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幾家早點鋪子,肚子也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少年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後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
雖不至於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兒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幾口龍窯裡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都處不好,兒子兒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陳平安劉陽羨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罵幾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座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粲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即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就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併攏了,這是大喜事,終於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幫劉羨陽兩桶水裝滿後,趕緊給她也拎上來一桶水,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便無處落腳。
老嫗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老嫗每次事後覺得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少女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老嫗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老嫗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幾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後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後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少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註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舔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乾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兒,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
婢女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老嫗,少女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嫗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老嫗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儘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彎曲手指在老嫗額頭往死里一敲,「以後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
老嫗嚇得不輕,竟然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少女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少年已經幫她提著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陳平安說話,少女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係。」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草鞋少年手裡拿回水桶。
鐵鎖井軲轆車旁邊,老嫗坐在地上乾嚎,「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很古怪的手勢。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時已是雲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震。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井水,估計到家後,不會剩下半桶水。
約莫是老嫗心知肚明,老天爺若是真了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後,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於雲霄,辭舊迎新,震懾萬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少女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後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罵賊老天不開眼之類的。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還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她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幾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裡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後,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體,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盪。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誌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後,「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乾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裡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裡,這位生長於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莊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劃分出來,然後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點點頭,眼神無辜。
少年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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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塾書屋內,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少年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鎚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
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