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一雙永恆的眷侶。若是倒懸觀之,星河璀璨,萬家燈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劍光一閃,陳平安伸手接住傳信飛劍,看過內容,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謝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撿著錢啦?」
陳平安將信封遞給謝狗,點頭笑道:「算是吧,好事成雙。」
原來雲岩國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那邊,終於有了個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開鑿大瀆,各方勢力一路搬山引水,某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小國,就在這幾天,竟然無意間發掘出了一座僭越禮制的陸地龍宮遺址。氣象宏麗,幾乎可以與三千年的四海龍宮相媲美,其中蘊藏的數叢萬年珊瑚,更是世所罕見,此物可謂價值連城,是一座天然的百寶閣,能夠懸綴件件靈寶,還可以煉製為劍架,諸多妙用,匪夷所思。
既然不是一般的值錢,那麼這座陸地龍宮的最終歸屬,就很值得玩味了。
謝狗看過種夫子親筆的書信,哈哈笑道:「沒了青壤這幾個攪屎棍,桐葉洲運勢一下子就好轉了啊。」
她隨即問了個關鍵問題:「先前與玉圭宗他們一起簽訂的盟約裡邊,有事先講清楚這種情況的處置方案嗎?」
陳平安點頭說道:「當然得有,必須有個事先大家都認可的大致框架,不然財帛動人心,該談錢的時候談感情,不就傷感情了么。連同洞天福地在內,各類上古道場、仙府遺
跡所在地的國家,可以佔據兩成收益,等於是他們的祖產,若是位於某個仙府門派地契清晰的地界之內,也可以分走兩成。其實一開始,我們崔宗主是覺得划走兩成就夠講義氣了,讓當地國家和山上門派自己商量著分賬,大泉姚氏和蒲山葉氏都沒答應。玉圭宗倒是想要爭上一爭,見我們青萍劍宗都沒意見,就算了。至於剩下的,就按照青萍劍宗、玉圭宗和大泉姚氏等勢力的砸錢力度,根據各自所佔比例,得到與之匹配的分紅。當然某國、某個仙府,可以將各自的兩成紅利,就地轉手買賣,尋找下家,換取現錢。」
謝狗咧嘴笑著,一談到錢,咱們山主的精神頭就格外好哇。
謝狗搓手問道:「龍宮禁制重重,若是由我們這邊來開門,能不能多分到一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家次席供奉對於賺錢一事,還是很上心的。
由於龍宮的山水禁制,一向是各種遺迹、秘境當中最難破解的,所以虞氏王朝那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隨便「開門」,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來地脈震動等一連串,反成禍事。所以暫時還沒辦法給出一個準確的估價。
世間隱居的得道之士,開闢了道場,卻不得不承認此生大道無望了,因為不願就此斷了道統,或是希冀著後世有德者、有緣者得之,幫忙傳下法脈。或是心存一絲僥倖,想著兵解轉世的後身,有朝一
日能夠重遊故地,再續道緣,重新登山修道,只要成功,「今身」在修行路上,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所以這類無主的道場,往往都會留下一兩條線索,不至於是條絕路。
反觀大小龍宮卻是公認的藏寶之地,陪葬意味更重。歷史上擅自開啟廢棄龍宮,導致山水震動、殃及一方的慘事,比比皆是。
就說白登藏身的那座龍宮,如果不是陳平安剛好在附近,當時又有陸沉負責開路,國力強如大驪王朝,也不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說道:「估計輪不到我們動手,如今馮雪濤和嫩道人都在京城。」
