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原地。
一個泥瓶巷的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最終站在這裡,甘苦自知,一路走來,來之不易。
這處庭院佔地極大,不愧是前朝宰相舊邸,樹蔭森森,日頭高照,滿地細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絲繡花,綴在嚴絲合縫的青磚地面上邊,如此鋪磚,地面竟然都沒有起鼓,匠人手藝顯然不差,這裡就是家主馬岩的讀書之地,面闊七間、進深八架椽的法式,約莫是倉廩足而知禮節了,這麼大一座令人咂舌的書房,堆滿了買來之後就再沒有翻過的珍貴書籍,光是價值連城的古琴就有好幾把,還有好幾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黃金樓船,來過這邊喝茶、飲酒的京城達官顯貴,都說文雅,鬱郁乎文哉。他們再稍稍露出幾分目眩神搖狀,總能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了。其實馬岩一直想要在屋頂鋪上碧綠琉璃瓦,跟那些道觀寺廟一樣,瞧著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勸下來了,說這種勾當,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聾眼瞎,犯不著擺這種容易遭人眼紅嫉恨的闊綽陣仗,家族祠堂內什麼時候掛滿了進士匾額,那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哪天大兒子回家了,瞧見了才會高興。馬岩覺得有理,於是前些年才會讓二子馬研山去參加科舉,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長臉了一次,若是馬徹今年再一舉奪魁,考中狀元,家族就有了書上那種所謂的世代簪纓氣象吧?
錦衣玉食的婦人,哪怕將近古稀之年了,保養得依舊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不愧是常年遊走在一群誥命夫人叢中的,她顯然比自己身邊的男人更鎮定,她還能擠出一個笑臉,在那邊假惺惺套近乎起來,秦箏還算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伸手揉了揉爬滿魚尾紋的眼角,似乎想要擠出些辛酸淚來,「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師傅的兒子吧?陳全當年可是咱們家鄉那邊數一數二的燒瓷師傅,還年輕,就有那麼拔尖的好手藝了,當年在咱們金鵝窯,要不是他不藏私,帶出了一撥好徒弟,真不知道怎麼辦呢,那可是咱們龍窯的頂樑柱了,我記得那會兒,窯工就都說只有寶溪窯的姚師傅,敢說自己燒瓷比陳全略好些,窯務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願意經常跟陳全一起吃飯喝酒,很聊得來,多少窯口的老師傅羨慕都羨慕不來,陳全多好一人,怎麼就沒了呢,老天爺不開眼,好人沒好報,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幫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們苦玄都要好,相信陳全和陳……」
秦箏的意圖很明顯,能拖就拖,這個走狗屎運驟然富貴的泥瓶巷賤種,趕來這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宅子前邊,養了一幫狗肉不上席的廢物,竟然就這麼讓他走到了後宅這邊。所幸方才馬岩已經寄出幾封密信,既有給玉宣國朝廷那位國師的,也有給京師城隍廟的。在這之前,陳平安暴起殺人的數量越多,這個好死不死怎麼沒直接死在蠻荒妖族手上的傢伙,今天就越理虧。
杏花巷馬家這一支的發跡,就是靠著那座金鵝窯,而金鵝窯頭把交椅的師傅,就是泥瓶巷的陳全。
正是陳全帶著那些手藝精湛的窯工學徒,才讓原本名次墊底、窯火幾斷的金鵝窯,開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間,青色身影來到這個名叫秦箏的女子跟前,既沒有尊老,也沒有念及同鄉之誼,更沒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記手刀砸中秦箏的脖子。
力道不重,剛好打得馬氏主婦跟灌了一口燒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臉色漲紅,秦箏滿臉淚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罵人還是訴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顯而易見,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殺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會斷掉,完全可以讓她腦袋搬家。
陳平安微笑道:「又沒跟你敘舊。」
早已汗流浹背的馬岩,都沒敢擦拭額頭汗水,顫聲道:「陳平安,有話好好說,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陳平安笑道:「誤會就誤會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馬岩一時語噎。
一個與秦箏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提劍趕來,身後跟著一群英姿颯爽的青衣婢女,她們都背劍,雪白的劍鞘,金黃色的劍穗。她們每次在玉宣國京城現身,跟隨馬月眉一起策馬,去城外踏春也好,遊山玩水也罷,都是一道美景。
瞧見娘親的可憐模樣,聞訊趕來的馬月眉怒斥道:「賊子大膽,竟敢登門尋釁!出劍迎敵!」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紛紛出劍,長劍鏗然出鞘,嗡嗡作響,氣勢不弱,其中凌空飛掠的數把長劍,吐露出寸余長的劍芒。
她們在馬家,沾了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時就被馬氏高人挑選出來的習武良材,這撥「劍侍」婢女,在這十餘年間,練劍勤勉,既有明師指點,幫忙教拳和贈送劍譜,又不缺仙家葯膳調養體魄,她們此刻便用上了極為花俏的以氣馭劍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頗有幾分山上的劍仙風采。
十數把長劍鬧哄哄刺向一襲青衫長褂,結果砰然作響,悉數中途改變軌跡,如泥巴砸牆,釘入馬岩身後那座書房的牆壁樑柱上。
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婢女為之花容失色。
她們的佩劍,可是山上仙師精心鑄造的符劍,手持這等有價無市的仙家兵器,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馬月眉咬著嘴唇,死死盯住那個紋絲不動的青衫劍客,沉默片刻,她神色複雜,開口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方才聽到一位貼身婢女的通風報信,馬月眉簡直就是如墜雲霧,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落魄山劍仙?無冤無仇的,陳平安怎麼會來玉宣國京城,他為何會登門鬧事,出手還這麼蠻不講理,聽說前邊那些看家護院的純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場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陳山主,難道與自家有些不為人知的陳年積怨?所以這些年,才會被馬研山那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將家族府邸調侃成一隻烏龜殼?
