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禺州,律宗寺廟,拂曉時分,中年文士吃過齋飯,用小火爐給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寶粥,吃過粥,就去桌旁落座看書。
浮生又一日,開卷就窗光。
小沙彌又來叩窗提醒,「陳先生,山中雲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書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換雙靴子。」
因為接連下了三天大雨的緣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著一身用來保暖的粗布棉衣,踩著一雙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給經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雲的小沙彌也打造了一條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時,停杖如住錫。
寺內雲霧繚繞,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過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鯽鯉紛紛聚攏橋邊,水裔如故舊,識君拄杖聲。
小沙彌在閑暇時自己也曾爬過幾趟山,去山上獨自看雲,不知為何,過了半山腰就會覺得累,氣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著這個窮酸卻起居素凈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會輕鬆很多,這讓小沙彌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廟側門,他們沿著那條熟悉的山道漸次登高,小沙彌方才聽說文士近期就要離開寺廟了,下次再來抄經,何時是何時,暫時也沒想好,小沙彌就趕緊問出口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就沒機會了。
文士笑容溫醇,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嗓音輕緩,給出了答案,「體力還是你的體力,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我只是幫著你在登高途中,調整了呼吸,分配了氣力,你的腳力就顯得更好了。我只是進山次數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實此舉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離去住處後,書桌上的宣紙,筆墨未乾,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內容,卻是兩句出自達生篇的道家語。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旁白處有硃批一句,「何謂道法自然」。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但是那個「不」字,不知為何,卻被文士用硃筆單獨圈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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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宣國京城,長寧縣。
一棟舊宅內,院內有架鞦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換了一身前朝宮裝,身著錦繡衣,瓔珞綴明珠。
佳人盪鞦韆,此畫宜玉軸,懸之崿崿碧蘿中。
薛如意坐在飄蕩不已的鞦韆上,一雙繡鞋高高低低,她看著院內某些不用搬去屋內躲雨的花草盆栽,沒來由想起道士吳鏑一句無心言語,小草,就是不開花的花。
前不久,擺攤道士還是搬出了那座鬧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讓他白白多出一大筆租金。
鬧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慣了才子佳人艷本的讀書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道士在長寧縣別處街巷,租了棟老舊的小宅子,院內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給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覺得順眼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低價售出,就當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貧道行走江湖,秉持一個宗旨,從不在錢字上邊跌份兒。
作為臨別贈禮,道士吳鏑在屋內留下了一方藏書印,五字篆文,春風扇微和。
印章材質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幫富人鑿冰賺錢,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石頭,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邊款內容極多,刻了一整首靖節先生的擬古詩,底款「春風扇微和」一語就節選自詩中。印章的金石氣什麼的,薛如意沒有看出來,倒是銘文詩中有一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別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花錢買身份的私籙道士,真當自己是背桃木劍斬妖除魔的龍虎山天師了,還撫劍遠遊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給自己一方附庸風雅的藏書印,薛如意可能還是更喜歡吳鏑某次早上喝粥時念叨的一句話。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認,道士吳鏑確實讀過很多書,不然他也無法精通訓詁句讀,但是學問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這大雨停歇的暮色時分,薛如意獨自盪著鞦韆,實在是百無聊賴,先前這種天氣,道士冒雨出去擺攤是絕對不可能了,她便有些開心,讓你搬出宅子去,掙著幾個錢了?只是開心過後,她便又有些擔心,道士出門在外,奔波勞碌,總歸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道士那邊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濟幾分,若說家底,她還是有一些的,只要他願意開口,那她能幫就幫,畢竟是朋友。
薛如意畢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為,若非鬼物身份,觀海境修士都能找個地方開山立派了,再當個寶瓶洲小國君主的座上賓。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飄晃到道士吳鏑最近落腳的宅子,因為與前任洪判官和陰陽司主官紀小蘋都是舊識,故而京師城隍廟那邊對她一向是寬待幾分的。到了這座寒酸小宅,她沒有立即現身,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送給她那麼一大方藏書印,卻住在這麼小的地方,這讓薛如意有些愧疚,該挽留的。
道士自稱年輕時走江湖,曾經用了個「陳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比起一口一個吳道長,更好玩。道士臉皮再厚,聽多了,不得心虛幾分?
