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擠一擠了。
陳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陳靈均中間,陳清流和辛濟安坐一條長凳,荊蒿和白登,可憐銀鹿不明就裡,竟然能夠獨佔一條凳子。
銀鹿雖然渾身不自在,可總不能強拉著誰坐在自己身邊,只看得出那位道號躁君的白衣青年,是個滿身龍氣的玉璞境劍仙,其餘荊蒿,尤其是那倆後到的落魄山客人,銀鹿可就看不出深淺了,既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銀鹿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看出了銀鹿的尷尬處境,鄭大風雙手托盤,拉著道士仙尉入座,銀鹿還算有點眼力勁,趕忙挪到長凳邊緣,讓那頭別木簪、道士裝束的看門人坐在中間,小米粒用眼神詢問好人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開始忙活起來,鄭大風將盤子推向小米粒,她就從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盤內,再打開棉布挎包,把兩包油紙包好的小魚乾倒入瓷盤,然後鄭大風再將盤子放在桌子中間,方便大家都伸手夠得著。
別說是浩然天下,整個人間,敢這麼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經把謝狗勸走,準確說來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萬別覺得白景只會虛張聲勢,真要打起來,可就真打了。
陳平安與辛濟安笑道:「美芹先生,我們先在這邊喝茶,等會兒上山喝酒,地方就寬敞了。」
辛濟安端起茶碗,笑道:「沒事,這就很自在。」
習慣了戎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濟安向來沒有荊蒿之流的仙師做派。
荊蒿一聽那個「美芹先生」的稱呼,剛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間心弦緊繃起來。
要說浩然字、號「美芹」的讀書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但是一個能夠與陳仙君結伴遊歷落魄山的「美芹先生」,還能是誰?!
辛濟安看了眼已經猜出自己身份的荊蒿,微笑道:「來時路上,好友還跟我聊起青宮山的歸屬一事,我是不以為然的。當然,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無從置喙。」
陳平安會心一笑。
記得文廟曾有聖賢如此評價辛濟安,言語中有褒有貶。
帥才,橫掃萬空,只是肆意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他半點不是。
簡單來說,就是他在領兵打仗治國平天下的時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陳靈均的心思就沒在那個氣態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著跟陳濁流擠眉弄眼呢,好哥們,咱倆以茶代酒,走一個走一個。
陳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飲酒水的氣勢,陳靈均一飲而盡,抹抹嘴,啊了一聲,痛快痛快。
辛濟安捻起溪魚乾,細嚼慢咽,點點頭,「好滋味。」
小米粒撓撓臉,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盤子其餘幾種溪魚乾,「美芹先生,還有趴地虎,黃辣丁,都蠻好吃的。」
辛濟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捻起兩條溪魚乾,「好的,我都嘗嘗看。」
小米粒也跟著眯眼而笑。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辛濟安點頭道:「聽濁流說了,很好,這才是山上該有的氣象。個人之見。」
先前陳清流專門提醒過辛濟安,如今身份是個北俱蘆洲的寒酸書生,叫陳濁流,到了落魄山,可別在景清道友那邊漏了馬腳。
荊蒿眼角餘光發現那個一直咧嘴笑的陳靈均,愈發吃不準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讀書少,心大,還是知道了,也不在乎?畢竟這個青衣小童,在這短短几天之內,帶給荊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個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陳靈均搞迷糊。
陳清流笑眯眯道:「景清,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個姓辛的朋友,以後幫你引薦引薦。」
早就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的陳靈均一臉茫然,「啊?」
他娘的,我們喝過那麼多頓酒,聊了那麼多有的沒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說自己記得,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陳清流抬了抬袖子,雙指併攏,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號一般,笑道:「杯,汝來前!」
「早這麼說不就整明白了嘛。記得,怎麼不記得!」
陳靈均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起來,朝那個美芹先生豎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這個!」
也就是坐的遠,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濟安笑道:「喝高了,別當真。」
陳靈均捧腹大笑,抬起一隻手,作推門狀,樂不可支,「陳老哥還說了,你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邊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濟安啞然失笑。
