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島山頂那株祖宗老桂樹,陳平安站在暑氣幾無的樹蔭下,不得不想起家鄉的老槐樹,只是眼前桂樹葉茂如蓋,老槐樹卻已不在,陳平安傷感之後,會心一笑,猶然記得紅棉襖小姑娘扛著槐枝奔跑的畫面,李寶瓶的活波可愛,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龍城范二的無憂無慮,能夠把每一天都過得很美好,都會讓陳平安羨慕不已,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這算不算聖賢書上所謂的見賢思齊?
除了陳平安,老桂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來的看客,對著這棵高齡老樹指指點點,還有一些女子挑選位置站定,讓幾位專門候在此地的桂花島畫師,為她們提筆作畫,還有一家三口,要那位丹青妙手的練氣士畫師,幫他們畫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紀念。
范二先前在馬車上提醒過陳平安,能夠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壞,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人都不好惹,七拐八彎,誰都能搬出一兩位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閥。因為范家在桂花島除了自家幾座庫藏物資,許多財大氣粗的客人,也會藉助桂花島承載貨物,這批人,不缺背景和財力,甚至有可能會比范家更加富可敵國,只是缺了一艘機緣而得的跨洲渡船,以及一條成熟安穩的航線而已。
陳平安本就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這份提醒,屬於錦上添花。
當下陳平安安安靜靜站在遠處,在等一位中年畫師停筆交付畫卷後,陳平安才走上前去,與那位興高采烈手捧畫卷的女子擦肩而過,他瞥了眼一位女子練氣士手中的畫卷,惟妙惟肖,不是家鄉門上那種彩繪門神的死板不動,畫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絲緩緩飄拂,一樹桂葉亦是如漣漪晃動,不過以陳平安的眼力,發現女子真容與畫卷上,略有出入,好像給那位畫師畫得增色幾分,陳平安嘆為觀止,比起之前鯤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畫師看到這位背劍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後有一位桂花小娘端著小案,擺放有文房四寶。
畫師笑問道:「公子可是也要作畫?我們桂花島此次跨洲遠遊,到達倒懸山之前,一路上會有十景,每一處都是世間獨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這株祖宗老桂樹,沾了仙桂的光,我們筆下所繪畫卷,會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蟲蟻毀壞。絕不會讓公子失望。」
陳平安在動身之前,就已經收起那枚桂客木牌,點頭笑道:「我想要畫三幅一樣的,敢問先生,需要多少錢?」
中年畫師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閥公孫,還是不諳世情的有錢子弟,一般人最多畫一幅,哪裡會一口氣要三幅之多,只不過誰也不嫌自己掙錢多,畫師微笑道:「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位姿色遠遠不如圭脈小院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聲補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島特殊木牌,還可以再打折。」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陳平安掏出二十五枚雪花錢,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著的小案上即可,范家畫師並不過手。然後中年畫師讓陳平安站在桂花樹下,接連換了幾個位置,最後挑中一個景象最佳的地點,陳平安獨自站在樹下,面對畫師的審視,明顯有些拘謹,在畫師和顏悅色地安慰幾句之後,才略微放鬆一些,四肢不再那麼僵硬,但還是有些綳著臉,畫師不敢過多指手畫腳,本想著大不了自己落筆之時,多花點心思。
那位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這般靦腆的客人,在神仙彙集之地的桂花島可不多見,曾經一些膽大的男女,還要問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樹上,讓畫師乾脆來一幅登高望遠圖,女子則問能否折桂一枝拎在手中,當然不行。
中年畫師拿起筆,輕輕揮袖,那張出自青鸞國的珍稀宣紙,從小案上滑落,緩緩飛掠到他身前,懸停不動,就像擱放在平整的畫案之上。畫師沒有急於在紙上落筆,而是開始醞釀情緒,寫字入木三分,作人物畫,也當畫出一份精氣神。
畫師一手負後,一手持筆,凝望著那位樹下少年,背負劍匣,雙拳緊握,垂放在身體兩側,眼眸明亮,膚色微黑,穿著一雙不常見的草鞋,穿著樸素得有點寒酸,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給人半點邋遢觀感。身高比起南方青壯男子,只是稍矮些許,可能在寶瓶洲北方地帶,會相對顯得更加少年身材一些。
但是畫技嫻熟的畫師驚訝發現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氣神,不是說少年沒有,而是畫師無法確定,總覺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筆,都很難畫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畫師不願露怯,以免煮熟的鴨子飛走,二十五枚雪花錢,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數目。
中年畫師只好硬著頭皮,假裝胸有成竹地開始作畫。
第一幅少年畫像,只能說是十分形似而已,莫說是他這種練氣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尋常宮廷畫師,都可以做到,畫師自己極其不滿意,但是有苦說不出。
畫完之後,畫師略作休息,那位少年也摘下了腰間酒壺,喝了口酒,喝酒之後,愈發放鬆,少年轉頭望了一眼北方陸地,臉上多了點會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視線後,雙臂環胸,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畫師無意間瞥見這一幕,靈光乍現,有了。
於是第二幅畫就明顯多出幾分靈氣,少年郎離鄉遠遊千萬里的那份複雜情感,在畫師筆端緩緩流瀉而出。
中年畫師休息的間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後便沒了笑意,不再雙手環胸,而且好似不願腰間的酒葫蘆在畫中出現,隱藏懸掛在了身後,但是少年無形中的氣勢,更加穩重,更像一位離鄉再遠、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畫,畫師也比較滿意。
