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里,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瞭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裡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於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灶,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覆強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並無灰塵,再去窗檯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凈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覆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後推移,越有後勁。」
綉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聖一脈並無關係就是了。
余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麼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麼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杆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沉雙手撐在欄杆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沉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餘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沉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麼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裡這裡。」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麼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划了幾下,最後作出搖晃簽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么?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後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遊學路上,你到底是怎麼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自己怎麼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麼關係?
朱鹿臉色陰沉。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禦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於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於閑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於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沉背靠著欄杆,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遊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遊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願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於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後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遊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鬱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彷彿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瘮得慌,毛骨悚然。
陸沉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綳著臉色,搖搖頭。
陸沉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沉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於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聖,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裡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沉豎起併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沉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閑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雲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裡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聖,後有掌教陸沉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複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沉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於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後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沉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里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聖一起遊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眾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後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覆權衡,天人交戰,最後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聖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里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後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麼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麼點,小胳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願,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聖賢書上,一定有這麼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沉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後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後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沉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杆,抬頭望向遠處。
什麼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沉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沉抬起一隻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願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願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沉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後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沉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麼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余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余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後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牆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願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說都這樣了,怎麼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麼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聖賢道理,關係熟了之後,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愣,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傢伙,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閑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余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捻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後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隻白碗砸向牆壁,她又頹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愣愣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兇。