結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爺一巴掌。
陳靈均悻悻然,立即收斂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話你,我這個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別介意,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輕聲提醒道:「景清景清,你還沒喝酒呢。」
陳靈均學自家老爺唉了一聲,「你這就不懂了,江湖兒郎,萍水相逢,一見如故,如飲醇酒。」
小米粒不願意當眾反駁景清什麼,只是偷偷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雙手端起白碗,低頭喝茶。
陳靈均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趕忙改口,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小米粒,回頭我幫你找十個謎語。」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低頭。
辛濟安看了眼那個只是自顧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荊蒿長久無言,老修士這輩子參加過數以千計的典禮宴會,真沒碰到過如此兒戲的「酒局」。
桌對面,就是斬龍之人,白登如臨大敵到了極點,直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與一位「人間有蛟龍處斬蛟龍」的仇家,同桌喝茶,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銀鹿,更不清楚,他這個曾經仙簪城的副城主,身邊坐著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遺落人間的道簪主人。
喝過茶,就分成了兩撥人。
陳平安和小米粒,負責帶著辛濟安繞路上山,去祖山集靈峰隨便走走看看,至於陳清流就跟著陳靈均就近上霽色峰喝酒去了。
一個白髮童子始終沒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門口那邊,掏出了一本冊子,開始記錄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師堂所在集靈峰的山路上。
辛濟安主動說道:「這次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嶽山君,不是亞聖、文聖,也不是文廟教主、學宮祭酒他們住持典禮,而是由至聖先師的五位弟子出面,他們如今的姿態,跟你當下,有點類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蠻荒天下那邊現身,他是至聖先師毫不掩飾自己偏心的一位愛徒。還有天外那位,聽陳清流說你先前跟隨禮聖去阻攔蠻荒天下,你們可能已經見過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遠古書生們的賬房先生,治學艱深之外,還負責管錢和掙錢。」
陳平安恍然,點點頭,「只是打過照面,當時晚輩沒能認出那位聖賢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曉對方的身份,用陳靈均的酒桌行話,就是高低得整幾句。
先前蠻荒大地之上,靈氣稀薄之地,有兩人相鄰結茅而居。
離開道場之前,大髯漢子找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穿上儒衫,正冠仗劍。
辛濟安則歸攏好三千首破陣子,從牆上摘下一把長劍,與好友聯袂趕赴蠻荒腹地。
陳平安笑問道:「美芹先生,稍後喝過酒,晚輩能否與你討要一幅字帖。」
辛濟安搖頭道:「陳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靈峰祖師堂外的白玉廣場,山河如畫,辛濟安憑欄遠眺壯闊景象。
小米粒發現好人山主好像在等著什麼,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點失望的樣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斗詩詞?
呵,魏山君說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詩,是一絕!
他們沿著山路去往霽色峰,陳平安沒好意思帶著辛濟安去自己的竹樓「書房」,朱斂出面,幫著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風過庭院,檐下鐵馬,似錚錚作嘶鳴聲。
先前說是不喝酒的辛濟安,在系著圍裙的老廚子端上幾盤下酒菜後,就板著臉來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釀,市井土燒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個微醺,辛濟安笑問道:「那幅字帖的內容,是從故紙堆里翻檢舊詞,還是即興作新詞?」
陳平安有點難為情。
這不是覺著舊詞新詞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張空白宣紙的小事。
辛濟安畢竟還不熟悉酒鋪二掌柜的脾性,自顧自說道:「那就舊詞好了。」
陳平安笑道:「一句話即可。」
辛濟安疑惑道:「哪句話?」
陳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個一手持杯一手擰腕的手勢,如謎語,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曉得謎底了,立即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寫下一句話,就六個字!」
詞中之龍辛濟安。
實在是寫過太多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詞,既可豪邁也可婉約。
