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顧璨臨時改變了主意,帶著婢女靈驗和國師黃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門臉極小的道觀。
顧璨走到門口,伸手拿起銅門環,輕叩三下,長久沒有回應。
顧靈驗懶得再等,她徑直走到自家公子身邊,攥拳敲門,砰砰作響。
古稱煉丹的崇陽觀內,好像終於聽到門外動靜,吱呀打開大門,走出兩個乾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轍的面黃肌瘦。
確實是座冷廟子,飯菜有油水就怪了。
顧璨與那兩位站在門檻內的道童打了個稽首,再笑道:「叨擾兩位仙童清修了,想要進入貴觀討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個道童霎時漲紅了臉,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個本來板著臉的矮小道童,只差沒有將逐客令三字可在額頭的,聞言也隨之笑逐顏開,「我叫宋巨川,這是我的師弟鐘山。我們師兄弟尚未授籙,暫無道號。平時只是幫著師父打打下手,給京城那些排著隊登門的富貴人家,煉幾爐子延年益壽的靈丹。」
將這幾位貴客引入觀內,宋巨川故意壓低嗓音說道:「國師大人與我們師父互稱道友,時常咱們道觀飲酒論道的。」
走在隊伍最後邊的黃烈呵呵一笑,我怎麼不知道,自己來過此地。更不知道崇陽觀的丹藥,原來在京城這麼受歡迎啊。
顧靈驗斜眼望向天邊,只將那份異象看了個籠統,一道粹然金光轉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蟬蛻屍解了。
雖說比不得那些正統的舉形飛升,卻也屬於脫胎換骨的上乘屍解。顧靈驗自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在蠻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無絕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選取一處陰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宮,行那上古傳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講求一個形解銷化,或死而復生,成就鬼仙之體,或是給轉世之身贏得一個羽化升上玄的機會。
剛剛逛了一趟欽天監的她,有了個決斷,看來以後是要與公子虛心請教,認真學上一學望氣術了。
顧靈驗以心聲問道:「公子,有結果了?」
顧璨點點頭。
顧靈驗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馬苦玄技不如人,敵不過陳山主,被斬了一副肉身和折損畢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終仍然被馬苦玄用出保命的術法,僥倖逃脫了?還是更有甚者,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謀劃,一開始就想要利用陳山主的劍術幫自己兵解,好藉機脫劫而走,希冀著下輩子重頭再來?」
顧璨頭也不抬,「只要是他深思熟慮、反覆思量過的事情,再決定出手了,就一定不會有什麼意外。何況望氣和屍解一道,你是門外漢,只能看個熱鬧。」
顧靈驗萬分好奇問道:「敢問公子,馬苦玄到底是什麼下場?」
那可是數座天下候補十人之一!難道就這麼涼啦?馬苦玄要是換成蠻荒修士,肯定可以躋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種可能是……不可能的。馬苦玄脾氣如何,光靠那些事迹就可以確定了。馬苦玄是這規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讓她一聽傳聞就心生親近的人物。
顧璨說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頭你自己問他。」
顧靈驗哀嘆一聲,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見著隱官大人,都要牙齒打顫哩。」
在外邊看道觀小門,容易誤會,估量規模不大,進了道觀才知別有洞天,佔地極為可觀,一進又一進,穿廊過道,曲折迴廊。
那個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個話癆,一邊帶路領著這撥客人走在道觀內,一邊絮絮叨叨,「咱們師父,是本觀方丈,出身好學問高,青壯年紀,本是朝中客,後來心灰意冷了,不願在官場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歡入山采靈芝,早就斷了炊火,平日里只需服用黃精茯苓,粗衣糲食,黃齏是菜圃自種的白菘腌制而成的,道觀內還有一種自釀酒水,雖是土燒,總歸別處是有錢也買不著的。我們師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歲而有壯容。雖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樁,或是打坐之時,都會渾身冒白氣呢。」
高個道童聽得額頭冒冷汗,宋師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觀的香火冷落,鐘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師兄的用心良苦了。
顧璨微笑道:「我只聽說道家真人吐納鍊氣之時,耳鼻兩竅會冒出青、白等不同顏色的煙霧,多寡按道力而論,道家典籍命名為『鶴息』。」
那宋巨川以拳擊掌,「是了,記得師父與我介紹過,那幾股裊裊煙霧,就叫鶴息!」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鶴息一語,是我瞎編的。」
宋巨川頓時啞然,一臉錯愕。
行了,香火錢沒了。
道觀還要賠上一壺茶水?