桂花小娘已經熟門熟路地將三幅畫卷加上白玉畫軸,在陳平安一路小跑而來,看過了三幅畫後,看上去很高興,沒有半點異議。將畫作交給少年,中年畫師其實有點忐忑,「希望公子能夠滿意。」
陳平安雙手捧住三軸畫卷,笑容燦爛道:「很好了!謝謝啊!」
中年畫師如釋重負,笑道:「以後公子若是還想作畫,可以跟我預約,之後桂花島九景,我肯定都會準時作畫,價格一律給公子打九折。我叫蘇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任何一位桂花小娘問一下,到時候就可以找到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其實陳平安沒好意思說,之後海上九景,機會不大了,按照鄭大風不坑死他不罷休的架勢,以及陳平安喜歡自討苦吃的脾氣,此後已經不太可能離開圭脈小院半步。
回到圭脈小院的屋子,陳平安開始提筆寫信,還是寫得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匠氣十足,別說是跟弟子崔東山相比,恐怕連李寶瓶都遠遠比不上。
之前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陳平安本想給山崖書院和家鄉龍泉各寄一封信,只是生怕橫生枝節,畢竟老龍城姓苻,不敢輕舉妄動。知道範家桂花島上有飛劍傳訊的仙家驛站後,就想著乘船後再說,剛好這次很湊巧,畫了三幅畫像,一幅連同書信送給李寶瓶,一幅家書寄往龍泉,到時候再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幫著他去爹娘墳頭上墳,將那幅畫燒掉,好讓爹娘知道如今自己過得很好,所以陳平安當時在桂樹下才會藏起養劍葫,可不能讓爹娘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小酒鬼了啊。
寫完了兩封信,帶著兩幅畫卷,陳平安再次離開院子,去往仙家驛站。這次陳平安在門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雖然陳平安堅持自己去驛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堅持要帶路,說她雖然不住在圭脈小院,但還是那座小院的婢女,如果陳平安連這種事情都要獨自處理,她一定會被桂姨和范家責罰,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讓她跟隨,好在之後到了驛站,金粟都只是默不作聲,沒有任何插手,哪怕陳平安還是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雪花錢,女子也只當全然沒有看見。
金粟將陳平安送回小院門口,就停步告辭。回到住處,桂姨就在一座雅靜小院之中,原來她們住在一處。
哪怕是桂花島的老人,都並不清楚,金粟是這位婦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婦人對面,婦人笑問道:「怎麼,有心事?跟那個少年有關?」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對這位授業恩師,也沒有太多笑容,「有點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還只是在桂花島這一隅之地,跟著渡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其實跟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會覺得那個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嬌憨神色,賭氣道:「我也下船去過幾趟內城,見識過很多老龍城年輕俊彥。」
婦人啞然失笑,「然後就對孫嘉樹一見鍾情?甚至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苻南華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與苻南華走得更近一些,只不過范家雖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風一向不錯,哪怕你不懂事,還差點闖出禍事,依然不願強人所難,換一個老龍城大姓試試看?你這會兒早就要吃苦頭了。」
金粟眼神凌厲,「范家待我不薄,我將來自然會報恩,可若是敢在這種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說完,婦人身體前傾,伸手在弟子額頭上重重一拍,氣笑道:「少說些無用大話,一個跌跌撞撞躋身中五境的洞府練氣士,真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說天賦,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龍城是算驚艷,可在整座寶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了,若是再擱在整座浩然天下……」
說到這裡,婦人嘆了口氣,收取一位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艱難,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艱難。所以真正的山頂仙家,收取弟子一事,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僅次於自身的證道長生,她認識兩位十境地仙和一位玉璞境修士,為了考驗一位未來弟子的心性,耗時最少的十年,最長的長達百年,萬事俱備之後,才會接受弟子的拜師禮。
心情高傲的年輕女子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這裡沒有外人,起身挪了個位置,坐在婦人身邊,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嬌道:「金粟不是還有一個好師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個好師父,我卻有一個不讓人省心的蹩腳徒弟。」
年輕女子抱住婦人胳膊,腦袋靠著婦人肩膀,呢喃道:「師父,你說孫嘉樹喜歡我嗎?」
桂姨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調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還在。」
金粟滿臉嬌羞,埋怨道:「師父!」
婦人轉頭凝視著弟子的臉龐,和藹笑道:「這麼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麼會不喜歡呢?」
金粟滿心歡喜。
但是婦人隨即嘆息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孫嘉樹除了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還是老龍城的孫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孫家中興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門生弟子。就算你們倆最後排除萬難,最終能夠走到一起,一旦嫁為商人婦,你的修行之路,會很難的。」