小米粒潤了潤嗓子,挺直腰桿大聲給出那個謎底:「醉里挑燈看劍!」
辛濟安沉默片刻,笑道:「那就勞煩朱先生再炒倆菜,多拿兩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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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均神采煥發,帶著新舊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機會難得。
登山之前,與鄭大風心聲言語幾句,勞煩他去跟魏山君說幾句好話,求幾壇仙家酒釀,名氣越大越好,價格貴不貴的無所謂,反正他可以花錢跟山君府那邊購買。大風兄弟平時不靠譜,關鍵時刻還是很牢靠的,點頭答應下來,說等會兒他挑著擔子親自給陳大爺送過去,保證都是好酒,必須是披雲山禮制司那邊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釀。
也就是有朋友在場,不然陳靈均非得給咱們大風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陳靈均因為見著了陳濁流,實在開心,時不時拍
一拍陳濁流的袖子,嘖嘖,這腱子肉,怪結實,大風兄弟說得妙,年輕伙子火力壯,屁股可以烙大餅啊。
就是不曉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陳老哥,如今找著媳婦沒,估計不太可能,兜里沒錢,腰桿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騙騙那些喜歡才子佳人的小姑娘還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樣長成周首席和米劍仙那樣的?至於老廚子這樣的,磕磣,打光棍,實屬正常。
雖說都是朋友,可在陳靈均內心深處,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遠近。
陳濁流跟賈老哥,白忙,御江那位水神兄弟,濟瀆龍亭侯李源等人,他們是都是陳靈均心中的頭等摯友。
至於荊老前輩和白登道友,畢竟剛剛認識,還得看桌上怎麼個喝酒,桌外日久見人心,不管怎麼說,朋友總是越喝越有。
陳清流斜眼那個走在陳靈均右手邊的荊蒿,以心聲微笑道:「又見面了。」
這個荊蒿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主動來這邊拜會陳靈均。
荊蒿絲毫不敢泄露自己與陳仙君的山上淵源,只得以心聲答道:「晚輩不曾想能夠在這邊再遇陳仙君,喜上加喜。」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怎麼看這廝怎麼不順眼,就開始在荊蒿的傷口上撒鹽,「在左右那邊認慫也就罷了,他陳平安如今就只是一個十境的小元嬰,跟你一個飛升境修士橫啥橫,還敬而遠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氣恁大,你能忍?」
荊蒿欲言又止。
很想說句實誠話,前輩,我可以的。
劍開托月山,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城頭刻字者。
別說跌境為元嬰,就是陳平安完全沒了修為,我荊蒿在人家地盤,聽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算得了什麼。
陳清流嗤笑一聲,「不過是身邊多出兩個妖族出身的飛升境劍修,到底在怕什麼?你又沒主動挑釁落魄山,難道他們還敢一劍砍死你,真當文廟的規矩是擺設?怎麼,山上趴窩久了,修得一門烏龜法,能縮頭之時且縮頭?」
荊蒿默不作聲。
怕就怕自己開口,稍微說句硬氣話,結果陳仙君轉頭就把自己賣了,那麼今天就真不用離開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現在被陳仙君一語道破天機,荊蒿就是道心一顫,果然是兩位飛升境,劍修!
關鍵他們還是蠻荒妖族出身。
需知蠻荒的飛升境大妖,與其餘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絕對不能一般看待的,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荊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虧得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機會。
無法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卻能夠到落魄山中喝杯酒,這要是傳出去,青宮山的名聲,可以挽回不少吧。
陳靈均察覺到陳濁流跟荊蒿的臉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們是在聊啥?」
陳清流笑呵呵道:「斗膽跟荊老仙師隨便攀扯幾句,就怕有哪裡說得不對的地方,不小心觸動前輩的逆鱗,就要與我動怒了。」
荊蒿是有苦自知卻難言。
只有被蒙在鼓裡的陳靈均還在那邊打圓場,苦口婆心勸說道:「別這樣,都是朋友。咱們還沒上桌開喝呢,你就說這種傷感情的話啦?這樣不好,聽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開了聊,酒桌上邊無輩分。」
青衣小童同時以心聲提醒陳濁流,「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說了荊老仙師的身份背景嗎?你這點境界修為,就別在荊蒿這種前輩跟前說啥直言了,這些飛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氣,聽我的,你說話別那麼沖。」
陳清流以心聲說道:「我還以為有了荊蒿這種山巔大修士當朋友,就忘了我這種拉出去喝酒都嫌丟人現眼的舊友了。」
陳靈均最受不了這個,有點惱火,一瞪眼,心聲道:「咋個好賴不分,就你屁話多!等會兒我先自罰三碗,你記得跟上!」
猶豫片刻,陳靈均還是擔心陳濁流這傢伙脾氣臭,喜歡書生意氣,管不住嘴,容易吃虧。