師父不大氣,還記仇啊。
古柏森森,蔭庇水塘,花落如墮鳥,游魚啄而食之。
塘邊有兩隻貓,一毛色純白而尾獨黃,市井俗稱金索掛銀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魚狀,一黃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銀床,正在撲蝶嬉戲。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貓,經常去灶房偷吃的。」
木訥鐘山肚裡有話,它們也偷不著什麼吃的。
比起宋師兄,鐘山口拙最笨,學什麼都慢,師父總說他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習道法,世間就沒誰不可以修仙了。
觀內松下有一老道,鬢髮雪白,腳踩一雙草履,肩扛鋤頭,手挽竹籃,竹籃裡邊有幾塊沾著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聲,抬頭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搖搖頭,如今這天機世道,總之是教人愈發看不明白了。
老道緩行,瞧見那一行人,難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觀一般都關門的,竟然有主動敲開門的香客?
上杆子送錢來了?真有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
兩位道童行禮道:「弟子拜見靖師。」
老道臉色如常,點頭致意,將鋤頭和竹籃交給兩位弟子,準備親自待客了。
老道當下已經騰出手來,打了個稽首,洒然笑道:「貧道程逢玄,兩位弟子都習慣稱呼貧道為靖師,貧道籍貫在那盱眙府,道場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從別洲遊歷至此停步。沒什麼正經道號,自封的,當不得真,就跟那文壇士林的私謚無二,不提也罷,免得貽笑大方。」
顧璨問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點頭稱是,大為意外,嘖嘖稱奇道:「公子真是博聞強識,世人只有聽說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曉些前塵舊事,無非是清楚那煉掉半座銅陵山和半數盱眙蝦兵的杜秀才,哪裡會知道什麼都梁山。」
黃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釋。
顧璨介紹道:「中土神洲歷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綽號杜秀才,是與徐夫人齊名的鍊師。」
盱眙府,府縣治所都設在山上,舉眉大視為盱,瞪眼直視是眙,寓意高瞻遠矚,就有了這個膾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來,沿途景緻俱是不俗,建築古色,花木古色,黃烈忍不住贊一句好風水。
以前是自己燈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這麼一塊風水寶地。
老道士領著他們來到一處名為「蘧廬」的茅屋,離著古松不遠。
顧璨看了眼字跡婉媚的匾額。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這處道觀的創業祖師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顧靈驗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嬌笑,果然是有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種。
顧璨笑道:「仙長高風。」
言外之意,是敢這麼對外人公開言說此事。
顧靈驗以心聲單獨詢問黃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異樣土氣嗎?」
黃烈照實說道:「我看不出什麼。」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驚嚇了貴客。
只見道士手指處,雙貓悉變為蝴蝶,繽紛飛散。
顧靈驗故作驚訝狀,花容失色哎呀一聲,便往顧璨肩頭靠去。
顧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推開,微笑道:「如何?我就說天壤間正多異人,江湖中往往蟄居真人豪俠,你偏不信,還說我疑神疑鬼。」
顧靈驗配合著自家公子一起演戲,好似後知後覺,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觀海境?
來到那座蘧廬門口,顧璨突然停步笑道:「我這個人比較不務正業,喜歡看雜書,看了些偏門學問,現學現用,見貴地神寶藏用,朱紫騰沸,兩氣交纏有龍盤虎踞氣象。這才敲門拜訪,誤打誤撞,不曾想還真遇到了我們俗子百年難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著茯苓成精,小子斗膽求教靖師,是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驀然變了一副面孔,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雙指併攏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樣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厲色道:「貧道早就看出你們仨心懷叵測,攜婢帶仆,去何處晃蕩不好,偏膽敢來此造次,泥鰍追著鴨子攆,找死呢!」
顧璨笑道:「靖師不必假裝凶神惡煞,嚇唬我們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為七尺。相信以靖師的心境和修為,修鍊的又是內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聳人聽聞,再施展幻術,化貓為蝶,是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還是相中了我身邊婢女的資質,覺得她有幾兩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撫須點頭,目露讚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度。」
顧璨淡然道:「釣者之恭。」
老道士啞然失笑。在此鍊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麼個實誠人。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須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關。」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願聞其詳。」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只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文。」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理。」
「靖師以為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哉。」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子。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真。」
「公子為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能。」
「……」
「敢問仙長道號。」
「自取道號回祿。」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廟。
站著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著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省事。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為與真龍「王朱」有些諧音。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為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了。
還有個蹲著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面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裡都不受待見。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麼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聲。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水。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麼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著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麼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麼。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光。何況師父說過,只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註定徒勞。」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復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字。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著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後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複雜,臉色蒼白。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題。
只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上。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於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意。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醇。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吃。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隍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隍爺。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蒞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著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吧。
一個面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帶。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袋。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隍,范將軍。」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范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遊各洲城隍,我屬於閑來無事,跟著他隨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獃子,又見面了。」
裴錢咧嘴一笑。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面稱讚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沒見過身材這麼矮小、一身氣勢卻這麼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記名供奉,道號龍聲的老聾兒臨時繞路,沒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帶著弟子離開十萬大山,徑直御劍過劍氣長城,甘棠捏一道法訣,幫著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蹤,免得節外生枝。幽郁御劍鳥瞰,見那半截城頭上,多有外鄉修士成群結隊,散在不同處賞景,叢叢似花。
在那本是劍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聾兒忍不住往城頭那邊回頭一望,本以為要被坐鎮此地的文廟聖賢攔下,需要報身份遞關牒之類的流程,好歹走個過場,老聾兒對此是毫無芥蒂的,畢竟在劍氣長城早就習慣了夾著尾巴做人,不料就這麼順順噹噹過了城頭,這反而讓老聾兒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廟就這麼不把我當盤菜啊?