得知那個青衫劍客是……落魄山陳平安,那些練劍的婢女一個個面面相覷,滿臉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個彷彿比書上人物還要遙遠的山上劍仙,就這麼站在她們眼前?
最近幾年,她們在私底下,憑藉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報,對於處州那座與北嶽披雲山相鄰的落魄山,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末代隱官,與摯友劉宗主聯袂問劍正陽山……她們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們因為是純粹武夫,又練劍的關係,所以對「陳平安」這個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換成任何一種其它處境,與之見面,她們恐怕都會情難自禁,激動萬分,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個好幾天,就算她們對那位傳說中陳劍仙的愛慕崇敬不夠心誠。
他可是我們寶瓶洲歷史上唯一一位身為武學大宗師的大劍仙!
如此一來,她們哪敢繼續造次,一個個神色不定。
陳平安一腳踹中馬岩的膝蓋,後者當場跪地,陳平安再用手中合攏雨傘砸中馬岩的面門,後者砸碎房門,摔入屋內。
大致有數了,馬岩和秦箏這對狗男女,確實是在給自己謀求退路,比如想要躋身玉宣國某地的山水神靈,不過更大可能,神、仙有別還是不太牢靠,估計還是希冀著在城隍冥官一道佔據一席之地。如此一來,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個正統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屬於一種壞了老規矩的僭越之舉。由此可見,京師城隍廟文判官洪鐘毓的高遷泠州,還帶上了陰陽司主官紀小蘋,就是一種官場上的被迫讓路,洪鐘毓和紀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會有一連串的官場變動,歸根結底,是好給這對夫婦騰出位置,顯而易見,馬氏家族內,肯定有高人指點。
不著急,都會讓你們美夢成真的。
陳平安笑道:「那幾位奇人異士,還不露面?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馬月眉掠入屋內,扶起腹部痛如刀子絞動的馬岩,馬月眉嬌生慣養,哪裡遭受過這等變故,一下子就梨花帶雨,卻沒有哭出聲。
陳平安斜瞥了眼屋內冷汗如雨下的馬岩,就這麼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靈金身,只靠楊家藥鋪的那種秘製藥膏,能成事?
青衫身形一閃,縮地山河,從庭院憑空消失。
永嘉縣馬氏府邸內,家族供奉,檯面上和幕後的,總計有三位地仙,一元嬰兩金丹,其中兩位隱姓埋名,更換了身份。
老元嬰是寶瓶洲南方那箇舊白霜王朝境內,某個在戰事中覆滅仙府的老祖師,這位老神仙從頭到尾,都在閉關,眼睜睜看著祖師堂和神主毀於一旦,約莫是還算要點臉,大戰落幕之後,沒有著急恢復山門道統,而是一路輾轉北上,繞過洛京,過大瀆,最終進入玉宣國京城的永嘉縣馬氏,擔任首席供奉。其餘兩位金丹地仙,一位陣師,一頭鬼物,各有弟子隨從,巴掌大小的地盤,窩著這麼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馬氏家底雄厚了。
還有兩位武學宗師,一男一女,男的叫沈刻,那個五境武夫的門房,就是他的親傳弟子,馬月眉則是他的關門弟子,這些鶯鶯燕燕婢女們的劍術,都是他傳授的。還有一位女子武夫,同樣是金身境,只是相較於沈刻,更為名聲不顯,至於如何進入馬氏家族,一年到頭受窩囊氣,總有她自己的故事。
當然,從杏花巷馬家變成永嘉縣馬氏,這個家族最大的依仗,從來都是馬苦玄。
由於門房沒來得及稟報身份,再加上陳平安幾乎是筆直一線走到了庭院,一路上,都沒有誰能夠讓陳平安停步,估計這撥傲視公卿輕王侯的大人物,暫時還不清楚內幕。
一處簡陋書房,有個面容醜陋的中年書生坐在桌旁,一塊蕉葉白大硯台,金不換的彩色墨錠,攤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書,是本專寫狐仙水仙的文人筆記,文士手邊還有一盤京城老字號鋪子的糕點,一邊翻書一邊嚼著軟糯桂花糕,書生剛剛看到一句書上言語,忍不住嘆息一聲,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原來是那句可憐青草生,一夕生意盡。
享譽朝野的少年神童馬徹,就是這位夫子教出來的得意學生。
中年書生自嘲道:「好重的煞氣。樹大招風嗎?果然,每個月豐厚俸祿,不是白拿的,神仙錢最燙手。」
不如原封不動將俸祿退還馬氏?就這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個能夠硬闖馬氏的,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何種來歷,好像都不是他一頭金丹鬼物敢說十拿九穩禮送出府的。