「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曉得的,你這傢伙,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兒,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矯情的事情,什麼要不要我幫個忙,幫你在北嶽地界安排個譜牒身份啥的落腳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說神仙錢,都是身外物,咱哥們分開後,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說好,我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你,另外那份得給同樣是好兄弟的白忙留著,誰讓我朋友不多,兜里沒幾個錢還喜歡充大爺的,更是只有你們倆了。」
「別嫌我話多,更別不好意思,咱倆誰跟誰,鐵打的患難交情就擺在那裡,所以你要是碰到難事了,兩份錢,就都給你,白忙那份,我再重頭攢錢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顆雪花錢。要是錢不夠,我就跟人借去,說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這邊,甭管跟誰,管誰借錢都是一句話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雲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歡舉辦夜遊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沒有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哥們,你自己說說看,既然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錢什麼的,算個事兒?肯定屁事不算啊。」
「還有,我只是說如果啊,遇到花錢都無法解決的事兒,你今天也別跟我藏著掖著,犯不著,瞧不起我呢,發句話,我就陪著你離開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蘆洲都無妨,我在那邊地界兒,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個個都頂事兒,以前是覺得你這傢伙心氣高,再窮也還是讀書人,骨子裡清高嘛,未必喜歡聽這些,所以才不樂意跟你顯擺這些一說出口就賊能嚇唬人的香火情。」
說到這裡,陳靈均輕輕拍了拍身邊好友的胳膊,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曉得跟人求情,關係再好,心裡邊還是會不好受。可能恰恰關係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沒事,等會兒到了酒桌,咱哥倆好好喝。」
陳靈均覺得自己又不是個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難了,以陳濁流這個窮光蛋的犟脾氣,絕對不會千里迢迢,跨洲趕來落魄山這邊見自己。
不管別人是如何,反正陳靈均一向覺得天底下最為難的事情,就是跟朋友開口幫個忙,會讓朋友覺得為難。
陳清流笑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
陳靈均一巴掌拍掉這傢伙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動了,你倒好,沒大沒小,找喝呢你。」
「咋個不感動,老哥我也很感動啊。」
「哈,那就給兄弟哭一個,趕緊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白登,這會兒雙腿打擺子,這個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麼寫的嗎?
陳清流察覺到心聲流轉,轉頭微笑道:「小傢伙,就這麼想見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滿頭汗水,啞口無言。
身為龍子龍孫,卻要跟一位斬龍之人同桌喝酒。
不該出山的,果然是不該出山走這一趟山外的。
推開宅子從不上鎖的大門,陳靈均領著幾個朋友在正廳酒桌落座,很快鄭大風就挑來了一擔酒水,身邊還跟著個拎糕點食盒、水果竹籃的粉裙女童。
陳暖樹與眾人施了個萬福,將糕點和水果放在桌上,說道:「仙師們稍等片刻,下酒菜,馬上送過來。」
陳靈均滿臉尷尬。
陳暖樹看了眼陳靈均,柔聲道:「好好待客。」
陳靈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勁點頭。
落魄山上,除了老廚子,其實陳暖樹的廚藝也不差,何況她還跟老廚子學了幾手拿手菜。
手腳伶俐的陳暖樹去了自己宅子灶房,很快就給這邊拎來一隻大食盒,七八樣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離開宅子,她輕輕關上大門。
很快裡邊就開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門震天響,看樣子是與朋友們划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陳靈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鄭大風在外邊等著,笑問道:「不生氣?」
陳暖樹輕輕搖頭,笑道:「他難得忙正事,怎麼會生氣。」
鄭大風開始告刁狀了,「聽說在山下,小鎮那邊,陳靈均喝了好幾頓早酒。」
陳暖樹一挑眉頭,咬了咬嘴唇,「懶得管他!」
酒桌那邊,自罰三碗過後,陳靈均果然已經站在凳子上,雙手晃動,「兄弟跟我心連心啊。」
陳清流跟著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動腦筋啊。」
「我怕兄弟過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酒話,荊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邊乾瞪眼。
陳靈均跟陳清流開始用小鎮方言划拳,哥倆好,五魁首,六六順……
青衫陳仙君,茫然四顧書劍皆不成,且將百千萬事,付於兩三杯。
悠悠三千載,一劍橫空,飛過浩渺洞庭,再過古蜀萬青山,又來此地,不為斬蛟龍,只與摯友求一飽醉,酒戰分高下!
