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郡,小鎮謝家。
一位手中拿著幾本書的長眉少年跑入院子,開心道:「老祖宗,今天我學跟師父學了一門新劍訣。」
天君謝實點了點頭,放下手中書籍。
與人言語之時,哪怕是少年這樣隔著無數輩分的晚輩,謝實還是會這般鄭重其事,絕不會左看右晃,心不在焉。
少年如今還不知道這份氣度的意義所在,更多還是想著老祖宗的道家天君頭銜,想著此次南下返鄉的千秋大業,以及沉浸在謝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悅當中,對於這類細枝末節,畢竟年少,反而沒有太大感覺。
謝實接過那幾本書,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輕輕坐下後,問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謝實輕輕拍了拍書籍,笑道:「怎麼會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會試資格都懸乎。」
謝實雖然相貌粗朴,跟小鎮莊稼漢相差無異,可事實上卻是博覽全書,通曉三教學問,待在謝家老宅這段時日,就是在小院看書,長眉兒每天在阮家鋪子那邊打鐵、鑄劍歸來,都會捎帶幾本小鎮新開書鋪購買而來的書籍,謝實早就告訴長眉兒少年,不必拘泥於道家典籍,什麼書都可以買。
謝實突然站起身,長眉少年自然而然跟著起身,一大一小就這麼站了約莫半炷香功夫。
少年才驚駭發現自己娘親,言笑晏晏地領著一位「年輕道士」來到院子。
等到婦人離開後,謝實正要說話,就被登門拜訪的蓮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
陸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緩緩扇動清風,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與謝實吩咐道:「等到寶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蘆洲的之後一甲子,賀小涼那邊你多看著點,也不用如何幫她,只需保證她別死了就行。等她站穩腳跟,開宗立派,那個時候你倒是可以錦上添花,人也好,錢也罷,法寶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們兩個也算結下一樁善緣。」
謝實再次起身,拱手行禮道:「謹遵掌教法旨!」
「你這古板脾氣,真是不討喜啊。」
陸沉調侃一句,轉頭對少年笑眯眯道:「長眉兒,來來來,給你一樣臨別贈禮。」
長眉少年戰戰兢兢,既有雀躍也有敬畏,趕緊望向老祖謝實。
謝實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收下賞賜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實都不太敢隨便施捨福緣給誰。
但是掌教陸沉,送人東西當然是好是壞,早有定數,絕無差池。
當著謝實的面,送給長眉少年的東西,還能是壞事?
註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
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氣。
陸沉手腕翻轉,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瓏剔透的七彩寶塔,光彩流轉,妙不可言。
若是細看,可以發現不過半尺高度的小小寶塔,光是各處懸掛的匾額,就多達三十六塊。
謝實剛剛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對少年沉聲道:「還不跪下謝恩!」
這次陸沉倒是沒有勉強,由著懷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陸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溫和的性子,不用擔心你仗勢欺人,這座小塔,能夠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陰物,勉強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記一點,肉眼可見的邪祟陰物鬼魅,不見得是最壞的,人心微瀾處,更有可能心魔橫生。」
少年面紅耳赤,朗聲道:「晚輩一定銘記在心!」
陸沉還是那副憊懶姿態,笑道:「以後你跟阮邛練劍大成,既然是劍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時候多多觀察人心,之所以送給你這座寶塔,為的就是讓你不用太顧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個說法,叫做自了漢,挺有意思。對了,謝實,記得幫這孩子找一件好點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長是好事,可當長輩的,太過吝嗇摳門,也不好。」
謝實又要起身領命。
陸沉氣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還沒完沒了了!」
謝實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陸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沒有笑意,鄭重其事道:「以後記得保護好李希聖,如果出了問題,貧道就算壞了兩邊的規矩,也要從白玉京返回這座浩然天下,唯你謝實是問!」
已經吃過掛落的謝實,當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陸沉一拍額頭,「有你這麼些不開竅的徒子徒孫,難怪貧道這一脈道統香火不旺啊。」