苦求長生法,真是苦死了。
他剛要站起身,硬著頭皮去那邊趟渾水,倏忽間,背脊發涼,整個人如墜冰窟,下一刻,他的腦袋就被人按住,往桌上砸去。
體內靈氣凝滯如冰凍,三魂六魄震顫不已,他試圖調動幾件本命物,竟是如同被大雪封山一般,完全失去了聯繫。
一顆金丹,更是紋絲不動,地仙孱弱如俗子。
陳平安五指攤開,按住對方的後腦勺,微笑道:「說你們是奇人異士,你還真信了?」
鬼物書生竭力開口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從桌上拿過那方沉甸甸的大硯台,就往後腦勺上邊重重一拍,硯台化作齏粉,打得這頭地仙鬼物眼冒金星,只覺得腦漿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來了。
差點魂飛魄散的鬼物書生只得求饒道:「上仙恕罪,」
陳平安問道:「馬氏夫婦這些年靠著拆東牆補西牆來積攢陰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幫他們將槐葉煉製為本命物,憑此得了些祖蔭庇護,才好在城隍廟功德簿上動手腳,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錯不錯。」
鬼物書生錯愕不已。
陳平安轉頭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紙傘快若飛劍,穿廊過道,帶起一片流螢,直接將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觀山河手段的元嬰境老神仙,給戳了個透心涼,狠狠釘在牆壁上。
那位老嫗模樣的元嬰境修士,是主婦秦箏的體己人,這些年管著馬氏的後宅婢女雜役,今天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只因為庭院那邊的景象,雲遮霧繞,封禁森嚴,老嫗竟然看不到半點內里景象,這讓她驚駭萬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剛要施展縮地成寸的術法,好像對方就在等這一刻,轉瞬間就有一把材質普通的油紙傘,如長劍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衝勁,讓她一路倒滑出去,後背撞在牆上,那種撕心裂肺之痛,讓老嫗狀若瘋癲,哀嚎不已,她雙手就要將油紙傘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剛碰到油紙傘,她便又遭受了一種剮心之苦,老嫗腦袋向後重重一磕,原來那把油紙傘劍氣瞬間暴漲,一條條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著老嫗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開來,不但如此,那些如條條水脈流淌的火焰,在不傷皮肉筋骨絲毫的情況下,它們還慢慢滲入了老嫗神魂當中,這是一種極為精粹的火法,世間竟有這等霸道的火法,導致老嫗整個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場火雨。
火刑。
只說一座元嬰境修士的心湖,瞬間被大火煮沸,霧氣升騰,修士心湖變成了一口油鍋。
陳平安鬆開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見那個極可能是馬氏謀主的老嫗。
鬼物書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經去往別處了,作為山澤野修,一貫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速速離開,他趕緊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無淚,如喪考妣,顫聲道:「龍虎山雷局!」
原來那位上仙在屋內留下了一座雷局陣法!
恍惚間,這頭金丹鬼物好像來到了一座遠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聲大作,倏忽間天地極遠處,被一條漆黑如墨的閃電撕開雪白天幕,然後是數十道數百道閃電,緊接著就是一隻大如山嶽的金色手掌如開門一般,從無盡虛空境界中扒拉開「一扇房門」,緩緩現出全貌,手持鐵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靈一步踏出,金身渾身纏繞著五彩顏色的閃電,每走一步,大地便隨之震顫不已,神靈的頭顱緩緩湊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頭癱軟在地的螻蟻鬼物。
神靈那雙冷漠的金色眼眸,如兩輪金日懸空,對於人間鬼物而言,還有比這更恐懼的景象?
