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一章7000字,現在第二章11000字,昨天的請假補上了。)
到達劍水山莊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於陳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顯沉悶,這趟去往邊境的仙家渡口,走得天壤之別,而且因為許多話都說開了,各自抖摟了身上許多秘密,三人關係愈發瓷實,便是那樁朋友死盡的慘案,一次露宿山巔,徐遠霞喝著酒都說了一些,而張山峰也難得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師門,接過陳平安遞過來的酒葫蘆,破天荒大口喝酒,尤其說到他的師傅火龍真人,壞話連篇,大罵不已,只是嘴上不留情,年輕道士臉上卻是滿是懷念,膝蓋上橫放著那柄桃木劍,說到動容處,只得以喝酒掩飾眼眶裡的淚花。
期間年輕道士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髯漢子開玩笑說咋的,你那師傅隔著一個洲,還能聽到你的埋怨?難不成是一位龍虎山外門天師?張山峰悻悻然說道,什麼天師,老頭子一輩子都沒去過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龍虎山拜謁祖師爺,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覺能睡十天半個月,最長一次,師門山頭下了一場連綿兩月的大雪,老傢伙就在立於崖畔風雪中睡了整整兩個月,等到風雪徹底消融,這才醒過來,在那之前,門內弟子們原本早早準備妥當,要跟隨師父一起遠遊龍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給打了水漂,總之,老頭子沒有半點誠意,師兄弟們怨聲載道,一次次旁敲側擊,老傢伙全當做耳旁風,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大崗。
陳平安也主動說到了齊先生,畢竟那晚齊先生出現在了梳水國古寺,跟徐遠霞和張山峰都見過面。
但是只提到了家鄉那座驪珠洞天,說自己是那邊土生土長的人,說齊先生在那邊學塾教了很多年的書。
陳平安不是不願多說,他如果真敞開了說,借著酒勁,關於齊先生,他能跟兩位朋友說上一整晚。
而是不敢多說。
與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暫歸途中,那位死皮賴臉的弟子學生,嫌棄陳平安悶不吭聲,總是他在顯擺嘮叨,說了許多關於山頂的事情,例如那些諸子百家聖人們在各大洲的「有趣」謀劃,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隻言片語,零零碎碎,故意不說透,使得真正的內幕,如蛟龍在雲端若隱若現,可是陳平安已經知道輕重厲害。
陳平安還說了自己的打瀑過程和境界攀升。
徐遠霞是武道中人,驚艷不已,哪怕早有預料,仍是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說前途遠大,一個煉神境的大宗師,跑不掉了。
看張山峰一臉茫然,徐遠霞就舉了個例子,說如今陳平安如今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將破開下五境瓶頸,隨時一腳跨出就能躋身第六境的洞府境,張山峰這才恍然大悟,然後年輕道士哀嚎開來,說自己每天的勤勉修行,難道成效都給狗叼走了嗎?
陳平安哈哈大笑,跟大髯漢子一起合夥挖苦張山峰。
因為張山峰不需要別人安慰,這傢伙的堅韌心性,其實不輸陳平安,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件事:兜里沒錢,吃不飽飯。
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年輕道士的南下遊歷途中,幾次降妖除魔,都做得不夠好,一直良心難安。
隨後這一路,風平浪靜,經歷過了胭脂郡的風波詭譎,又看過了劍水山莊的江湖熱鬧,三人走得反而覺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邊境關隘,三人都有正兒八經的通關文牒,雖然盤查嚴密,仍是順利走過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燒贈送的包裹當中,除了將近兩千枚小雪錢,還有一封老人親寫的書信,只要陳平安交給邊境上的那座梳水國大都督府,就能夠獲得朝廷許可,進入禁地。
陳平安到了門禁森嚴的府門前,上去搭話,不曾想這些邊關武卒聽不懂寶瓶洲雅言,陳平安又不會梳水國官話,一時間雞同鴨講,十分尷尬,好在府門武卒示意陳平安稍等,讓一人進去稟報,很快就走出一位書卷氣的儒衫老者,精通一洲雅言,陳平安遞出那封信,「大都督親啟」,署名為劍水山莊宋雨燒。
府邸老幕僚雙手接過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領著三人在偏廳落座,在上茶之後,這才快步跑向大都督處理軍務的官廳,又過了一會兒,就走來一位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沒有披掛甲胄,也未身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訥,手裡攥著三塊青銅印符,徑直交給陳平安,隨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三人離開大都督府的時候,陳平安和張山峰都有些懵,那位其貌不揚的梳水國大都督,也太過雷厲風行了些。