一個是玉圭宗的記名供奉,一個喜歡顯擺,這兩位飛升境,就成了開啟龍宮重重門扉的最佳人選。
其實某位飛升境更適合,只是化名景行、擔任姚氏皇室供奉的仰止,已經離開京城,顯然是先前謝狗在雲岩國邊境的現身,驚動了這頭大妖,選擇避而不見。
這筆賬很好算,小陌加上白景,仰止就算身邊有朱厭助陣,肯定也只有跑路的份,甚至還要擔心跑不跑的掉。
就在此時,南婆娑洲方向,有一股磅礴道氣直衝雲霄,霞光萬丈,空中出現了一個紫金色的漩渦,有一點金光冉冉升起。
有那仙樂縹緲、玉磬長鳴,天女散花、仙官降福的祥瑞氣象。
又有人證道飛升了。
此人所在道場,數以千計的弟子門徒,抬頭望向那幅瑰麗畫卷,眼神迷離,如痴如
醉。
等到那位得道之士重返山中道場,他們終於回過神來,齊聲高喊,恭賀老祖飛升……
陳平安只能憑藉望氣術,看個大概氣象。
謝狗不知用了什麼秘術,看得津津有味。
千奇百怪,紛至沓來。祥瑞神跡,靈寶機緣,應運而生,多如雨後春筍。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乘鸞飛升。
作為陸沉的親傳弟子,曹溶在海上白日飛升。
老龍城的苻畦,剛剛出關,躋身仙人。
桐葉洲這邊,也有返回浩然沒多久的女冠黃庭,無甚修道瓶頸,她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成為一位道門元君。
謝狗沒來由喃喃一句,「單相思就像牙疼。」
陳平安問道:「又是老廚子說的?」
謝狗埋怨道:「別總是一口一個老廚子,對老朱先生尊重點。」
陳平安笑道:「你也不用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你跟小陌結為道侶,我當然是樂見其成的,能幫的肯定幫。」
謝狗眉開眼笑,笑得很諂媚很狗腿,抬臂做了個手掌攥拳的姿勢,「朱先生說了,關於男女情愛一事,山主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師。手拿把掐!」
陳平安哈哈笑道:「仙槎前輩信這個,你也信?」
當年在桂花島,還是少年的陳平安,極少數跟人吹牛皮不打草稿。當時就把顧清崧給唬的一愣一愣。
謝狗問道:「山主好像很怕碧霄洞主?」
陳平安說道:「當然敬畏。何況我這個當山主的,還要為魏羨他們幾個多
考慮考慮。說話做事,就拘謹了。」
謝狗說道:「擔心他們是牽線傀儡?那就直接開口說唄,有小陌在,碧霄道友怎麼都會賣你個面子,是山主覺得求人,臉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如果可行的話,我早就說了,面子值幾個錢。但問題在於老觀主未必願意接受這個,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我怕適得其反。」
謝狗點頭道:「倒也是,碧霄道友的脾氣確實怪了點。」
不收徒,不傳法,孑然一身,知己寥寥。
又比如蠻荒天下大肆攻伐浩然的時候,硝煙四起,留著不走。
等到浩然天下的世道太平了,反而要去亂象已起的青冥天下。
圖個什麼?嫌棄道力太強?故意消磨自身道行鬧著玩啊?
其實還有一個很關鍵的緣由,碧霄洞主似乎對自家山主,比較刮目相看?
謝狗提議道:「山主,反正無聊,咱們不如去隔壁山頭蹭點酒喝?」
陳平安說道:「跟他們也沒什麼可聊的,不還是無聊。」
只是謝狗已經撤掉了障眼法,陳平安也就由著她,沒有刻意補上遮掩行蹤的陣法。
那邊一個個眼中都充滿戒備神色,荒郊野嶺的,身邊突然冒出倆人,擱誰都緊張。
謝狗從袖中摔出一條丈余長短的五彩綾緞,掠向相鄰山頭那邊,如彩虹跨空,不斷拉伸,貂帽少女走在「橋上」,笑容燦爛,抱拳喊道:「諸位道友莫慌,我與師兄都是光明磊落的正
道人士。」
她已經打好腹稿了,是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天之驕子,與師兄一起尋訪同道,順便斬妖除魔,這一路行來,斬獲頗豐……
編故事嘛,誰還不會呢。
唉,山主人呢?
