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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

所屬書籍: 劍來

如今的雲岩國京城,是一座燈火輝煌的不夜城,大街上,白衣少年將兩隻袖子抖得飛起,彷彿落地的兩片白雲,甩袖如囊螢。

路過一處脂粉香氣瀰漫的銷金窟,樓上有憑欄紅袖招客的鶯鶯燕燕,等到她們瞧見了街上那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或紈扇遮臉,或是秋波流轉,小了嗓音。

裴錢問道:「虛張聲勢,胡說八道?」

崔東山唉了一聲,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必須是拋卻一片心的真話。」

裴錢可不信大白鵝這番說辭。

崔東山便換了說法,「酒桌上談事情嘛,無外乎『可以』,『小事情,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喝了這杯酒就是朋友了』,『下次我請客』。」

裴錢說道:「陳靈均那麼好酒,恨不得成天泡在酒缸里,他也不這樣啊。」

崔東山笑呵呵道:「不一樣的,他就沒喝過酒。」

裴錢不太理解這個說法。

崔東山也沒有解釋什麼。

若是修道之人御風蹈虛,俯瞰大地,夜幕沉沉,一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就像被關起來的一籠螢火蟲。不像玉圭宗、蒲山雲草堂這些個頂尖勢力,青萍劍宗始終沒有在京城內買宅子,雲岩國皇帝和禮部倒是早有預備,不敢怠慢了這座桐葉洲獨一份的宗字頭劍道宗

門,只是被種秋婉拒了,選擇在魚鱗渡那邊落腳,住宿、修行都在自家渡船上邊對付一下。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下兩宗,如今擁有兩艘令人艷羨的跨洲渡船,分別從中土玄密王朝和大泉姚氏「購買」而來的風鳶和雷車,前者走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南北商貿航線,後者走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這條東西商貿線,分工明確。而龍舟「翻墨」,與劉財神作為觀禮贈送給青萍劍宗的「桐蔭」,都在本洲境

內跟著錢走,經營一條財路的同時,也可以擴大門派在沿途各國的影響力。

至於那艘大驪劍舟「丙丁」,如今就停靠在魚鱗渡。

桐葉洲這邊,只是聽聞這種劍舟,殺妖如剪花芟草。

這艘劍舟,是在霽色峰祖師堂勢單力薄的崔宗主「哭」來的,算是暫借給下宗。

可憐崔宗主總覺得自己在落魄山,是越來越不受待見了,自家先生防他如防賊。

崔東山轉頭回望了一眼城門。

福與禍同門,利和害同城,高柳蟬鳴一般的喜怒哀樂,冰下流水似的悲歡離合,人間一夜花開花落知多少。白衣少年稍稍抬高視線幾分,望向城頭。記得老王八蛋當年忙完公務,挑燈夜讀雜書一宿,放下書籍,偶爾會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分,來到外城頭之上,看著那些

等候出城和入城的各色人等。

到了渡口,崔東山瞧見那艘渡船,難免觸景傷情,自從當了這個任勞任怨的過渡宗主,就跟落魄山變得生分了。

一路長吁短嘆,雙手負後,踱步上了渡船,種夫子帶著那撥劍仙胚子出去歷練了,如今船上只留下幾個老的。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這邊的常客,前不久陪著姜尚真去過一趟落魄山,更早還曾被某個狗日的拖去蠻荒天下,只是戰事將起之際,竟然還被嫌棄是拖累,只會妨

礙出劍。想當初在中土文廟,一天之內,被左右和阿良同時問劍。馮雪濤自己當然臊得慌,不願提及此事,如今反而成了一件被外界津津樂道的壯舉。隨著九洲山水邸報的解禁,青秘這個道號的名氣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與鴛鴦

