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的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裡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註?」
年輕男人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身後,襯托得她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採擷,如何?」
年輕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複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有兩戶人家,一對主僕,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雲霞山的特產雲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年輕男人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後你們雲霞山拿出一半的等價雲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後,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了的事後,也能夠說服你們雲霞山的那幾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莊,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位被稱為雲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沉斬釘截鐵道:「可以!」
年輕男人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女子,「醜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鍾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雲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萬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後,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傢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裡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位清瘦少年從遙遙對面走來。
是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裡,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小鎮再藏龍卧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胚子,早就給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後,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決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卧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於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幾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強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紮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女子話語,搖頭道:「那些個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著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雲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她笑道:「沒關係,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於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況,對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餘兩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盟友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後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粲……我選顧粲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當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
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粲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後,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土話說道:「這裡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粲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哪怕是與市井底層的草鞋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少年,微微彎腰,始終保持這個姿態與少年說話,既不顯得矯揉做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更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少年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兒,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於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萬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說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少年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少年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體。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少年,「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後,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傢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後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緻,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少年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後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