腰佩長短雙刀的大髯漢子解釋道:「真正從底層攀爬到高位的沙場武將,都不會是夸夸其談的性格。」
隨後他笑道:「擱在官場上,這叫做貴人語遲。」
張山峰沒好氣道:「人家根本就沒說一個字,遲啥遲。」
兩人聽陳平安說過劍水山莊的那場風波,知道朝廷對山莊的態度,徐遠霞不由得感慨道:「能夠在這個當下,願意接見我們三人,還掏出三枚通關印符,這位大都督也算仗義了,跟宋老劍聖的交情,一定極好。」
陳平安點頭道:「能夠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壞。」
徐遠霞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後者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句話說得有學問啊,都會拐彎抹角吹噓自己了?」
陳平安又說道:「能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做朋友,應該也不差。」
徐遠霞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厚道,有嚼勁!」
張山峰摟過陳平安肩膀,稱讚道:「轉折自如,無懈可擊!」
三人大笑著從南門離開關隘,繼續往南去,各自腰間都懸掛著那枚印符。
百餘里後,就會進入仙家渡口管轄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頭,三人停歇,陳平安生火做飯,期間暗處遠遠有人望向他們,大概是見到腰間印符後,就不再留心,悄然離去。
三人吃飯,都沒有喝酒,即將進入那座山上練氣士聚集的渡口,還是小心為上。
徐遠霞這次更多是為陳平安和張山峰送行,不過如果有渡船去往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那是更好,至於渡口兜售法寶重器的店鋪,徐遠霞一個純粹武夫,而且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經完全沒有興趣。
張山峰除了想要購買一把攻伐法劍,再就是補充一些類似神行符的珍稀符籙,以及找人鑒定那雙青神山神霄竹筷的價格,那口凝聚靈氣化為甘露的白碗,以及陳平安半賣半送給他的古榆國甲丸,年輕道士是萬萬不會賣的,兩件寶貝,他連拿都不會拿出來,免得讓人起了覬覦之心,白白多出一樁禍事。
陳平安從落魄山帶出的東西,肯定一件都不會動。
神誥宗賀小涼在鯤船上還給他的那顆上等蛇膽石,留著便是了,驪珠洞天在下墜後,龍鬚河和鐵符江早已見不到一顆蛇膽石,都變成了普通石子,聽說蛇膽石是驪珠洞天的特產,這意味著每用掉一顆,世上就要少掉一顆,陳平安如今已經知道這叫奇貨可居,越晚出手,只會越賺。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身文膽,要藏好,先後兩次獲得的金身碎片和銀色碎片,一樣不可示人。
篆刻有「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的天師印,沈溫最為重視,甚至說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據說此印需要配合五雷正法,才能夠發揮出浩蕩威勢。陳平安其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龍虎山外門道士的張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書院求學、但是修習《雲上琅琅書》的林守一,但是陳平安用心思量之後,不是不捨得送給他們中的一人,而是覺得不妥,覺得哪怕贈送,也應該以後再說,一是等到陳平安理解了何謂「有德者」,再就是那個時候,張山峰或是林守一,誰能夠稱得上這三個字。
若是以前,陳平安二話不說就送出去。
如今不會了。
至於那截遭受雷擊、猶有生機殘存的烏木,繪有五嶽真形圖的大白碗,藏匿有枯骨艷鬼的那張符籙,陳平安都會拿出來詢問價格,各自能賣多少小雪錢,至於是否典當出售,到時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鋪總不能強買強賣。
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雪花錢,加上青衣小童的雪花錢和小暑錢,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總計四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有些樂呵。
只是他又想到一件事,就樂呵不起來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經說過一些差不多意思的話,要陳平安進入倒懸山之前,一定要先躋身武道四境,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座長城上站穩腳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無形劍意,淬鍊體魄,夯實神魂,對於任何一位鍊氣三境的純粹武夫,絕對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話說,如果連四境都沒有,就乾脆別去城頭上丟人現眼了,即便能走上去,可未必能夠爬下來,只能在劍氣長城下邊,給那位姑娘送完了劍,他陳平安就只能幹瞪眼了,乖乖滾回落魄山當山大王。