眾人只見那不知根腳的古怪少女,突然一跺腳,才走到半路就掉頭狂奔,收起那條品相不俗的彩緞靈寶,著急忙慌道:「師兄等我。」
她擁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近似佛家的天眼通,能夠看見大修士的真身、法相等諸多異象,了無障礙。
山那邊的一個模糊青色身影,她哪怕只是驚鴻一瞥,就已經道心不穩。只是對方身形一閃而逝,她來不及多看。
但是那個以彩緞架橋的「少女」,落在她眼中,對方就像一尊十六臂女子神靈,蘊含著恐怖的蠻荒氣息,讓她喘不過氣來。
而那個貂帽少女轉身離去之前,分明看了眼自己,點點頭,似笑非笑。
追上已經遠在百餘里外的山主,謝狗說道:「是個湊合的修道胚子,可惜仙緣差了點,沒能進入宗字頭的名門大派。」
謝狗所謂的湊合資質,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是地仙起步了。先前聽他們聊起山上事,他們敬若神明的仙長、德高望重的前輩,也就才是兩位金丹,那幾個讓他們覺得可望不可即的年輕俊彥,所謂的修道巨材,就只是觀海境。
謝狗其實擁有數種形態,當下貂帽少女姿容,是一種,屬於一種自我壓勝。
另外一種
,就是在劍氣長城,她對上鬼仙鄭旦的姿態。遠古歲月里,白景多以此身現世,行走大地。
今夜被那女修看了去的第三種形態,更像是謝狗的法相。第四種,當然就是謝狗的妖族真身。
此外還有一種謝狗只在與人搏命時才會呈現出來的圓滿狀態。
小陌那麼一個喜好與強者問劍的,對上白景,不也只能跑去落寶灘那邊躲著她。
老瞎子眼光何其高,評價白景,可不低。
陳平安問道:「坐象牙涼席的那個女修?」
謝狗搖頭道:「滿臉雀斑的那個,給前者當綠葉的。」
陳平安想起先前在河邊的遭遇,記起那位翠袖黃冠女仙的厚此薄彼,開了個玩笑,自嘲道:「吾好以貌取人。」
謝狗問道:「我回頭跟崔宗主打聲招呼,讓他留意一下?」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在山上,不是必須更換譜牒才能去別處道場修道,就像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譜牒女修,就可以去蓮藕福地修鍊,她們還在龍舟翻墨、牛角渡包袱齋幫忙,類似官場的借調,或是在某座衙門某個官位的「行走」。一般有這種歷練資格的練氣士,往往都是小門派裡邊祖師堂精心栽培的嫡傳弟子,大仙府也願意對她們禮遇有加,樂得作嫁衣裳,而後者於情於理,都會在未來的修道路上,將前者視為半個娘家。
於玄主動將丁道士他們送到落魄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然,還有
那個氣呼呼而來、美滋滋留下的靈飛宮溫大宗師。
如今溫仔細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溫仔細不知道怎麼想的,落魄山也沒給他發薪水啊,反而被鄭大風一次次殺熟來著,已經欠了一屁股債。溫仔細竟然「以德報怨」,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編撰了一部拳譜,誆騙那些習武的孩子,說是江湖上入門的秘籍,屬於基礎中的基礎,這要是都學不會,說明你們都不是練武的一塊料。
他還與鄭大風建議,讓鶯語峰跟花影峰的兩撥孩子干架,每個月來上兩次群毆,反正有他盯著,至多就是受點皮肉傷,不會傷到根本,到了跳魚山,學到了多少拳,悟出了多少仙法,到底有幾斤幾兩,總要拉出來遛遛看。作為鶯語峰大師傅的鄭大風一一接納,而身為花影峰總教頭的謝狗,對此也沒有異議,只是她在私底下使喚那位甘一般,趕緊幫著八個學啥啥不會、幹啥啥不行的孩子,開個小灶,教了幾門速成的身法、仙術。
結果就是花影峰的修道天才們,對上那些下手狠辣且擅長配合的武學天才,輸得一塌糊塗。
大感顏面無光的謝總教頭,就跑出來散心了。
本來只是把去跳魚山打短工,視為一件苦差事的甘棠,直接在花影峰搭建茅屋,不回拜劍台了。
鄭大風親自下廚,擺了三桌慶功宴,問他們痛打練氣士,爽不爽?溫仔細則提醒他們要勝不驕敗不
