊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大為嘆服。
一部道書,一張藤椅,黃庭對黃庭,月下看黃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這邊聊天,其實主要就是聽鄭大風說五彩天下那邊的趣聞。
鄭大風的言語風趣,就像是一種天賦,經過他嘴的事情,總能引人發噱,讓聽者會心一笑。
再有老廚子的捧場附和,同樣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聽眾裡邊,男人有道士仙尉,陳靈均,武夫鍾倩。女子有謝狗,狐國之主沛湘,還有那個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
之前陳平安主動拜訪湖山派,帶著她一起離開蓮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鄉,所以一開始只是與魏山君去了一趟披雲山,她想要更多了解這座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然後又發現這邊有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兩件事,她就更捨不得離開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這會兒鄭大風已經離去,與仙尉結伴下山。
小陌則帶著陳靈均出門去細眉河地界了,然後謝狗也偷摸過去,只是讓朱老先生準備一頓宵夜,等她跟小陌回來吃,不用著急下廚。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既然閑來無事,又有沛湘牽頭攛掇著,朱斂就躺在藤椅上,就順著她的話題隨口說了些解悶的話語。
「修行從來不只是山上事,從來就是你我身邊事。」
「男女之間,結為夫婦,是緣,無非是分出個孽緣和善緣。頭等孽緣,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糾纏不休並不分開,長久心懷怨懟而終,還會延續至下輩子。中等孽緣,雙方將就過日子,總不滿意,覺得相互虧欠,那麼貧寒富貴,不管有錢沒錢,日子總是不快樂的。稍輕幾分的孽緣,中途不歡而散,雙方之間倒是沒有太多怨恨心,緣淺,緣盡使然。」
「唯有善緣,相互成就,白頭偕老。那麼所謂修行,不過是將心比心,將孽緣轉為善緣,將此生善緣延續為下輩子的善緣,那麼不管下輩子是以何種身份重逢,便會如見故人,心生歡喜。所以夫婦之間,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過得好,起先是孽緣,那就解孽緣,結善緣,本是善緣,就更簡單了,無非是續善緣。」
沛湘嫣然笑
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愛和夫婦關係啊?」
朱斂雙手疊放在腹部,右手輕輕拍打左手背,緩緩道:「父母子女之間,是債。子女們來此世間,與父母或討債,或還債。」
「若是子女為討債而來,那麼做父母的,就要趕緊還債,越早還清越好。所以你會發現這世上,有些長輩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實門戶,偏偏就會出現個不可理喻的敗家子。若是子女此生為還債而來,為人父母者,也當珍惜,不可揮霍。」
「所以你也會看到一些門戶,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語刻薄、行事自私,當子女的,總是過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還是願意盡孝道。」
「當然也有些子女,能夠讓一個原本貧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髮,這就是他們的還債了。」
「你以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婦,他們當真知道如何為人父母嗎?其實是一開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頭一遭的事情,當爹做娘的,要麼未曾做好準備,要麼根本不知如何作為,總是有些糊塗的,於是我們足不出戶,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為之哭、可以為之笑的悲歡離合。」
單獨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武夫鍾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該怎麼辦才好?」
道理總得有個落腳地,不然曉得了一籮筐的大道理,除了背著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麼用處。
朱斂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於人於己,都多些耐心,與身邊親近人,要敢認幾個錯,肯說幾聲對不起。」
「尤其是沒有害人之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緒,不要給人、尤其是親近人那種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沒理,到頭來就太吃虧了。」
「有個說法,形容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怒氣,叫無名之火,名稱的名,其實也可以形容為無明之火,明亮的明。想來一個人所有的委屈,點點滴滴積攢而來,只會積少成多,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都轉為很難自知的情緒了,自以為無所謂了,哪能呢,那麼是紙包不住火的。這種不自知,大概就叫無明。」
「當我們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夠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麼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善心。」
「我們人啊,過日子,可不能總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處屋檐下,所有發泄出來的惱火,都是有溫度的。只要讓旁人知曉,不要憋在心裡,當然,也不要燙傷別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同時一定要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先別管雙方的對錯,各自有無道理。」
「這裡邊有個小小的訣竅,就是別跟子女之外的親近之人去就事論事,當然,對孩子,家教,立規矩,一定要沒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該如此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門在外,見著長輩就得打聲招呼,做錯事得為了那件錯事本身去跟人認錯,而不是什麼你這麼做了,對方會不高興,或是爹娘不高興了,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為認錯。」
高君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朱先生,我有個問題,『就事論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
《獨步成仙》
「所以說是個訣竅嘛,如果誰都知道,就沒什麼好說道的了。」
朱斂笑了起來,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有的和緩語氣,輕柔說道:「當一件事需要我們去質疑、否定身邊家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帶著情緒的,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有用嗎?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吵著吵著,自說自話,吵到最後,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開始翻舊賬,為自己的對,找種種理由,或是用某個對,否定對方的對,如此一來,我們當真可以『就事論事』嗎?」
「男人都喜歡講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個男人,如果始終想不明白,女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情緒,本身就是一個道理,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
「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有個勝負,雙方如此久處,自然而然,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們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誤會,可能都來自三個字,『我覺得』。」
高君思量片刻,輕輕點頭。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聽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邊,豎起大拇指,大聲讚歎道:「朱先生,通達啊!」
朱斂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謝狗使勁點頭,朱先生說得都好,這句話,這個道理,說得最好。
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那麼身邊的這個老廚子,朱斂得佔一半的功勞!