陳平安想在那邊多呆一會兒。
很快有一行人在山頭下邊的道路走過,七八人,老幼皆有,裝束各異,個個不似俗人,山坡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
出門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開稚童婦人。
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淺的同道中人,沒事別瞎瞅瞅,天曉得會不會碰上個脾氣壞的。
那些人亦是視線掃過三人,就不再如何打量。
雖然還沒有到達渡口,可幾十里路,能走多久?離別在即,原本說好了都不喝酒的,但是只因為陳平安習慣性喝了口酒,張山峰就說也要喝,陳平安便將酒葫蘆遞過去,結果徐遠霞也來了一口,於是就這麼輪流,三人坐在小山頭的山頂,一人一口酒,默默飲酒不停休。
最後大髯漢子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還是戰事慘烈的邊軍,只是實在受不了身邊每天死人,才開始廝混江湖,不曾想到最後還是死人。你們可能不信,我徐遠霞出自書香門第,當年屬於投筆從戎,當然家族算不上鐘鳴鼎食的豪閥,可也算一地郡望吧,這都多少年沒回去過了。好好一個父母健在的家鄉,如今倒像是個故鄉了。」
大髯漢子喝酒喝得滿鬍子都是酒水,盤腿而坐,醉眼朦朧,「當邊軍那些歲月,我早前讀過些書,還算稍稍講一點家國忠義,軍中袍澤們,大多不談這些,掙軍功,賺銀子,給先行一步的兄弟們報仇,沙場殺敵就是只是殺敵,痛快而已。不過沙場上給敵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麼縫針拔箭的時候,可就只有痛沒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爺們,躺在滿是血污氣的傷兵帳篷,疼得嗷嗷叫,誰也別笑話誰……」
年輕道士後仰倒去,他是真不能再喝了,陳平安總不能一口氣背兩個人吧,他望著蔚藍天空,「師傅總說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當年不去參加科舉,而是上山修行,這輩子肯定不虧。可我哪裡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兒,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還給我唄,你們又用不著,可我張山峰要下山降妖除魔,用得著啊,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會害得那些花錢請我辦事的百姓骨肉分離、流離失所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好,哪怕喝多了,言語反而少。
所以就默默聽著兩個朋友的吐露心扉,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那隻酒葫蘆,眺望遠方,看一眼北方,再轉頭看一眼南方,這一刻,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的憂愁。
最後下山去往渡口,想著自己千萬不能醉酒的年輕道士,已經讓大髯漢子背著了。
徐遠霞腳步還算沉穩,只是酒話沒少說,大聲吟誦了好些邊塞詩,最後說到了「美酒千杯少哇……」
打了個酒嗝,就沒下文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佳人……兩個也多呀。」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白瞎了一位劍仙!」
陳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劍仙!」
年輕道士喃喃說著夢話:「還有大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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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沒有城廓的繁華小鎮,這讓陳平安有一種重返龍泉家鄉的錯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練氣士其實不算太多,更多還是世代紮根於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賈,街道處處是店鋪。到了小鎮,張山峰已經清醒過來,就是有點頭疼暈乎,陳平安和徐遠霞則早已酒氣散盡。
徐遠霞輕聲提醒道:「咱們別想著貨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鋪最大的地兒。」
這就是寶貴的江湖經驗。
然後三人找到了一家掛有「青蚨坊」匾額的大鋪子,樓高五層,很有鶴立雞群的氣勢,而且佔地廣袤,樓後好像還有一座大庭院,古樹參天,似乎還有流水聲,暫時不知具體用處。
店門口兩側楹聯是「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就是這家財大氣粗的青蚨坊了!