可要說真被攔下,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還有座飛升城呢,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舊城遺址,老聾兒嘆息一聲,率先飄落在地,故地重遊,睹物傷情,憑弔古迹,幽思綿綿。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禮聖為人間制定的文字,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只要現身人間,就需要面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打造出來的「荊棘」,世間凡俗夫子,練氣士,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對此幾無感覺,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則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極容易衣衫被鉤,肌膚被刺破,同理,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每走一步,都會磨損金身。
所以周密才會親自為蠻荒天下制定嶄新文字,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更是為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是一種鋪路。
幽郁小聲說道:「寧姚和那位前輩,見了面,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為何能夠重返飛升境?」
甘棠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別人的境界起伏,沒什麼可聊的。」
這趟偷摸著涉險重返道場,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麼簡單。
幽郁問道:「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麼?」
甘棠說道:「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故鄉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郁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的。
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天。
曾經的劍氣長城,大致有三塊地盤,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樓,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邊,「以前那兒,可是一個風花雪月、流金淌銀的好地方,魚龍混雜,兜里的神仙錢,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劍氣長城。
很像浩然天下。
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台。
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更加殘酷和血腥,每次上去兩個,必須死一個,才算結束,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開了個勉強可以稱之為仙家客棧的地方,主業是住宿和賣酒,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藉助這座客棧的聲勢,出現了一條街道。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裡來的,想必七彎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私劍」了。
關於這座「集市」的來歷,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樓閣攢簇,鱗次櫛比,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在一起,成為一座高樓。
以前到了倒懸山、還想看一眼城頭的浩然商賈、遊客,膽子不大,或是不喜歡去主城裡邊觸霉頭,他們都會去這座集市內盤桓幾天,反正遠看近看都是看。一些個出身同洲、較大的宗門,都在海市蜃樓裡邊建造會館,方便同洲道友有個落腳地。
甘棠感嘆道:「當年集市,那叫一個熱鬧非凡,燈火如晝,夜夜笙歌,號稱大小屋舍三千間,販賣各色奇珍異寶、來歷不正物品的商鋪,青樓,賭檔,酒樓飯館,公然販賣道書秘笈的,靈氣充沛的私宅、道場,還聚集了一大撥明碼標價、負責幫人指點修行癥結的那些『無名氏』,浩然天下該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該有的,也有,總之就是什麼都有。只說那類專行拜月鍊氣之道的山野精魅,還有精通房中術來采陽補陰的,跟她們睡一覺,就能賺著錢。」
幽郁臉色古怪。
甘棠老臉一紅,解釋道:「只是聽說。」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為師,肯定就會跟隨那座巨城一併遷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鍊證道,飛升之路有很多種類,白晝,化虹,騎龍乘鶴,霞舉,身騰紫雲,屍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對後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羨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幾座天下,歷史上有據可查、能夠拖家帶口一併成仙的事迹,萬年以來,屈指可數。
就像老大劍仙只是跟陳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再加SH市蜃樓,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陣法。
既然名為「三山」,當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樓,則又是一座劍氣長城精心仿造的飛升台,耗時極長。
海市蜃樓的基礎,是蕭愻之前那位隱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個空有雄才大略卻時運不濟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長久。
老聾兒當初跟此人關係不錯。
最終這座海市蜃樓,就成為陳清都一劍開道,舉城飛升之劍尖。
托月山大祖對此是早有預料的,只是沒有必要阻攔陳清都祭出這一劍。
畢竟離開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輕劍修,就連寧姚當時都沒有躋身玉璞境。
蠻荒如果想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來個什麼斬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
從陳清都,到齊廷濟、陳熙,再到陸芝和老聾兒等等,他們當年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蠻荒天下的所求之物,從來都不是這座硬骨頭難啃、還沒幾兩肉的劍氣長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撥王座大妖,他們眼中盯著的大肥肉,是那座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貧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實上,如果當年陳清都願意給蠻荒天下讓道,讓給劍氣長城兩洲山河,又何妨?