陰陽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難道這就是那位上仙所謂的「高明」?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間陰惻惻的屋內,看著那個被油紙傘釘在牆上的老嫗。
這一手「馭劍術」,是跟劍術裴旻學的。
得多練練,熟能生巧,以後才好還禮裴旻。
陳平安笑道:「一時半會死不了,不愧是元嬰老神仙,看架勢還能扛一會兒,那我們稍後再聊。我得去會一會沈老宗師。」
神魂如被千刀萬剮的老嫗嗚咽道:「饒了我,饒了我。」
陳平安說道:「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盤而已,硬菜還在後頭呢。」
不等老嫗說什麼,陳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矯健身影飛檐走壁如閑庭信步,最終站在牆上,老人身姿挺拔,兩眼有精光,腰佩長刀,手捧一長條布囊,氣勢逼人。
老者太陽穴偶爾有絲線蜿蜒而動,如蛇盤山,這是武夫到了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以至於外溢的地步,是一種即將要破境的跡象。
武學宗師,只要躋身遠遊,距離山巔就只有一步之遙了,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沈刻手上戴著一個羊脂玉扳指,這位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除了教拳,還會專門負責給某些馬氏子弟熬鷹。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很有紀念意義,是某個小國皇帝的珍愛之物,在大戰期間,世道比較亂,是沈刻掰斷那個皇帝陛下的手指得來的,那夜在皇宮,大開殺戒的沈刻過足了皇帝癮,至今想來,那些婦人,還是極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嬪妃如騎馬這種香艷事,不能拿來當佐酒菜與人言說,只能自己飲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將那不知裝了什麼兵器的長條布囊,輕輕一戳牆頭,笑問道:「那廝何在?」
結果這位武學宗師發現庭院這邊氣氛不對勁。
對了,根據自己的要求,那對馬氏夫婦,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這些女娃娃眼中,顯得分量不夠?無妨,今日問拳過後,連同馬月眉那個小娘們在內,整座馬府子弟就該知道一個真相了,他們永嘉縣馬氏其實是花了一點小錢,卻請來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屋內的馬月眉,畢竟切磋在即,馬上就要施展拳腳了,老人稍稍運轉一口純粹真氣,壓下些許旖旎念頭。
月眉真是越長越好看了,不需要塗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與當年家鄉那個沿海小國的皇后娘娘,肌膚都白,白得像豬肉。
有劍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線的手段,提醒這位護院教頭,今天來府上的尋釁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陳劍仙。
只是不知為何,沈師傅好似置若罔聞,這讓她有點懵,沈師傅如此豪傑氣盛?竟是半點不懼那陳平安?
沈刻眯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鬧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裡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裡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誇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吶,真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鬥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鬆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頹敗之勢。
老人盡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只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裡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
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鬧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於那條車水馬龍的御街之上,沈刻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岩視線交匯,後者點頭,示意已經布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
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隻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傢伙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閑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面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後,跟著下旁註,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裡邊,就只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閑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裡昇平署的宦官關係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復,就混不下去了,後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併,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麼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
老人緩緩轉頭,發現那邊出現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前輩其實是一名賒刀人?在這邊等著收賬?」
老人心頭巨震,「你是?」
陳平安笑道:「一場萍水相逢,何必計較身份。」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問道:「那就各忙各的?」
陳平安搖頭道:「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輩功莫大焉,這筆賬,也是要與你仔細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見,陳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見天日,本該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對,但是老人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槐黃縣城的……杏花巷。
一個桃花眼瓜子臉的年輕婦人,剛剛從鐵鎖井那邊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雞,渾渾噩噩,馬蘭花怎的如此年輕了?
馬家的廚房,因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葉茂,百餘口的吃食,都是在這邊搗鼓出來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規矩,否則加上京城內外那些只是沒資格加入馬氏族譜的私生子,估計人數得翻一番。
掌勺的廚子,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高聳挺拔的胸脯,竟然半點都沒有下墜,所以都覺得她是個不正經的狐媚子。
女人們嚼著舌頭變著法子罵她,男人們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閑言碎語裡邊,變著法子糟踐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給馬徹開小灶,而馬徹又是公認的狀元才,她未必逃得過某些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馬府這邊當了多年的廚娘,每天都會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座糞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個叫馬徹的少年,是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朝野上下,都覺得他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觀湖書院賢人君子。
以後肯定會成為玉宣國權貴公卿的少年馬徹,曾經面紅耳赤,喘著粗氣,從後邊一把抱住體態豐腴的婦人,蹭了一會兒。
婦人今天又在廚房忙碌,蒸了幾屜包子,各種餡都有,比如甲魚只取裙邊,鱖魚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的嫩肉,還有一種長在白蟻窩上邊的菌子,味極腴美。
屋內其餘廚娘婦人,都離這個叫於磬的騷娘們遠遠的。
她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轉頭望向一個坐在門檻的青衫……劍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書上說君子遠庖廚,馬氏諸房子弟可不會來廚房這邊,當然他們是因為覺得這邊人多眼雜。
廚房屋外不遠處,花圃棚下的石條上,擺放著十幾盆名貴蘭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縣馬氏的私房菜,是能讓玉宣國京城頂尖豪閥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饞老饕,難得說句誰的好,嘴上總會掛著一句,為什麼我們這裡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為灶王爺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們只要嘗過了馬府私房菜,都會叫絕。
陳平安以心聲笑問道:「本來以為你是顧璨安排在這邊的眼線,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姓陸?」
站起身,陳平安走入廚房,從一處灶台上邊拿起幾頭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裡,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素麵,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終究差了點意思。」
於磬只是怔怔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於廚房內其餘的婦人,約莫是被此人的氣態給震懾住了,誰都沒敢吱聲。
陳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馬氏欠了我們家一筆錢,不多,八錢銀子,不到一吊錢,不過在當時我們家鄉那邊,不算小錢了,我以前壯著膽子,厚著臉皮登門討要過兩次,還是沒要到。路過杏花巷,卻沒有敲門的次數,就更多了。吃過這碗麵條,這第一筆賬,就算兩清了。馬苦玄還是有心,請得動你出山,來此庇護馬氏。」
婦人側過身,姍姍然施了個萬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陳山主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登門討債的味道真是不錯。吃飽喝足,那就開工。」
於磬嫣然一笑,「難道文聖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兇濫殺嗎?」
陳平安伸手輕拍灶台,手心處金光熠熠,無數條金色細線蔓延開去,徑直走向門口,再轉頭笑道:「希望我們下次見面,你還能這麼聊天。」
於磬眯起眼,她雙指捏住一張金色符籙,環顧四周,天地景象變幻,她好像來到了一處仙家府邸。
她視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腳有條幽綠長河,山中建築鱗次櫛比,繁密且華美,空中仙鶴盤旋。
於磬低頭一看,是一口不懸空反而貼地的古怪藻井?