渚一役暴得大名的「嫩道人」相媲美。

「憑藉一己之力,接連接下兩場問劍,那位青秘老神仙都沒受傷,毫髮無損!你們行嗎?」

馮雪濤再野修再厚臉皮,也說不出這種話,當然歸功於某位摯友的鼓吹造勢了。

昔年除了中土神洲,一洲境內,出現一位嶄新玉璞境修士,都不算什麼小事,可以大談特談好幾年光景。

像那書簡湖劉老成,當初以野修身份成為寶瓶洲第一位玉璞境,各家邸報,不大書特書,感覺都屬於不敬。

怎料如今再有某位元嬰境修士成功躋身上五境,邸報何等吝嗇筆墨,甚至連提都懶得提了。

崔東山撇撇嘴,自言自語道:「不曉得要出現多少位新十四和飛升境,才算補足三個天大的窟窿。」

兩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邢雲和柳水,當下都在船上,擺了一桌,待客馮雪濤。

老嫗的廚藝很一般,被邢雲念叨了幾句,就撂了挑子。結果就變成了馮雪濤這個客人,得去廚房炒幾個拿手的下酒菜。

山澤野修,大多是比較會過日子的全才。

馮雪濤也樂得有人不把他當飛升境看待。

劍修的眼界都高,更何況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再加上馮雪濤是飛升境,所以他們湊一起聊閑天,多是山巔的人物事。

浩然天下,已經出現了一撮有據可查的新飛升,例如扶搖洲那位道號虛君的王甲,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等人。

哪怕是半山腰的練氣士,通過各種邸報和小道消息,都猜到人間極有可能出現了一兩位新十四。

只是花落誰家,還要拭目以待。

崔東山落座,坐在邢雲身邊,與老劍修勾肩搭背。

裴錢默默坐在柳水那邊,老嫗眼神和藹,笑著幫年輕女子捋了捋鬢角。裴丫頭明明是個漂亮女子,就是太不愛妝扮自己了。

柳水繼續先前的話題,「聽你們這麼聊天,怎麼感覺米繡花的仙人境,一下子就變得沒那麼值錢了?」

馮雪濤搖頭說道:「再過百年千年,一位仙人境劍修,走到哪裡都還是很值錢的。」

柳水隨口問道:「一萬年以後呢?」

馮雪濤笑道:「哪裡能想到那麼遠的事情。」崔東山笑嘻嘻道:「是的嘞,那麼遠的事情,誰知道呢。說不定到時候一個四五境的山野精怪,就是橫行萬里的大妖。一位僥倖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就是傳說中

過了天關、得以常駐人間、世人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仙啦。」

柳水朝馮雪濤抬了抬下巴,「方才聊起武學,青秘道友說曹慈之於武道,巍巍哉山嶽之高。再看陳平安,浩浩乎江河之長。」

邢雲點頭道:「馮兄言外之意,真正登頂武道,還得看曹慈,咱們隱官,至多就是佔了同時還是修道之人的便宜,證道長生。」

馮雪濤有些鬱悶,喝點小酒的桌上閑聊,你們較真什麼。馮雪濤看了眼裴錢。

崔東山滿臉震驚道:「原來青秘前輩也會拽文,不止會說些大白話啊?」

察覺到馮雪濤的視線,裴錢洒然笑道:「師父自己也沒信心贏過曹慈。」崔東山舉碗豪飲狀,只是放下酒碗的時候,高度不減,砸吧砸吧嘴,「陸芝有可能在近期出關,當然是那種不假外力的閉關了,可以一舉破開瓶頸,躋身飛升境。

邢雲問道:「陸芝怎麼跑去龍象劍宗跟著齊廷濟混,不來我們這邊當供奉?聽米裕說陸芝當年跟隱官關係處得挺好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是啊是啊,要是陸芝能來我們青萍劍宗,米大劍仙就可以不用頂著個首席頭銜到處亂跑了,美滋滋。」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馮大哥,有沒有信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後我在外邊,也好吹噓自己的山頂人脈有多廣,認得幾個十四境大佬,有幸同桌喝過酒。」

馮雪濤倍感無奈,「就憑我這塊料?不材之木,觀者如市,只是給人看笑話的。」崔東山唏噓不已,「老兄飛升弟仙人,可憐俱是不如人。再加上個周首席,和每天躺著?太陽的米大劍仙,兄弟幾個要是哪天湊一桌喝酒,估計喝著喝著就要抱頭