餒,故意將「敗不餒」咬字極重。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鄭大風與溫兄弟推杯換盞,說能夠大獲全勝,一半功勞要歸溫兄弟。原來這場看似玩笑打鬧的對陣,溫仔細極為用心,事先幫忙繪製精確地圖,設置埋伏地點,如何誘敵深入、何時何人何地展開包抄……都用上兵法了。
看來溫大宗師在落魄山待得挺開心啊。
其實當時在慶功宴上,鄭大風還提出了一點瑕疵,覺得他們差了點演技,說要知道在你們這個歲數的時候,咱們山主就已經如何如何。
屋檐下坐滿少年少女的兩張桌子,霎時間鴉雀無聲。一個個豎起耳朵,低頭吃飯。
關鍵是門口蹲著個白髮童子,正在奮筆疾書,某年某月某日,跳魚山武把頭鄭大風,對山主提出了公開讚揚,原文如下……
鄭大風笑容尷尬,故作鎮定,大手一揮,哈,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強顏歡笑,鄭大風喊了聲箜篌妹子,想要拉攏一二。白髮童子站起身,收起紙筆,呸了一聲,罵了句噁心!帶著證據揚長而去。
帶著謝狗一起進入雲岩國地界,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好景,山清水秀,柳腴花茂。
路過一座暫時無主的荒廢荷塘,熏風清涼,荷葉亭亭,想來舊時節,曾經遮卻美人腰。
相信桐葉洲這塊土地上的少年少女,都會越來越漂亮的。
有些人。
小心翼翼走在世道上,辛苦討好這個世界。
我們都很害
怕會傷害到這個世界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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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鱗渡的一間蒼蠅館子裡邊,有個眉心有紅痣的白衣少年,與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正在同桌吃宵夜,點了一份烤魚,再要了兩斤散裝的土釀薏酒。少年沒個正形,蹲在長凳上,手持酒杯,念念叨叨,碎嘴個不停。那女子卻是頗有氣度,細嚼慢咽,沉默寡言,只是聽那薏酒與美食都堵不住嘴的少年一味絮叨。
而那少年扯閑天的內容,口氣比天還大,這就跟市井酒樓,桌上聊著動輒幾百萬銀子的買賣差不多。
「皚皚洲的劉財神,跟商家老祖的范先生,其實雙方所走的道路,本身沒有高下之分。一個道在散錢,一個道在聚錢,都在人和的範疇之內。」
「傳聞每一顆雪花錢的鑄造和開銷,都烙印著劉財神的一絲心念。當然只是傳聞了。如果這是真相,也太嚇人了。」
「劉財神如何合道,何時何地合道,文廟是管不著的。范先生就棋差一著了,沒法子,禮聖規矩重吶,畢竟諸子百家都歸他管。」
「先前范先生在寶瓶洲大把大把撒錢,便是商家一種微妙的試探,準確說來,是商家的一種勘驗手段,當然,我們不必懷疑范先生的初衷和用心,他自然是心向浩然的,他自己看待錢財的態度,更是超然物外的。但是扛不住禮聖焉兒壞,范先生和商家散錢無數,幾乎將半數家底都搬出來了,明
明是有大功於浩然的,結果等到大戰結束,到按功封賞,再到開啟蠻荒戰事,孤注一擲,押在了范先生的合道一事上邊,好來一場水漲船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結果就是打了個水漂,半點動靜都沒有的,文廟只是抬升了商家的地位,所以整個商家就懵了。明擺著這條路是走不通了,蠻荒戰場那邊,商家子弟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撒錢?這可就是一個很揪心的問題了。范先生沒說什麼,那撥商家管事的,就合計著是不是給出半數家底還不夠,那就賭一把大的?掏空全部的家底,這總算有誠意了吧?諸子百家當中,還有哪一家,能比我們商家更厚道的了?」
說到這裡,崔東山笑眯眯問道:「大師姐,你猜怎麼著?」
裴錢搖頭道:「猜不到。」
