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江山,生就一朝人物,江山如畫,人物更風流,迥出塵埃表。
別說是謝狗,就連掌律長命都無法理解,陳平安為何會緊張,先前就只有當徒弟、郭竹酒看出了這點。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的那場議事,陳平安首次以劍氣長城新任隱官身份現身,就沒有半點緊張,從頭到尾,可謂遊刃有餘。
福地再小,也是一座大道循環有序的完整天下。日月升落,草木枯榮,花開花謝,仙凡更換,幽明流轉,都在此間天地。
何況陳平安是將蓮藕福地視為一座家鄉驪珠洞天看待的。
老觀主在這裡埋藏了許多脈絡,尚未水落石出,在前方等著落魄山去探索和挖掘,走勢好壞,全在落魄山,繫於陳平安一身。
按照這位老觀主的安排,藕花福地歷史上所有來此砥礪道心、遊戲紅塵的謫仙人,都需要交給觀道觀一筆過路費,即是道心。
將練氣士的道心匯總歸為一,先集大成者,再散為一萬,人間人物各有安排,於是這就了那些世道上的驚才絕艷之輩、鶴立雞群之人,試圖融會貫通百家之學的書生盧生,他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是如此,後來朱斂、丁嬰也是如此,俞真意、種秋更是,如今年輕一輩的袁黃、烏江還是。
觀道觀就像一棵道樹,大地山河與有靈眾生都是枝葉花果,每一條樹枝都是一條國祚、一戶門戶香火、一座江湖門派的脈絡,花開即是眾生之生、花落即是眾生之死,那麼在這棵道樹上結出的果實,即是「道士」。
大局已定,還需商榷細節。
大木觀,落花院。
身為秋氣湖東道主的水君宮花,親自煮茶待客。
相較於先前白玉廣場的暗流涌動,此刻屋內氛圍即便稱不上主賓盡歡,也算如釋重負了。
參與這第二場小規模議事成員,練氣士有高君,道號靈符的孫琬琰,敬仰樓周姝真,狐國之主沛湘。
武夫只有鍾倩,劍客曹逆,女子宗師賀蘄州。
此外就是四國君主和五嶽山君,雙方先前在道觀主殿外的廣場上,情形就有點意思了,山君皆已落座,國主都還站著。
比宋懷抱更能藏拙的北嶽老山君,本名張羨山,成神之後化名吳窮,道號玉牒。
老山君打算用回本名了,只因為覺得吳窮這個化名,不夠喜慶。
陳平安托著茶盞,笑問道:「四位皇帝陛下,關於五嶽山君神職劃分,你們有無異議?如果有異議,有無建議?」
言下之意,就是唐鐵意魏衍你們幾個可以否定,但是必須給出解決方案。
草原之主拓跋大澤說道:「沒什麼異議,大五嶽本就不歸我們管轄,如今他們幾個神職清晰,分工明確,挺好的。」
東嶽山君趙巨然問道:「人間城隍閣的規制如何設定?比如各級城隍爺是否需要有與轄境匹配的王侯公伯爵位?」
趙巨然對於權勢並無貪戀,但是他卻無比清楚,城隍廟若無實權,東嶽管轄陰冥、鬼物一事,就是一紙空談。
陳平安笑道:「趙山君,先前我就說了,這類具體事務,你們關起門來自己商量著辦,我和落魄山今天不插手,明天也同樣。」
趙巨然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唯有一事,我必須在今天就跟你們敲定下來,以後就盡量不作改動了。文武兩廟,正殿主祀、配祀,還有兩邊偏殿,供奉兩廡從祀先賢,這是固定的大框架,祭祀的日期和禮制規格,都有現成的可以照搬,這一點高掌門是內行。至於陪祀人選,當然還是你們自己選擇。」
主掌武廟的北嶽山君懷復開口問道:「建造在我山上的這座武廟祖庭,正殿主祀神主已定,陪享香火成員,肯定是清一色的絕世良將,只說兩廡從祀,除了戰功彪炳的各朝名將,還能不能將歷代武學宗師放進去?允許他們單獨佔據一座偏殿?」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我覺得可行。」
掌管天下文運的鄭鳳洲笑問道:「陳先生,文廟陪祀聖賢,無論是傳經釋道的儒學宗師,或是行之有道的粹然醇儒,相信只要能夠正禮儀扶綱常淑人心,改風易俗,裨益世道,就可以進入文廟陪祀。那麼一位布衣之身,生前並無躋身仕途,不曾在朝廷擔任重臣顯宦,但是他們的道德文章卻能遺澤後世,這些『白身』文人,能否躋身文廟陪祀之列?」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非常之人,當有非常之遇。」
「只是這種破例,必須慎之又慎,不能過於頻繁,一旦給人濫竽充數的感覺,就會連累整座文廟失信於天下。」
「再就是容我多嘴一句,中嶽和南嶽,文武兩廟建造之初,除了陪祀人選,必須精挑細選,做到每一位都能夠服眾,最好……控制數量,不著急湊齊三十六、七十二之數。」
北嶽老山君撫須而笑,「總得留給後人一點念想。」
曹逆點頭道:「本來聖賢豪傑,就是今不必不如古。」
老山君突然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陳先生?」
陳平安點頭說道:「至於各國建造欽天監一事,落魄山這邊會同時給西嶽宋山君和四國朝廷一份秘錄檔案,上邊記載了幾種望氣術,不是所有鍊氣士都能夠成為望氣士的,尋找這類合適的修道胚子,可能需要諸君多費心思了。各國有瞭望氣士,人間朝廷就可以儘可能多的監督天地異象和高人行蹤,鍊氣士,身負武運的武學宗師,各路山水神靈,在望氣士眼中,都是世間『負氣而行者』,只要望氣士境界足夠,輔以欽天監專門用作觀天看地的儀器,後者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無所遁形,如此一來,朝廷就有了找人翻舊賬、按舊例進行賞罰的本錢。」
唐鐵意點點頭,神色舒緩許多。
如果陳劍仙和落魄山,只是一味偏袒「山上」,大力扶持五嶽神靈和修道之人,那他們幾個穿龍袍的山下君主,此次議事,就只是被落魄山和湖山派拉過來當綠葉襯紅花?