痛哭。」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回仙人的,要想重返飛升,難度可想而知,米裕則是躋身了仙人境就開始問心無愧了,在落魄山私底下編了本菜譜,跟鍾大宗師每天忙著點

菜。一頓酒足飯飽,叼著牙籤,打著嗝走出老廚子的宅子,就開始合計著下頓吃什麼。

馮雪濤不接這種好像往酒里兌水的話。

說實話,馮雪濤不太願意跟崔東山聊天,太費腦子,總覺得對方每句話都話里藏話,自己像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大概真如姜尚真所說,太過聰明的人,哪怕他們不說話,只需保持沉默,不必耀武揚威,他們本身就有一種鋒芒。

由於御風少,徒步行路多,略顯風塵僕僕的陳平安帶著謝狗一起現身渡船。

瞧見那個平時略有耳聞的貂帽少女,柳水便立即起身,邢雲猶豫了一下,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才跟著老嫗一起離開。

陳平安對此沒有說什麼,不必強求人人處處事事的一團和氣。

謝狗是全然無所謂的。可要說這倆玉璞,以後遇見了小陌還是這麼見外,就別怪自己不把他們當一條船上的人了。

裴錢想要起身,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坐著喝酒就是了。大姑娘家家了,又是走慣了江湖的,如今喝點酒算什麼。

先與馮雪濤禮節性寒暄幾句,陳平安好奇問道:「是你跟范先生說了什麼?怎麼聽謝狗說他在一條巷子拐角處,徘徊了很久,遲遲不肯走出巷子。」

崔東山含糊其辭,盡量讓自己不扯謊又不敢說全部事實,「我賭范先生走出巷子就可以躋身十四境,看來范先生不太有信心。」

陳平安微笑道:「范先生沒有信心,崔宗主就有了?」

崔東山故意略過那個傷感情的稱呼,試探性問道:「先生不如跟禮聖問句準話?不管成與不成,范先生肯定都會承這份情的。」

陳平安瞪了一眼,真當天外盯著兩座天下青道軌跡的禮聖,跟你一樣閑?!就在此時,陳平安心湖中響起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速速去小巷見一見財大氣粗的范先生,什麼都不用說,這份白賺的人情,先小賺那財主幾千顆……我們讀書

人不談錢,有辱斯文,都是一見投緣、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畢竟是先生髮話了,陳平安不敢有任何猶豫,徑直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向那條小巷,去見那個猶豫不決要不要走出那一步的范先生。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還是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的,又學了一手。」

謝狗趕緊轉頭望向裴錢,「記下,趕緊記在賬簿上邊。」

裴錢微笑道:「你跟郭師妹是一個山頭的,我跟小師兄是一夥的。」

謝狗笑哈哈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小巷那邊,范先生瞧見陳平安,後者抱拳而笑,好像與前者道賀一般。

范先生本以為陳平安是幫著崔宗主來賠禮道歉的,或是來這邊找自己談買賣的。

但是等到他見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一瞬間心中瞭然,范先生依舊穩了穩道心。

他不說話,陳平安只是同樣不言語,范先生就愈發明確了那個猜測,心思急轉,認真思量。

陳平安很佩服這位商家祖師爺的堅韌道心。

范先生抬頭望向天幕,緩緩說道:「如果禮聖當真點頭了,假設我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那就不妨先緩一緩,預留到浩然天下打贏這場仗,我再合道。」

陳平安聞言,作揖行禮。

范先生神色肅穆,作揖還禮。天外星河,倆老頭翹首以待人間小巷那邊的一舉一動,於玄以心聲問道:「老秀才,是不是直到過了這一心關,范先生才算真正功德圓滿?禮聖才算真正點頭答應

他將來的合道一事?」

商家在諸子百家中的地位,文廟抬升再高,如果祖師爺范先生境界有限,跟范先生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境況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實在文廟內部,不單單是亞聖、伏勝等人,再加上七十二賢,就連老秀才自己,始終都不贊成過高抬升商家的地位。