朱斂又說道:「人人都是個懶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或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語句,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鬆的道理,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感不適,做起來更難受的道理。」
「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聽了我這麼多絮叨,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有理,聽進去了,然後就記住這個忘了其餘,還不如不聽,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謝狗尷尬一笑。
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
剛剛返回院內的小陌會心一笑。
朱斂不客氣道:「小陌啊,你笑什麼,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兩不偏幫,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斂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溫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
朱斂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個道理來支撐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字的加法,那麼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錯的。
回過神,朱斂笑道:「山外事不去說了,在咱們落魄山上,就一點,盡量是誰都不受委屈,當然很難做到了,那就爭取誰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願開口與人說的委屈,來自得不到身邊人的回應,種種期許、憧憬、願望之心聲,在心中如擂鼓,響徹自己天地間。心外卻啞然,永遠寂靜無聲,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身邊還是無人聽見,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一直沉默下去,直到變成一個啞巴。
朱斂輕聲道:「先別管有理沒理,對錯是非,一定要願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為什麼要說某句話,為什麼要做某件事,直白無誤告訴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你覺得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陳靈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
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時間,肯定就是委屈萬分,只覺得為什麼自家老爺不在身邊,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須得訴苦!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在那個大瀆入海口的緊要關頭,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陳平安罵一頓,挨訓之後,該咋咋的,只要不被趕下山去,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業,是走了狗屎運。
甚至一些相對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物,在做了
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陳平安曾經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託付魏檗轉交。
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內容,「暖樹親啟、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
當年她們收到信後,在竹樓那邊,三顆小腦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覆閱讀了三遍書信內容。
朱斂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著起身,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已經熟門熟路了。
眾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幫忙收拾過碗筷,各自返回住處。
熱鬧過後,朱斂獨處,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語,「陸沉,以為然?」
牆頭那邊,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沉,笑吟吟道:「有個小問題,有些道理,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
「你要是這麼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了。」
朱斂轉頭朝地上呸了一聲,「漆園道樹枝頭,花賊玉腰奴!」
陸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罵自己作甚。」
陸沉一個蹦跳,落在院內地上,徑直走向那張藤椅,學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懶洋洋道:「一別多年,聊幾句?」
朱斂坐在台階上,雙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麼?」
陸沉面帶微笑,閉上眼睛。
朱斂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夜色中,人間好像有數以億計的眾生夢想,如一盞盞燈籠密集攢簇,五彩繽紛,冉冉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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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藤椅上,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輕輕搖晃蒲扇。
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
老秀才笑問道:「寧吉,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聽得懂嗎?」
寧吉搖搖頭,赧顏道:「祖師爺,幾乎都聽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沒事沒事,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給你解釋解釋。」
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粗淺易懂的言語,與寧吉詳細解釋了一遍。
寧吉將先後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開口詢問,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
老人聽著聽著,就再次睡熟過去,鼾聲輕微。
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去灶房那邊打地鋪了。
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
學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們跳方格子的痕迹。
大概童年,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方格內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