只見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蓮花,外邊繞有兩條銜尾黃龍,再往外是十六飛天,一圈圈圖案,不斷往外擴展,最終是一圈連她都認不得內容的古老銘文。照理說,以她的境界和家學,最不用忌憚這種幻境天地之屬的陣法,可問題在於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覺得此地是一座陣法,而是某種真實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訴她這是陣法,感性和直覺,卻告訴她這是幻境。
她屏氣凝神,不敢隨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張用來定量光陰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隨手往遠處空地上砸出一道術法,霎時間塵土飛揚,她微微皺眉,這方天地除了靈氣充沛之外,似乎並無異樣。於磬蹲下身,捏起些許泥土,細細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這讓於磬如墜雲霧,難道是山巔大修士那種袖裡乾坤、壺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錄,某些山巔修士,都能夠隨身攜帶洞天福地。
於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樣式的重檐寶塔,輕輕拋向空中,護住自己所站立的一畝三分地,這才緩緩御風而起,嘗試在高處俯瞰這處秘境,隨著身形升高,於磬將前方那座白玉拱橋的全貌盡收眼底,橋欄望柱之上蹲有種種異獸,橋下還雕刻有一頭披掛龍鱗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狀。
於磬終於發現了一個「大活人」,是一個身披翠綠羽衣的年輕女子,不在山中,正沿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綠水,走在水畔,腳步不快,於磬猶豫了一下,還是往那翠羽女子那邊御風而去,落在河對岸,那女子分明瞧見了於磬,卻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繼續緩步走在河邊,於磬很快發現了端倪,這個年輕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邊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覺的細微景象,就會從白描變成彩繪,此外還可能是為一叢野草增添幾粒露珠,讓一尾從河中跳躍出水面的雪白鯉魚,變成絢爛金色,她是在這……查漏補缺,為天地畫卷增補顏色?
於磬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符籙,果然,真實的光陰流逝才過去約莫一彈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計數的於磬,卻已經過去將近一刻鐘了,這讓於磬心情愈發沉重起來,對岸的女子轉起頭,一張猶然白嫩無暇的漂亮臉龐,但是卻有一種古井無波的死寂眼神,當她直愣愣望向「無比鮮活」的於磬,女子臉上神色複雜至極,譏諷,憐憫,羨慕,仇恨……
於磬忍下心中異樣,開口詢問道:「敢問道友名號?」
女子沙啞開口道:「你可以叫我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來自蠻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經有一萬兩千個『彈指』了。」
於磬疑惑不解,按照對方的計數,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罷了。
自稱許嬌切的女子,驀然間臉龐扭曲起來,好像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雙手十指抵住臉頰,「才一晝夜,才?!四百八十萬個『剎那』,四百八十萬個!」
她瞬間收起癲狂神色,指了指於磬手中的那張符籙,用一種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滲人笑聲,從指縫間透出,「獨樂了不如眾樂樂,如今有你陪我,就沒有那麼難熬了。發現了嗎,光陰流水的速度,越來越慢了,但是你的念頭,反而越來越快了。在這裡,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憐極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靈的小天地內,馬苦玄說道:「看來是余時務說錯了,你不是什麼八成可能性的元嬰境,你是玉璞境。什麼時候的事情,就在這幾天?」
被馬苦玄以符法配合「請神降真」之術,請來的那一百多尊遠古雷部金甲神靈,好似被浩浩蕩蕩的天道壓勝,只能束手待斃,根本不敢動彈。
僅僅是被那那持劍者的幻象,一劍橫掃而過,劍光璀璨,好似劈開天地,當場就有半數金甲神將被攔腰斬斷,金身轟然崩碎,化作無數金光。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爐,火光融融,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馬苦玄對此並不以為意。
陳平安惋惜道:「可惜這些金身碎片都是虛假之物。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嗎,為何不幹脆請來這些神靈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兩人重返真實境地,馬苦玄坐回祠廟大門口的台階,陳平安站在廣場上。
馬苦玄笑道:「豈不是說,陳隱官是專門為我閉關,沒有玉璞境傍身,光靠元嬰境劍修和十境武夫雙重身份,依舊覺得這次復仇,單槍匹馬走入永嘉縣,是不?