老秀才撫須而笑,「善。」

於玄問道:「你先前沒有提醒陳道友什麼,暗示範先生什麼吧?」

老秀才瞪眼道:「於老兒,放你的狗屁,你當禮聖是誰,真有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他會看不穿?!」

於玄憋屈道:「咋個還急眼了,我這不是怕你畫蛇添足嘛,只會連累陳道友在禮聖那邊惡了印象,被誤會是見利忘義之輩。」

說到這裡,老真人忍不住瞥了眼老秀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老秀才笑了笑,拍了拍於玄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以前關係一般,一個是窮怕了的,一個是這輩子沒為錢發過半點愁的,怎麼聊天?難道商量著把財運勻一勻啊?

如今就不一樣了,哥倆關係老好了。

兩人趕緊起身,原來是禮聖親臨此地。禮聖說道:「有人曾經給過我一個比較功利的建議,文廟要麼大大方方抬升商家的地位,但是將商家幾位祖師爺的境界,全部壓在仙人境,連飛升境都是奢望。要

么文廟單獨給范先生讓出一條合道之路,但是讓商家在諸子百家當中永遠墊底。」

於玄說道:「真夠狠的。」

雖說老真人猜出此人給出的建議,是免得人間未來的大道與財路近乎重疊。

可是稍稍設身處地,換成范先生或是商家弟子,恐怕一旦哪天知道此事的真相,都要一個個道心崩潰了吧。

老秀才只是聽著,沒說什麼好與不好,善或不善。

禮聖問道:「你們認為陳平安當時站在巷口,內心深處是怎麼想的?」

於玄臉色微變,「不敢想。」

當師弟的,是亦步亦趨學崔?,還是不學崔?反其道行之?

老秀才淡然道:「不必想。」

――――

中土神洲,一座不被史書記載的洞天秘境。

一把巨大的青銅古鏡,佔地方圓百丈。

鏡面上擱放著二十把椅子,就像一座用不著金玉譜牒的祖師堂。

有鍊氣士悄然進入秘境,點燃九炷香。

列席議事的修士不必真身親至,甚至都不用分出一粒芥子心神。

歷史上的議事,就從沒有人數湊齊的時候。多則十四五人,少則五六人。

按照最早訂立的規矩,一炷香,有空就參加,有事就不用理會。

三炷香,盡量參加,若是連續三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就會被自動剔除身份,失去議事資格。九炷香,必須參加。除非是剛好閉生死關,或是面對某些涉及大道根本的緊急情況,又比如身邊站著一位容易察覺端倪的飛升境修士。可如果有誰連續兩次不參

加這類議事,後果自負。因為會被其餘十九人,視為共同的大道之敵。

近三百年來,點燃九炷香的機會,其實屈指可數。

時間由近到遠,劍氣長城被蠻荒妖族攻破,齊靜春護持驪珠洞天,還有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等。

而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幾乎次次空缺,不見身影。

就算難得現身,他們也極少開口言語,至於是否曾經與誰心聲說話,天曉得。

來此議事的成員,或者一團雲霧,籠罩全部身形,或者用上了障眼法易容術,畢竟沒有誰願意公然以真身露面。

今天最不同尋常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兩把處於居中位置的主位座椅,與之相對。

來此議事的,身份沒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只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不可強買強賣。

當然被猜出了身份和境界,私底下的買賣,如何討價還價的具體光景,另說。

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座「祖師堂」就來了大半修士,紛紛落座椅子。

總計二十二條椅子,其中位置最為特殊的新舊四把椅子,此時依舊空缺。尚未正式議事,就有女修笑著詢問,「司徒夢鯨當初連送上門的宗主都不肯當,怎麼願意跑去下山當山主了?在小龍湫祖師堂,給那些晚輩掛像敬香的時候,場面

豈不是很有趣?」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是小龍湫現任山主。

這就跟一部尚書跑去地方當刺史差不多,典型的官位高配。

便有幾位修士眼神玩味,瞥向主持儀式的那位仙人,這座古怪祖師堂明面上的東道主。那位仙人置若罔聞,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轉移話題道:「已經可以大致確認,韓玉樹並未出現意外,前不久他被溫煜喊去了天目書院,萬瑤宗收到了一