可事實證明,薛姑娘還是小覷了那位吳道長的臉皮。
畢竟按照某個公道說法,二掌柜是這麼一號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頭往地上一趴,把臉貼地上,就能守住城頭。
之前她與道士購買了一摞鬼畫符,作為這樁買賣的報酬,道士傳授給隔壁少年兩樁術法,張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來,科場失利的少年張侯,心中的那股鬱鬱不平之氣,就隨之淡了許多。
不過按照雙方約定,道士吳鏑讓薛如意別泄露此事。一樁薛姑娘重金購買符籙、我隨緣而走傳授仙法的公道買賣而已,何必讓隔壁那麼個讀書種子覺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會在此長久定居,害得少年想還又還不上,就是個心裡的疙瘩了,沒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聽了勸,終於還是沒有涉險行事,冒冒然越級燒符投牒鸞山的糾察司。
尤其是當薛如意得知一個天大消息後,更是暗自慶幸,只因為西嶽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暢,剛剛得到中土文廟賜予的神號,「大纛」。薛如意是宮娥出身,當初還是女帝身邊的提及人,對官場規矩,還是熟悉的,在這種整個大岳轄境都被喜慶氛圍籠罩的關頭,一頭女鬼的投牒告狀,像話?
薛如意繼續隱匿身形,坐在小宅牆頭上,發現廚房門外,蹲著一個不起眼的老漢,庄稼人模樣。
她有些驚訝,吳道長擺攤算卦,都擺到宅子裡邊來了?
可問題是眼前老人的裝束,也不像是個有錢的啊,麻衣草鞋,苦著張臉。
奇了怪了,你吳鏑如今賺錢都這麼昧良心了,連這種老實人的辛苦錢也騙?
看得出來,老漢不是什麼練氣士,就是個窮酸老翁。
吃飯的點,道士吳鏑好像在灶房那邊忙碌。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擔心自己嚇著這個凡俗老人,便飄向小宅外,推門而入,裝模作樣說上一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吳鏑在灶房內扯開嗓門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隨便坐,容貧道再忙碌片刻。
瞧見了那頭女鬼,老人點頭致意。
薛如意施了個萬福,老人腰別一支碧玉材質的旱煙桿。興許是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道士吳鏑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難道缺錢缺到這個份上了,連玉制煙桿這種東西連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種拐彎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這旱煙桿,是祖傳的吧?」
老人點點頭,「算是。」
薛如意便愈發於心不忍了,輕聲說道:「既然是祖傳的,就更別隨便往外送了。若是與吳道長求籤算卦,我幫你墊錢就是了,他還欠我些碎銀子……」
老人笑了笑,沒說話。
屋內道士系著圍裙,拿著鍋鏟,氣呼呼道:「薛姑娘,你怎麼回事,斷人錢財可是江湖大忌。再說了咱們倆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這麼拆台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聲,沒好氣道:「老娘這是幫理不幫親,吳道長你掉錢眼裡了吧,連這種憨厚老人的祖傳之物也騙?如今這天氣,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陳平安端了兩隻大碗走出灶房,熱氣騰騰,香味瀰漫,碗上各自擱放著一雙筷子,笑道:「騙什麼騙,就是喊朋友登門,老佟,嘗嘗我的手藝。」
薛如意問道:「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鄉那邊的特色,窮地方才會有的美食。」
陳平安遞給老人一碗,老人接過碗筷,低頭劃拉一口,點頭道:「不錯。此物頗能讓人憶苦思甜。」
陳平安抬頭笑了笑,聽聽,這是村野老農能說出的話?
薛如意翻了個白眼,估計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別好心當作驢肝肺,被老人誤會什麼。
老人端著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氣,笑道:「姑娘如此心善,豈會白費。」
薛如意心中一驚,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還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讀心術?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個棉袍道士。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吃著大雜燴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問貧道認不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娘娘嗎?當時貧道說不認得她,卻認得佟山君,你不信,覺得貧道是在說笑,我這不就把佟山君從甘州山請來此地,既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讓薛姑娘省去諸多麻煩程序,何必燒符投牒山君府,西嶽佟神君這尊正主都來了,薛姑娘有什麼就說什麼,只管有冤說冤,有理說理。」
薛如意先是愣了愣,隨即唉聲嘆氣,「吳鏑,都窮到這個份上了,需要請外人鬧這麼一出仙人跳,好騙我的錢?吳鏑,你要真缺錢了,咱們雖非什麼要好朋友,可是接濟一番有何難,何必整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犯不著。」
你吳鏑,要說認識幾個山上朋友,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得動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種胥吏,她薛如意可能還會信上幾分,還是那種將信將疑。
騙鬼呢。
倒也沒錯,是騙鬼。
她便有些傷感,這才幾天沒見,吳鏑就混得這麼落魄了?
陳平安問道:「鍋里還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來一碗?」
薛如意搖搖頭,忙著傷心呢。
老人下筷子極快,抬了抬空碗,「我再來一碗。」
陳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見外。」
老人還真就不客氣了,起身去廚房盛滿一碗米羹,約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趕忙低頭嗦了幾口。
瞧見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夥坑人錢財,你吳鏑都不捨得多花幾個錢,例如在那戲班子里待過的老人?