陳平安笑道:「鍊氣士當中,除瞭望氣士這個『家賊』可以掣肘鍊氣士,還有兵家修士,秘煉鑄造出一種兵家甲丸,與劍仙劍丸一防一攻,互為矛盾,武夫手持甲丸,如披掛甲胄,就跟鍊氣士身穿法袍差不多。此外法家修士,在外界也被視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所以唐國主你不必憂心,山上一家獨大,朝廷勢單力薄。這裡頭的學問和情形,相信以後會越來越複雜和繁瑣,你們身為國主,家天下者,肯定可以做很多事情。」
松籟國的年輕皇帝,黃冕突然開口問道:「小子斗膽補上一問,在陳先生看來,人間世道好壞,歸其根本,到底是操之於誰手?」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是想說玄之又玄的『天下形勢』,到底是由一小撮人牽著鼻子走,有他們這些極少數人一言決之,例如我陳平安和落魄山,高君和湖山派,或者是你和松籟國?抑或是被整個無形的世道推動向前,或是上坡或是走下坡路,總之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所有人只能順勢而為?」
黃冕點頭笑道:「還是陳先生說得更詳細更準確些。」
陳平安說道:「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一時半會很難說清楚,但是先射箭再畫靶子,肯定次次命中十環,屬於辯論大忌,所以不妨立雙靶射亂箭,還需要尋找足夠多的正反論據,最後再來清點箭矢在兩隻靶子上邊的數目多寡,等到哪天我心中有了某個確切答案,再與陛下詳細說上一說。」
黃冕抱拳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高君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山主,在浩然天下,按照文廟規矩,國君不可修行鍊氣,尤其不可躋身中五境,我們這邊?」
陳平安抿了一口茶水,沉默片刻,坐在主位上,望向外邊的院落,緩緩道:「這件事,就交由你們自己決定吧。」
浩然天下是有此例,但是青冥天下就沒有這樣的約束,一座福地「山中道氣」濃郁且凝而不散,陳平安覺得不如靜觀其變。
唐鐵意和黃冕神采奕奕,聞言都趕忙竭力壓抑下心中驚喜,不讓自己神色失態。
南苑國魏衍和金帳拓跋大澤對此倒是全然無所謂,他們都是純粹武夫,無法鍊氣修道。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其實如果不是曹逆、周姝真你們打岔,我本來參加今天議事,打好腹稿的開場白內容,就不是那句『處勝人之勢』了,而是會換成另外一句內容,『人間是你們的人間,我只是一個客人。』不過我估計真要這麼說了,當時肯定沒誰會相信,只當成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場面話。」
老山君笑道:「陳先生說得不全對,末尾得加上一句,『除了張山君。』」
宋懷抱從袖中掏出一把合攏摺扇,抵住眉心,這個玉牒上人,除了真能「裝窮」,還能說好話,臉皮比自己還厚。
曹逆微笑道:「此事是我理虧在先,缺了禮數,結果卻是誤打誤撞促成好事,就當扯平,陳先生就不用與我問罪或是道謝了。」
陳平安卻笑著搖頭道:「按照某兩位道德聖人的學問,你得先與我道歉一聲,我再與你道謝幾句,禮尚往來,才算合乎規矩。」
本來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曹逆卻是陷入沉思,言下有悟一般。
武夫曹逆心性資質之好,可見一斑。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詢問一句,你曹逆是否確定過自己能否修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陳平安就會再問一句,若是有心修道,願不願意跟隨我離開福地再跨洲遠遊一趟。
陳平安可以帶著曹逆去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碰碰運氣。
陳平安說道:「第二場議事,百年太久,武夫陽壽畢竟有限,某些『生不逢時』的大宗師,哪怕躋身了金身境甚至是遠遊境,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參加一場,這肯定是不合理的,可要說三十年舉辦一場,好像又間隔太短了,那就暫定四、五十年?關於議事地址,我倒是有個建議,不如就長久固定在高掌門的湖山派,不作頻繁更換了,否則反而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山上是非。高掌門,青詞道友,你們有無意見?」