陸沉抬起頭,抬起手臂,屈指輕彈那頂蓮花冠,面帶笑意,輕聲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話,麻煩你開門送客啦!」
謝實臉色微變,趕緊順著掌教老爺的視線,抬頭望去。
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盡目力,仍是只能透過重重雲海,最終在一處天幕穹頂,看到些許波瀾漣漪。
陸沉一閃而逝。
瞬間那處天幕穹頂開啟的「小門」,就隨之關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陸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浩然天下,重返青冥天下。
陸沉離開浩然天下,幾乎沒有半點動靜,但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掌教老爺在青冥天下那邊,鬧出的動靜,那是真大。
同樣是天幕穹頂,只不過換成了道教坐鎮天下的青冥天下,破開一個大如山嶽的金色雲海洞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轟然砸下,筆直落在了一座高達萬丈的高樓之巔。
一位手持竹杖、背負書箱的年邁文士,行走於青冥天下的綿延山脈之中,身邊跟著一位剛收的少年書童,這位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額頭,仰頭望去,笑了笑,「看來給齊靜春氣得不輕啊。」
少年好奇問道:「先生,齊靜春是誰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一位讀書人,年紀不大,學問很高。」
少年接下來的問題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之後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鄉不是有句諺語嘛,大水漫不過鴨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來不太高。」
老人爽朗笑道:「讀書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學問求高求遠,一身所學所得,還得能夠帶著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讀書人除了要讓自己有安心之地,也要讓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則一個人的學問再高,文章寫得再漂亮,於己有益,卻於事無補啊。」
少年無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說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腦袋一個板栗,然後自顧自嘆息起來。
少年百無聊賴,反正無所事事,就乾脆也跟著老先生嘆息起來。
老人是想著自己故鄉如今的時節,應該是大地處處黃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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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實在掌教陸沉離開這座天下後,不得不承認,雖然十分失落,但是整個人的心境,明顯輕鬆了許多。
之前有陸沉身在小鎮,謝實其實很忐忑,唯恐哪裡做得不對,一不小心就會被那位掌教老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謝實輕輕呼出一口氣,氣勢渾然一變,站在院子里,遙望西邊大山裡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邊就會出現一艘冠絕北俱蘆洲的巨大渡船,上邊會有數位名動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鯤船在寶瓶洲中部被人擊毀,除了打醮山的數位祖師傾巢出動,還有幾大勢力一起南下,名義上是聯手調查此地沉船事件,至於真相如何,除了勢力最小的打醮山,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謝實知道,大驪國師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兩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劍瓮先生是最關鍵的那枚棋子,是死士。
哪怕是北俱蘆洲,也只有極少數,清楚這名散修的那頂貂帽,其實正是法寶「劍瓮」,在幫人溫養飛劍的同時,也孕育出無數縷劍氣,數百年積攢下來,劍瓮裡邊的劍氣,早已攢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劍瓮先生的傾力一擊,以徹底毀掉法器「劍瓮」作為代價,幾乎等於是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全力一擊。
足夠擊沉那艘打醮山鯤船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謝實順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讓這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親自去往觀湖書院以北地帶,坐鎮其中,徹底掐斷寶瓶洲南北雙方的聯繫,不讓大驪吞併整個寶瓶洲北方的「大勢」,出現任何意外。