演。
你們倆繼續演。
這麼拙劣的演技,能夠從姑奶奶這邊騙走一顆銅板,都算你們的本事。
西嶽甘州山,與風雪廟是近鄰,擁有兩座儲君山頭,其中鸞山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極負盛名的,她叫懷籙,在西嶽地界說一不二,都說身為頂頭上司的佟山君都聽她的。而管理玉宣國在內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則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廟燒符投牒鸞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這麼個原因,她擔心玉宣國權貴膽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護,不光是京師城隍廟涉案了,還會一路牽扯到鹿角山,這還告什麼狀。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小朝會,作為西嶽儲君之山的兩位山神,鸞山懷籙,鹿角山常鳳翰,都未列席議事。
據說一個是因為實在太憊懶了,反正當了儲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寶瓶洲山水官場已經官無可升了,一個是太過心高氣傲,再加上常鳳翰與鸞山常有抵牾,相看相厭,以至於兩座山神府都沒有什麼往來。
薛如意望向那個越看越可憐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個老神在在的擺攤道士,她思來想去,還是說不出什麼感覺,就問道:「碰到什麼難事了?」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嗯了一聲,「她說什麼就可以信什麼,不必喊常鳳翰過來這邊對峙了。回頭我親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國最近百年之內的文運流轉。」
老人然後補了一句,「下次豆腐和豬腸可以多放點。」
陳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幾塊,豬腸放多了就不對味了,一下子就沒有了那種吃到豬腸的意外之喜。」
佟文暢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打趣道:「老佟你這趟玉宣國京城之行,有點類似微服私訪的意思了。你這個西嶽地界的頭號青天大老爺,可不能讓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鐵了心為民請命啊。」
佟文暢笑了笑,「好說。」
陳平安調侃道:「薛姑娘,這算不算是戲曲裡邊手持尚方寶劍的八案巡撫,到了地方上,然後就被你攔路告狀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麼沒有黃土墊道,凈水潑街,再來個威風八面的鳴鑼喝道?」
陳平安笑道:「說了是微服私訪嘛。」
佟文暢問道:「薛姑娘,如果我沒有記錯,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鐘毓?」
薛如意點點頭,「剛剛被排擠到了大驪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擔任州城隍爺,陞官了。」
佟文暢嗯了一聲,「記得鸞山懷籙提起過洪鐘毓兩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鸞山擔任糾察司主官來著,好像洪鐘毓提了個附帶要求,必須帶上給他當佐官的城隍廟陰陽司紀小蘋,一起調動才行,只因為鸞山那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給紀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來。如今洪鐘毓轉遷榮升大驪一州城隍爺,還帶著紀小蘋一起赴任,官場前程,相當不壞,比起進入鸞山住持糾察司、一年到頭遭人記恨,確實好多了。」
薛如意無言以對。這就像一個鄉野老翁坐在村頭,嘴上隨便點評著一國朝廷六部九卿官老爺們的官場起伏。
不過這種內幕,老人若非胡編亂造,豈能獲悉?
薛如意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天黑了,凡夫俗子妄言編排山水官場內幕,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咱們京師內各級城隍的那幾尊夜遊神,可不是吃素的。」
「有事鬼不敲門都心慌,心底無私不怕那鬼敲門。」
佟文暢笑道:「薛姑娘,既然陳……道長都親自過問此事了,你就儘管放心,鹿角山和玉宣國都會給你一個滿意交待的。」
等到老人跟道士都吃完了米羹,薛如意嘆了口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便主動伸手接過兩隻空碗和兩雙筷子,去灶房那邊拿起葫蘆瓢,從缸里勺水清洗碗筷。等到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漬,走出門,發現台階那邊的光景,好傢夥,真是倆大爺,竟然開始吞雲吐霧了,飯後一桿旱煙,快活似神仙嘛。
佟文暢眯眼說道:「能不能問一句,老大劍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話癆,言語風趣,和藹可親。」
佟文暢說道:「不敢信。」
陳平安說道:「也得看跟老大劍仙熟不熟了。」
佟文暢點點頭,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如果你今天沒有喊過來,處置這樁家醜,是不是就要讓刑部趙繇住持的那個新設衙署,秘密走一趟西嶽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一開始是有這個打算,只不過我在這邊有點私事,兩者不宜攪和在一起,所以還是決定讓佟老哥走這一遭,既然都是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誰來解決並不重要,剛好近期大驪京城那邊,就被趙繇找到了一條線。佟老哥,我也需要與你事先打聲招呼,過幾天,我會去隔壁縣找同鄉敘舊,不過相信鬧出的動靜不會太大。」
