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誆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人。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面比金子還貴重。」
謝狗將信將疑。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
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麼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麼好看的。」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啊。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分。」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麼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啦。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只好幫忙一把。」
崔東山伸出雙手,豎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裴錢只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強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夠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關。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
就會變得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夠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的。」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麼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的。」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愁。」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剋制。」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了。」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
耳撓腮,羨慕是真羨慕。」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罵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號。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準。」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姜宗主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
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是。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嘞。」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鬼。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止。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己。」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說。」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感。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只好沉默。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面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麼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了。」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栗。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謝。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酒。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麼有耐心。」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婦。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情。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麼敢沒有耐心。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安。」
裴錢嗯了一聲。
崔東山嘆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對。」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麼,跑什麼。」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陳平安卻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案。」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天。」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麼。」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果。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觀。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廁所不帶草紙啊。」
陳平安氣笑道:「別亂說。」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裡,裴錢怎麼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二。」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說。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和。崔東山趴在桌面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肉。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了。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窯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兒。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人。貂帽少
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呸。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卻是臉色陰沉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愣愣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麼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只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
,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麼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意。」
謝狗哈哈笑道:「該。」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干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罵回去,謝狗卻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麼臭,吃過屎沒漱口啊。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
比你好看多了,難道只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小。」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麼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
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只覺得彆扭萬分。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景。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斗不要武鬥。我怕你們訛我錢。」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呢。」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別人好心送給她的。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意。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哨。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吃。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陞官。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錢。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
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敘舊。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麼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裡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這趟遊歷,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
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游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處。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嶽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息。」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嶽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岳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
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煙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岳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麼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情。」
謝狗讚歎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嘴。」
謝狗問道:「所以呂?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干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
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里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感嘆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羨慕羨慕。」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麼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廝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呵,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面。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里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閑聊,他都說得含糊。」謝狗樂呵呵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裡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
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情書。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麼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麼些上不了檯面的腌?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
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只是盯著水面,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姍姍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伙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
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鬧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鍊形成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
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
脫褲子放屁嗎?」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緻,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麼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嚮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鍊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裡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只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
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三五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女。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面,隨她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麼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廝,心得是多臟,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面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
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傢夥,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只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麼一出,反而彆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涌,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彆扭,別人也不彆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併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呵呵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里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傢伙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幹嘛總是處處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說。」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滷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裡喝酒閑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
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睛。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豬呢。」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柜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划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佔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拼桌的木訥青年,
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彷彿在身後矗立起一桿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雲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罵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
頭做人……
謝狗豎起耳朵,只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裡,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神。
陳平安看了眼門外。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係,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傢伙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言,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陳平安卻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回話,「當然可以。」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卻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歷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腳力討生活。」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腳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芸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啟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多。但是事後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月。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戰。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芸芸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價。「如果是面對面,我可
能還會敬他幾分。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思。」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綳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啊。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麼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只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裡,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
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蟬。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面理由是什麼,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
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走。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後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卻還是比較穩重的。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裡表揚你了。」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台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賀。」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台。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劍。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綉娘,補足地支十二人。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鏡。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迭出,銜接緊密,能夠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後來
遊歷路上,經常反覆揣摩。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之。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位。」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幹了一碗。沉默寡言的綉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台是遊歷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況再說。」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腳,不是什麼小事,要慎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理。」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此。」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綉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係,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員。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腳,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
找他幫忙。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一。」
綉娘輕輕嘆息一聲。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心。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准,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知。不過綉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遊歷,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夠用了。另外一半
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滷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獃獃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愛。扯了好些關於北俱蘆洲近況的閑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裡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
子了。這傢伙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聞言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光。」
綉娘聽到這裡,覺得此人就算只是說了句場面話,也還是不錯的。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這一次綉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腳踩在黃希鞋背上,繡花鞋再使勁一擰腳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場的山腳,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腳,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況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後,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子。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裡有數的。綉娘沒說什麼。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酒。綉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衝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里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
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綉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裡,不善言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來。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笑。綉娘愣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笑。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像。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客。」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了。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數。綉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蝶。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後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麼受益匪淺,反覆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話。」
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的。」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酒。」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客。」
綉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麼城府深沉之輩。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佔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上。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錢。」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係,就是覺得我人品過硬。」
綉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台,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住。」
那位在櫃檯旁結賬的青衫客聞言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物。」
黃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酒。」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題。」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聲。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沉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綉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回。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安。」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啊。」
綉娘只是搖頭不信。黃希只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夠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
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濁。」
綉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張。」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緣。」原來他是綉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麼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麼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
人。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大。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閑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鍊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櫃檯那邊答話的
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了。」
綉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黃希搖頭道:「如果只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態。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有。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後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
『真人對面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面,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麼,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氣。
黃希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山。
綉娘擔心問道:「做什麼?」
青年劍客沉聲道:「拜師!」
黃希欲言又止。綉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山。
黃希問道:「綉娘,鄧劍枰這傢伙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麼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山。」
綉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的。」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的。」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了。綉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命。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強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穴。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月。但
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綉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巴。
綉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歷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麼都不說。只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山。」那次遊歷過後,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於修行和練劍,卻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麼。所幸那次遊歷,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快。後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綉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麼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麼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絝子弟了。
綉娘便會笑顏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弟。不過那次歷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子。這件事,黃希跟綉娘成為道侶之後,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於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麼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裡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
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願,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夠了。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只認為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遊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中。
綉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願意說在嘴邊。」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綉娘說道:「這麼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嘛。」
綉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麼一根筋,缺心眼。以後怎麼找媳婦呢。」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罵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的。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啊。」
綉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麼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話。
鄧劍枰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悵然。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麼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他。」
黃希沉默下來,綉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呀。
黃希只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由。」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只是被你
拒絕了。」
鄧劍枰默然不言。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後,偏要管上一管閑事,願隨前人腳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罵罵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面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綉娘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彷彿藏在雲窟中的書樓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吶。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著。」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閑聊。」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哨。再這麼囂張,都給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誇我那部山水遊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么。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理。」
話是這麼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位。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裡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麼內容,言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
里,在他們原本灰濛濛的世道里,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望。
藏書樓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們走到欄杆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面子不夠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夠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面子足夠大了。」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子。
陳平安取出旱煙桿,開始吞雲吐霧。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求。」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裡手了。」
陳平安笑了笑,「好說。」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
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煙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陳平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卻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言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為。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麼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只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雲聚雲散,恰似人生離合。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並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杆上,耐心等著。
山道那邊,綉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他。」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話。」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綉娘沉默下來,然後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獃。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綉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綉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沒呢,別瞎想。」
之後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卻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聲。
綉娘幾次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屈。誰知道呢。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後,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西。後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係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後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裡,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麼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
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麼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麼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裡難受。這麼多年,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的。姐姐,你有我這種人
當弟弟,更是錯的。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了。」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麼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見了面,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事。」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綉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事。綉娘,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綉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啊。」
黃希又鬱悶又心疼,只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戲。」
綉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苦。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路。
鄧劍枰到了山腳,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輕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剎那間卻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和。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面一聲謝。」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謝。」
鄧劍枰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的。」
鄧劍枰問道:「什麼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道。」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只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父。」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了。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裡,「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卻肯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