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麼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裡,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傢伙,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麼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台,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雲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後乾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餘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係。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髮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閑情雅緻,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後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於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獃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後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係,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台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沉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沉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後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於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沉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裡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里,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裡罵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傢伙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沉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沉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牆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沉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願揣在自己兜里,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麼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麼說,也沒錯。」
陸沉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道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餘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
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里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胆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葯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鍊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鬱。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罵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捻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緻,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里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愣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陞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豎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閑聊。通過言行舉止,儘可能多了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閑,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么。」
剎那之間,滿庭院瀰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捻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愣愣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巋然不動,只是罵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吁吁,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污,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沖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沉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茅數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為閏月峰太過高聳入雲的緣故,山腳那條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凈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台的傢伙,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沉,小名昵稱六兒。
跟陸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麼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願傷及無辜有關係。
《種菜骷髏的異域開荒》
對於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鬍,邋裡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裡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鍊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麼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
至於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沉的說法,總有那麼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嘆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台一手牽陸沉,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餘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遊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台,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夥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闆娘自居,誰喊她老闆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麼一路閑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台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台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台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後專心制墨。
陸台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後,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台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覆搗練煙料團。
陸台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台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陸台抬?徘崆岵Χ翹跬涼罰奧匠粒疸蹲帕耍轄舾量嘈執蟶瀉簟!?/p>
土狗悶悶出聲。山上伙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採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麼。