高君起身打了個稽首,「高君謝過陳山主信任,湖山派願意承擔此事。」
等到高君重新落座,宮花開口笑道:「都聽陳先生的安排,如此才好,一場議事,耗費人力物力無數,至少開銷去我半數家底,大木觀純屬打腫臉充胖子了,湖山派願意接過這顆燙手山芋,我高興還來不及,豈敢有異議,沒有,半點沒有。」
第一次與訪客高君見面,騎白鹿捧拂塵的老山君就自詡上界神人,當時讓高君誤以為是這位山神秉性清高,看不起下界的芸芸眾生,先前落花院兩場秘密議事,觀主宮花和唐鐵意他們,只因為張羨山的演技過於爐火純青了,下意識都將這位北嶽山君視為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如今才知這位玉牒上人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藏得深吶。
老山君伸手摩挲著拂塵,微笑道:「福地福地,自然不是隨便取名的,切忌身在福中不知福。按照當年魔教那位陸道友的說法,一座福地名為藕花,被貴為『老天爺』的碧霄洞主,有意限制在下等品秩,拘了靈氣,才導致一座天下成為土壤貧瘠的『無法之地』,好,『無法之地』這個比喻說得真好。陸道友曾與我泄露天機,說他和陳劍仙所處家鄉的外界天地,介於中等和下等福地之間,敢問陳劍仙,如今此地是何品秩了?」
陳平安說道:「上等福地,已到瓶頸了。」
張山君感嘆不已,「原來每一場天時變化,都是落魄山在砸錢。敢問折算成如今那種白如雪的神仙錢,數量幾何?」
陳平安笑道:「難以估算,不說也罷。」
掙錢似搬山,花錢如流水。
高君錯愕不已,心情複雜,「陳山主為何先前議事,不與我們說及這個真相?」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說這個做什麼,為了能夠多出幾人對落魄山感恩戴德?」
宋懷抱以摺扇敲打手心,讚嘆不已,笑道:「陳先生如此作為,才是對的,以後該知道這個真相的,遲早都會知道,到了那一天,落魄山還能落個施恩不圖報的好,稱讚陳先生一句光明磊落,明月清風。不知道的就一直不知道好了,就像陳先生自己先前傳道所說,『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謂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謂之天。』同時也能防止人心不足的斗米恩升米仇,落魄山與福地的處境,恰似兩人相處,若一開始就是如膠似漆的融洽關係,某人對某人印象好到了極點,以後怎麼辦,一直減分嗎?」
陳平安點頭道:「宋山君高見,洞察人心。」
宋懷抱笑道:「既然陳先生信得過,讓我西嶽統領姻緣事,小神雖然好色如好德,而且從不藏掖,都擺在臉上了,但是可以在這邊與落魄山和陳先生保證,小神絕不會監守自盜。」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一場君子約定,宋山君就不必發誓和簽約了。」
宋懷抱氣勢一弱,試探性問道:「小神若是明媒正娶,有那一妻數妾,不過分吧?」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雙方屬於你情我願,宋山君也沒有用上本命神通的手段,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哪怕山君府內,『如夫人』的數量稍多些,關起門來的描眉事,想必外人也說不著什麼。」
宋懷抱鬆了口氣,笑容燦爛道:「連歲崎嶇道路勞,荷葉荷花何處好,山家活計,畫地成川,與鶯燕共和氣。」
陳平安勸說道:「風花雪月遊戲,嘆老來氣力,都非年少。」
宋懷抱會心一笑。
不曾想陳劍仙還是一位百花叢中過來人啊,此非同道中人,什麼才是同道?沒有過雙手之數的紅顏知己,說不出這等內行話。
好,只要不是那種古板迂腐的道學家,西嶽山君府就絕對歡迎陳先生的大駕光臨。
門口那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霜的中年儒士,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姜尚真,以前福地這邊的春潮宮周肥,如今是我們落魄山首席供奉。謝狗,她是我們的次席供奉。」
謝狗坐在門檻上,姜尚真站在門外,招招手,「周樓主,會記得我嗎?」
周姝真皮笑肉不笑道:「印象深刻,銘記在心。」
姜尚真眼神誠摯道:「周樓主可別因為我誤會了落魄山,我在落魄山可謂聲名狼藉,走在路上,人人喊打……」
陳平安沒好氣道:「周首席就別辯解了。」
姜尚真斜靠房門,笑呵呵道:「山主容我最後說一句話,姜尚真只在落魄山是個老實人,在自家地盤上,桐葉洲那座姜氏雲窟福地,卻是個不太好說話的,對了,我除了當過玉圭宗的宗主,還是一位劍修,半吊子的仙人境,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純粹劍修,這句話有點長,暫時就說這麼多,在座諸君自行掂量。」