年輕女子神色黯然。
婦人摸著金粟的柔順青絲,「大道風光無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捨,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苦修。」
婦人突然笑道:「師父就不明白了,你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夠真心喜歡他,師父哪怕拼了臉面不要,耗費掉與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
金粟哎呦一聲,連忙坐直身體,「師父,千萬別亂點鴛鴦譜,那范小子傻乎乎的,沒有半點豪傑氣魄或是梟雄之姿,整天瞎胡鬧,我要是看上他這麼個小屁孩,那才是真鬼迷心竅。」
婦人笑著搖頭。
金粟輕聲道:「師父你瞧瞧,范二結識的這個朋友,多無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麼說什麼都一板一眼,這種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讓范家隆重對待,以後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裡去。」
婦人略作思索,關於此事,既不認可,也不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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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回到院子後,暫時便再無閑事掛心頭,就開始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
金丹老劍修其實不用離開屋子,就可以觀察少年的練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門走出,光明正大地觀看拳樁。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練拳。
在乘坐梳水國渡船之前,陳平安走樁練拳相對很慢,那條二十萬里路的走龍道,以及之後的羊脂堂渡船上,陳平安當時已經處於一腳跨入四境門檻的狀態,所以出拳極快,總計三十萬拳,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完成了。
如今徹底打破三境瓶頸,躋身第四境,陳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純粹武夫的鍊氣三境,是鍊氣,而非修士的練氣,是要在魂、魄、膽三件事上下死功夫。
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曾經說過陳平安這個最強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後鍊氣三境就會走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
關於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陳平安總覺得有點飄忽空蕩,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結實地面上,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感觸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夠紮實。
老人有過建議,四五六的武夫三層境境,最好是在古戰場遺址上尋覓機緣,諸多陰風煞氣,至陽至剛的罡風,各種來歷駁雜的絮亂氣機,全部都是武夫用來淬鍊魂魄膽的好東西,歸根結底,還是吃苦二字。
這是與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戰場殺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戰死戰,越能夠體悟「舉世皆敵」。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對廝殺,將江湖宗師或是中五境練氣士作為磨刀石,砥礪武道修為。
而那座劍氣長城,劍氣肆意縱橫於天地間,先天排斥劍修之外的所有練氣士,更別提純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護道人的本事不夠大,貪圖境界攀升,暴斃於劍氣長城,所以老人才會要求陳平安必須躋身第四境,才出發去往倒懸山,登上那座城頭,然後再活著走下劍氣長城的城頭。
至於陳平安需要在城頭熬多久,至於如何拿捏分寸,盡量多爬幾趟城頭,老人沒有多說一個字,應該是覺得這些純屬廢話。
光腳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躋身十境巔峰,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最高處。
故而許多武道「明師」都要重複多次的言語,老人竟是一句也沒有跟陳平安說。
比如三四、六七之間的破境機緣,隻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強之人的玄機,也不去說。
老人說得越少,其實是期望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九境算什麼?十境都不夠看!
你陳平安就該直奔那傳說中的武神境!
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崔老兒,也要覺得你陳平安是蒼天在上!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頭說得很少,陳平安反而領會更多。
孫氏祖宅的接連兩次天大機緣,陳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後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機緣降臨,真到了那一刻,陳平安驀然發現,只覺得自己這一拳還得再出!
然後毫不猶豫就將那些金色氣流化成的雲海蛟龍,再次給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講理。
金丹境劍修馬致,起先並未如何驚奇,但是長久觀看少年打拳之後,終於看出了端倪。
老人搖頭苦笑,只覺得見鬼了。
一位純粹武夫的魂魄膽,都已有雛形,只待打熬而已。這意味著從第四境到躋身第六境,會很快,堪稱暢通無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嚇破旁人膽。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老人其實不會如此震驚,可明明鄭先生言之鑿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蠻橫霸道的第四境?