佟文暢點點頭,「你隨意就是了,佟某人老眼昏花。何況就算捅破天去,最後收拾殘局的人,不還是大驪國師。」
陳平安驀然笑道:「咱們這算不算官官相護?」
佟文暢咧嘴一笑,「人生在世,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我也曾年輕過,吃香火的泥塑神像,不還有幾分火氣。」
由於雙方言語都沒有遮掩,薛如意聽得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問道:「老人家,你真是佟山君?」
佟文暢點點頭。
薛如意轉頭望向道士吳鏑,後者點點頭,示意是真的。
薛如意再偏移視線,顫聲道:「佟山君,那麼他是?」
「薛姑娘,你這是什麼問題,猜也猜出來了,這座天下,山上練氣士,有誰能夠拐彎抹角說自己與劍氣長城的那位老大劍仙……混得熟,我們寶瓶洲還有幾個人,能夠隨便調動一位大驪刑部侍郎,讓佟文暢屁顛屁顛跑來玉宣國喝碗米羹。還是說姑娘心中其實有了答案,不敢相信,非要我一個外人來說才肯信?」
佟文暢拿起煙桿指了指身邊的同道中人,笑道:「這位就是大驪新任國師,落魄山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必須糾正一下,是兩大碗米羹。」
「一碗兩碗,收錢啊?」
「當然不收。」
「薛姑娘,勞煩你再幫我盛一碗米羹,劍氣長城末代隱官親手熬制的米羹,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薛如意渾渾噩噩走向灶房那邊,一團漿糊。
佟文暢疑惑道:「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由著我泄露你的真實身份?」
要幫助薛如意討回一個公道,以陳平安如今的身份,只需與甘州山知會一聲即可,沒必要讓自己親自跑一趟玉宣國京城。
陳平安說道:「就是這次閉關再出關,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佟文暢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道:「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魚獲是希望,日頭是希望,漁網也是希望。」
佟文暢笑道:「新鮮說法。」
陳平安問道:「佟老哥,就沒有察覺到宅院這方天地,哪裡不對勁?」
佟文暢點點頭,「等到你這麼問了,我才可以確定一事,薛如意是假的。」
「看來還是火候不夠,無法完全騙過一位山嶽神君。」
陳平安起身笑道:「米羹可是真的。而且接下來的耳聞目見,就都是真人真事了。」
佟文暢說道:「拭目以待。」
當陳平安走向廚房的時候,薛如意這才敲門而入,依舊是那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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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窮酸遊俠的背劍少年,看過了一場廟會集市上草台戲班的熱熱鬧鬧,記下了那些切末的具體形制、各自用途,再記住了生旦凈末丑們的不同身段、唱腔和念白,少年想著還得看幾場大戲班子的演出才行。
一雙草鞋踩在御街上,再散步走到了京城皇宮之外,極高的朱漆大門,排列著縱九橫九的門釘,造型威嚴的鋪首,寓意星宿值守看門。猶豫了一下,少年還是沒有去戲曲上所謂的金鑾殿看一看,皇宮外有條河,其實是個垂釣的好地方。
青杏國境內,作為一國山上仙府執牛耳者的金闕派,近期整座仙氣縹緲、清心修道的仙府,竟然比山下過年還要喜慶。
實在是好事連連。
合歡山一役,將那藩鎮割據的邪祟鬼魅一網打盡,將方圓千里之地掃清瘴氣。
再就是金闕派的開山女祖師,時隔多年,曾經被師尊譜牒除名、驅逐出山的她,終於恢復了舊白霜王朝那座靈飛觀的譜牒身份,得以認祖歸宗。
而連同清靜峰、垂青峰金仙庵在內的幾脈弟子,掌門程虔和掌律刑紫,召開議事,毫無懸念,金闕派譜牒修士,就此一併遷入靈飛觀道脈的金玉譜牒中去。需知剛剛晉陞為靈飛宮的道觀,觀主曹溶,是白玉京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這就意味著「淪為」靈飛宮下山的金闕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兩座天大靠山。
按照山上規矩,金闕派,從此就可以正大光明拜白玉京掌教陸沉為祖,靈飛宮天君曹溶為宗。
青杏國皇帝陛下身體有恙,便讓太子殿下和禮部尚書一起親自上山道賀。
柳氏皇帝這些年一直被山上譏諷為白板皇帝,老皇帝為了讓庶出且非長子的當今太子殿下,能夠站穩腳跟,可謂煞費苦心。
如今青杏國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傳著一個消息,在那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太子殿下親自統兵,帶隊登山,找到了那失蹤已久的三方玉璽,失而復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專門用以冊立太子的金質絞龍紐嗣天子寶璽。青杏國柳氏的總計天子十二寶,如此一來,終於再次補全了。
老百姓都說這就是天命所歸,那位雄才偉略、文武兼備的太子殿下,未來會是天定的明主。
一個背劍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棧內,飛劍傳信至天曹郡張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揚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齋,陳。
很快老家主張筇就親筆回信一封,讓陳先生稍等片刻,他們馬上就會趕到青杏國京城。
當天張筇就帶著張彩芹和洪揚波火速進入客棧,還有意帶上了有少年劍仙美譽的張雨腳。
結果張雨腳卻是看到那個穿著草鞋的少年「陳仁」,當初在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雙方早就打過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頭刻字的陳劍仙?!