————
禺州與洪州接壤的邊境,在一條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輛裝飾樸素的馬車,並不顯眼,
居中一輛馬車,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並肩坐在車廂內,她時不時掀起車簾,欣賞著外邊的沿途風景。
最後邊那輛馬車裡邊,坐著隨駕的刑部侍郎趙繇,以及半路趕來的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李寶箴,從四品。
一個是炙手可熱的京官,一個位於官場邊緣的地方官。
李寶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著趕路。」
趙繇微笑道:「還是要感謝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對,我們才可以不用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李寶箴嘖嘖出聲。
趙繇一笑置之,雖然雙方關係親近,官場客套話還是要說幾句的。
他們是實打實的舊識,都是槐黃縣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子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最少雙方是不差輩分的。
這些年,趙繇跟李寶箴一直有書信往來。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聽說京城內大朝會,由袁正定牽頭,建議遷都?」
如果大驪當真遷都至現在的陪都洛京,對如今身在蠻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
抽薪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是大驪朝廷英靈出身的夏繁,還有佐官吳觀棋,後者曾經掌管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報搜集和整理,與負責東南部諜報的李寶箴,屬於品秩高低、權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驪宋氏,公認有三座官場,京城和地方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靈組成第二座官場,而第三座官場,就是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禺州織造局、洪州採伐院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機構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當之無愧的天子眼目。
當然,採伐院林正誠,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趙繇看了眼李寶箴,笑著不搭話。
李寶箴後腦勺靠著車壁,伸手指了指趙繇,「你這傢伙,從小就喜歡肚子里說話。」
要論官運亨通,從四品官身的李寶箴,自然遠遠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為刑部侍郎的同鄉趙繇了。
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不談修行當山上神仙,要說當官當得最大的,還是趙繇。
但是如果只說禺州境內,官最大的,當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將軍,他們倆都管不著織造局和李寶箴,但是李寶箴和織造局,卻能讓軍政兩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穩。
因為禺州是一處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所以身為禺州將軍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軍務。
曹茂這會兒就沒資格坐車,只能跟著一撥隨軍修士,在前邊騎馬開道。
而李寶箴去禺州織造局赴任時,李寶箴帶了兩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後邊騎馬,遙遙跟著車隊。
皇后娘娘小聲問道:「余瑜那邊?」
宋和笑著輕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這個家族長輩,只是看著缺根筋,說話不著調,雖然年紀不大,實則聰明得很,否則她如何成為地支修士的幕後軍師?」
為首那輛馬車內,一婦人一少女,相對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婦人手上的珠釧。
貴為一國太后的婦人,氣態雍容,對此不以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釧,笑問道:「認得?」
少女搖搖頭,說了句怪話,「必須假裝不認識,就算沒見過了。」
南簪很清楚這個小姑娘的性格,瞧著大大咧咧,實則焉兒壞著呢,便繼續問道:「余氏家藏沒有這樣的東西,咱們大驪的乙字寶庫裡邊也沒有?」
上柱國余氏,在大驪官場不顯山不露水,名義上只是管著地方官營絲綢、茶務,家族歷史上,既無名相,也無名將。
不過撇開第一檔的袁曹關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論底蘊和里子,余氏其實跟天水趙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風丘氏和鄱陽馬氏反而不如余氏,不過這些內幕,就真的只是內幕了,沒幾個大驪官員敢說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脈絡和深淺。
至於大驪朝廷的乙字寶庫,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便是婦人這般的身份,別說進去,找人問詢都是犯禁的事情。
余瑜臉色複雜,使勁搖頭,「沒法子啊,崔國師敲打過我們幾個,誰都不允許使用此物,不然就連這一世的記憶都被抹掉,變成個白痴。聽袁化境說,早些時候有個不聽勸的可憐蛋,屬於地支一脈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輩呢,就因為私底下找尋到了一顆珠子,然後就被崔國師親自收拾了,下場很慘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我屬於補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計還在家學女紅刺繡哩。」
南簪假裝頭回聽說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頂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會去真武山或是風雪廟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們大驪的國師位置,已經空懸數年之久,你不用這麼緊張,何況崔國師對你們幾個,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聲嘆氣,可憐兮兮道:「官場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當然也懂,可問題在於崔國師不在了,他還有個衣錦還鄉的隱官師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被那個隱官大人在京城,給往死里教訓了幾頓,一個個被他收拾得可慘可慘了,慘不忍睹,如今我們都有心理陰影了!」
南簪瞬間臉色微白,倒不是余瑜的言語,大逆不道,犯了什麼官場忌諱,而是現在婦人一聽到那個隱官的稱呼,她就頭疼。
余瑜見狀不妙,立即乖乖閉嘴。