封措辭嚴厲的書院『請帖』。」很快就有人幸災樂禍,「溫煜這小子可不簡單,與那淶源書院高玄度在內的幾個年輕君子,都是文廟重點栽培對象,以後都是山長起步、要當學宮司業、祭酒的人

物,韓玉樹不會交待在那邊吧?可別過幾天,天目書院就傳出個消息,韓玉樹已經被帶去中土功德林喝茶了。」

有人也替韓宗主說了句公道話,「溫煜好像還是一位劍修,飛劍神通不同尋常,韓玉樹還真不一定脫得開身。」

「情有可原,但是既定的規矩不能改。再有一次,他就不用到會議事了。若是一直被關押在功德林也好,至少不必死。」

不同於始終無人落座的四把椅子,看著那幾個「老熟人」的空位,已經趕來此地的在座諸人,心情各異。

這些位置,就算以後有人落座,也換人了。

比如刑官豪素已經去往青冥天下,如今身在白玉京神霄城。

何況豪素主動讓出了位置,由親傳弟子杜山陰補位。上次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商量此事,通過了。

所以豪素的那個位置,此次換由杜山陰補缺落座。

是個劍氣長城出身的少年劍修,名叫杜山陰。

他是頭回參加議事,杜山陰並不怯場,懶洋洋靠著椅背。

他既想在這裡見到那位年輕隱官,也不想陳平安現身此地。

有修士詢問這個新人,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卻依舊沒有道破名字,「我想要那個跟在你身邊的婢女汲清,你出個價,只管往高了開價,不用擔心嚇到我。」

杜山陰說道:「只要能夠保證讓我在百年之內飛升,我今天就把汲清轉贈給你。」

那人嗤笑道:「老子如今才是仙人境,你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退一步商量,保證你成為劍仙,可能性不小。」

仙人傳授飛升法?

年輕人做夢去吧。

這杜山陰,不愧是豪素的唯一嫡傳,有個好師父當靠山,說話就是硬氣。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與長命形影不離的少女汲清,前者是金精銅錢的大道顯化,汲清則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杜山陰主動問道:「那枚『祖泉』化身,如今隱匿在何處,你們誰有確切的消息?」

人間第一枚錢幣,被譽為「祖泉」。

萬年以來,出現過寥寥數次,在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都有過驚鴻一瞥的蹤跡,上次他露出馬腳,是在斬龍一役之前,被大修士發現原來躲在海底龍宮藏經樓中。

杜山陰答應過師父,在自己劍術大成、證道飛升之時,就是山上採花賊死絕之日。

好像是因為師父當年逃難途中,得到過百花福地的幫助,欠了一份天大人情。

豪素去了青冥天下,這筆債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杜山陰頭上。

到底是資歷淺的緣故,沒有人願意搭理這名年輕劍修。

杜山陰自討沒趣,神色如常。耐心聽著那些山水邸報上很難瞧見的消息。

「五彩天下那位,她來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就又走了一趟酆都地界。出劍極狠。」

自然不敢對寧姚直呼其名。

「可以完全確定,皚皚洲劉財神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北俱蘆洲那位老真人,合道成功。」

「皚皚洲那邊,除了劉財神在自家祠堂內合道成功,不還有一位新十四,差不多時候合道?是不是那個姓韋的?」

「扶搖洲全椒山那邊動靜不小啊,聽說出現了多位奇人異士。」

「寶瓶洲那座山頭,底蘊愈發深不見底了。哈哈,與人家當鄰居的某個婆姨,不知如今作何感想。」

「嘿,反正她有個手眼通天的好師兄,想必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靠師兄橫著走這種幸運事,看遍數座天下,沒幾個能比她強的。那柳騷包算一個?好像可以跟她掰掰手腕。」