張雨腳有些暈乎之餘,更是無地自容,先前在那潑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與同伴金縷閑聊起年輕隱官。
少年劍仙如何能夠想像,身後幾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著那位正主。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趟出門,閑逛而已,就換了個身份容貌。」
張彩芹恍然大悟,難怪先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合歡山一役,從頭到尾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玄乎。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張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們看來,青杏國太子柳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張彩芹猶豫不決,一時間屋內氛圍顯得極其凝重起來。
洪揚波只得幫著暖場開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學才情,又想給青杏國做點實在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當真是這樣嗎?」
洪揚波便一時語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畢竟邀請年輕隱官出山參加柳豫的及冠禮,是他和小姐幫忙求情而來。陳山主卻提前趕來青杏國和合歡山,說是閑逛,誰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陳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麼今天可就是陳山主與整個天曹郡張氏興師問罪了,而且此舉合情合理,畢竟是返回家鄉之後,首次參加慶典,如果柳豫是個大草包,像話?
家主張筇卻是有一說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說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確實是難聽了點,我見過這孩子幾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說一個深居簡出的太子殿下,如何體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誇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於柳豫身上的缺點,我也說不上什麼,不過倒是可以保證一點,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國皇室勛貴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邊數國裡邊去,已經算很好了。」
陳平安微笑問道:「張老家主的意思,是說柳豫屬於一塊璞玉,還是值得雕琢的?」
張筇點點頭,「陳山主,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別看老家主言談自若,對答如流,其實心中慌得很。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察覺到對方的局促。
洪揚波心中更是緊張萬分,不知為何,眼前「少年」,除了換了容貌,好像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我在京城逛盪了幾處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絕對不會答應下山參加觀禮。」
張彩芹臉色尷尬,試探性問道:「那就推掉那場觀禮?」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約莫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緣故,反倒是張雨腳壯著膽子問道:「陳山主,可以說說看為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嗎?」
陳平安說道:「整座東宮潛邸,上樑不正下樑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綺的詹事府清紀郎,他還算略通經濟庶務,其餘我見著的七個東宮官員,衙署各異,官階不同,全是沽名釣譽之輩,從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經局的太子洗馬,正字,我都親眼見過了。」
張雨腳震驚異常,心中大奇,原來陳隱官真是一場「閑逛」。
其中品秩極高的東宮六傅,更多是虛銜,是朝廷賞賜給某些老臣的榮貴頭銜而已,其實與日常的東宮教輔完全無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還是那座清貴的詹事府領銜,再加上左、右春坊兩署和司經局,總計四座東宮衙門,為了方便相互間的文書傳遞,便一同寄署於詹事府辦公,詹事府不在宮內,建造在位於皇城和外城之間的玉龍河邊上,因為青杏國京城佔地不大,衙門也不算與皇帝陛下如何「疏遠」。其中司經局設主官太子洗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從五品下,主要是負責東宮書籍的刊緝、編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卻是人人垂涎的美職,市井老話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是東宮的太子屬官,潛邸舊人?而且這些清貴官員都可以將此作為翰林官遷轉階梯。
陳平安補了一句,「而且這裡邊的大多數官員,他們都覺得太子柳豫是個很好騙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這群自家的東宮官員當成了傻子,你們幫著青杏國和落魄山牽線做媒的天曹郡張氏,更是傻子,而我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山主,無形中就成了那個最大的傻子。
陳平安說道:「我並不介意給誰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為自己的出現,導致某些事錯上加錯,甚至失去了糾錯的可能性。」
張雨腳似懂非懂。
張筇好奇問道:「陳先生,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張氏合力,幫著洒掃庭院。」
張筇如釋重負,抱拳致謝,「榮幸之至。」
近期青杏國廟堂的確比較熱鬧,先是左庶子作為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議朝廷禁用「流外人」補缺某些清貴官職。吏部對此不是沒有異議,甚至就連同為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開唱反調,堅持官員品行優劣與出身高低全無關係。再就是工部侍郎請求將政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六部「前行」衙署,為此不惜跟兵部官員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來。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禮,就成了青杏國禮部官員接下來的重中之重,對於那幾場各部二三品大佬紛紛下場、你來我往面紅耳赤的爭執,你們吵你們的,我們禮部只要辦好了這場慶典,就是大功一樁。
青杏國柳氏皇帝確實是年紀大了,不得不考慮起太子如何順利繼承大統的事情了,先前為了讓這場觀禮顯得更有分量,多少達官顯貴紛紛離京,舍了臉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錢都要請人來參加典禮。此次青杏國破例請別國修士觀禮的鬧劇,很快就停歇下來了,只因為據說會有一位身份依舊雲遮霧繞的大人物蒞臨青杏國。
越傳越誇張,一開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嬰老神仙,後來是神誥宗祖師堂的某位真君,接下來是雲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後就更誇張沒邊了,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據說柳氏請動的,正是那位寶瓶洲大瀆兩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涌!