不夠?那就在蠻荒天下,再給你劍氣長城劍修立教、給你陳清都稱祖的一切所需。
師徒倆徒步走到了黃泥街道上,老聾兒挑了一處生意最好的路邊酒鋪,掌柜是個嘴角有痣的豐腴婦人,頭戴一頂各色美玉煉製成花草樣式的軟翠冠,穿了件砑羅的圓領綠袍,她斜靠櫃檯,意態閑適,手持團扇,貌極艷麗。
鋪內端菜送酒的夥計,是個境界低微卻神完氣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說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婦人看了佝僂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劍修兩眼,她不敢怠慢,親自吆喝起來,老聾兒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菜,婦人轉頭望向內門,隔著一道黃竹帘子,喊了聲銅駝,與後院灶房那邊報了幾個菜名。
老聾兒挑了張靠街道的桌子,視線上挑幾分,手邊牆上掛著些木牌。
幽郁微微皺眉,見此早已心生不喜。這種無事牌,豈可隨便懸掛。
老聾兒倒是無所謂酒鋪拿這種事情當招徠顧客的噱頭。
先酒後菜,老聾兒倒了酒,自飲自酌,徒弟幽郁不喝酒。
老聾兒抿了一口所謂的薜荔酒,果然如那夥計所說,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響,似有擘蘿聲。
幽郁一得空,就喜歡跟這個「活黃曆」師父問些劍氣長城的往事,這麼些年遊歷途中,一直從萬年之前問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聾兒盤腿坐在長凳上,拿筷子攪動一盤免費贈送的涼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闆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澆在上邊,夾了一筷子,慢慢嚼著,再喝了一口酒,以心聲與幽郁聊到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寧姚,齊狩,龐元濟他們之前的上代,所謂的年輕一輩天才,湊出了十人,稱之為天才,其實比較勉強。」
「這一代人,屬於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們上一代沒法比,如果跟寧姚這一輩比較,那就更不夠看了。」
當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資質最好的米筌,是個公認早發的天才,據說二十歲就是金丹劍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戰死了。
這種事情,在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麼特例,而是常例。連同米筌在內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剩下三個,本來資質墊底的王宗屏,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順利躋身了元嬰境,結果在一場戰事中傷到了大道根本,由於斷了其中一把本命飛劍,此後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約莫可算是因禍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飛升城中的一位「老元嬰」了,雖然不曾去過某座酒鋪一次,如今卻是對年輕隱官最為推崇的劍修。
其餘兩位,人生際遇可謂一個天一個地。
「蘇雍的練劍資質僅次於米筌,但是怕死,其實也不能說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廝殺,總想著等到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找到個仙人境妖族,來一場乾脆利落的換命,如此買賣更賺些。不料到頭來,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的一場閉關,導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了。非但沒能一舉成為玉璞境,反而淪為一個劍心崩碎的破爛金丹,這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不在戰場上受傷跌境,反而是閉關沒破境,閉關出個跌境,沒有比這更讓人瞧不起的劍修了。」
幽郁聽到這裡,點頭道:「小時候經常見到蘇雍。」
雖然已經辟穀,於五谷雜糧飲食一道,早可以斷了人間煙火,可幽郁等到那幾盤菜端上桌,他還是跟夥計要了兩碗米飯。
食氣者仙,不食者神。有些練氣士在斷谷、服氣之間,經常聞到菜肴火食之氣就會反胃嘔吐,譜牒修士還好,門派內自有仙家葯膳和靈丹妙藥準備,山澤野修可就遭罪了。
老聾兒搖晃著酒碗,那蘇雍,既是爛酒鬼又嗜賭如命,還喜歡逛窯子,一年到頭欠錢不還,賴賬躲債。常年往來於城池和這裡的海市蜃樓,做些不入流的買賣,幫人跑腿,賺些差價之類的。誰肯請他喝老酒,誰就是他的大爺。要說一個從元嬰跌為金丹的劍修,在別的地方,也還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陸地劍仙,背後興許非議,當面肯定不會如何挖苦,可惜蘇雍是在劍氣長城。
「後來成了某人的跟屁蟲,鬼日子才稍微好轉一點。」
「某人是誰?」
「還能是誰,那人曾經勸蘇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無非是樹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劍修,還是很吃香的。看得出來,蘇雍確實動心過,否則也不會時不時就去大門那邊逛逛,只是最終還是沒有去。」
「既然他是金丹,跟著去了五彩天下?」
「沒有。」
幽郁聽到這個答案,就知道不必再問結局了,開始低頭扒飯。
老聾兒繼續說道:「蘇雍颳了鬍子,換上一身潔凈衣衫,偷摸去了戰場,撿了把劍坊出產的制式長劍,殺了些蠻荒嘍啰,數量不多,沒能攢出一個金丹的戰功,就被一個路過戰場的妖族修士偷襲刺殺了。到底還是虧本的買賣。」