屋內氣氛頓時凝滯。
姜尚真微笑道:「擔心你們多想誤會,我就再補一句,我是臨時趕來湊熱鬧的,謝姑娘又是被我臨時喊來看戲的,與山主無關。嚇唬你們?遠遠不至於,也沒這個必要。經由山主介紹外界的天高地闊,如今諸位都不再是井底之蛙了,就該粗略知曉上五境劍仙的意義了,退一萬步說,就算落魄山沒有我們這些譜牒成員,單說我們山主一人,那可就更值得說道說道了……」
陳平安擺擺手,提醒姜尚真別添亂了,「打住。」
鍾倩笑道:「我們山主在外邊名氣很大的,故事之多,江湖演義,仙俠志怪,可以寫好幾本大部頭書籍了。」
姜尚真以心聲說起柳勖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點點頭,忍住笑,「是我們柳詩仙的一貫作風,悶不吭聲就把好人好事給做了。」
其實柳勖在去往老龍城途中,又做了件事,就是飛劍傳信一封給騾馬河柳氏,信上只說了兩件事。
陳隱官急需金精銅錢,家族有多少庫藏都拿出來,就當是他柳勖預支了未來百年千年的全部家主俸祿,家族若有藏私,他就不當什麼家主了,反正說話也沒屁用。
信上再勞煩老家主親自跑一趟近鄰的三郎廟,捎個口信給袁氏家主,要報答幫助袁一擲解決夢魘一事,給落魄山送去金精銅錢即可,至於數量多少,就只看袁一擲之於三郎廟的重要性了,反正一顆也是給,幾百顆也是給,歷來施恩不求報的陳隱官都不會介意的。
這封家書末尾,柳勖著重提醒家族內部,此事必須嚴格保密,絕對不可對外泄露半點。
陳平安喝過茶水,起身道:「周首席既然來都來了,不如留在這邊多聊幾句。我就不久留了,在這邊當過了客人,自家山頭那邊,還需要我去待客。」
先前陳劍仙和高掌門離場,都沒說今天議事就此結束,還是會有下一場,所以就沒誰敢擅自離開大木觀。
吳闕和程元山都未能參加那場更為私密、規格更高的落花院議事。
脾氣暴躁的吳闕本來氣不過,想要撂下一句欺人太甚,只是瞥見那個還躺在牆角根呼呼大睡的某位江湖同道,就覺得氣順了。
大木觀山門口。
蔣去和顧苓打算在這邊等人,於情於理,他們都要與那位陳劍仙誠心誠意道個歉陪個罪,再道個謝,甚至只要對方願意,磕幾個頭算什麼。
烏江捧刀而立,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問道:「袁黃,江神子是被陳劍仙打出道觀的,咱倆冒冒然救人,會不會惹惱陳劍仙?」
袁黃無奈道:「是你跟陳劍仙熟悉,還是我更熟悉?」
烏江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是得知陳劍仙沒有跟袁黃計較,再現身不遲。
救落水的江神子,袁黃是主謀,我只是幫凶,呸,幫閑而已……不曾想就在此時,那一襲青衫已經現身門口,身邊只是跟著沛湘和周姝真。
陳平安問道:「若是顧苓今天不曾現身,蔣泉,你會怎麼做?」
蔣泉沉默片刻,不願瞞騙對方,老老實實回答:「不管能否拔刀出鞘,只要見到陳劍仙一次就糾纏一次,直到徹底消磨陳劍仙的耐心,隨便一拳打死我了事。」
顧苓有些著急,再是老實人,可哪有你這麼老實答話的。
可她還是挽住蔣泉的胳膊,共進退同生死。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人別的不說,聽幾句真心話的氣量還是有的。出門在外以誠待人,這很好。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蔣泉說道:「已經跟顧苓商量過了,以後就道侶攜手雲遊四方,我們倆都沒什麼大的追求,估計不會開山立派,至多是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心儀地方落腳隱居,外出遊歷,在江湖上,不敢說行俠仗義,降妖除魔,路上遇見不平事,憑本事做點本分事還是可以的,被當地老百姓視為奇人異士就覺得很有趣了。」
陳平安仔細聽著蔣泉描繪一雙道侶的自家事,最終抱拳笑道:「無比憧憬,心神往之。」
蔣泉一愣,陳先生當真是在羨慕自己?沒說反話?
顧苓施了個萬福,「陳先生只管拭目以待,以後我與蔣泉一定會奉公守法,在江湖在山上,都會力所能及做些善行善舉。」
陳平安點頭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都各自努力,以善因結善果。」
再一伸手,陳平安將那留在觀內牆根的琴囊和一袋子錢都馭到山門口,陳平安笑道:「錢不多,你們別嫌棄,買山錢也好,買書錢也罷,多少是我的一點心意。」
顧苓伸手去接過那隻棉布包裹的琴囊,蔣泉就伸手去接過錢袋子。
不曾想陳平安唉了一聲,「不像話,你們既已成家就該立業了,女子得管錢,顧苓,該拿出一家主婦的風範了。」
顧苓懷捧琴囊,趕忙將那錢袋收入袖中,不忘轉頭看了眼蔣泉,夫君內心可有不甘?