你們青杏國,怎麼不幹脆說自己請動了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在陳平安喊來天曹郡張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馬的金屋藏嬌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員是青壯歲數,當打之年,氣喘吁吁翻身下馬,意猶未盡,伸手揉捏躺在身邊美嬌娘的一團白膩,怔怔想著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亂青絲,笑問一句,京城都說太子殿下馬上就要登基當皇帝了,老爺你是不是就可以陞官了?
自家老爺可是在那潛邸為官多年的扶龍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龍袍坐了龍椅,嘿,天底下有比這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好事嗎?好像沒有。她就是不知道這輩子有無那個幸運,能夠近距離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員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風景,約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時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聲,「你也別覺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脫了衣服,男人不還是男人,女子還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陣眼花,他嘆了口氣,今夜已經連戰兩場,已經有心無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門熟路趴在床上,玉體橫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凌亂衣衫,啪一聲,挨了一記打,顫顫巍巍。
她拋了一記媚眼,幫著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會亂嚼舌頭,「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麼官場門道,詹事府和兩春坊那邊,誰稍微丟給他一點大而空的東西,他就覺得是個治國良策了。」
與太子殿下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也就那樣。
除了投了個好胎,不能說全無本事,就是虛,書上的聖賢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麼用呢,金玉其外罷了。
只說右庶子為何跟左庶子唱反調,還不是因為各自出身不同,身後又各自跟著一大幫暫時功名不顯的讀書人?卿相王孫和文學端士也好,苦無出路的草澤閑士也罷,你柳豫當真知道什麼叫真才實學?幾篇拜謁詩,棋枰手談幾局,就知道對方有幾斤幾兩的才學、能夠判定對方有無治國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歡不懂裝懂。就像他這個當太子洗馬的,只是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譜、印蛻,對著那一摞法帖練了多少個字,才寫出一手太子殿下最為鍾情的簪花小楷?
牆頭那邊,貓著一個無聲無息的背劍少年。
天未亮,一輛車駕,參加早朝,車廂內的左庶子大人,低頭呵著氣,下了場大雨,這段道路泥濘不堪,顛簸得厲害,到了御街那邊才會變得平整。馬車路過一排起早貪黑的攤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著上朝官老爺們的,攤販們相互間偶爾閑聊,都會感嘆一句,原來當官也不容易。
車夫嫻熟停下馬車,隨手丟了一把銅錢到桌上,興許是力道沒有掌握好,興許是故意的,幾顆銅錢就那麼滾落在地。
是老主顧了,攤販趕忙小跑幾步,低頭哈腰,照著老規矩遞給車夫過去一隻食盒,車夫接過食盒,喊了一聲大人,再輕輕掀起帘子,車廂內再接過去,胡亂對付一頓早餐。攤販搓著手,等到馬車過去了,這才彎腰撿起泥濘里的幾顆銅錢,再將指尖悄悄蹭了蹭圍裙,這些有資格去早朝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講究,乾淨得很吶。
又一輛馬車停在附近,攤販們都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爺的車駕了。
侍郎大人正在頭疼一國武庫的儲備,兵部幾處庫房那些堆積成山的兵器,到底該如何清除庫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動,衙署間的明爭暗鬥,跟老百姓都沒什麼關係,反正是歌舞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當收起早餐攤子,發現比昨天多了幾錢銀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幾文錢,爭取明兒多掙就是了。
一個草鞋少年花了十幾文錢,沒吃飽。最近接連幾天都是在這邊買頓早餐,細嚼慢咽。
只有一個叫任湘綺的官員,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馬車,在這邊落座吃早飯,心不在焉,經常碎碎念叨著,習慣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賬。少年一打聽,才知道他名氣不小,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傳臚出身,而且任湘綺竟然還是出身某個地方郡望家族,卻只因為年輕氣盛,不太會做人,就被戶部那邊給打發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個當年成績不如他的科場同年,如今都發跡了,這邊的攤販們小道消息很靈通,都說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這個任湘綺的同年,名次靠後的二甲進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騎到頭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詢問,清紀郎這個官又不大,怎麼參加早朝。攤販們大笑不已,反問你就沒瞧見這位清紀郎的馬車,方向不對?