崔東山緩緩說道:「商家自從成為諸子百家之一起,就沒有窮過,如今成了個鐵肩擔道義、兩袖滿清風的窮光蛋,這種事,傳出去誰信吶。但是禮聖一天不點那個頭,范先生就一天沒法子跨過那道門檻。花光了錢的商家,內部差點為此吵翻天,怨聲載道,豪賭一場,別說賭大賺大了,一時半會兒連本錢都別想收回來,擱誰不憋屈,於是商家就有了分裂為數座山頭的跡象,有賭紅了眼的,不信文廟不點頭,有想著趕緊變著法子止損的,與文廟在商言商,也有想要藉機自立門戶的,比如計然
家在內的幾條道脈法統。」
裴錢問道:「那位范先生,是怎麼個態度?」
崔東山自顧自說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絲一毫的不純粹,就註定不成。可是無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掙錢的買賣人,對吧,大師姐?」
裴錢心不在焉說道:「對的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劉幽州鬼迷心竅,跑去跟顧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來大師姐身邊晃悠幾下。」
裴錢疑惑不解,「他真喜歡我?不是你們瞎起鬨?」
崔東山笑道:「喜歡千好萬好的大師姐,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裴錢搖搖頭,神色認真道:「不正常。」
崔東山無奈道:「大師姐唉,你總不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小黑炭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換了個理由,「再丑的女子,都有人喜歡的。」
裴錢點頭道:「這個理由比較靠譜。」
崔東山趕緊補了一句,「米大劍仙說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魚吃了一半,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動筷子將那條草魚翻個身。崔東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錢喝了口薏酒,又開始神遊萬里。崔東山說道:「那座陸地龍宮,在打開之前,不列個單子,是沒辦法準確估價的。」
「一般來說,我們只要不爭南邊那座仙府遺址的歸屬,玉圭宗就不會動這座龍宮的心思,這就叫禮尚往來。簡而言之,我們有機會將整座龍宮包圓了。」
「
再轉手一賣,保管盆滿缽滿!」
裴錢聽得左耳進右耳出,就在此時,館子走進一個中年男子,開門見山問道:「崔先生,這隻酒杯,賣不賣?」
崔東山笑嘻嘻不說話,只要這傢伙開口詢問,價格就一定不是問題。
可崔東山好像故意抬杠道:「即便我肯賣,范先生未必買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奪人所好。」
崔東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給范先生騰出個位置,邀請對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氣,跟店夥計要了一副碗筷。
裴錢放下筷子,主動跟桌對面這位商家祖師打招呼。范先生笑著點頭致意,「名師出高徒,陳山主堪稱練拳教拳兩宗師。」
崔東山嘖嘖稱奇,生意人,這就是生意人吶。
出門在外,是要講一講眼緣的。
還是小黑炭的裴錢,當初跟著大白鵝一起遊歷劍氣長城,在城頭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劍仙。
看多了,眼睛會疼。
上一次,還是在家鄉的藕花福地。裴錢在井口旁,抬頭看那身量雄偉的老道士。
她是很後來才知道這位老觀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老天爺。
有了酒泉杯,好飲之人,就不需要釀酒、買酒了。
這跟娶不起媳婦的窮光棍,卻能夠夜夜夢中與神女相會,有啥兩樣?