??靠的事?」
陳平安微笑道:「你臉真大。」
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馬府的真實處境,早就陷入了一種彷彿光陰流水停滯不前的境界。
馬苦玄問道:「你飛劍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駕馭一條仿造的光陰長河?能夠涵蓋多大的區域?大致持續多久?」
馬苦玄又問道:「為何不用劍氣長城的那副姿容現身,是覺得太過醜陋了,不敢見人?」
馬苦玄再問道:「你知道我其實對馬府存亡,並不是特別上心,就不好奇,為何我還是選擇出現在這裡?」
其實馬苦玄並不喜歡跟人聊天,但是眼前這個同鄉同齡人,是唯一的例外。
馬苦玄哀嘆一聲,「怎麼又開始當啞巴了。」
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陳平安終於開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輸給我兩次,再輸給曹慈三場,陳平安,你別覺得如今多了幾個身份,就可以找回場子了。」
陳平安疑惑道:「你該不會偷偷摸摸躋身仙人境了吧?」
馬苦玄恍然道:「這都被你猜到了?隱官大人的腦子真靈光,難怪可以坐鎮避暑行宮。」
陳平安沉吟不語。
馬苦玄笑道:「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平安好像本想給個驚慌臉色來著,只是驀然而笑,「不裝了,不演了,騙了你兩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走下台階。
陳平安說道:「對了,好巧不巧,我的這把本命飛劍叫『籠中雀』。」
言語之際,陳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鮮紅法袍。
庭院內,馬岩和秦箏與那一襲青衫,可謂好話說盡,尤其是馬岩更是言之鑿鑿,自稱哪怕被陳山主誤會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辯,也願意用自己的一條命換陳全的一條命。秦箏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婦隨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誠摯的一番肺腑言語,陳平安,你若是覺得你娘親的病逝,也與我們有關,那我就再賠給你一條命,只求你放過我們馬家,求你不要遷怒旁人。
陳平安視若無睹,只是笑言一句,「你們何必繼續拖延時間,意義何在?」
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幾封飛劍傳信,將其全部碾碎,「想要搬來救兵,估計是不濟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無徵兆地前沖向陳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鋒芒一閃,試圖近身廝殺,有那慷慨赴死的氣魄。
又有一位劍侍縱身一躍,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將牆上長劍駕馭在手,朝那一襲青衫的頭顱當空斬去。
之後便是青衣婢女紛紛兔起鶻落,視死如歸,一股腦朝那陳劍仙撲殺而去,皆不惜命。
陳平安抬起一條胳膊,雙指併攏,頃刻間,將十數位青衣婢女悉數攔腰斬斷,屍體墜地,滿院鮮血,慘不忍睹。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馬岩都覺得這一幕太過血腥了,秦箏更是當場嘔吐起來。
陳平安淡然道:「身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們自找的。」
秦箏低頭彎腰,乾嘔不已,看似失態至極,婦人卻是偷摸著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邊的道旁酒肆,憂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顧自飲酒,心不在焉。
大雨傾盆,白晝晦暗如夜,急促雨點打在窗戶上邊,吵鬧得好似新鬼煩冤。
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見五指的慘淡光景,竟然來了兩位客人,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個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趕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見那姿容氣度皆如謫仙公子的青年,手牽一匹極為神俊的白馬,四足風雨中。
宋瘠指了指門口的木牌,歉意道:「兩位客官,對不住,鋪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跨過門檻,笑容燦爛道:「只是找個躲雨歇腳的地兒,我們自帶酒水的,順便在這裡等人。要是不讓進門,我們就退回去,在門外等著。」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門口那塊木牌,隨便丟在櫃檯上邊,微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的,哪有有錢不賺的道理。」
宋瘠猶豫不決,看得出來,這兩人都不是什麼易於之輩。
她好歹是本地山神,鋪子又開在折腰山附近,當她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必定是修道有成之士。
高大男人朝櫃檯那邊抬了抬下巴,儒衫青年便繞到櫃檯後邊,從架子上邊拿了兩壇酒水。
宋瘠大開眼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自帶酒水?