謝實拍了拍少年肩頭,「陪我去一個地方。」
長眉少年跟隨自家老祖宗走到了楊家鋪子,走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謂的「咫尺物」,以及那個楊老頭的一個承諾。
付出的,同樣是天君謝實一個承諾。
回到家中小院,謝實便跟少年說了關於鯤船失事的大致脈絡。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問道:「老祖宗,既然咱們寶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蘆洲這麼一個大洲的道主,還需要擔心什麼嗎?」
謝實搖頭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簡單了,以後註定會有無數人叫囂著『這是俱蘆洲欺負我寶瓶洲無人嗎?!』這些人物當中,大半隻會搖旗吶喊,隔岸觀火,小半會蠢蠢欲動,小半人數之中,又會有一撥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初衷,從四面八方趕過去,這撥人中會隱藏著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個類似風雪廟魏晉的人物,而且這類人,到最後會越來越多。不過你暫時只需要拭目以待,總之這件事,無論以後發展到何種態勢,你在成為上五境練氣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隨阮邛修行劍道。」
長眉少年心事重重,謝實啞然失笑,「就算髮生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出現的,你操心什麼?」
少年悶悶不樂,轉身走向院門,「老祖宗,我去練習劍術了。」
謝實獨自坐在石桌旁,閉目養神,默默計算推演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在謝實和少年前腳走出楊家鋪子沒多久,曹曦後腳就找到了藥鋪子,店裡邊的夥計都沒當回事,如今小鎮繁華,有錢人見多了,不差這個胖子。
曹曦笑著詢問楊老前輩可是住在後院,一位年輕夥計正在葯櫃那邊稱量藥材,瞥了眼身材臃腫的富家翁,朝懸掛竹帘子的大堂後門,揚了揚下巴,懶得多說什麼。曹曦道了聲謝,往那邊緩緩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條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氣派一些。
後院正房對面的廊道裡頭,放著條長凳,彷彿專門為曹曦這種訪客準備。
對面正房外,楊老頭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煙,青竹煙桿早已摩挲得泛黃古舊,透過煙霧,老人看著那位從南婆娑洲跨海而來的劍仙,雙方當然認識,曹曦離開小鎮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只是曹曦對這個躲在藥鋪後邊,年復一年坐井觀天的楊老頭,記憶極為淡薄,不過相信楊老頭對他曹曦絕不陌生,說不定當年成功走出驪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後安排。
曹曦來此當然不是為了報恩,他從來不是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就算楊老頭找上門,曹曦都未必願意搭理,楊老頭在驪珠洞天或者說龍泉郡,誰都要賣幾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這次的一鎚子買賣,就要返回婆娑洲,厚著臉皮跟潁陰陳氏老祖討要報酬,楊老頭的身份再神秘,未來在東寶瓶洲再牛氣,管他曹曦屁事。
至於那支留在大驪王朝的上柱國曹氏,將來是福是禍,看他們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離開之前,象徵性幫襯一二,至於大驪宋氏皇帝領不領情,無所謂。曹曦膝下子孫無數,更何況修道修道,從來不是為了修什麼子孫滿堂,雞犬升天,只是額外的彩頭罷了。
曹曦第一個問題是:「楊老前輩,在數千年的漫長歲月里,這座天下洞天之中,佔地面積最小的驪珠洞天,從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誰的成就最高?」
楊老頭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曹曦揚起手腕,露出一截白皙肥膩的手腕,上邊系著一根碧綠繩子,笑哈哈道:「這裡還真有『一根蔥』。」
楊老頭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換了一副嘴臉,搓手諂媚道:「楊老前輩,晚輩聽說你神通廣大,不知你可知曉我那娘親的魂魄去處?是消散於墳塋旁的天地間,還是投胎轉世?還是……給老前輩你悄悄收攏了起來?以便待價而沽?!」
楊老頭不理會那位陸地劍仙后邊言語的暗藏殺機,直截了當道:「你曹曦是想出價買走?只要你給得起價格,別說你娘,就是你爹的,都沒問題。」
曹曦放聲大笑,一隻手指向那邊吞雲吐霧的老人,凌空點了幾下,「楊老前輩真是爽快人,好好好!這趟總算沒白來!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輩的一條命,值多少錢?」
楊老頭語氣平淡道:「要做買賣,歡迎。登了門見了人,不願意掏錢,趁早滾蛋。」
曹曦聞言後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起來,雙手都是如此,姿勢顯得極為滑稽。
殺機畢露。
楊老頭根本就無動於衷。