在那之後,陸台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台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併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台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傢伙就一個後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陸台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台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台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傢伙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台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鬨,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後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台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後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台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沉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台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麼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台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台在崖畔並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台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餘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後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並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台身邊,「哪裡哪裡。」
陸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岳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台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傢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於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遊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台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台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麼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台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後,就得答應他陸台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捨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麼小事。
陸台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礴,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後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台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後,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
先別生氣,在道祖散道之後,青冥天下,還有一場變天,你躲不掉的,與其等,不如爭先。」
辛苦問道:「你跟陸台是事先約好的?」
張風海搖頭道:「頭回見。」
陸台扯開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鑒!」
辛苦冷笑道:「如果沒有記錯,道祖親口說我有三寶持而寶之,在慈在儉,在不敢為天下先。」
張風海沉默片刻,「你這個人腦子有點不靈光。」
陸台跳腳怒道:「張宗主你放肆,不許這麼說我家辛苦兄!」
張風海笑道:「不過你的脾氣是真好,這都能忍他這麼久。」
陸台趴在窗檯那邊,解釋道:「我們張宗主的意思呢,不複雜,是說他已經脫離白玉京了,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兩說呢。然後就是道祖說的金科玉律,擱在青冥天下,誰都適用,都得聽,不服氣也得忍著,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麼都半點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獨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來這裡,張宗主是一樣的理由,不過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著有個闊氣的待客處,以後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張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讓他覺得不對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軌。」
呂碧霞深呼吸一口氣。
師行轅更是道心不穩。
如果不是那個傢伙道破天機,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張風海到底想要做什麼。
山頂唯有松濤陣陣如潮水。
還是那個傢伙打破沉默,「張宗主,畢竟是道祖歇腳處,咱們還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可以喊上呂姐姐一起去弱水撈石頭。」
聽到這番混不吝言語,呂碧霞和師行轅,還有袁瀅,幾乎同時鬆了口氣。
辛苦說道:「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此事。」
張風海點頭道:「可以。」
其實是同樣一句話,兩個意思了。
先前是說等張風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現在辛苦的意思,則是你如果能夠躋身十四境,就有資格在此閏月峰,開宗立派。
陸台搓手道:「好,談攏了就好,得慶祝慶祝,不如我們殺狗吃肉吧,大冬天燉狗肉,那滋味……」
袁瀅第一次與陸台有不同意見,瞪眼道:「陸台!」
陸台笑容燦爛道:「就是看你們一個個這麼悶,開個玩笑,解解悶,看把你緊張的。」
之後兩撥人就算在這邊住下了。
有陸台在,雙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處最近月。
這天夜幕中,陸台拉上辛苦,眾人很隨意挑選一塊石頭坐在上邊,各自喝酒,在陸台的帶領下,開始展望未來。
莫名其妙就湊一堆的六個人,按照先後順序,辛苦。陸台,袁瀅。張風海。呂碧霞,師行轅。
一座暫時還沒有宗門名稱的山頭,一個純粹武夫,五個練氣士。
按照陸台的設想,宗主必須是張風海,掌律祖師呂碧霞,負責管錢的,是師行轅。
首席供奉,本該是辛苦。但是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絕了。
於是陸沉就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了。袁瀅就順勢成了次席供奉。
「我們這座宗門,有十個人,足夠了。再多就是養廢物了。師姐姐,你瞪我幹嘛,又沒說你。」
師行轅無奈道:「我都沒看你,瞎說什麼。」
她確實沒覺得陸台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那就是我誤會師姐姐了。」
陸台哦了一聲,「我們這座宗門,以後最多最多,總計十一個人。然後每過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補一人。」
「躋身了天下十人、候補十人之列,可以不動。成為天下前十的純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總有一天,我們這座宗門,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別愣著了,給點掌聲。」
張風海只是高高舉起酒壺。
呂碧霞面帶微笑,這樣啊,確實有點期待了。
師行轅抬頭望向天邊兩輪明月,神采奕奕,看來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瀅使勁鼓掌。
結果陸台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師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膚襯托得愈發黑了。」
師行轅氣笑道:「你總跟我過不去,只知道撿軟柿子拿捏,有本事說呂碧霞啊!」
陸台羞赧道:「這個說法,旖旎了些,容易讓人誤會。」
師行轅嗤笑道:「只會嘴花花的貨色。」
呂碧霞點頭道:「色厲內荏,估摸著沒兩下功夫,就得來句『容我歇一會兒』。」
陸台雙手抱拳,「怕了你們,認輸認輸。」
張風海大笑起來。
辛苦綳著臉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陸台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來聖賢天地之替身。當今豪傑者星宿之顯化。今夜有幸與諸位共飲,不夠不夠,遠遠不夠,相約千年後此月此日再飲,我先醉!」
砰然一聲。
原來是陸台後仰睡去了。
袁瀅尷尬道:「我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驪京城的城頭之上,在一個在此賞景的老人身邊,滿頭霧水趕來此地的荀趣停下腳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見過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點頭致意,笑道:「今天臨時把你喊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剛剛進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較合適。」
老人沒有穿官服,事實上,除了參加朝會,這位正五品官位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麼拘束了。
這屬於大驪官場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個,是最符合既清且貴這個美譽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選司,就是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了,名義上,兩位禮部侍郎可以共同決定大驪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過考核,但真正管具體事情的,其實還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這個顯赫位置,是被稱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聲問道:「師父,此人跟陳先生那邊有關係?」
老人點點頭,伸手指向一個走在街上的外鄉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實不屬於落魄山修士,但是當年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時候,一直把曾掖帶在身邊,是青峽島的隔壁鄰居,靠著運氣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經是五島派的掌門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頭把交椅,所以他這次入京的路線,刑部那邊的諜報,早就送到了我們的祠祭清吏司。因為他跟陳平安有這麼一層關係在,我覺得還是讓你出面,禮部和刑部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異議不大,一次兩次的,就當是形成一個各個衙門默認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異議不大,就還是有異議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個衙署都在照規矩走,不算什麼,誰還沒點私心。」