一般來說,此地言語,除去不對十四境大修士直呼其名,大可以無所忌諱,但是當聽到有人冷嘲熱諷柳赤誠,便又有人連忙咳嗽幾聲。

沒辦法,別說是鄭居中這個名字,他們提都不敢提,就連要不要說到白帝城,都要好好掂量幾分,而且這種情況,還是在鄭居中躋身十四境之前。

盡量不談與白帝城沾邊的人或事,好像是這邊一個極有默契的規矩。

在他們閑聊之餘,又有修士陸陸續續趕來落座。

田婉對於參加議事一向熱衷,總是早早來到此地,今天卻是姍姍來遲,她好像還用上了某種秘術。這個心傲氣高的婆姨,難得流露出歉意神色,與眾人解釋她為何會多此一舉,「先前著了崔東山和姜尚真的道,尤其是前者,心思縝密,心腸歹毒,會定期翻檢我

的神魂、記憶,我不得不小心些。」

這位手系紅繩的婦人,望向對面那邊某個暫時還沒有補缺的空位置,她不由得感嘆道:「荀老兒,可惜了。」

「若論師兄,某人豈不是更誇張?」

「何止是師兄,先生,道侶,自身運勢,此人哪個差了。」

「洪福齊天,艷福不淺,我們羨慕不來啊。」

一直托腮聽他們扯閑天的某位女子,微笑道:「提個醒啊,你們談到新任隱官,說話都給我客氣點。」

有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你跟他不是對立的陣營?」

確實,隱官一脈劍修,是分前後的。避暑行宮的兩任主人,先是本土劍修卻選擇叛出劍氣長城的蕭?,之後才是作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陳平安。

她笑道:「我就是提個醒,當不當真,是你們的事。」

有一個位次不高不低的中土仙人境,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在猶豫要不要與那位鄭先生……哦不對,是那位陳山主通風報信。

他思來想去,好像沒必要多此一舉?以「他們二位」的心智,估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在此時,那位主持議事的東道主仙人站起身,沉聲道:「今日議事,不同以往。首先,位置相對的四把椅子主人,都會現身。其次,我們今天都會以真實面容現

身,不願意如此面對其他人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雖說各懷心思,各有各的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沒有一人選擇起身離開此地。

有人比較猶豫,問了個貌似始終沒有人去深究的關鍵問題,「當初創建此地,宗旨是什麼?」

相對的四把空椅子,兩邊已經各自出現了一位,其中一位渾身道氣磅礴的矮小道士,手持一桿袖珍幡子,道士是跨越天下而來。

道士沙啞開口道:「不曾想故人凋零至此,敘舊幾句都成了奢望。」另外一位,則讓人大吃一驚,竟是皚皚洲那位七十二峰主人的韋赦,三千年來幾乎從不外出的他此刻站在椅子旁邊,好像不著急落座,只是伸手扶椅,微笑道:「

早年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緣於陸掌教的那部著作,內外各有一篇,分別名為《齊物論》和《?篋》。所以答案就是內齊物,外?篋。」

眾人開始仔細咀嚼此中深意。在某地與那閽者嬉皮笑臉套近乎、攀關係的某位道士,霎時間呆若木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開始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道友你們可莫要坑害貧道啊!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貧道就沒有寫過什麼齊物論和?篋!你們這是栽贓嫁禍,是中傷好人,是陷害忠良哇!貧道也是有師尊師兄可以依仗的人

,退一萬步說,我們還是同鄉,走路上見了面要兩眼淚汪汪的,豈可如此……」

陸沉突然停下話頭,因為他發現那位閽者頭回露出沉思神色,遙遙望向光陰長河的某處隱蔽漩渦。

在那邊,鄭居中找到了一位很難界定是處於當下還是未來境地的十四境修士,微笑道:「道友耐心真好,除非面對面,否則陳平安是如何都猜不到是你的。」

「馬苦玄在這件事上,確實給陳平安出了個很好的謎題。」「畢竟就因為當年沒有討要到的那幾十兩銀子,這件事,嚴格意義上,跟陳平安沒有直接關係,跟你同樣沒有直接關係。你們兩個走到對立面的當事人,其實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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