至於那個玉璞境劍修的王微,當年在戰場上攜手道侶,一同神秘失蹤了。
此人在金丹境之時,就成為齊家供奉。後來,躋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
約莫五十年前,九十歲的王微,成功躋身上五境。
如果說蘇雍是破罐子破摔,還算情有可原,那麼最喜歡蹭酒喝、對誰都巴結的王微,就有點讓人瞧不起了。
幽郁試探性問道:「那王微是投靠蠻荒妖族了?」
老聾兒隨口說道:「說都是這麼說的,秘密投奔蕭愻和洛衫去了,不過我沒親眼見到,不好說一定是什麼。」
幽郁問道:「師父好像不是特別想去落魄山當供奉?」
老聾兒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問,「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頭,就會立馬變得不自由。」
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那座牢獄,老人就覺得很自在,總能找到些解悶的樂子,不覺枯燥。如今脫困了,好似天高地遠,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總覺得處處碰壁,拘束太多。
老聾兒喝了一大口酒水,聳了聳肩頭,打了個酒嗝,笑道:「你小子開心就好。不用管師父的這點牢騷。」
小孩子過新年,歡天喜地,總想著新衣服和壓歲錢。成年人過個年,難免糾纏於額外開銷,或是欠錢還錢。
就在此時,門口那邊來了個新客人,青衫長褂,背劍懸酒壺,他以心聲與師徒倆笑道:「龍聲道友,只因為不願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這邊喝悶酒了?」
老聾兒笑容尷尬。聽聽,這話說的,傷感情了。
幽郁神色激動,那人伸手虛按幾下,讓幽郁坐著就是了,他抬頭看了眼酒鋪牆上的無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郁身邊,等他拿過本屬於幽郁的那隻酒碗,老聾兒已經抬起屁股,伸手探身,趕忙給隱官大人倒滿了一碗酒。
陳平安端起碗,跟老聾兒酒碗輕輕磕碰,再喝了一口酒,問了價格,得知一壺薜荔酒竟然要賣三顆雪花錢,笑道:「明擺著被殺豬了么。」
鋪內暫時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夥計站在老闆娘身邊,他聽見這句話就不樂意了,卻被婦人輕輕拍了拍胳膊,示意他別衝動。
她神采奕奕,盯著那個身材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一雙秋水長眸似有金線流轉,異象極其細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條蛟龍游曳,她顯然是用上了隱蔽的望氣神通。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修道根腳,卻知道那張靠門的酒桌,一個比一個有來歷,尤其以這個青衫劍客的氣象最為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類註定不是當宰相便是學士的碧紗籠中人,要多出好幾種青、紫、赤紅道氣,可惜她望氣道行不算高深,只能看個籠統的大概光景,而無法辨認那幾股道氣的深淺。若是掌門師伯親臨此地,興許就可以看出更多門道了。
老聾兒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老聾兒疑惑道:「隱官怎麼沒有跟寧丫頭待在一起?」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
不曾想那個婦人竟然拎了一壺酒,繞過櫃檯,主動湊近套近乎來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嗎?」
老聾兒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對她更是置若罔聞,老聾兒只得擺手道:「掌柜的,不方便。」
她神色自若,沒有就此離去,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我姓韋名玉殿,來自曲江上巳劍派,出身鷓鴣宮。自報名號師門,是擔心三位貴客會懷疑我是不是心懷叵測。」
此言一出,鋪子內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對那「上巳劍派」並不陌生。
少年一揚眉,神色頗為自得。
跟著師父在此隱姓埋名,開鋪子賣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今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師門名號了。
老聾兒不搭話。
幽郁對這鋪子早有怨氣,更是裝聾作啞。
陳平安笑問道:「恕我孤陋寡聞,敢問道友來自何洲?」
幽郁忍住笑。
自稱韋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滯,仍是好臉色好語氣解釋道:「位於流霞洲,與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誼的近鄰。」
她還真不信此人沒聽說過自家的曲江上巳劍派,雖說對方故意裝傻,她卻不至於惱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領袖,主要有一顯一隱,前者是青宮山的飛升境荊蒿,後者是天隅洞天那對夫婦。
上巳劍派比不得這兩個山上勢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門派,否則她也不會故意說出「世交」一語。
上巳劍派的道統主要有驪山、春服和青陽三脈,鷓鴣宮就是春服一脈的核心。
鷓鴣宮的上任宮主華芙蓉,她是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和首任掌門,是一位享譽數洲的大劍仙,傳下了三條劍脈。據說是修道三千載,厭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華芙蓉就是韋玉殿的傳道恩師,上巳劍派的當代掌門王壺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論輩分,他還需要喊韋玉殿一聲師叔。