蔣泉識趣得很,立即點頭表態道:「你管錢,必須你管錢。」
陳平安笑道:「按照我家鄉那邊的說法,女子眉眼高是有福報的,誰娶進家門就是誰的幸運,只要夫妻之間不成天吵架,就一定可以家宅興旺,光宗耀祖。蔣泉,要惜福啊。」
顧苓笑得不行,才知陳先生原來如此善解人意且言語風趣呢。
蔣泉更是笑聲爽朗道:「借陳先生的吉言,我蔣泉肯定惜福!」
陳平安轉頭望向主動來此「救人於落水井中」的袁黃,打趣道:「那張符籙果然沒白送,種宗師先前那句評語,可謂一語中的,袁黃真是一位從古書上走出來的人。」
袁黃微笑道:「長者賜不敢辭,說到底,還是陳劍仙識人之明。」
陳平安咦了一聲。年輕人不去落魄山學拳真是可惜了。
袁黃這小子好像與落魄山的風氣,天然相宜?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袁黃,烏江,你們倆哪天有跟高人學拳的想法了,就去狐國那邊,找國主沛湘知會一聲,落魄山那邊可以幫你們多安排幾個選擇,放心,不一定非要你們跟落魄山武夫拜師學藝。浩然天下九洲,止境武夫不多,卻也不少,這些宗師性格各異、脾氣不同,但是都很惜才,我恰好認識幾個,屆時只要你們雙方投緣,就可以敬茶喝茶,就此有了個師徒名義,以後造化如何,最終武學成就高低,各憑自身本事。」
烏江咧嘴笑道:「這敢情好!」
不曾想身邊袁黃笑道:「我如果真要找個師父,尋明師學好拳,肯定也是找陳先生,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烏江倒抽一口冷氣,我了個乖乖,袁黃這廝可以啊,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可以如此拍馬屁?!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湊巧,武學一道,我已經有關門弟子了。」
「那就不需要師徒名義,我就當只是找陳先生學好拳,不是什麼拜名師。」
袁黃毫不猶豫說道:「再說了,哪天陳先生也覺得我是可造之材,起了惜才之心,改變主意肯收我為徒的話,其實不用更換關門弟子,讓我的那位未來小師弟委屈點,多出個名義上的小師兄便是了,私底下我喊他師兄都無妨。」
別說是一驚一乍的烏江,沛湘和蔣泉顧苓幾個都對此人刮目相看。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好商量好商量,可以商量的。」
烏江嘆了口氣,「陳劍仙,我就算了,不在你這邊討這個巧了,跟各路宗師學拳可以,晚輩求之不得,但是換人拜師就免了,陶師父就是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點江湖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既然宗師是人,習武不還是做人,做人總不能昧良心。」
陳平安笑道:「無心插柳柳成蔭,看來陶斜陽收了個好徒弟。」
心愿已了,美夢成真,臨行之前,蔣泉看了眼周姝真,他欲言又止。他曾經受恩於敬仰樓,可別因為自己,連累了敬仰樓。
陳平安笑著點頭,示意他不用多想,只管寬心。
蔣泉和顧苓告辭離去。
陳平安目送這雙道侶踏波遠遊如鴛鴦。
袁黃聚音成線說道:「陳劍仙,是我急功近利了,見諒。」
陳平安只是問道:「如此心急,有更深的緣由嗎?是因為當年未能真正報仇?」
袁黃搖頭道:「當年就已經報仇雪恨,只是這一路行來,時常可見惡人當道,他們不是身著黃紫,位高權重,就是那些以道人自居的鍊氣士,行為不端,或是管教不嚴,聲勢越來越大,別說江湖門派敢怒不敢言,就連朝廷和官府都管不了他們,再與鄰近祠廟同氣連枝,愈髮根深蒂固,我這些年始終思考一個問題,有些惡行,地方上官官相護,高居朝廷廟堂上的將相公卿一死了之,談何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山上修道的練氣士,傳說更是歲月悠悠,是不是過了大幾十年或是整整一百年,曾經遭殃的陽間舊人都死了,當年舊事一樁樁一件件,只要無人追問,就都算翻篇了?眼見不平事太多,我心裡邊不痛快,思來想去,好像就只有學拳境界更高、出拳時手腳力道更重,才算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解決之法。」
「我們邊走邊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如果你和湖山派高君之前見過,今天大木觀廣場和落花院兩場議事,肯定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黃赧顏道:「陳劍仙謬讚了。」
「正兒八經討論事情的時候,我這個人從不輕易夸人。以後相熟了,你就會知道我這句話的所言非虛。」
陳平安笑道:「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有個問題要你回答,你不用計較對錯,只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如何?」
袁黃沉聲道:「請陳劍仙問。」
陳平安伸手指向湖面,「你若是秋氣湖的水君,作主人當地主,那你覺得對待一湖有靈眾生,栽培,扶持,打壓,收穫,是……養魚嗎?」
袁黃說道:「君子只要生財、取用、踐行皆有道,便是覺得養魚也無妨。」
結果陳平安並不評價袁黃的這個答案,只是又問道:「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你會如何?」
袁黃說道:「我不做。」
陳平安笑了笑。
只是袁黃很快補了一句,「只是現在我敢這麼說,問心無愧。假設將來真有這麼一天,我現在就不敢保證了。」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認可了袁黃的補充說法,緩緩道:「道為主術為輔,行之有道者,心機、術法和手段,多多益善,哪怕犯錯了,也能立即知錯和改錯,而糾錯一事,本身是蘊含力量的。人能改錯,便可勝己。國能改錯,便可利民。所以聖人才會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有術而心無道,不說行走旁門左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哪怕任你走在一條陽光大道上,依舊是隱患重重,只因為一切言行如撒草籽,不經意間回頭望去,才知身後路旁,早已雜草叢生,田地荒蕪。」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看心看行不看言語不看形,儒者是人師,道者是人師,讀過書的,沒讀過書的,都可以為人師。」
「在家修行,出門見人。」
「與人爭執或問道,當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辯。如果贏了是贏,輸了也是贏,這就是論道,而不只是辯論了。」
袁黃聽到這裡,由衷讚歎道:「這種吵架方式真是好,如果雙方都有此心,哪裡還會有那麼多的雞同鴨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本是句喪氣話,按照陳先生的這種思路去解題,可就有別解了,不但提出了一種縝密推理的辯論規則,還提出一種更高的……道德原則!」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這裡邊存在著一個極其難解的悖論,講理之人哪裡需要別人講理。」
陳平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敢貪功,因為提出這些學問宗旨的,正是我的先生。」
「難怪陳先生能夠如此豁達,待人處事這般從容。」
袁黃感嘆不已,只是很快補上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陳先生的先生,學問有多高,晚輩不敢想像。」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袁黃的肩膀,「袁黃,以後你如果真有機會在落魄山落腳,那就可以反證一事了,一山風氣,與我無關。」
都是你們一個個自帶上山的。
關我屁事。
我這個當山主的沒跟你們計較,你們還有臉怪到我頭上?