南簪下意識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珠串,臉色陰晴不定。
余瑜知道陳平安曾經走入皇宮,只是發生了什麼,哪怕她是地支一脈修士,依舊不得而知。
能夠假裝不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就是一門學問。
上次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入宮,去跟大驪太后南簪見面,是為了跟「陸絳」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當時婦人手上戴著這串山上秘制的手釧,每一顆珠子都是價值連城的「靈犀珠」。而這種寶珠,因為能夠讓人記起前世回憶,一顆即一世,練氣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訣,摩挲此珠,收斂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靈犀一點通,跨越光陰禁制,身若彩鳳雙飛翼,心神翩躚於一部記錄前世畫卷的光陰畫冊當中,前世記憶深刻的場景,那一頁畫卷就會五彩繽紛,與真相無異,某些記憶淺淡的人事,一頁畫卷色彩隨之淡化,記憶模糊的,畫面枯墨淡筆,只剩下個輪廓。
南簪幽幽嘆息一聲,擠出一個笑臉,只是一想到這趟離京,極有可能,要碰到那個得勢便猖狂的泥瓶巷賤種,她就又臉色陰沉下去。
幾乎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都會常備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為的就是能夠將一些兵解離世的祖師爺,不惜大海撈針,從茫茫世俗紅塵中找到這一世,再將其接回山上,重續道緣,若是可以記起前世記憶,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桐葉宗的於心,都是這種情況。
所以靈犀珠一向是有價無市的珍稀存在,一經現世,都是修士必須爭奪的,不惜一擲千金,開出天價,或者乾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這種山上寶物,不管誰留在手上,都屬於有備無患,絕對不會沒有用武之地。因為那些自家寶庫無此物的仙府,不管是無緣,還是沒錢,遇到急需一顆靈犀珠幫助某位「祖師」開竅的時候,就得跟有靈犀珠的門派去求了,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釧,串起的靈犀珠,有十二顆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幾顆,其餘絕大多數蘊藏記憶的寶珠,先前都被陳平安身邊那個道號「陌生」的扈從,以凌厲劍光消磨殆盡,淪為……廢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準一事,似乎其中兩顆靈犀珠,雖然同樣寶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個「陌生」施展了一種劍術禁制?
憑藉一顆寶珠,記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對刻骨銘心、記憶清晰的畫卷,如果上輩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過的修行關隘,在靈犀珠的幫助下,自然不會忘卻,所以此舉才能夠成為一條沒有後遺症的登山捷徑。
那個這些年給大驪太后駕車的老車夫,以心聲提醒道:「得小心元嬰境瓶頸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個姓陳的,你這輩子就別想著躋身玉璞境了。」
老車夫的真實身份,是遠古神靈,雷部斬勘司主官。
老人繼續說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謝過前輩提醒。」
老人說道:「沒啥,是一本神魔志怪上邊寫的句子,瞧見了,覺得有幾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暢銷的,價格還便宜,銷量不比陳憑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遊記差。」
南簪忍住罵人的衝動。
余瑜又變成那個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樣。
南簪察覺到車廂內的凝重氛圍,收拾好複雜心緒,看似漫不經心問道:「余瑜,你們都是從乙字秘庫裡邊,找尋合適的寶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些有無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憑藉軍功,可以與刑部換取等價的寶物,刑部官員都是從各色天材地寶堆積成山、品秩卻相對低一籌的丙字寶庫挑選?」
照理說,肯定還有一個更為深藏不露的「甲」字型檔。
余瑜神色玩味,看著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當我沒問。」
余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這件事,倒是沒什麼不可以說的,不犯忌諱。崔國師曾經跟我說啦,如果以後有人當面問起,就告訴她答案。」
南簪臉色慘白無色,虧得婦人本就肌膚白皙,才不是那麼顯眼。
余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婦人,然後給出那個答案,「大驪王朝的甲字型檔,是我,是你,是我們,是所有的地支一脈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驪宋氏宗室成員,是所有山上的譜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靈,更是……」
停頓片刻,小姑娘眼神堅毅,沉聲道:「更是詳細記錄大驪王朝戶口版籍的每一本黃冊,每一個大驪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詳細記錄地籍的每一本魚鱗冊,每一寸大驪山河國土。」
南簪默然。
余瑜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少女開始閉目養神。
哈哈,只是學國師崔瀺說話而已,就累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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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雲山,松蔭濃郁的讀書處,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極重的冊子,單手托腮,以拇指輕輕敲擊耳邊的那枚金色耳環,在猶豫神號自擬一事。
落魄山的藩屬山頭之一,拜劍台,小陌稍稍放心幾分,謝狗正在和那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與被她們奉為盟主的郭竹酒,竊竊私語,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於山門口被挑釁一事,謝狗已經完全拋之腦後,沒事人一樣。小陌內心微動,移步離去。
大驪京城,一個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紀輕輕的五島派掌門,打算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據說報上他名號就不用花錢的仙家客棧落腳,再去人云亦云樓外的小巷,找一對叫劉袈和趙端明的師徒。
老廚子宅子那邊,喝過酒,搖搖晃晃的陳平安只帶著小陌,悄然離開落魄山,來到小鎮的泥瓶巷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