緊接著又走入一個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子,頭別一支雲紋頭的木釵,著棉布衣裙,踩了一雙繡花鞋。
她從磅礴大雨中走來,腳上那雙繡鞋卻是纖塵不染。
她與那位山神娘娘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顧靈驗,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頭。」
顧靈驗反客為主,去後院搬了一隻火盆過來,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腳邊,撲簌簌倒入盆內,低頭呵了口氣,木炭便燃起火光。
她拿起鐵鉗,動作嫻熟,撥了些舊灰壓在炭火上邊,身體前傾,伸手烤火,輕輕晃動一雙白皙如雪的手,抬頭笑問道:「掌柜嬢嬢,鋪子裡邊有芋條或是粽子么?我想在這兒一邊取暖,一邊剪窗花、納鞋底哩。」
宋瘠搖搖頭。心想這就是他們要等的人?現在已經等到了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顧靈驗望向那個孤零零坐在一張桌旁的山神娘娘,柔聲笑道:「嬢嬢,你的腚兒真大呢,腰肢又細得過分了,坐長條凳,臀-瓣兒就顯得更豐滿了,若是晚上起夜,坐馬桶上,嘖嘖。」
宋瘠惱羞成怒,只因為暫時分辨不出他們幾個的身份背景,便強行收斂不悅神色,她嫣然一笑,故作不以為意狀,也不搭話。
劉羨陽一口酒水當場噴出來,趕忙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個人臉皮薄,沒見過世面,聽不得這些。」
顧璨神色自若。
顧靈驗一口一個嬢嬢:「折耳山改名為折腰山,改得真好聽,一下子就從大俗變成大雅了。不過我聽說折腰山歸西嶽儲君之山鹿角山管轄,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的常山神,好像丟了官帽子?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吧,嬢嬢你有無內幕啊,不妨說出來聽聽,就當是給我家公子當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臉色鐵青,沉聲道:「這位顧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師門,什麼境界,在這西嶽地界,還請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按照文廟的山水譜牒劃分,作為一洲西嶽儲君之山的鹿角山常鳳翰,是從三品神位。
照理說,要剝奪這麼一位高位神靈的正統官身,需要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通過決議,哪怕佟文暢是常鳳翰的頂頭上司,也無權私自處置這麼一位高位山神。故而新晉為大纛神君的佟文暢此舉,完全沒有按照規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鳳翰已經與中土文廟投牒申訴,據說鹿角山二十司,絕大多數主官都聯名遞交了一個摺子給大驪王朝。
能否保住舊有神位,暫時還不好說,畢竟佟文暢剛剛晉陞神君,文廟和大驪宋氏那邊必須考慮這點,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性,還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廟和大驪禮部的申飭,再將常鳳翰的品秩貶謫幾級。但是也不排除一種可能性,佟文暢栽了個大跟頭,常鳳翰和鹿角山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是佟文暢的威望跌落谷底。
不管是哪種情況,在文廟沒有給出最終定論之前,在這寶瓶洲,宋瘠還真不相信有幾個練氣士,有資格在鹿角山轄境內,說常山神的風涼話。
顧靈驗嗤笑道:「何必垂死掙扎,必然是樹倒猢猻散的局面了,告狀,告誰的狀,是告佟神君的狀,還是告陳山主的狀啊?可別狀紙直接就是送到陳山主手上哩。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書上寫的橋段,一拍驚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
顧璨說道:「行了,當你的啞巴。」
顧靈驗小心翼翼看了眼顧璨的臉色,沒生氣,眼睛裡還有些笑意呢。
劉羨陽開始以心聲言語,「為什麼一定要喊上裴錢。」
「她是陳平安的晚輩。」
「這是什麼道理。」
「我們兩個的擔心,不一樣。」
「怎麼說?」
「你是擔心他會碰到意外。我對這個一點都不擔心,我只擔心他在那邊,收不住手,會被人抓住把柄,瘋狗亂咬人。」
「陳平安做事情,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次不太一樣。」
「怕什麼,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陳平安不還有我們嘛。」
顧璨沉默片刻,「劉羨陽,你知道我最羨慕你哪點嗎?」
劉羨陽眼睛一亮,「說說看。我這個人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優點。」
顧璨說道:「為人處世,完全不帶腦子的,只靠直覺吃飯。」
劉羨陽擺擺手,「跟你說件事,別外傳,阮鐵匠已經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來。」
劉羨陽疑惑道:「哪隻眼睛看出來的?」
顧璨冷笑道:「我跟某個只會練劍的人不一樣,還學了點望氣術和推演的皮毛。」
「資質好,天賦高,心無二用,根本不用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還有錯啦?」
一個扎丸子髮髻的黑衣女子,腳步輕靈,跨過門檻,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
顧靈驗抬頭望向門口那邊,哎呦喂,正主來了。
裴錢朝劉羨陽和顧璨抱拳行禮。
劉羨陽笑著招手道:「坐下喝酒。」
顧璨點頭致意。
宋瘠心一緊,認出對方身份了。
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落魄山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再朝宋瘠拱手,「見過宋山神。」
