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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戰才起

所屬書籍: 劍來

     
    見過了那位隱姓埋名的老廚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師父,還有鏡心齋的樊莞爾一起離開,矮瘦老人之前真見著了十人之列的老廚子,一個屁都沒敢放,這會兒又開始絮絮叨叨,說這老廚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學,心性也太不堪了,竟然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廢武功。
    魏衍對此無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駁,由著師父嘮叨,老人雙手負後,搖頭晃腦,要太子殿下引以為戒,切莫學那不知上進的老廚子,否則武功再高,一輩子還是個窩囊廢。
    說得過癮了,瘦猴老人才發現身邊這對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場,憤憤然離去,撂下一句「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爾相視一笑,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南方天空,太子殿下說了句隨我來,率先掠上一座碧綠琉璃脊剎的屋頂,樊莞爾尾隨其後,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築,兩人並肩而立,剛好依稀見到了遠方陸舫分開天地的那一劍,氣勢恢宏,嘆為觀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鳥瞰峰劍仙,這一劍恐怕已經不輸歷史上的那個隋右邊了。不知是誰能夠讓陸舫如此認真對待,難道是跟丁老魔對上了?」
    樊莞爾搖頭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該陪著你就近觀戰,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為。」
    樊莞爾點頭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軀,以後要繼承魏氏大統……」
    不等樊莞爾說完,遠處就有瘦猴老人飄掠而來,對魏衍叮囑道:「可別湊過去找死,既然陸舫出劍,那就沒幾個人能夠讓他收手了,這種神仙打架,本就忌諱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況丁老魔就最喜歡肆意打殺觀戰之人。」
    魏衍笑道:「師父,你方才還說老廚子膽小如鼠來著,不符合武學勇猛精進的宗旨。」
    老人氣笑道:「那傢伙多大歲數了,你這小崽子才多大?老廚子一大把年紀,該享的福都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領,就該找個厲害的對手,轟轟烈烈戰死,好歹能夠像那飛升失敗的隋右邊,在江湖上撈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你魏衍還年輕,武藝不精,找死一事,還早著呢。」
    魏衍與老人關係極好,既是嚴厲的師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長輩,平時相處,則又如朋友一般,便調侃道:「對對對,師父你說得都對,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說了算。」
    老人咦了一聲,驚訝道:「不對勁,那邊怎的如此雷聲大雨點小,不像鳥瞰峰陸劍仙的作風啊。」
    老人有些好奇難耐,「心癢心癢,我得過去瞅瞅。」
    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頂的攢尖上幾次踩踏,轉瞬之間就已經遠去百丈,最後變成了一粒黑點。
    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爾並未落座,仍是舉目遠眺,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魏衍猶豫了一下,問道:「樊仙子,冒昧問一句,童仙師是不是已經身在京城了?」
    樊莞爾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搖頭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見過師父。」
    魏衍不敢置信。
    關於樊莞爾的身世背景,一直雲遮霧繞,就算是被她和鏡心齋扶龍的魏衍,一樣雲里霧裡,只知道樊莞爾是鏡心齋這一代的翹楚,行走江湖,這些年獨來獨往,但鏡心齋是龐然大物,這一點毋庸置疑,不止是南苑國廟堂上有鏡心齋的棋子,天下四國,朝野上下,都有鏡心齋女子的身影,若隱若現。
    不談蠻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國算是國師種秋的地盤,松籟國則神仙俞真意坐鎮,北晉既鳥瞰峰陸舫,也有鏡心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幾乎從不露面,彷彿比陸舫更遠離人間,關於童青青的江湖傳聞,一籮筐都裝不完,有說她年輕時是丁嬰的紅顏知己,因愛生恨,從此分道揚鑣。有人言之鑿鑿,說童青青其實是那個瘋子朱斂的嫡傳弟子,曾是北晉的公主殿下,還有人說童青青本是個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術法,變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歸真,得以容顏不老。
    隨著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關,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現,有心人便開始揣測童青青是不是返老還童,世間再無絕色了。
    魏衍對於這些,都不相信。
    樊莞爾轉過頭,笑著解釋道:「我曾是松籟國的貧家女,被門內一位雲遊江湖的師姐相中根骨,她代師收徒,將我帶去了鏡心齋,我當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對著師父的畫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師儀式。門內珍藏了很多謫仙人遺留下來的秘籍寶典,我那白猿背劍術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鏡心齋武學。」
    樊莞爾苦笑道:「大概我才是那個江湖裡最想見到『童青青』的人吧。」
    說到這裡,樊莞爾笑了起來,雙手合十低頭賠罪道:「直呼師父名諱,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仙子這樣罕見的童心童趣逗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橋上,她伸手拍打橋上獅子腦袋的事迹,