吳鳶,如今已經是處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正四品。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前些時候出京擔任寶溪郡太守。
諸如此類,朝廷之上和衙門之間,都是要爭一爭吵一吵的,山水官場更不例外。
荀趣問道:「師父,我這就去見曾掌門?」
老人說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會兒?人家才前腳進入京城,你後腳就去攔路,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曾掖,朝廷在盯著他的行蹤?」
荀趣微笑道:「故意這麼說的,弟子好久沒有聽到師父教誨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還只是南薰坊那邊,一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從九品小官,序班,貨真價實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擱在大驪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經轉任兵部武庫司,陞官了,不過此次升遷,倒也不算毫無徵兆,早在鴻臚寺擔任序班的時候,荀趣就能夠兼管著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陳山主進京期間,都是荀趣跟著,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級台階,變成正九品,沒有任何波瀾。
所以荀趣的傳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邊與弟子喝酒的時候,才會打趣一句,陳山主還是不仗義,都不曉得跟吏部打聲招呼,怎麼都該連跳三級的,否則都對不起隱官大人的官威。玩笑歸玩笑,在這位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來,荀趣這個年輕人,是註定要在朝廷諸部、衙署之間不斷流轉的,以鴻臚寺作為起步,未來每個位置都坐不長久,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
當然官位會越來越高。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內幕,其實是國師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陞官圖」。
荀趣的直覺沒有錯,喜歡親自過目諸多「小事」的崔國師,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著他。
荀趣曾經有一句無心之語,說自己是個「留不住錢的窮鬼」,一語中的。
他是神靈轉世。
所以大驪朝廷,會一直「送窮鬼」。所以二甲進士出身的荀趣,才會鴻臚寺這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待那麼久。
老人曾經親口詢問崔國師,當真有用嗎?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雖說用處不大,不過時日久了,還是相當可觀的。
荀趣拱手告辭,老人還是點頭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獨自散步,欣賞大驪京城的繁華景象。
曾掖是好說歹說,才讓馬篤宜不跟著自己一起進京。
馬篤宜就開始找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什麼曾掌門畢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見啊,你又是去大驪王朝的一國首善之地,沒有她幫著掌眼,就你這種口拙嘴笨的,遇到點事情都解釋不清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變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來五島派是大驪朝廷承認、禮部錄檔的正式門派,再者曾掖還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雖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當真是在這個寶瓶洲都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事都會沒事的那種。
馬篤宜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了,見曾掖異常堅持,她只得退讓一步,讓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幫她買些她得手再轉手賣出就能翻倍的書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緩腳步,很快就又恢復正常步伐。
只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估計是個京官,當官不當官,曾掖一眼分明,不過這位年輕官員身上的書卷氣更多些。
荀趣拱手,輕聲說道:「曾掌門,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庫司任職,剛剛得到消息,就離開衙署趕來見你。」
曾掖一頭霧水,拱手還禮,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具體官職,就沒有多說什麼場面話。
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幾乎同時側過身讓路。
荀趣為了避免對方誤會、多想什麼,直截了當與曾掖解釋了其中緣由,並且用上了表露練氣士身份的心聲言語,「先前我在鴻臚寺當差,因為跟陳先生的學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陳先生進京,鴻臚寺就讓我負責接待一事,其實從頭到尾沒出什麼力,倒是沾陳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邊得了好幾本價格不菲的善本古書。朝廷那邊早就知曉五島派跟陳先生的關係,所以你這次現身京城,鴻臚寺那邊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讓我負責接待,屬於官場上的跨部借調,當苦力,沒工錢的。」
畢竟涉及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官場內幕,荀趣就沒有完全說實話,終究是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稱謝道:「有勞荀大人了。」
之後兩人結伴而行,一派掌門的曾掖,一口一個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門,你不用這麼客氣,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門。」
荀趣點頭道:「那我們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這敢情好。」
荀趣問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嗎?」
曾掖點頭道:「來之前,列了個單子,小二十個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說道:「可有親朋好友和落腳的地方?如果暫時沒有,我可以幫忙安排住處,鴻臚寺官舍,肯定不至於簡陋,但要說有多好,也肯定是沒有的,好處就是不用花錢,京城裡邊比較著名的大客棧,我可以帶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點俸祿,是絕對不敢誇下海口,說什麼包吃包住的話。」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陳先生幫忙推薦了個地方,是京城一處仙家客棧,我知道具體地址,打算去那邊住。」
陳先生在信上說了,那座客棧的掌柜叫改艷,去那邊住,同樣可以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陳先生還讓曾掖去一條街道,在人云亦云樓外邊的一條小巷口,自報名號,就可以見到一個叫劉袈的元嬰老神仙,和一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還可以讓後者帶著曾掖一起遊歷京城。陳先生做事情一向縝密,從客棧到那條小巷該怎麼走,在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曾掖猶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場講究,也曉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這邊,如果就讓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規矩。
不曾想荀趣點頭道:「既然陳先生已經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庫司衙署那邊找我。」
荀趣從袖中拿出一隻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劍匣,遞給曾掖,荀趣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又派上用場了。
荀趣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跟著了,逮著機會好忙裡偷閒,這就去琉璃坊那邊看書,光看不買惹人煩,得經常換書鋪。」
曾掖試探性說道:「回頭我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幫忙買書,我哪裡懂行,估計只會被坑錢。」
荀趣點頭道:「都是公務嘛。」
曾掖咧嘴一笑,這個在兵部任職的荀大人,跟陳先生有些像,當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先生的。
荀趣以心聲道:「這個路費怎麼算?」
曾掖一愣,畢竟是在陳先生那邊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說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卻帶不回的書籍!」
荀趣笑著拱手告辭。
曾掖拱手道別。
看著荀趣的背影,覺得跟陳先生更像了幾分。
之後曾掖找到那個仙家客棧,要不是陳先生信上寫得詳細,還真不一定找得著,敲開門,有兩位年輕女修負責待客,稍遠點,又有兩位,繞過影壁,還有兩位,她們都很熱情,模樣自然都是俊俏的,鶯鶯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語熱絡,一口一個公子、仙師的,不過曾掖反而有點不自在,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自己是陳先生的朋友,也沒有詢問客棧老闆「改艷」在不在,曾掖老老實實交了一筆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進入客房後。
改艷正在自己屋內,翹著腿,在翻看賬本,打著算盤,不錯不錯,生意興隆。
隱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幾把刷子,只是幫忙提供了幾個思路,客棧生意就立馬好起來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離開客棧,去找那條小巷。
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小巷,師徒兩個,劉袈和趙端明,有點無所事事,就在螺螄殼道場裡邊,一個喝酒,一個嗑鹽水花生。
老人有點遺憾,自打那個陳平安離開京城,自家這條巷子,就沒有那麼熱鬧了。
最早是文聖親臨此地,師徒兩個都沒認出來,畢竟與文廟掛像上邊的形象,出入比較大。
後來……禮聖也來了!