祖上闊過,家底雄厚,現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無衰敗跡象,只是聲勢不如最鼎盛之時,這樣的山上門派,嫡傳走到哪裡,都是順風順水的。
而類似韋玉殿這樣的人物,如今在這條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數。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個富貴熏天的古老存在,屬於道家豪閥,建造有一座宗壇,可以授籙和加籙,曾是一洲道門諸派的符籙提舉,韋家法壇號稱擁有十二種籙、二十四種符,在浩然天下比較罕見。此外韋家還有一個為人稱道的「傳統」,女子多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幾乎每一代,都有數位女子,不是某國皇后就是某個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親傳弟子王珂,就是那個少年夥計,極有仙家緣法,他出生之時,門前忽生一棵青桐樹,上有仙鬼傳出謠歌之聲。
之所以有這次下山遊歷,是因為精通算卦的掌門,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樁機緣。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樓舊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見了一道光芒,最終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劍。
至於被她稱呼為銅駝的掌勺廚子,荊棘叢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劍派的護山供奉。
幽郁以心聲問道:「師父,聽說過這個上巳劍派?」
老聾兒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確實有個小姑娘,來劍氣長城歷練過大幾十年吧,資質不錯的,沒有師門,只有家學,她是在這邊結的丹,在城頭那邊煉劍,還得到了一條還是兩條古老劍脈的傳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歡罵人,跟蕭愻關係不錯,她們經常一起頑,後來小姑娘躋身了元嬰,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門心思想著非要斬殺個玉璞境妖族修士,結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劍仙趕回家了,聽說她回鄉,很快就開山立派,估摸著她就是上巳劍派的開山鼻祖,之後斷斷續續,有徒子徒孫來這邊歷練殺妖,女子居多,最後一撥弟子,似乎都沒有劍修了。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邊,劍修金貴,不太敢隨隨便便丟到劍氣長城這邊來。」
幽郁點頭道:「聽著是個門風不錯的仙府。」
他再看那牆上的贗品無事牌,便稍稍順眼幾分。
陳平安笑問道:「龍聲前輩?」
老聾兒只得伸手招呼道:「韋道友,幸會幸會,我們師徒倆對貴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韋玉殿先讓弟子去掛上一塊打烊的木牌。
一聽說她是上巳劍派的鷓鴣宮主人,酒鋪內半數客人,就開始跟她主動敬酒,韋玉殿便只好一一禮數招呼著。
老聾兒笑著看她忙完這些,等她重新落座,開門見山問道:「韋道友想要與我們聊些什麼?」
韋玉殿說道:「容我先冒昧問一句,三位貴客接下來是繼續往南邊走,還是要往回走了?」
老聾兒說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韋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說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請道友去我們上巳劍派做客?」
老聾兒擺手道:「我已經答應了這位……陳道友的邀請,去當供奉。」
韋玉殿恍然大悟,轉頭問道:「敢問陳道友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小地方,寶瓶洲。」
韋玉殿讚歎道:「東寶瓶洲地方雖小,奇人異士卻是數不勝數。」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才需要邀請龍聲前輩去我家山頭鎮場子。還希望韋道友君子不奪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韋玉殿舉起酒碗,搶先一飲而盡,「豈敢。」
老聾兒其實已經看出年輕隱官的疲態,實在不敢想像,如今誰能讓他受此重傷。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貫不聞不問的行事風格,所以直到現在都沒開口詢問此事緣由,老聾兒便主動提起酒碗,「我替陳道友喝一碗。」
韋玉殿又悶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們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陳平安面帶微笑,似乎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聾兒有些訝異,她這才喝了半斤酒,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
韋玉殿擠出一個笑臉,「以前師尊經常念叨一句,煉劍要過倒懸山,學仙需是學天仙,劍術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聾兒附和道:「有見地。」
跟隱官大人對視一眼。
以後到了落魄山,總不至於每天需要這類酒桌應酬吧?