店門口街道,沒有夥計招徠生意,但是三人走入蔭涼大堂後,很快就有一位衣衫華美的年輕婦人姍姍而來,兩側肩頭各自懸停有一隻青色飛蟲,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寶瓶洲雅言問道:「三人客人是要鑒賞寶物,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當婦人問話的時候,兩隻青色飛蟲已經振翅而飛,圍繞四人,傳出啾啾的細微聲響。
原來是為了遮蔽雙方對話,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聞。
徐遠霞笑道:「先鑒寶,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適的,而且果真價格公道,我們再買不遲。」
婦人伸手指向一處,微笑道:「重器鑒賞就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樓梯口在那邊,三位客官自行選擇便是,我會一路跟隨。」
徐遠霞點點頭,大步走向樓梯口,肯定是在二樓停步,靈器再好,價格還有個底,若是身懷仙家法器?就算陳平安和張山峰想賣,大髯漢子都不建議在這座渡口進行交易。
婦人跟在三人身後,微微而笑。
既然是直奔二樓,那自己這次運氣不錯,有點賺頭了。
一樓其餘幾位差不多姿色氣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艷羨。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有順序安排,財路大小,這就要靠她們的各自運氣了。不過一年下來,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驟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號訂立下來的祖傳規矩,也不會讓其餘人等知曉,除非那個人自己說漏了嘴。
到了二樓,女子又開始領路前行,廊道鋪有一整綵衣國出產的幅錦繡地衣,看綉工絲毫不比劍水山莊大堂那幅遜色。她領著三人走到一間房間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得到一個蒼老嗓音的允諾後,女子推門而入,站在門口,等到大髯漢子三人都跨過門檻後,才輕輕關上屋門。
屋內有一張大桌案,後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有一座小香爐,香氣裊裊,還有一古柏盆栽,古柏虯曲,橫向蔓延極長,枝幹上竟然蹲坐著一排綠衣小人,原本在竊竊私語,見到客人蒞臨後,竟是齊齊站起身,站在古柏枝幹上,作揖行禮,稚聲稚氣道:「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不愧是仙家手筆。
看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
徐遠霞是老江湖,知道隱藏情緒,張山峰本就是山上人,雖然如今很窮,可在師門修行的時候,其實見識不淺。
所以露出馬腳的土鱉,其實就陳平安一個。
只是這麼一個小細節,年輕婦人就將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遠霞和張山峰身上,覺得草鞋背劍的少年,多半是有點小機緣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了,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問道:「鑒寶?什麼靈器,我最擅長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的鑒定,其餘諸多雜項器物,也皆有涉獵,不敢說樣樣精通,但是在青蚨坊這間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張山峰便從袖中拿出那雙竹筷,遞給老人。
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精光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雙手接過那雙青色竹筷,坐下後,小心翼翼將竹筷放在身前桌面,從抽屜中拿出一塊特製絲巾,仔細擦拭雙手手心和五指,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詳,久久無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嘆一聲,抬頭後,望向年輕道士,滿臉惋惜道:「此物材質絕佳,不但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還是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製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後,以青神山獨有神霄竹製成之器物,價格可謂一路水漲船高,說是瘋漲都不為過,只可惜竟然沒有製成一對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雙……筷子!太奢侈了!太……過分了!」
說到最後,老人有些咬牙切齒,差點就要捶胸頓足,破口大罵筷子舊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著竹筷上青神山三個字,只得輕聲安慰自己,「可若是製成了神霄竹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樓了,我哪裡有機會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青神山的竹夫人,要知道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如此記載描繪這位傳說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筆下不過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位絕代女神的風采……」
老人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當中。
青蚨坊的領路婦人雖然有些尷尬,可心底雀躍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掙一筆抽成了!而且萬幸,不至於讓三樓那些個最擅長拿捏架子的賤貨賺了去,上邊的那些個女子,瞧著一個比一個仙子,看似模樣清冷,實則一肚子算計,誰有錢誰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不管年紀大小,個個都是喜歡勾引男人的狐媚娘們,做成了買賣後,還願意死皮賴臉地倒貼身子,領著客人去後邊的庭院私宅,一陣翻雲覆雨,臭不要臉!恬不知恥!