虧得趙端明這孩子有眼力,約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機靈勁兒,老元嬰才沒有如何失禮。
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認識的面孔。
比如巷口這邊,先前還來了個自稱來自龍州槐黃縣的李-希聖,跟陳平安是同鄉,這又如何?攔。
在那之前,還有個身材魁梧的老道長,身邊有個小跟班,少年模樣的道童。
這倆師徒模樣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裡邊張望,劉袈能不攔?必須攔啊。
當然還有白帝城的那個鄭先生。
虧得老修士見過一連串的「大風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顆元嬰道心,磨礪得堅若磐石!
在鄭居中離開後,一老一小,師徒倆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時還是老人開口,「端明啊,你好像有點緊張啊,稱呼鄭先生的時候,好像牙齒打顫了?」
少年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額頭,「師父,趕緊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說道:「端明啊,你算一算,還有啥大人物沒來咱們這邊點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沒好氣道:「師父,還點卯,你最近有點膨脹了啊,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聲,「來人了。端明,睜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巔高人。」
趙端明轉頭一看,是個風塵僕僕的青年修士,搖頭道:「不認識,反正文廟武廟掛像,都沒有對得上號的。」
老人哦了一聲,等到少年低頭伸手去抓鹽水花生,竟然一顆都沒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聲道:「五島派曾掖,曾經跟隨陳先生在身邊一段時日,陳先生讓我來這邊找劉老仙師和趙小仙師。」
劉袈一聽,心情不錯,陳平安這傢伙還算有點數,曉得在京城裡邊,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讓朋友來這邊主動打招呼了。
打開道場禁制,劉袈站起身,拱手還禮,笑道:「小兄弟進來聊。」
曾掖步入這處白玉道場,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師說起了自己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趙端明開心得很,建議曾掖來都來了,在名單之外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可以一併逛了,雖說沒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終究更沒意思。
劉袈撫須笑問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兒?」
曾掖就說是那座仙家客棧。
劉袈疑惑道:「這麼有錢,跑去那邊開銷了?如今京城都在說那地兒,專殺外鄉修士的豬啊,變著法子坑錢,你可得悠著點。」
趙端明使勁點頭,「曾兄,是真的,聽說以前那邊是門可羅雀的慘淡光景,如今不知怎麼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殺豬。」
曾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劉袈說道:「奇了怪了,陳平安上次來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邊啊,怎麼把你騙去那邊花冤枉錢,難道是有抽成分紅?」
趙端明小聲道:「不至於吧,陳大哥可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
曾掖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劉老仙師,敢問陳先生上次是住在哪裡?」
劉袈抬了抬下巴,「離這裡就幾步路,市井客棧,寒酸是寒酸了點,但是花不了幾個錢,我看陳平安就住得很習慣。」
趙端明笑道:「聽劉掌柜說,陳大哥還跟從他那邊買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發好奇,想了想,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劉袈點頭道:「到了這邊,就都隨意。端明這孩子瞧著傻,其實人不壞,就是記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盡量離這孩子遠一點。」
趙端明怒道:「師父,有你這麼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誤傷旁人了,啊?!」
劉袈點點頭,「也對。」
曾掖一頭霧水,還是抱拳告辭離去。
等到曾掖離開道場,趙端明一拍腦袋,記起一事,「差點忘了,說好要給那丫頭片子找本書,愁!別說京城了,外邊各地書商早就不版刻的那麼一本遊記,讓我上哪兒找去嘛,曹耕心這個王八蛋,嘴上說好好好,說是一定會幫我找找看,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也是個不靠譜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棧,老掌柜正拿著雞毛撣子打掃櫃檯。
姓劉的掌柜瞧見那個門口的青年,笑問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經仔細打量了一番客棧前堂,除了櫃檯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陳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約莫是離著那條巷子的緣故,曾掖笑道:「就是路過。」