當然不需要,落魄山清凈得很,就怕你覺得不夠熱鬧。
韋玉殿望向門外的黃土街道,只聽她沒來由感慨一句,「風雲際會,干戈四起,縱橫斗轉,龍蛇起陸,一時人物盡鷹揚。」
老聾兒再次看了眼陳平安,她這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門的元嬰境劍修,至於對著咱們仨這麼掏心掏肺嗎?
她捋了捋鬢角髮絲,清風吹面酒全銷。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難。
家族的內憂外患,門派的近憂遠愁,讓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覺得前途渺茫。
更何況韋玉殿還收到了一封掌門親筆密信,某人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嬰,又非劍修,如何擺脫一位玉璞境劍仙、明面上還佔著大義與道理的糾纏?
「實不相瞞,掌門給我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讖語,總計十八字。下山之時琢磨不透,如今算是應驗了。」
韋玉殿伸手讓王珂過來一起坐著,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蜃中樓傳紫書,認真提攜短劍,先斬戮後封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韋玉殿說道:「在這之前,我這弟子還得到了一樁機緣。王珂,不必心有顧忌,故意隱諱此事了,你自己與三位前輩照實說。」
王珂明顯有些不情願,可既然是師父發話了,只好從袖中摸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短劍,「是我在一處名叫丈人觀的廢棄道院,無意間得到的這把短劍,具體年月不可考,刻了兩個篆字,分別是趙和徐。」
陳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著解釋道:「若無猜錯,趙是國姓,徐是人姓。」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
少年將信將疑。
幽郁如墜雲霧,總不至於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這麼肝膽相照、逢人就說肺腑之言吧?
老聾兒只得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見多識廣,給說道說道?她再這麼掏心窩子,感覺都快把我當成老祖宗了,我虛啊。」
陳平安緩緩道:「據說是韋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內,新起了一座宗門,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劍派爭奪流霞洲名義上的第三寶座。」
「這個開山不到百年的後起之秀,與青宮山和天隅洞天關係都不錯,那位年輕宗主跟韋家關係複雜,上巳劍派壓力就大了。」
「估計她是見前輩道氣深厚,便病急亂投醫,想要尋找外力,最好是與劍氣長城沾親帶故的,讓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她所在門派內設有禮官一職,名為冠者,每逢慶典節慶,驪山、青陽和春服三條道脈,各出一二人,必須是中五境劍修才能擔任,其中一人,天潢貴胄貴出身,與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雙方是關係莫逆的摯友。不知為何,曾是上巳劍派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卻被祖師堂給譜牒除名、驅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門除了幫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幫她起了一卦,來此可以逃婚、避難兩不誤吧。」
「比如早早算準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見龍聲前輩這樣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劍仙。」
老聾兒驀然眼睛一亮,略過什麼老不老劍仙不劍仙的,「逃婚?這裡邊除了國家仇恨和師門怨懟,莫非還有脂粉故事不成?」
陳平安不再言語,不想聊這個。見過了老聾兒,扯幾句閑天,就等著按時返回玉宣國京城了。
老聾兒當然不是覬覦那韋玉殿的姿色,到了他這個歲數,境界,看人間美色,過眼不過心。
何況甘棠此生修道,對於男歡女愛,看得極淡,本就不好這一口。
至於韋玉殿的那點拙劣障眼法,老聾兒一眼看破,容貌確實當得起傾城二字,身段更是極好,該瘦處瘦得不像話,該腴處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寬鬆依舊顫顫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卻有風情萬種的韻味。
韋玉殿望向那個官氣極重的中年男子,硬著頭皮說道:「冒昧請教劍仙名諱仙府。」
她卻只見那個青衫劍客閉目養神,明擺著是不想趟渾水,不願摻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顏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掌門卦語中就有「遇龍則停,逢青可喜」一句。
韋玉殿臉皮再厚,總不能強行拉住他如何,思來想去,只得暫時放下心中念頭,告辭一聲,帶著徒弟走回櫃檯那邊。
老聾兒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臨時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美,紅顏多薄命。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沒人將他當回事,其實相當博學多才,畢竟在那牢獄內,總得找點事情做做,才好打發光陰。
酒鋪內言語嘈雜,喝高了,難免提及那場城頭攻守戰,有奇怪老大劍仙明明劍術通神、為何只遞一劍的,有詢問陳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齊廷濟與龍象劍宗的,更有對林君璧這撥避暑行宮外鄉劍修讚不絕口的,只是當有人提及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末代隱官,便起了爭執,有褒有貶,前者說他能夠城頭刻字,還要如何?後者說他坐鎮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十分一般,並不出彩……
幽郁低頭眯眼,拿筷子的手,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
七八桌酒客,來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號練氣士,一聊起那位年輕隱官就都來了興緻,各執己見,年輕修士,男子多是貶他,女子多是贊她。
韋玉殿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替那位遠在天邊的年輕隱官辯解說道:「諸位,在古人之後論古人之過,則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則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觀者清的。別的不說,只說他能夠請得動齊老劍仙,刑官豪素他們一起趕赴托月山,就說明老大劍仙早年選他當隱官,沒選錯人。」
老聾兒對這些討論並不上心,看著那個昏昏欲睡的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睜開眼,疑惑道:「嗯?」
老聾兒小心翼翼說道:「不會是跟寧姚吵架了吧?」
照理說,早先在牢獄內遭罪,陳平安都從未怨天尤人,沒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無事了,都有了兩座宗門,如今又有了他助陣,當了記名供奉,不說如虎添翼吧,只說在那寶瓶洲,誰敢與落魄山掰手腕?即便當下陳平安瞧著受傷不輕,也不該如此暮氣沉沉才對嘛。想來想去,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寧姚無疑了。
難怪寧姚出現在十萬大山,陳平安後腳就趕來?