袁黃哪裡知道落魄山還有這種家風門風,只當是自己去落魄山學拳一事,陳劍仙已經答應了一半。
袁黃和烏江也都告辭離去,打算結伴遊歷江湖一趟,兩人確實投緣,一見如故。
作為臨別贈禮,陳平安便跟兩位年輕武學天才,多說了幾句可虛可實的拳理。
「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武夫有了拳意上身,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你們既然是結伴遊歷江湖,平時可以多切磋,勝負心不可過盛,但是更不可全無。切磋之外,飲食起居,跋山涉水,更是練拳,每一步都可以是拳樁。鍾倩那是祖師爺賞飯吃,才可以每天憊懶混日子,千萬別學他,你們也學不來。」
「可要說學成了一身殺人術,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人隨拳走,而非人遞拳。拳會越練越死,說句難聽的,就是取死之道。」
「拳譜、拳招千千萬,在我看來,拳法至理就只有一點,任你是誰,拳高几境,與之對峙,也敢遞拳。」
「所有性格,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如劍雙刃。歸功於年少時父母管教,師長約束,再往後,無非是佩弦自急,佩韋自緩。」
之後陳平安再將狐國的確切地址告訴他們,順便打趣一句,都是氣血旺盛的年輕人,可別進了狐國就看花眼,溫柔鄉是英雄冢,再無心練武了。最後再有意無意提醒兩位年輕武夫,山河壯麗,人間有大美,我輩武夫多走多看,別走馬觀花一般不上心,那麼本身就是學武,可漲拳意。
烏江只當是一句劍仙蹈虛的大言空話,年輕人點頭飛快且起勁,實則卻是心不在焉的。袁黃卻是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裡了。
周姝真苦笑道:「陳劍仙,我確實早就知曉蔣泉身份,他當年之所以能夠找到敬仰樓,再來討要武學秘笈,都是我故意為之,將其視為一顆暗棋。」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當然了,我不是什麼書院君子,但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再加上你今天的意氣用事,說好了,事不過三,你跟敬仰樓就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周姝真自嘲道:「陳先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論初衷,你跟高君是一般無二的。設身處地,我至多就是比你更耐心幾分,想法差不多。」
一座蓮藕福地,準確說來是昔年藕花福地,在老觀主刻意為之的前提下,堪稱英豪輩出、仙苗遍地。
只說賀蘄州這樣的女子武夫,周姝真這般練氣士,放在浩然天下,同樣的年月,她們各自境界,何止拔高一兩層?
陳平安說道:「結果是壞,萬般皆是錯,結果是好,萬般都是對。周道友,你我共勉。」
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這位已經心悅誠服的觀海境女修,「銘記在心。」
沛湘笑道:「我們山主來大木觀議事之前,先前在那岸邊,將身穿龍袍的南苑國胡焦給狠狠教訓了一頓。」
關於那條龍門境湖蛟與太上皇魏良的那點膩歪關係,沛湘當然
一清二楚。
周姝真眼睛一亮,心中積鬱多年的一口悶氣,一掃而空。她側身施了個萬福,卻是沒說什麼。那小浪蹄子,就是欠收拾!活該她在此丟人現眼一回!