老掌柜點頭道:「無妨無妨。」
既然開門做買賣,來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邊,一個腰懸油亮酒葫蘆的傢伙,斜靠巷子牆壁,舉起手,晃著一本老舊書籍,笑嘻嘻道:「趙端明,過來給曹哥哥磕頭道謝。」
趙端明一把搶過書籍,「道個屁的謝,這麼點小事,拖到這麼久才辦妥,你怎麼當的侍郎大人……你大爺啊!」
原來少年發現那本書籍只有封面是對的,裡邊根本就是一本聖賢書籍。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行了,在路上湊巧碰見,那本書已經送給劉姑娘了。」
趙端明將信將疑,「當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腦袋,「一邊玩泥巴去,我跟你師父有正經事聊。」
趙端明一個踉蹌,思來想去,覺得曹耕心這傢伙再不做人,總不至於這麼耍自己,然後少年就看到那個說是要談正事的王八蛋,開始跟自己師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帶歉意,走出客棧。
既然錢都花出去了,曾掖還是準備住在那座仙家客棧。
街道上,走著一個少女,興高采烈,她竟是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書。
哈哈,終於到手了!心心念念這麼久的書籍唉。
雖然其實早就看過這部山水遊記的內容了,但是有書沒書,能一樣嗎?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書肆今天看幾頁,明兒看幾頁,不得勁!
成天不著家的少女擔心進了鋪子,又得在老爹那邊挨頓訓,說不好還要雞毛撣子伺候,她就乾脆蹲在牆根那邊,翻書看嘍。
少女伸出一隻手遮擋陽光,免得看書太過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氣看完很多書頁,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好像沒太陽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一看,才發現附近站著一個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剛好擋住一部分光線,卻又不耽誤她借著陽光看書。
她其實大部分的思緒還沉浸在那部的山水故事裡,所以抬起頭後,還是有點懵。
好看的言情
要是以前,她估計第一個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見那個姓陳的自家鋪子客人後,覺得這樣誤會別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書的時候,喜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會說書里的那個陳憑案也太風流了,怎麼就可以見一個姑娘就喜歡一個呢。
但是少女喜歡跳著書頁看書,反正內容情節早就爛熟於心了,所以會挑選那些記憶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語句,比如書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讀書得來,來世祥福,今生讀書而去……今天又瞧見了,既然已經是屬於自己的書了嘛,少女就將書頁輕輕打個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著看著就會傷感的內容,比如在故事的鄰近結尾處,書上那個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沒有對心愛的姑娘說自己其實喜歡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一直轉過頭,長長久久,望向街對面。
從書簡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這裡的曾經的少年,此刻使勁綳著臉,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滿臉淚水的模樣,怕嚇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了呢。
少女啪一聲重重合上書籍,嘆了口氣,可惜這本書沒有續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個少年,後來找到了那個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就要回家,只是猶豫了一下,少女還是嗓音低低的,與那個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聲謝。
那個人抬起手臂,約莫是擦拭汗水,輕輕咳嗽幾聲,轉過頭望向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敢問這位姑娘,附近有客棧么?」
少女呆住,咋個辦,可別是個傻子啊!
就這麼幾步路,自家客棧的招牌瞧不見么。
少女嘆了口氣,抬起胳膊,用手上的書籍,指了指自家客棧的牌匾,「這裡就有。」
曾掖燦爛笑道:「好的,謝了。」
少女總覺得這事兒透著玄乎啊,認真想了想,有了!先不著急回家,她假裝沿著牆壁朝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棧,轉過頭,少女剛好也轉頭。
曾掖停下腳步,沙啞說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難道跟書上的那個曾掖是同名同姓嗎?
少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他,揮了揮手中書籍,笑道:「好巧,客棧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勁點頭,「是很巧。」
他們在書里書外,都是一場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