范先生夾了一筷子魚肉,笑問道:「真不賣?」
崔東山嘆了口氣,「你來我往砍砍價,當然是可以的,賣是真的不
賣。」
當年崔東山偷摸去過一趟孫巨源的私宅,雙方有過一場談心。
擁有一隻酒泉杯的孫巨源,風流雅緻,從沒去過那座聲名鵲起的酒鋪,自然就沒有寫無事牌。
至於孫巨源有沒有買過百劍仙、皕劍仙印譜,不得而知。
他跟崔東山這個外來戶,聊得很投緣。
「我是東山啊。」「我還是西河呢。」
唯一一個敢當面頂嘴的英雄好漢。
只要去過劍氣長城,總會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對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感的孫巨源,曾經有個不出崔東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范先生突然問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
崔東山神色古怪,「一個飛升境,問個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皺眉說道:「你是真忘了,還是裝傻?」
崔東山滿臉疑惑道:「怎麼講?」
難怪稱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來是老王八蛋欠了對方一屁股債,這會兒債主登門了?好辦,賴賬!
范先生說道:「早年在大驪京城,崔先生說過,禮聖是絕對不會讓商家地位過高的,永遠會比天時之陰陽家、地利之農家、人和之詩詞篇章等道脈矮一頭,簡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還是商家祖師的身份,就一天無法躋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麼法子,禮聖都不會『讓道』。但是崔瀺說他有辦法,可以給
我指明一條合道之路。」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這麼說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無奈,「崔宗主,你覺得我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嗎?」
商家賺錢,是天經地義的老本行,一般來說,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掙錢,成為那個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實證明,這條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錢如散道,不但掙錢第一,花錢還是第一,在錢財的聚散之間,人間就布滿了無數條大大小小、無形的「財路」,可結果還是不成。事實上,范先生對此是早有預料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思來想去,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那個老王八蛋在年輕的時候,在酒桌上吃過虧,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這個人最小肚雞腸、心胸狹窄了,記仇可以記很久,所以……也許,大概,可能,說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錢看了眼使勁綳著臉的范先生,看得出來,是想要罵人了。
既然完全沒得聊,范先生就告辭一聲,不浪費半點光陰。
崔東山問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終於忍住沒有破口大罵,沒好氣道:「出門賺錢!」
好你個綉虎,真當是劫富濟貧?!
崔東山嘀咕道:「先把賬結了唄。」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過來。」
大概這位商家祖師爺此刻
的感想,就如崔東山自己所說的那句,少年長得這麼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
崔東山說道:「我就不過去了,你把銀子丟過來就行。」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搖頭晃腦,小師兄藝高人膽大,那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怵。
裴錢說道:「師父好像就在來這邊的路上。」