曹曦驀然哈哈大笑起來,「買賣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歡跟人做買賣了,只是希望老前輩的價格千萬別太高,那我是不會買的。我什麼人,楊老前輩可能不太清楚,為了修行,親兒子親孫子,都能賣了換錢。只不過如今闊綽了,發達了,衣錦還鄉,睹物思人,才有了一點點戀舊的念頭。」
楊老頭緩緩道:「有個丫頭,叫李柳,跟隨她爹娘一起去了北邊的俱蘆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願意公平買賣,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證沒有紕漏,到時候全須全尾兒交給你。當然,你要反悔,強取豪奪也可以,現在就可以轉身走,那麼以後發生什麼,後果自負。」
曹曦苦著臉道:「全須全尾兒……楊老前輩你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好吧,你可以開價了。」
楊老頭用煙桿指了指曹曦的手腕。
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兒?要老子將這把本命飛劍送給那李柳?!楊老頭,你失心瘋了吧?」
楊老頭斜眼瞥去,繼續道:「你煉化這條大江之前的那把飛劍,一直留著吧,可以拿出來贈送給李柳,記得連你的劍訣一併傳授給她。」
曹曦臉色陰晴不定。
楊老頭冷笑道:「別覺得吃虧,你這輩子就沒收到過好的徒弟,我等於無償幫你找到一個,說不定將來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時候,就都會是這麼一種說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師父』。」
曹曦有了點興緻,搓手嘖嘖道:「那閨女這麼厲害?」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他,那麼交出那把飛劍的時候,相信你會很心甘情願。」
「這樁生意,老子做了!要賭就賭一樁大的,這才符合我曹大劍仙的身份!」
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聲調,「除此之外?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買賣可做?」
楊老頭語氣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隨即翻白眼道:「免談免談,送我都不要。」
楊老頭開始吞雲吐霧,「不要拉倒。那就換一個。你去找到真武山馬苦玄,當他的護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時時刻刻盯著,你曹曦只要湊夠十年時間就夠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位有望躋身十二境的劍仙,給一個孩子當護道人?!我曹曦是不太在乎顏面,在那婆娑洲確實是以厚顏無恥著稱於世,可這點面子還是要的啊!」
楊老頭沉聲道:「讓曹峻投軍大驪,在沙場上砥礪破碎劍心,我可以讓人暗中護著他二十年,直到劍心修補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來。
楊老頭嗤笑道:「少在這裡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曹曦的那點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位陸地劍仙,哪個更值錢?」
曹曦一臉為難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讓他成為了陸地劍仙,豈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氣了,一門兩劍仙嘛,擱在哪兒都可以挺直腰桿做人,哦不對,應該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後算賬……」
楊老頭根本不接這一茬,直接說道:「曹峻成為陸地劍仙之後,必須答應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會要他去死,對那個時候的曹峻而言,不會太難。」
曹曦有些狐疑,問道:「楊老前輩,你為什麼不直接找曹峻?這期間該不會有什麼算計吧?咱們哥倆怎麼也算半個同鄉吧,老鄉見老鄉的,不說兩眼淚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鄉啊,是不是?」
楊老頭直截了當道:「曹峻現在沒資格跟我談買賣,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離開楊家鋪子的時候,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藥鋪,自言自語道:「這些事情,該不會也被陳淳安那個老傢伙算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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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
深夜時分,一位滿身富貴氣的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發著呆。
那位陰陽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長鏡捶殺之前,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他,有過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