陳平安說道:「魏良當初能夠破境順遂,在於道心契合天心,善待了那條皇陵山蛇,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為其傳道授業,幫其鍊形成功,此方天地的大道便將此事此心,視為了一場傳道與澄澈道心,而他未能第一個結丹,被高君搶先躋身地仙,同樣在於他道心不定,稍有坎坷,便心性偏移,對山蛇起了殺心,魏良才會被大道視為半途而廢,沒有資格獲得那麼一樁仙家道緣。這些內幕,周道友可以說,也可以不說,自勉即可。」
周姝真臉色尷尬,不過她還是硬著頭皮點頭道:「我會當面與魏良訴說此間道理。」
陳平安板著臉點點頭。
吵去。
走一趟南苑國,跟魏良見了面,哪怕不吵架,旁邊杵著個胡焦,不信你們仨還能融融恰恰。
沛湘笑意盈盈,看了眼陳山主。不記仇,真是不記仇。
陳平安說道:「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開闢氣府,就像到處挖井,水井數量多,靈氣儲藏就多,但是水位高低和升降,依舊受限於天時和地利,為何我家鄉那邊都說『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只因為練氣士結了金丹,就像家底寬裕的門戶,打造出一座巨大地窖,可以儲藏冰塊,盛夏酷暑時節,只要想吃,就隨時可以吃上一碗清冽解渴的冰鎮梅子酒。又像搭建起一座長生橋,勾連人身內外,這便是仙訣所謂的『道人自身小洞天,身外天地大福地。』這些個道理,其實都是當年陸台跟我說的,我只是轉述。」
以陸台的古怪性格和反常行徑,當年肯定讓周姝真都有心理陰影了,能扳回幾分印象是幾分吧。
陳平安笑道:「放心,狐國以後肯定不會染指敬仰樓,當然你們若是願意締結盟約,成為山上盟友,我肯定樂見其成。」
兩地都是女子居多,女子就別為難女子了。
周姝真施了個萬福,姍姍返回大木觀內。她一想到要主動去見魏良和那個小浪蹄子就糟心。
沛湘愧疚道:「山主,狐國半點正事沒做成,還幫了倒忙,我這算不算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笑道:「你們狐國屬於好心辦壞事,情有可原,就算是功過相抵好了,但是下不為例。」
謝狗說道:「何況沛湘還培養了兩個得意弟子,狐國以後了不得啊,沒有青黃不接的顧慮了。」
沛湘一頭霧水。啥玩意,兩位得意弟子,她們是誰?總不會是說羅敷媚和丘卿吧?先前在那座狐國別業,她們可是被嚇得不輕。
陳平安其實知道謝狗旁觀了狐國監牢的那場拷問,甚至她要比自己看見聽見更多。
陳平安看著一臉茫然的狐國之主,忍不住問道:「你不知道羅敷媚其實早就成了狐國掌律一脈的主心骨?」
沛湘愈發疑惑,山主你可別是陰陽怪氣說話啊,小心翼翼說道:「知道啊,羅敷媚這妮子是比較喜歡搗鼓那些亂七八糟的所謂讀心術學問了,而且她在年少時就找人購買、搜集了很多醫家和仵作書籍,她好像還比較擅長整理諜報?」
可沛湘這個當國主和師父的,往日里只是對弟子嘴上稱讚幾句,實則內心不以為然,覺得羅敷媚是在不務正業,折騰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情做什麼,只是因為這個弟子修道資質足夠好,破境不慢,沛湘才沒有表達不滿。
謝狗笑呵呵道:「沛湘啊,哪天你抽空,記得隱匿身形,親眼見識了羅敷媚拷問犯人的花樣百出和心狠手辣,你就會知道什麼叫下任狐國掌律祖師的風采了。」
沛湘聽得膽戰心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含沙射影。」
謝狗笑嘻嘻道:「沛湘姐姐,打個商量唄,不如你將羅敷媚,還有那個丘卿,買一送一,都讓給我當不記名弟子?價格好商量,我還是有點家底的。」
沛湘又看了眼陳山主,沒看出什麼暗示,只得說道:「謝姑娘,此事回頭再議?」
謝狗以拳擊掌,「罷了罷了,山主和小陌,都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學不來,那就退一步,也別奪人所好了。再議再議!」
只是沛湘突然記起一事,先前在落花院,陳山主好像說謝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難不成還是一位人不可貌相的……得道之士?
能夠被周首席拉去一起當門神,貂帽少女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原來姜尚真焉兒壞,先前門口一番交底的言語,獨獨落下了作為自家人的狐國之主。
之後周首席在落花院跟人敘舊閑聊,謝狗覺得比自家山主當夫子差了十萬八千里吧,她沒興趣聽周首席扯閑天,按照小鎮俗語,就叫千東百西。
陳平安御風去往螺黛島古月軒,與掌律長命和郭竹酒匯合,等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周首席退出落花院,留下沛湘繼續參與大木觀下一場議事,陳平安就祭出符舟,重返落魄山。
一行人走到庭院,收起那把梧桐傘。
小米粒輕聲問道:「好人山主,此行順利么?」
陳平安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比較順利了。」
聽聞於老神仙這趟拜訪落魄山,盡顯高人風範大手筆!
不但免去了先前那筆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債務,還主動送來一千顆,關鍵是那種半送半借。
何止是解決了陳平安的燃眉之急,簡直就是先雪中送炭再錦上添花。
按照鄭居中的估算,再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陳平安就可以再次提升飛劍「井中月」的品秩,至「井口月」。
那麼只剩下兩百顆的缺口,以落魄山的信譽和陳平安的人緣,東平西湊,相信總能馬上補齊,只說北俱蘆洲那邊的騾馬河柳氏,可能還要加上三郎廟,落魄山願意給出一個不低的溢價,跟他們雙方購買兩百顆金精銅錢,想必不難。
陳平安就只是帶著小米粒一起去往那棟宅子,暖樹是因為攢了好些瑣碎事要忙,她就不跟著山主老爺了。
郭竹酒則帶著謝狗找自家山頭一脈的白髮童子耍去了。
姜尚真要趕去山門口找大風兄弟和仙尉道長切磋學問,必須將秋氣湖大木觀之行的大飽眼福,與他們炫耀炫耀,看看以後有無機會,哥幾個一起走趟福地,當然不能靠境界,這就落了下乘,無甚意思了,必須只靠相貌和一身才學贏得美人身心,仙尉道長還好說,修道之人,尋找道侶不用火急火燎的,可是大風兄弟真不能再耽擱了,好些帶插畫的秘本書籍都起卷了!