這位范家清客發現自己氣府之中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
老人竟有了一絲向少年出劍切磋的念頭。
練氣士第九境的金丹劍修,對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認真出劍?
老人滿心悵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過老劍修很快就釋然,天大地大,自己這隻躲在老龍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
眼前背劍練拳的少年,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人突發奇想,笑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想成為天底下最強的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剛好一次六步走樁走完,返身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這位能夠動用關係、勞駕自己試劍的少年郎,出身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心高氣遠,又是少年心性,故而並不覺得太過突兀,這種朝氣勃勃的年少輕狂,不討厭。
老人並不知道。
眼前少年所練之拳,就這麼一個粗淺的拳樁,已經打了數十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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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望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身影。
當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塵僕僕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杆上,遠望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御劍南下,難免心神交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鬱氣從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劉灞橋哪怕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雷園,御劍如此之遠,仍是嘴唇乾裂,伸手抹了抹,搖頭道:「我哪有那臉皮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著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只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於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著那麼多秘密,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動人心,其實歸根結底,是我的錯,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麼說,就愈發愧疚難當,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手臂擱在欄杆上,側身望去,清風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發飄逸出塵,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情本不該變得這麼糟糕的,你既不罵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麼不喜歡嘴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麼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交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
劉灞橋轉頭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麼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劉灞橋已經繼續望向遠方,咧咧嘴,「酸,比陳平安的腌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身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著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雷園後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
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難得動筷子,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愛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插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性,吹噓吹捧從來不知肉麻是什麼,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迴風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雲佩,御劍離去。
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御劍折返回到這裡,落在孫嘉樹身後,一腳將這位孫氏家主踹到河裡去。
之後風雷園劍修一言不發,繼續御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雞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在孫嘉樹身旁,語重心長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甲子歲月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後能不能由著我任性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孫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成。」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著魚竿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晚就離開,去往內城孫府處理事務。
孫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後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言道:「孫氏有此家主,我願與孫氏再續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著答應下來。
最後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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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罰,少年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閑聊。
少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櫃檯上,調戲一位體態豐腴的鋪子婦人,問她家那個當車夫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了。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慣了掌柜漢子的這點伎倆,滿臉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婦人有些嬌羞,畢竟跟掌柜的胡亂說話,針鋒相對,屬於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不願放過婦人,對范二笑著說道:「以後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熟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鋪里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言要將掌柜嘴巴用針線縫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只當是撓痒痒,笑嘻嘻帶著少年去往後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主動幫鄭大風搗鼓好老煙桿,後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成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沒好氣道:「如果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嗤笑道:「雲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給我當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言以對。
鄭大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說話直來直往的,讓他有點吃不消。
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成了朋友?」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仰起頭吞雲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難得反駁這位武道境界與天高的傳道恩師,「先生,可不許這麼說陳平安,他不傻的,聰明得很,連我都要佩服他會那麼多事情。我就覺得能認識陳平安,是我的福氣。」
鄭大風瞥了眼這個缺根筋的傻小子,「難怪你們能成為朋友。」
鄭大風收斂神色,沉聲道:「我剛剛親自確定了兩件事情。范二,你聽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聽。
鄭大風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是天底下最強的九境,而我鄭大風,曾經是最強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在的一身家當,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座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強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然,如果想著蹲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需要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在是天底下最強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是因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難怪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罵道:「滾,去那邊坐著。」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著,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麼缺心眼了?
鄭大風狠狠抽了一口旱煙,「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真一次,還有什麼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強第四境?」
鄭大風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
鄭大風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著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言卻是兇險至極的大關隘,結果到最後,哪怕過了那一關,又歷經了千辛萬苦,最強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座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萬萬千,一個天資並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麼最強四境。
就在這個時候,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了這個第四境,會不會有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實我當初習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要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就行了,什麼最強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麼想要啊……」
說到最後,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
鄭大風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麼給當頭一盆涼水澆頭。
好在鄭大風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境界,只當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笑了笑,「先別急著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范二笑道:「好的。」
鄭大風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著就煩。」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的道別,少年一一打招呼回應過去。
跨出灰塵藥鋪後,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彆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霸氣的王八拳。
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要甘拜下風。
下一次見面,跟陳平安一定要學那江湖豪傑,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停下後,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迴腸!」
少年並不知道身後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著一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滿臉倦容,好似遠遊歸來,她正喝著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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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海遠遊的桂花島上,陳平安在夜色中在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六步走樁。
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到了後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席上,習慣性將木匣放在床裡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閉上眼睛,緩緩入睡。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拳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