唉,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去三樓任職,自己伺候人的床笫功夫,何曾差了?便是女子客人,她也有獨到的法子,有信心伺候得她們舒舒服服的。
張山峰只好打斷老人的思緒,「老先生,老先生,貧道只想知道這雙筷子,到底值多少錢。」
老人趕緊回過神,笑眯眯望向那位女子,「翠瑩啊,我在青蚨坊今年是不是還剩一次份額?」
年輕婦人有些驚訝,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確實還有一次將寶物收入囊中的機會,只是還得按照老規矩,先給頂樓的二坊主掌過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這當然!」
然後老人對年輕道士正色說道:「這雙筷子,若說裨益修行,實在不多,但是擱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會是將相公卿、達官顯貴們的爭搶寶貝,因為每次下筷夾菜,都沾染些許靈氣,故而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災,凡夫俗子增壽個三五年,不難,而且青神山、神霄竹這兩個說法,也能溢價極多,尤其是對胃口之人,那就真是千金難買心頭好了。」
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滿臉喜悅道:「我青蚨坊……或者說我洪揚波本人,願意開價四百五十枚雪花錢,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證,在青蚨坊內樓上樓下也好,還是在這座渡口小鎮,其餘大小十六家店鋪也罷,都不會高出這個價格了,一般市價,最多出到三百枚到四百枚之間的雪花錢,委實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又有一次將鑒定之物收入囊中的機會,才願意出此高價,這位道長,如何?可願意割愛售賣竹筷?」
老人有些眼神祈求,可憐巴巴望向年輕道士,「四百五十枚小雪錢,這個價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們怕我是撿漏,信不過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怕我坑騙你們,沒關係,我們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們再去街上大小鋪子轉一圈……」
張山峰看了眼徐遠霞,大髯漢子輕輕點頭。
張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一口價,五百枚雪花錢,我就賣了!」
年輕女子轉過頭,掩嘴偷笑。
得嘞,以洪先生的執拗性子,收東西只看眼緣不管價值的,一旦看中了心儀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讓你心頭好,讓你千金難買心頭好!」
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後站起身,仍是快意多過心疼,豪邁道:「就此說定!翠瑩,你小心拿好這雙筷子,送去頂樓給二坊主鑒定,免得我有假公濟私的嫌疑,確定價格公道之後,然後我就可以自己掏腰包,給客人付錢了,當然你那份,少不了!」
婦人小心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姍姍離去。
大髯漢子知道這次買賣,是張山峰賺到了,而且賺了不少。
只有陳平安還站在桌邊,偷偷低頭彎腰,跟那些綠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覺得這些小傢伙有趣,憨頭憨腦的,長得還可愛,想著以後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給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會喜歡,也省得她在竹樓會覺得無趣。而那些小傢伙們覺得這麼個土鱉泥腿子,竟然連它們都不認得,所以也挺有趣。
真是相看兩不厭,雙方都挺開心的。
老人坐在桌後,哼著小曲兒,更開心。
年輕婦人很快返回,笑著交出那雙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說恭喜你少了一樁憾事,但是也說了,下次請他喝酒的時候,不許拿出這雙筷子跟他臭顯擺。」
老人呸了一聲,「不顯擺怎麼行。」
然後飛快收起那雙竹筷,拉開抽屜,再拿出五枚小暑錢,遞給那位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雖說一般來說,在大鋪子買賣,小暑錢就是一百枚雪花錢,但是誰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錢要額外多出四五枚雪花錢的。」
張山峰笑著點頭,接過五枚小暑錢後,看到陳平安還在那邊傻乎乎跟綠衣小童們擠眉弄眼,賞了陳平安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裝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還你了,本金還欠著。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從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錢,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著你,以後再說了。」
顯然,知道那顆古榆國兵家甲丸的真實價格後,張山峰一直沒覺得可以朋友兩個字,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可以真的只按照五百枚雪花錢來算。
陳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錢,收入袖中後,說道:「就這麼兩清了!不然我還你錢,你東西還我?」
張山峰悶不吭聲。
徐遠霞笑著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就這樣吧,否則就矯情了啊。」
張山峰這才嗯了一聲。
陳平安摟過張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再把桃木劍賣了唄?」
張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罵道:「一邊涼快去!」
陳平安跳開,「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徐遠霞搖搖頭,跟倆孩子似的。
青蚨坊的女子有些意外,凝望著那位背劍少年的側臉,難道這位才是真正的土財主?