呼朋喚友在那州城一處仙家客棧下榻,柳赤誠獨處之時,猶豫不決,桌上擱放著一隻錢袋子。
粉袍道人悶了一口酒,愁啊,自己為人處世,有萬般好,就是一點不太好,容易跟人起誤會。
這次外出遊玩,柳赤誠隨身揣著一大袋子錢,是從白帝城寄給自己的,師兄說是什麼時候缺錢了再打開,任由他這個師弟處置。
錢袋子似是一件法寶,柳赤誠無法憑藉分量辨認神仙錢種類。
可只要是師兄送的禮物,別說是穀雨錢,就是雪花錢,甚至是市井銅錢,柳赤誠都不願花費一顆,必須供起來!
一顆顆的,都是師兄的心意。
畢竟柳赤誠家底可真心不薄,缺錢?他這位琉璃閣閣主,怎麼可能缺錢。比如先前中土文廟議事期間,火龍真人主動提起自己有一批品相極好的琉璃瓦,來之不易,險象環生,不可謂不驚心動魄了,好不容易才得手的……老真人這麼說,聽得柳赤誠更加驚心動魄,這位被師兄說成是「未能十四境實在是意外」的火龍真人,公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前輩你可別是手頭缺錢花了,來殺自己的豬啊!
老真人詢問柳赤誠有無購買意向,柳赤誠當然是一顆道心如水桶七上八下,半憂半喜了,當然臉上還得假裝滿臉喜出望外了,一咬牙,買,怎麼可能不買,能夠被琉璃閣拿來用的的琉璃瓦,可不是山下那種,只要有一片,柳赤誠都是走過路過絕對不能錯過的。
「柳閣主,足足一百片琉璃瓦,數量如此之多,價錢可不低啊。」
「無妨,有多少買多少,我全包了,錢不夠,晚輩就去跟人借。」
「就當是看在鄭城主的面子上,貧道在柳閣主這邊,就只報一個成本價了?」
柳赤誠讓老真人開個價,老真人報價之後,柳赤誠都沒有還價,直接掏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爽爽。
一看老真人當時肉疼不已、滿是後悔的表情,柳閣主就知道自己買賺了,老真人賣虧了。
柳赤誠最終花了一千五百顆穀雨錢,從火龍真人手上,買來一百片歲月悠久、道氣濃重的碧綠琉璃瓦。
些許錢財,毛毛雨了,讓財大氣粗的柳閣主傷筋動骨都算不上。
當時柳赤誠佩服不已,老真人確實厚道,的確是賣了師兄面子的!
等到文廟議事結束,火龍真人遠遊之前,書信一封給柳赤誠,老真人說自己可以排除萬難,還有機會再弄來二十片琉璃瓦。
柳赤誠二話不說就回信一封,寄去五百顆穀雨錢,說絕不能讓前輩接連虧本兩次了,這二十片琉璃瓦,必須值這個數!
事實上,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最早是陳平安在龍宮洞天賣給火龍真人的,老真人當時好像是花了六百顆穀雨錢?
好個黑吃黑的「只報一個成本價」?
柳赤誠內心惴惴,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去落魄山做客。
這其實是柳赤誠多慮了,他不去找陳山主,陳平安也會找他。
先前在天外,鄭居中借錢給陳平安,用來裝金精銅錢的咫尺物,是一方沒有銘文的古硯,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硯形制,硯背鑿有眼柱,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列。
一個貂帽少女憑空出現在這座幕後主人姓董的仙家客棧,她趴在屋頂,上房揭瓦一般,低下腦袋,她對下邊屋內那個穿著粉色道袍的傢伙說道:「我叫謝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咱們山主讓我跟你打聲招呼,邀請你去山上喝酒,身邊可以帶上那撥萍水相逢卻投緣的要好朋友。」
柳赤誠起身仰頭抱拳,「由衷感謝道友通知此事,柳某人近期一定帶著朋友去落魄山做客。」
對方竟然能夠不知不覺出現在屋頂,還能無聲無息摘掉那幾片瓦,這就意味著對方只要願意,柳赤誠的這顆項上頭顱,隨時隨地可以摘掉了。
果然玉璞境不夠看了,尤其是在這藏空卧虎的處州地界。
貂帽少女笑著點頭,瞥了眼桌上那袋子錢,她將那些瓦片重新放好。
柳赤誠立即心領神會,上山喝酒做客得給錢!
走在路上,陳平安與自家耳報神笑問道:「老廚子,還有劉羨陽和顧璨都還沒有回來?」
朱斂沒回來還好說,他除了去見老情人的昔年紅顏知己,還能做什麼。陳平安都沒眼看。
陳平安就怕劉羨陽管不住顧璨。
小米粒哈哈笑道:「他們都還沒有回來呢,老廚子說他要去討幾頓打罵,怪話哩。劉瞌睡與暖樹姐姐和我信誓旦旦保證,他進了蓮藕福地,肯定不搗亂,當時劉瞌睡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人,約莫是見我個兒矮,他就蹲下身跟我說話呢,哈,個兒挺高,脾氣可好,他還用心聲跟我說了幾句悄悄話,他說以後我如果去白帝城那邊走水躍龍門,他會幫我打開門的,甚至可以讓黃河洞天的瀑布之水為我倒流,都不用走水,直接送我去龍門,哦豁,年紀輕輕,口氣恁大,我就假裝當真了,當然我開心是真開心,他蹲在那兒眨了眨眼睛,同樣笑得可開心了。」
陳平安笑道:「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