老人甚至坦言了自己對大驪現任皇帝的那樁天大陰謀,讓皇帝陛下擅自修行,違反儒家聖人訂立的規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躋身中五境不說,甚至一路勢如破竹,達到了第十境。
皇帝是為了親眼看到大驪王朝吞併一洲,而陰陽家大修士,是為了將大驪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親,製成一隻牽線木偶,因為大驪皇帝正式閉關衝刺上五境門檻的時候,就是徹底失去靈智淪為傀儡的時刻。
阿良的到來,打斷了大驪皇帝的長生橋,讓他在長生橋斷裂破碎之際,極有可能看到蛛絲馬跡,那些原本隱藏在橋身之中的種種機關和伏筆,極有可能已經泄露,雖然大驪皇帝當時在白玉樓外的廣場上,掩飾得極好,可是皇帝到底沒有想到,他在宋集薪身上也動了手腳。
但是不管如何,阿良的那一拳,徹底打亂了他這一脈陰陽家,長達數十年處心積慮的深遠布局。
只不過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此時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語,心情沉重至極。
婢女稚圭披衣而出,問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轉頭笑道:「就是睡不著而已。」
稚圭哦了一聲,搬了根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邊。
宋集薪突然提議道:「月明星稀,風光大好,不然咱們倆隨便走走?」
稚圭懶洋洋道:「好啊。都聽公子的。」
仍是主僕的二人,一起走過了小鎮的街街巷巷,在齊先生教書的老舊學塾,後院下棋的石桌,宋集薪伸手抹過冰涼的桌面,次次坐在北邊,趙繇坐在南邊,當時不知道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是原來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趙繇過得如何了。」
到了這邊,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後,兩人繼續散步,走得漫無目的,隨心所欲。
鐵鎖井,鐵鏈已經被一位外鄉男子取走,這就是仙家機緣。
杏花巷的那隻黑貓,好像跟著悶葫蘆似的傻子馬苦玄,一起離開了小鎮。
拆掉廊橋、恢復原貌的石拱橋,橋底下的老劍條不見了蹤跡。
聽說聖人阮邛好像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開宗立派,到時候註定是一場盛事,大驪禮部衙門將此事當做今年春末的頭等大事,精心操辦。
騎龍巷相鄰的壓歲鋪子,草頭鋪子,都姓了陳,這可是稀罕事,小鎮姓陳的傢伙,幾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僕役婢女。
神仙墳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兩廟,已經竣工,分別祭祀袁曹兩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驪中興雙璧,如今也算葉落歸根。
一幅幅楹聯出自大家手筆。就連遠在南澗國的文壇名宿,都寄來了親筆手書的對聯,鐵畫銀鉤,風骨錚錚。
宋集薪在祭祀聖人的廟外,扯了扯嘴角,「哈,風骨錚錚。」
最後這位出身大驪宋氏的天潢貴胄,轉頭望向遙遠的西邊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
那邊有一座香火極差的山神廟。
遙望落魄山的少年,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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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披雲山的北嶽正神這座「大廟」不說,西邊大山裡頭還有尋常的山神廟,香火最旺的是最北邊的風涼山,因為靠近龍泉郡郡城,神道開闢得最為寬闊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館,以及供善男信女們半路歇腳的大小客棧,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
山腳有一座集市,販賣各種茶酒麵食和花鳥魚蟲,應有盡有,以至於小鎮這邊許多孩子,一聽說爹娘要去那邊燒香,就開心得很,不比過年差多少,因為那邊有賣香噴噴新鮮出爐的肉餅,還有捏麵人的老頭兒,許多孩子新年收到了壓歲錢,就偷偷結伴而行,去那邊玩了個痛快,結果一回家,大多被爹娘狠狠拾掇了一頓。
一個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邊擺攤子,只賣餛飩。
蝦仁,春筍,豆乾,都極具風味,最後撒下一把蔥花,加上少年自己製造的一小碟辣椒醬,那滋味,真是絕了。
少年原來在龍尾溪陳氏新辦的學塾讀書,但是不知為什麼,哪怕不需要花錢,少年還是退了學。他將在小鎮的兩棟老宅賣了一棟,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嶄新的大宅子,離著風涼山不過十幾里路。
餛飩攤從一大早開到黃昏,沒個準時,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會等著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攤子,推車返回。郡城如今不設夜禁,處處是塵土飛揚的熱鬧場景,若是在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夜間眺望郡城,就像一盞大燈籠擱在大地上。
這天夜幕降臨,身材高大的少年董水井,已經開始收拾餛飩攤子,準備打道回府。