張山峰對老人笑道:「貧道已經沒東西要賣了。」
老人大失所望。
不過陳平安緊隨其後說道:「我有東西要先生鑒賞。」
老人立即坐直腰桿,笑著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隻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靜,雙手持碗,緩緩旋轉,放下後,「碗面所繪,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嶽真形圖,青蚨坊願意開價一百五十枚雪花錢,若是大王朝的五嶽真形圖,價格會翻好幾番,只是古榆國的五嶽,本身蘊含靈氣有限,繪製在這隻靈器白碗上,功效也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感慨,說了一樁山上商貿的風波,「想當年,因為此碗而暴利的店鋪,當屬在數十年前,就偷偷囤積了大量大驪五嶽碗的包袱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萬利,之後無數小店家跟風購買,哪裡想到那大驪皇帝失心瘋,直接改了全部五嶽,哈哈,多少商家為此血本無歸啊,好在咱們坊主眼光獨到,力排眾議,不在高位收購哪怕一隻大驪五嶽碗,這使得青蚨坊才免去一場災難。」
陳平安耐心聽完老先生的言語後,輕聲問道:「老先生,這隻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說到咱們青蚨坊的厲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這就給公子你說正事。」
老人致歉一聲後,指了指白碗,笑道:「五色社稷土,是每個國家王朝必須要有的,五色土從何而來?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寶地,也可人為造就,就是這類碗具了,以取自五座山嶽的土壤放入碗內,一段時間後,根據五嶽碗的材質好壞和品秩高低,就會短則數天長則一旬,出產一小抔五色土,當然了,五色土也能售賣,以公子這隻五嶽碗的品相,若是擁有足夠的古榆國五嶽土壤,一年出產,大致能賣出……這個數!」
老人攤開一隻手掌。
年輕婦人又開始掩嘴偷笑。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五十枚雪花錢?」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
然後老人又解釋道:「許多這類能夠持續生財的靈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陰來算價格,一年五枚,甲子之後,就是三百枚雪花錢。哈哈,公子別急,誤以為是青蚨坊坑人,只願意出半價購買此碗,這是因為五嶽碗又有些特殊,一些個社稷不穩動蕩不安的國家,他們的五嶽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試想國家都沒了,五嶽又何在?那麼五色土又從哪裡來?如果不是如今古榆國形勢還算穩定,青蚨坊對於收購五嶽碗,興趣一直不大,願意出半價,也當得起『公道』二字了。」
陳平安想了想,「這隻碗能不能不賣?」
老人笑道:「當然可以。說句大實話,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買下此碗,到時候古榆國一夜之間山河變換,我可是要擔風險扣薪水的。」
陳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
雖然不是一年收益五十枚,但是一想到一年五枚,那就是足足五千兩銀子,知道龍泉小鎮最早一棟桃葉巷的宅子,多少錢嗎?都不用一千兩銀子!當然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接壤於大驪王朝版圖,小鎮宅子價格已經翻天覆地,可是龍泉郡城那邊的宅子,五千兩還是能買好幾棟的。
當務之急,是趕緊寫信給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們試著幫忙收取古榆國的五嶽土壤……然後自己從倒懸山返回的時候,也要親自跑一趟古榆國五座山嶽,能多拿幾斤就拿幾斤,希望到時候方寸物飛劍十五還有足夠的空地放置。
徐遠霞突然輕聲道:「這隻碗,可以賣。」
老人雖然因為一雙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時做生意,其實精明得很,「這位兄弟,是覺得大驪鐵騎一定會南下吧?所以古榆國未必能夠保住江山?我倒是覺得不然,有觀湖書院坐鎮寶瓶洲中部,相信大驪宋氏還不至於長驅南下,哪怕真有那麼一天,中間橫亘著那麼多王朝屬國,一個個打過去,大驪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費多少年?」
既然老人說破了,徐遠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觀湖書院阻攔,我還是覺得大驪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語,不願在此事上跟人爭執不休,青蚨坊只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
徐遠霞對陳平安笑道:「落袋為安啊!」
陳平安望向大髯漢子,後者眼神堅定,陳平安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還買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無欺,照買無誤!這樁買賣若是青蚨坊虧了,就當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錢就扣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錢到手,如徐遠霞所說,落袋為安。
