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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巨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上十二樓,地上放著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麼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巨子笑著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麼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愣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巨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裡,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著,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巨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沉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巨子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在我看來,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藉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嘆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只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興師動眾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拚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傢伙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怎麼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巨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麼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嘆,願意為之喝彩,就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巨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裡頭,將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巨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於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巨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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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窗檯,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傢伙,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瀟洒得很。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裡有數就行,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傢伙。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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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城頭之上,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麼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巨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前身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里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復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乾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嶽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皙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復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驪皇帝原本希望借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嶽!
但這就出現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驪五座山嶽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嶽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涌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文人騷客,造訪五嶽,不談香火大事,只談風花雪月,而五嶽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大驪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驪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驪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將來南下征程之中,大驪將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涌去,註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檯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鎚子那裡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麼辦?
於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嶽,原先五嶽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麼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嶽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中嶽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嶽,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嶽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嶽之中,除去中嶽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麼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嶽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丑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裡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獃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樑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於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於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硃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歷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輕拍箭垛牆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文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麼,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麼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後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麼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
沖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僱傭了一位船夫,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僱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沖澹江的平穩水面,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麼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麼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麼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麼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麼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沖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麼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讚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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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