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著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
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餘光,其實也早早發現了奇怪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著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得手,收穫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著老奴就此離去,對於這位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萬里以外的那個家裡,身上穿著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位選定之人,可攜帶三枚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綉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隻袋子,屬於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餘兩隻錦囊綉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裡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樑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掛於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於「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於三種不見於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僕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體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於咱家的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兒紕漏,回去之後,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後,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裡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幾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隻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裡透著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嘆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賬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後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紮的受傷雙手,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人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人後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少年推在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
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的頭顱側面。
聲勢驚人,力道幾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強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
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高大老人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
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疊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禦姿態,擋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數步。
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隻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著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位對於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僕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著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卻極其粗壯,隆起肌肉如鐵球。
他腰間懸掛兩隻袋子,裝著滿滿當當的圓狀物體。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頭,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
「回來!」
話音剛落。
一劍過頭顱。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
飛劍一閃而逝。
主僕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於這一手飛劍術的本身。
而是對於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而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著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於宮牆下的前輩。
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後,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髮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人仍是覺得此舉不妥,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剎那之間,老人百感交集。
原來少年的後背並無半點泥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