宋瘠趕忙起身,施了個萬福,「小神如今名為宋瘠,忝為折腰山神。」
裴錢摸出一片金葉子,笑道:「與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釀。」
宋瘠神色慌張道:「不用買酒,小神今兒能夠請裴宗師喝幾壇折腰山自釀的盤鬢酒,是小神的榮幸和福氣。」
裴錢點頭道:「那晚輩就不客氣了,先行謝過。」
劉羨陽嘖嘖稱奇。當年的小黑炭,都變得這麼懂事了。
顧璨會心一笑。
裴錢接過那幾壇仙家酒釀,放在桌上。
錢乃上清童子。酒是釣詩鉤,掃愁帚。
出門在外,花錢喝酒,可以不問價格,就是闖蕩江湖。
顧靈驗眉眼彎彎,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別,不曾想咱倆這麼快就又見面了,真有緣分。」
裴錢微笑道:「我們若是在寶瓶洲陪都戰場相逢,就更有緣分了。」
庭院內,家主馬岩開始痛罵陳平安的濫殺無辜,有愧聖人弟子身份。
陳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縣馬氏的這樁滅門慘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馬岩高聲怒道:「陳平安,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秦箏緩緩直起腰,竟是以心聲言語道:「泥瓶巷狗雜種,你知不知道,通過一場鏡花水月,很快整個寶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了?!」
那種預料之中陳平安的驚慌神色,並沒有出現。
這讓婦人心中多出一絲不安。
陳平安笑道:「還是這麼又蠢又壞,光顧著處心積慮算計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見到你們之後的第一句話,為何是給你們安排四十種死法?什麼死法,能夠讓一個人死上這麼多次?」
陳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們多說幾句話?類似在我陳平安眼中,你們就是命賤如草的螻蟻,踩死你們都嫌髒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將你跟秦箏千刀萬剮,就算泄露出些許消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誰敢替你們伸冤?」
陳平安指了指婦人手上的翡翠手鐲,笑道:「作為這場鏡花水月的樞紐所在,你好好勘驗確定一下,裡邊是否剩下半點靈氣。」
秦箏迅速伸手一摸手鐲,手指如觸冰塊,這讓婦人瞬間變色。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地上那些被攔腰斬斷的屍體,鮮血如退潮,緩緩流淌入屍體體內,那些斷成兩截的屍體則開始紛紛「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長劍則重新被屍體收入手中,所有的軌跡,絲毫不差,屍體最終拼湊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過來的那群青衣婢女們,依舊活生生站在原地。
這場鮮血淋漓的變故,就像草台班子的一場拙劣演戲,又或者宛如看書兩頁,翻過一頁再翻回一頁,所有文字豈會有差?唯有看過兩頁文字的感受,留在心中,對那群青衣婢女而言,先前被斬斷腰肢的疼痛感,還有那種瀕死的心有餘悸,似乎依舊縈繞在心扉間。
一聲女子尖叫突兀響起,原來是秦箏那隻帶著翡翠鐲子的手腕,被一縷劍氣給切割下來,墜落在地了。
陳平安來到馬岩身邊,伸手掐住後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滿地打滾的秦箏身邊,再將馬岩摔在地上,陳平安抬起一腳,踩中馬岩的腦袋,逼著他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使勁看著那隻斷腕,陳平安輕輕擰動鞋尖,馬岩一側臉頰頓時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來。
陳平安神色淡然問道:「你知不知道當年的八錢銀子,可以換多少文錢,我可以去楊家藥鋪買多少的藥材?!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何會經常去你們杏花巷,蹲在路邊,為何會瞧見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
自以為脫離險境的老宗師沈刻,在他即將走出玉宣國京城的時候,突然轉頭。
只見身後那條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笑望向他。
這讓見慣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間背脊發涼,大日高照,白晝見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女老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材,不同的裝束,卻都是一張面孔。
那個身份隱蔽的賒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內憑空出現一個攤子,有個中年漢子,賣著糖葫蘆。
中年男人與老人對視,笑言一句,諸君眼拙,不知頭頂三尺有神明,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在那座仙府遺址內,道心失守的於磬,魂不守舍離開河邊,沿著那條山道拾級而上。
台階上坐著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變幻不定的面容,用著不同的嗓音,反覆訴說一句,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與此同時,山路兩側,掛滿了「弔死鬼」,密密麻麻,數以萬計,一直往山頂蔓延開去。死狀如出一轍,皆是被一把長劍穿透太陽穴,懸在空中。
老嫗在遭受一場火刑。
鬼物書生置身於雷局。
世間所有刻骨銘心的仇恨,都是一壇老酒,等著復仇者去揭開泥封,可以為之痛飲。
真正的陳平安,其實從頭到尾都置身於馬氏祠堂內,搬了條椅子,背對大門,橫劍在膝,手持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