崔東山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門口那邊,「陪范先生散個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沒有直接縮地山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嬉皮笑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掙錢最厲害的,掉錢眼裡興許出得來,賺錢最凶的,可就出不來了。現在的,後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孫們怎麼賺錢,都盯著你們這些個掛像上邊的祖師爺呢,有樣學樣。」
范先生說道:「道理我懂。」
崔東山微笑道:「關鍵在一個心字。掙錢這種事,無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賺多賺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無非誠信二字。那麼誠信又是怎麼來的?無非是靠著明明能多賺錢、卻願意少賺錢來的。可問題是,世道財路之上,誠信能夠成為一個數算的最大公約數嗎?類似的問題,何其多也。你們商家啊,處處是悖論,漏洞百出。你無法調和這些矛盾,就註定無法合道。」
范先生搖頭道:「不用跟我說這些粗淺道理。」
崔東
山冷笑道:「粗淺?!換成我是禮聖,你們掙再多的錢,在諸子百家當中,也永遠是墊底的貨色。」
范先生默不作聲。
崔東山踮起腳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范啊,掙錢嘛,不寒磣。」
范先生苦笑無言。
崔東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雙手籠袖,淡然道:「崔瀺說了給你指明一條道路,可沒有誆你,事實上,不在將來,就在當時。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幫你鋪就的道路上了,從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財路與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時又確實是在誆你,是故意用禮聖嚇唬你的,諸子百家,畢竟不同於一般修士,合道躋身十四境,過心關,哪有那麼容易的。上次文廟議事,禮聖故意抬升整個商家地位,偏偏不給你一人讓道,何嘗不是在考驗你,綉虎讓你死心,你若是還心存一絲僥倖,那麼禮聖就讓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這條巷子,就是十四境了?」
范先生若有所思,將信將疑。
崔東山伸出手。
范先生面露疑惑。
「聽我一席話,不給幾個錢?」
崔東山怒道:「咱仨喝酒吃肉,不結賬,傳出去,鬧笑話!」
范先生笑著掏出一錠銀子,交給白衣少年。
崔東山轉身走向館子,范先生獨自走在巷中。
快步進了館子,崔東山拿出幾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給裴錢使了個眼色。
裴錢問道:「干
嘛?」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我怕被打,趕緊跑路。」
月色如水,漫過人間。
流霞洲西北方的一個偏隅之地,雲彩國不大,京城更小。
雲彩國是一個大王朝的藩屬國,按例每年都要給宗主國供奉貢品,不過歷來都是上供的少,宗主國給的多,因為誰都知道雲彩國是真的窮,物產貧瘠,心意到了就行,還要貼補貼補。故而雲彩國的使節車隊,是出了名的來時空,走時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京城衙門多如牛毛,據說數量比宗主國還要誇張。
約莫真如書上所說,百靈呵護小朝廷的緣故,百來年間,可謂時歲豐稔,政通人和,從無兵燹,一直都是風調雨順的大好光景。
京城有座柳蔭湖,楊柳長堤,一年到頭遊人如織,水邊各色樓船畫舫雁次相綴,笙歌燕舞,晝夜不息。沿湖一圈,尚書府邸,閣老門第,中貴別院,世家甲族扎堆比鄰,豪紳巨賈誇耀財力,各家庭院與私人園林,鱗集於此,故而每日里車馬喧鬧,騶從嘈雜,尤其是早朝和晚歸時分,更是一派人聲,道路擁堵,擾嚷不已。婦人們爭芳鬥豔,不耐寂寞,時常宮樣靚妝坐轎走馬,穿柳過之,鶯聲燕語,人比花嬌。
在這頭等繁華之地,偏有個戶部當差的年輕窮官員,雖說薪俸微薄,可到底是有官身的,不比那些一肚子墨水換不來幾文錢的窮措大,就在這邊租了棟宅子,還
養了個五大三粗的貼身婢女,她常年腰懸一方行囊硯。這雙主僕,之所以能夠撿著這個大漏,只因為是棟鬧過鬼的凶宅。總之就是主人官不大,婢女無姿色,都不顯眼。