玉龍河邊的詹事府,幾個值夜官員,哈欠連天,調侃著左右春坊或是司經局最近發生的趣事,用來提神,打發瞌睡蟲。
右春坊,幾個官員,茶壺裡都裝著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談那國是國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對最為清閑的司經局內,正在聊著某某衙門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馬,哪位功勛後代與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誰在哪裡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買了哪些孤本書籍、誰的真跡字畫。
看來青杏國太子殿下,養了一大幫憂國憂民的富貴閑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了?
額頭上貼著符籙的草鞋少年,就這麼在各座衙署間穿廊過道,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偶爾輕輕吹起那張符籙,起起落落。
皇宮內,老皇帝柳龢臨時召見了十幾位廟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闕派當代掌門的護國真人程虔,今夜一併參與議事。
畢竟那麼一個遠在天邊、高過雲霄的大人物,大駕光臨本國,由不得他們不用心,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反覆推敲,絕對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愛喝什麼仙家酒釀,如何挑選時令蔬果和特色糕點,座椅案幾的形制,屋內古董珍玩和字畫書籍的篩選,各自放在何處,等等,都是學問。這不禮部那邊剛剛商議出一個初步方案,陳山主到了青杏國以後,下榻的地址,禮部衙門那邊暫時有三個備案,鴻臚寺名下的某座會館,京城內那座名為松濤館的仙家客棧,金闕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優劣,選擇鴻臚寺會館,優點是朝廷可以全盤管控所有環節,缺點是不夠……仙氣,略顯寒酸了,擔心那位陳山主誤以為他們青杏國不夠上心,敷衍了事。松濤館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內,但是朝廷需要臨時大興土木,臨時營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邊已經籌備好足夠的山上材料,幾乎等於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宮闕,但這就需要跟松濤館討價還價,戶部那邊為此專項撥款了一大筆神仙錢,只等皇帝陛下這邊下旨「敕建」。若說選址金闕派,靈氣充沛的仙府、周邊戒嚴等諸多事務都可以省去,唯一問題,就是距離京城太遠了,而皇帝陛下顯然更希望能夠藉助這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讓太子柳豫與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陳山主多接觸接觸,若是雙方性格投緣,話語投機,這對柳氏國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無憂了。
故而皇帝陛下內心深處,還是更偏向於將陳山主的下榻地點選在松濤館。
刑部尚書輕聲道:「陛下,五城兵馬司那邊剛剛得到消息,張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趕到了松濤館,按照規矩,我部供奉沒有追查他們去見誰。」
柳龢笑道:「按照諜報顯示,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後老闆,都姓董?算起來,董老闆與陳山主還是同鄉。」
程虔點頭道:「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嘆道:「一座驪珠洞天,真是藏龍卧虎。年輕一輩,更是出類拔萃。」
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除了榜首馬苦玄,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好像那個叫隋右邊的女子劍仙,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關於隋右邊的出身,至今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隱官,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一步登天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寶瓶洲年輕十人,若是只論籍貫出身,不論當下道場所在,那麼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修士,完全可以佔據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認,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冠絕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大驪洛王宋睦,東海水君王朱,跟陳山主,還有顧璨,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里?一年到頭,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常能碰面?」
程虔點頭道:「那條小巷名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也在這條小巷,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
老尚書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可怕。」
換成他,假設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驪珠洞天剛剛開門那會兒,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還不得心肝打顫,兩腳打擺子?能想像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少年,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小巷見了面,該怎麼跟對方打招呼?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著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少女,就是後來的世間唯一真龍,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最終文廟決定由她掌管著東海水運?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狂徒」的顧璨,與那大驪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宋睦,他們倆早年關係如何,融洽不融洽?