敢情是一個跑一個追?小兩口鬧矛盾,置氣呢?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老聾兒笑道:「也對,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寧姚吵架。」
陳平安無奈道:「我謝謝你的理解啊。」
老聾兒愈發好奇,「咋回事?」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個盹而已,還要跟你報備和解釋啊?」
老聾兒不再言語,氣性這麼大,估摸著還是跟寧姚吵架了。
難道是這趟寧姚悄悄趕來浩然,不小心撞見了陳平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無所謂老聾兒瞎猜,強提精神,與幽郁閑聊起來。
幽郁滿臉漲紅,拘謹得很。
大街上,出現了一個白衣赤腳的貴公子,披頭散髮,寬衣大袖,腰佩長劍。
敏銳察覺到外邊那股凌厲異常的劍仙氣息,鋪內韋玉殿臉色瞬間慘白無色。
其餘酒客境界不夠,尚未感知到這位流霞洲年輕宗主劍仙的大駕光臨。
那位洒脫不羈的貴公子緩緩前行,以心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玉殿,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筆利息,擇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闊,你我不如野合?放心,憑我劍術,隔絕天地,信手拈來,我們見得外邊行人,你卻不用擔心春光外泄。」
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搖大擺從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鋪,她瞪大眼睛,瞧著那個腦子進水的可憐蟲。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個時候說這種事啊。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實也沒啥。
那位年輕劍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認得我?否則總不能是你能夠聽見我的心聲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裝傻還是嚇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肆。
年輕劍仙一步來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按住她的頭頂貂帽。
少女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隨便揮出一巴掌。
那位享譽一洲的劍仙瞬間「化虹遠遊」,啪嘰一下,重重摔在了遠處城牆之上,身軀癱軟,滑落在地,昏死過去。
韋玉殿深呼吸一口氣,與那貂帽少女擦肩而過,來到酒肆門外,她舉目張望,如墜雲霧。
人呢?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潛心閉關呢,山主恕罪個。」
老聾兒趕忙站起身。
眼前這位,可是白景!
那個在遠古喜好豪取他人道號的劍修白景!
謝狗使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氣橫秋道:「以後到了山上,低調做人,老實幹事。對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聾兒肩頭就一歪,強顏歡笑。
陳平安算了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寶瓶洲了,站起身,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剛落座謝狗和老聾兒也就只好跟著起身,幽郁掃了一眼屋內幾個男子。
幽郁與一名男子劍修點頭微笑致意,因為此人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說隱官好話的男人。
後者不明就裡,卻還是還以笑容,然後他就看到那個隱約是為首之人的背劍青衫客,笑問道:「聽口音,是北俱蘆洲人氏?」
那個與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蘆洲劍修,點頭道:「山澤野修,第一次來。」
青衫劍客笑容溫和,「那我能不能請你喝頓酒?幫忙把賬結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這敢情好,」
對方拱手作別,劍修只得站起身,抱拳還禮。
一場萍水相逢,無需互問姓名。
青衫劍客轉身離去,掏出幾顆雪花錢放在櫃檯上邊。
他率先跨過門檻,離開酒鋪。
貂帽少女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肩緊隨其後。
老人雙手負後,低頭弓腰跟上。青年劍修殿後。
酒鋪內酒客們也沒有將那一行人當回事。
一仙人,兩飛升,一金丹。四位劍修而已。
那無緣無故便白喝了一頓酒的劍修突然問道:「你覺得呢?」
門口那人停步轉頭,想了想,「可以與韋掌柜借用那個道理。」
停頓片刻。
男人說道:「在我之後論我之過,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則難。」
酒鋪內先是鴉雀無聲,隨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蔥?」
那人微笑道:「我是陳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