婢女叫嚴瓜,年輕官員叫邵本初。
主人在這個偏隅小國,當了個芝麻大的戶部官員,主事,聽著好聽而已,其實官帽子很小,所幸是在捐納房,就是賣官的,所以有油水。不過真身留在宅子裡邊,經常入睡,就是字面意思的「白日做夢」,大晚上反而喜歡挑燈夜讀通宵達旦,什麼雜書都看,夜貓子么。
一副陽神身外身,就去戶部衙門每天按時點卯,做事情極為認真,處理繁雜公務是一把好手,經驗老道得不像話,可惜朝中沒人當靠山。至於陰神出竅,則負責修行一事,潤澤真身的神意魂魄,故而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時時刻刻都在修行,事半功倍。
在京城重地,天子身邊,山上修士若是以陰神遠遊,而且還是官員身份,在那衙署進出,忙碌公務,還是有幾分山水忌諱。
她這位從壁畫城來到流霞洲的掛硯神女,說是在宅子裡邊護道,其實每天根本就沒什麼事情可做,甚至主人讓她可以多逛逛京城,只不過她出門幾次,就沒了興緻,看過幾場燈會,那位國師連個金丹都不是。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別說一處京城,整個雲彩國都是個小地方,天地
靈氣一般,山水氣數一般,國勢國運也平平,邊境接壤的幾個鄰國,也都承平已久,就像幾個和和氣氣的街坊鄰居,各耍各的,故而百餘年間,大體上相安無事。
所以連那位國師的境界,也不過是龍門境。修行本事不大,那座道觀,倒是瞧著蠻氣派。
她唯一的興趣,就是每隔半年,會跟隨主人去往流霞洲天幕,捕捉雷電,煉化雷池。
這座宅子不大,還是租的,就是個三進院落,其實按照主人的地方身世,以及如今的官品俸祿,照理說都是有些吃力的,所以主人經常需要作些字畫,拿出去賣,換些銀錢回來,自然沒什麼多餘的丫鬟婢女。
但是在那艘夜航船上,主人卻是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
早年評選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竟然沒有主人的份,她有些打抱不平。
主人倒是看得開,反而安慰她,說山下官場,德不配位,大不了就是青史罵名,可在山上修行,力不配位,是要出事的。
主人還說就他當下那點紙糊的境界,確實無法入榜登評,遇上任何一個,起了大道之爭,都會死。至多在那後邊的候補十人當中,勉強佔據一席之地。
「主人的志向是什麼?」
「當官的話,以寒族微末之人,在將來得志之時,能夠成為一位幫助天子調理陰陽的宰執之臣。」
「修行的話,爭取有朝一日可以躋身飛升境。以後再去青冥天下那邊看
看,有無機會繼續當官。」
「主人就這麼喜歡當官啊?」
「記得小時候抓周,抓了個官印。」
「官迷。」
好像他的祖輩父輩,都只當了地方小官。
「主人是怎麼認得刑官豪素的?」
「一場夢遊。」
邵本初一邊跟侍女閑聊,一邊翻看一份最新的山水邸報。
只是浩然各家邸報都不會寫蠻荒那邊的戰況,不過邵本初卻有消息渠道,知道那邊戰場上,出現了個屬於家一脈的年輕修士,道號稗官,此人原本在浩然天下這邊籍籍無名,在蠻荒戰場卻是大放異彩,極為引人注目。
家入門弟子,起先都是負責打造一座村莊,獨力構建山水地理,鄉土人情。按部就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簡到繁,憑此練手,熟能生巧,漸次擴大地盤,從府縣州到彙集成一國,塑造山水神靈,打造城隍廟、文武廟,文昌閣和寺廟道觀等,擁有仙家山頭和江湖門派,最終人、物、事百花齊放。根據每一位家的各自喜好,「轄境」內的天地萬物便各有側重。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置身於白紙福地,哪怕是謫仙人,都是感覺不到光陰流逝的,此外方位,計時,重量等,都距離「真實」,好像存在著一紙之隔。家也是諸子百家當中,最為遠離紅塵道脈之一。
而那個年輕修士,獨力打造出了一支十數萬精騎,雖說這些兵馬,太過講究天時地利,
一旦走出白紙福地,就會大打折扣,而且還容易被某些針對性的仙家術法,遭受「風吹雨打」。可不管如何,家們的這一手,終究會是先前那場大戰中,浩然天下不曾有過的壯舉。
在蠻荒天下以後的某些戰場,用來臨時沖陣,最是適宜。
邵本初有些遺憾,自己還不曾去過蠻荒天下。
鄉野村塾,當上教書先生的姜尚真,正在挑燈夜讀,一碗土燒,一碟花生米。
落魄山上,小米粒攤開一本「天文」日記,大多時候,她只記錄每天的陰晴雨雪、是雲彩漫天還是碧空如洗的天氣,不過偶爾也寫月亮圓不圓,或是今年山中的映山紅開得很囂張呀,老廚子親手熬制的酸梅湯,一碗喝不夠,不怪她嘴饞,也不怪老廚子手藝太好,只怪碗兒太小。
又比如今天,她偷偷睡了個懶覺,發現窗外陽光明媚,老天爺的心情很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