不曾想從遠方走來一位奇怪的男子,不挎劍不背劍,而是橫劍在身後,走到攤子旁,笑問道:「店家,還賣餛飩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賣!怎麼不賣!就是得燒水,客人要稍等會兒。」
男人笑著坐在桌旁,擦拭得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油膩污漬,桌上擺著自製竹筒,插滿了修長的綠竹筷子,原來還是個手巧的小掌柜。
男人等來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飄在紅湯上的蔥花,瞧著就很誘人,董水井問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說越辣越好,少年就遞過去滿滿一碟辣椒醬,男人拿出一雙筷子,不急著下筷子,低下頭去,閉上眼睛聞了聞香味,嘖嘖道:「這味兒,對頭!」
男人隨口問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遠處的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以前先生說過,墨家曾經是四大顯學之一,所推崇的學問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難,很考驗學派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較容易鑽牛角尖,先生說比較……可愛。」
說到這裡,董水井撓撓頭,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說的。」
男人嚼著一顆餛飩,使勁點頭道:「說得真好。」
他又問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墨家遊俠當中的賒刀人?賒的賒欠,刀劍的刀。」
董水井一臉茫然,輕輕搖頭。
這個齊先生真沒有說過。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氣,很是愜意,然後笑道:「那你想不想當賒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復正常,笑著搖頭,「賣餛飩挺好的,能掙錢,還安穩。」
當初他,李寶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個學塾弟子,一起把真實身份是大驪死士的車夫,騙得團團轉,雖說出謀劃策和查漏補缺的是李寶瓶和林守一,但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只要露出絲毫馬腳,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最終正式成為齊靜春嫡傳弟子的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就像董水井,這麼大年紀,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讓她幫著以一個天價賣出小鎮老宅,然後迅速去郡城那邊買下大宅子,不是一座,而是一整條街!
天上掉下的大錢,有它的花錢法子,錢能生錢。
養家糊口的小錢,也該有它的掙錢法子,不花錢就等於是在掙錢了。兩者並不衝突。
「不用著急回答我。」
男人擺擺手,微笑道:「至於為何選擇你,董水井,我已經觀察你挺長時間了,方方面面,都談不上最好,但是都沒有什麼問題。這就足夠了。」
董水井無奈道:「你是?」
男人沒有藏掖,開門見山道:「我叫許弱,墨家子弟,來自中土神洲,我當然不是賒刀人。但是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死前要我答應他,幫他選一個合適的弟子繼承衣缽,他是墨家上一代賒刀人的祖師爺,是一個很厲害的傢伙。曾經跟阿良喝過很多次酒,酒錢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遊歷的時候,簽下一屁股債,還是他幫著還清的。」
「阿良又是誰?」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對頭的兒子。」
「啥?!」
董水井蒙了,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來,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會兒!」
男人微笑道:「這碗餛飩的錢先欠著,說不定以後你答應做賒刀人……」
董水井堅持道:「這哪裡行,只要是做買賣,就要親兄弟明算賬。」
男人點了點頭,掏出幾顆銅錢,「哈哈,真像是賒刀人的風格。」
夕陽西下,許弱揚長而去。
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墨家遊俠兒遠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
之所以壯著膽子要那幾顆銅錢,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是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而是一種充滿市井氣息的試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動不動發著呆,沒有什麼天上掉餡餅的狂喜情緒,反而有些茫然。
少年其實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的野心其實不大,就想著以後掙了錢,衣食無憂,在住人的那座宅子里,有一口能夠汲水的水井,旁邊種著一棵柳樹,每年春天都會吐出嫩芽,風一吹,柳條兒就會晃悠起來,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