陳平安之後乾脆一起掏出那截烏木和有艷鬼依附的符籙,老人又先後鑒定,對烏木讚不絕口,承諾願意出價三百枚小雪錢,說農家和醫家練氣士,都會對此物感興趣。只是對那張材質還算不俗的符籙,只願意出價五十枚。
陳平安想了想,只賣了那截烏木,收回了符籙。
陳平安和張山峰都已經無物可賣,那就到了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了。
老人親自笑吟吟送客到門口,不忘對徐遠霞道:「以後有機會再來,咱倆再看看古榆國的形勢如何,誰輸了誰請喝酒,如何?」
徐遠霞笑道:「行啊。其實不管輸贏,能跟洪老先生喝頓酒,都不算虧。」
老人哈哈大笑,「就沖這句話,下次老哥先請你喝酒!」
徐遠霞抱拳告辭。
聽說張山峰要買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道家符籙法劍,年輕女子就帶著三人直接去了四樓,選了一間懸掛「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門口有青蚨坊專人守護,女子與那人打過招呼後,輕輕推門之後,一排排劍架比鄰,屋內劍氣森森,各色劍器,琳琅滿目。
張山峰剛跨過門口,莫名其妙就說不看了。
讓年輕婦人心中一陣失落。
陳平安卻說道:「別搭理他,我們看劍。」
張山峰死活不願意進屋子,大髯漢子便拖拽著他進去。
年輕婦人依次介紹了十數柄價格高低不一的法劍,最後張山峰雖然垂頭喪氣,可是眼光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銅古劍,劍鞘早已遺失,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於劍身傷痕極多,哪怕鑄劍材質極好,青蚨坊也只開價四百枚雪花錢,陳平安二話不說便掏錢買下了,掏錢的時候,陳平安有些猶豫,年輕婦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動離開屋子,等到她回到「寒光」屋內,陳平安已經將四百枚雪花錢堆放在一處劍架上,她清點確認之後,將古劍「真武」裝入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劍鞘,遞給陳平安。
一起走出寒光劍舍,年輕婦人帶著三人沒有從青蚨坊正門走出,而是領著他們從一座二樓空中廊橋,去往後院高樓,然後從那邊走出,再由一座後院側門離開青蚨坊,年輕婦人在跟三人說了那處渡口的行走路線和一些規矩、價格後,就與三人揮手作別,轉身之時,青蚨坊護院武夫已經關上側門,她背對房門,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滿臉喜悅,只是很快就恢復平靜臉色,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樓那邊,已是滿臉愁容,長吁短嘆,跟同伴們埋怨三位客人的寒酸。
青蚨坊距離渡口只有不到兩里路,有一艘剛好去往雲松國的渡船,雖然距離青鸞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比起徐遠霞的徒步行走,自然要快上無數,而且在雲松國下船,可以馬上登上去往青鸞國的渡船,因此徐遠霞會乘坐此船離開梳水國,而陳平安所需渡船,屬於一條存在千年的老航線,很有淵源來歷,雖然不會直達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但是一樣會大大縮短數十萬里漫長路程。
在臨近渡口的時候,手持「真武」法劍的陳平安,和年輕道士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年輕道士低下頭,不敢說話。
徐遠霞嘆了口氣,跟陳平安笑著說道:「當初胭脂郡崇妙道人,無意間提了一嘴,在寶瓶洲東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鸞國附近,半年後會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屆時會有無數道教神仙匯聚,更會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寶瓶洲道家仙師,在那邊公開開壇說法。張山峰當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總覺得如果臨時改變行程,太不仗義,對不住你,現在好了,你又買下這把法劍,這傢伙就覺得更沒臉跟你告別了,畢竟一開始說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龍城,我估摸著這傢伙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陳平安,你就用這把真武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陳平安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張山峰腦袋上,「瞧你這傻樣兒,娘們似的!咱們誰跟誰?你似不似個撒子呦!劍,拿走,錢,欠著,人,滾蛋!」
年輕道士不抬頭,肩膀微顫。
陳平安不再說話,把真武劍拋給徐遠霞後,自己獨自快步離開。
在眼眶通紅的年輕道士抬起頭,那位來自大驪龍泉的背劍少年已經走遠,似乎察覺到張山峰的視線,草鞋少年高高舉起一條胳膊,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