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接連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圍,譜牒修士的心境,卻是艷陽高照一般。
只因為本來已經歸屬正陽山的裁玉山,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後,只花了三十顆穀雨錢,就買了回來。
至於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具體是怎麼聊的,她沒說。
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陽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親自現身接待的自家掌門。
與此同時,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維持如舊,不會成為後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貢」份額照舊,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係。
今天擔任裁玉山開採官的白泥,剛進山,就看到一處老坑洞口蹲著個熟面孔,如今沒了知客身份,可進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鄰近老坑洞口那邊,稍稍放緩腳步,與那個年輕人笑著打趣一句,「你小子屬狗的,消息這麼靈通?」
也好,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那麼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只是竹宗主為何願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動與她示好,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後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她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讓掌律凌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陽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心裡邊不痛快,又來找茬,橫生枝節。
陳舊雙手插袖,滿臉疑惑,問道:「白伯,啥消息?」
見狀不似裝傻,白伯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無非是與正陽山關係有所改善,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為竹枝派贏得了與正陽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身份,問陳舊願不願意。
年輕人氣呼呼道:「趕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
白伯笑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就直說吧,願不願意恢復知客身份,如果點頭,也別高興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著你,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可以漲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著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否則這小子也不會捏著鼻子重返裁玉山,設身處地,擱自己年輕那會兒,被人趕走,還真就不伺候了。當個外門知客,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幾乎沒什麼額外的開銷,等於是白賺,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只要別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愛和偏心,肯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說油水多,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終究是可以的。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陽山蘇稼那般的,就沒轍了,多睡覺多做夢才成。
陳平安笑道:「白伯,我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著享福來的,先說說看,啥苦差事?我得聽過再做定奪,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
白伯笑道:「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採事項,現在都開始復工了,但是郭掌門和凌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不太靠譜,你小子腦子靈光,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嘴,不曾想大半祖師堂成員都覺得不錯,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讓你管賬務,怎麼樣?」
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比什麼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這就意味著至少三五百年內,甚至是更久的光陰,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陽山的宗主,那麼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就再無任何內憂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難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為自己的嫡傳弟子。
明擺著是要好好栽培對方,要將開採官「世襲罔替」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
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掌律凌燮特地抽調翻看了關於陳舊的檔案,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內口碑不錯,那她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掌門較勁,故而陳舊成為祖師堂嫡傳弟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至於白泥自己,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就愈發心境清閑了,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群鵝鴨,弄塊菜圃,河邊釣釣魚,放眼千山外,讀書有滋味。
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但也不能太高,不宜過於鋒芒畢露,得讓世道和人事幫著磨一磨稜角。
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讓陳舊頂上去,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
先成為自己嫡傳身份,再熬幾年資歷,順勢擔任下任開採官,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
「白伯,說句心裡話,真不怎麼樣。」
陳平安揉著臉頰,「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白泥給氣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好個大材小用!」
陳平安說道:「白伯,我曉得你的好意,不過我這趟來,就是跟你道別的,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這麼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可別是那座正陽山吧?怎麼,只是喝了頓酒,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陽山那邊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沒有擺老資格,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只是說道:「那我就不多問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邊闖一闖也好,反正在外邊發跡了,我替你高興,若是混得一般,千萬也別矯情,就回裁玉山,白伯這邊,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竹枝派不是什麼大門派,可門風到底是好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和腌臢事。」
陳平安笑眯起眼,雙手伸出袖子,抱拳搖晃幾下,道:「小子在此謝過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誇過你小子幾句。」
年輕人搓手驚訝道:「莫非,難道?」
白泥笑罵一句,「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腸胃不好,成天就想著吃軟飯?」
陳平安笑道:「白伯,實不相瞞,我已經有媳婦了,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萬般好,家世好,脾氣好,修行資質好,但是在家裡,都是我說了算,呵,出門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沒誰敢說我吃軟飯,在外邊喝酒隨便喝,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著我……」
老人笑道:「就別吹這種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氣,是絕對不會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沒少被關在門外。」
陳平安震驚道:「白伯可以啊,過來人?」
老人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陳平安朝老人豎起大拇指。
「陳舊,巧了,你正好也姓陳,要學人吃軟飯就跟那人學,落魄山那位陳隱官,能夠跟寧姚成為道侶,吃軟飯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恁大人了還是個光棍,廢物。」
就在此時,老人發現年輕人身體緊繃,僵硬轉頭,然後有了個笑臉,至於笑容燦爛還是諂媚,不好說。
白泥順著陳舊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長,背著劍匣,她就那麼盯著年輕人。
寧姚笑著朝老人抱拳行禮,「我叫寧姚,就是被吃軟飯的那個。」
白泥愣了愣,抱拳還禮,笑道:「姑娘說笑了。」
陳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寧姚,以心聲問道:「怎麼來了?」
竟然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寧姚是何時到來的,陳平安都被蒙在鼓裡,後知後覺倒抽了一口冷氣,郭掌門一事……白伯誤我!
寧姚以心聲說道:「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必須躲雨,等到雨歇時再出關,閑來無事,過來看看。」
陳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經是仙人境,大劍仙了。」
擱在劍氣長城,一位仙人境劍修,被稱呼一聲大劍仙,可就不是什麼罵人話了。
寧姚點頭道:「看出來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什麼時候到這邊的?」
寧姚扯了扯嘴角,說道:「放心,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莫非、難道』之後。」
陳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喜歡瞎聊,沒話找話,其實我們平時閑聊不這樣的。」
寧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陳平安剎那間神色複雜,問道:「你該不會是?」
修行路上,幾乎沒有怎麼正經閉關的寧姚,她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是親身領教過的。
寧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兩境。」
十四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