    相比鏡心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歡這樣的樊莞爾。
    這個時候下邊台階上出現一位太子府諜子,魏衍飄落下去,片刻後回到屋頂,神色凝重道:「敬仰樓又開始作妖,剛剛出爐的榜單,已經在外邊瘋傳,這會兒恐怕整個京城,都聽說了最新的天下十人。」
    說到這裡,魏衍神色古怪,一一報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春潮宮周肥,陳平安,南苑國國師種秋,磨刀人劉宗,臂聖程元山,金剛禪寺雲泥和尚,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遊俠兒馮青白。」
    最後三人,加上那個陳平安,四人之前從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爾怔怔問道:「我師父呢,陸舫呢?」
    魏衍無言以對。
    他哪裡知道答案。
    ————
    種秋在廢墟中起身後,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塵土。
    與此同時,在牆根「納涼」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只覺得清風拂面,然後光線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釋重負,鴉兒則心情複雜,既怕自己被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竅,淪為春潮宮的鶯鶯燕燕之一,也鬆了口氣,自己最少暫時性命無憂了。
    在周肥現身後,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實力的春潮宮美人們,也紛紛落在不遠處,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著凄慘的兒子,搖頭道:「就這麼點出息,哪怕帶你回家,可你拿什麼去跟姜北海爭,你啊,還是再在這邊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個死,不是給姜北海玩死,就是我被你氣得打死。六十年後,躋身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我就來帶你走,連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於此吧。」
    周仕滿臉錯愕,卻沒有太多失落,吶吶無言。
    周肥斜瞥了眼兒子身邊的鴉兒,譏笑道:「是想著不出去也不錯,能夠跟心儀女子雙宿雙飛?」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臉紅。
    周肥伸手虛空一抓,鴉兒頓時被無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隨手揮袖,身邊浮現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動穿在了鴉兒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後,鴉兒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鮮血倒流回體內,一身氣機更是從決堤洪水變成了平穩河流。
    周肥彎腰對著周仕說道:「你留下,你心愛女子卻要離開。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約定,有資格隨我去往桐葉洲玉圭宗,你當天就可以迎娶這個小娘子,如果失敗了,下次在春潮宮見面,你就可以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然後喊她一聲娘親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斬釘截鐵道:「好!」
    周肥笑容燦爛,摸了摸周仕的腦袋,「乖兒子。」
    彈指之間就被決定了命運的女子,如墜冰窖。
    馮青白站得很遠,根本不敢招惹這個周肥。
    周肥每說完一段話,馮青白就默默挪步,離得更遠。
    謫仙人的「輕舟已下萬重山」,修士圖謀越大,捨棄得越多,開竅清醒得越晚,比如陸舫這種,因為他在桐葉洲就已是元嬰地仙,而且還是一名劍修,所以肯定是為了破心魔、叩心關而來。
    即便如此,陸舫一步步從懵懂無知的孩童、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師學藝、自悟劍術,最終能夠在藕花福地的規矩束縛下,以及靈氣稀薄的巨大牢籠中,一樣成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鳥瞰峰劍仙,這就是陸舫的強大之處。
    馮青白自愧不如,遠遠不如,他的謫仙人身份,取了巧,雖然魂魄不全,跟陸舫一樣將肉身滯留於桐葉洲,但是大部分記憶都保留下來,只是藉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當做一座暫住的逆旅客舍,歸根結底,陸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證道,馮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術問道。
    而不知在桐葉洲真身是誰的春潮宮周肥,多半與馮青白是一個類別的謫仙人,並且投機取巧更多,顯然來此不為大道,根本就是遊山玩水來了。可是來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一待就是將近五十年,那麼周肥到底是誰,有此魄力,有此財力?
    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馮青白心中哀嘆不已,加上那個突兀出現的白袍年輕人,自己的運氣實在是糟糕至極。
    以往藕花福地的機緣,可沒有這麼難爭取。
    丁嬰,周肥,俞真意,種秋,陸舫,加上那個年輕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個六十年當中,都是有望問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暫時尚未露面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對上巔峰時期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武瘋子朱斂,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兒子「閑聊」的周肥,依然在與種秋對峙的陳平安,加上他馮青白。
    一條街上,站著三位謫仙人。
    有兩人並肩走來,堵住了馮青白的退路。
    在京城開了一家綢緞鋪子的磨刀人劉宗,在塞外草原稱王稱霸的臂聖程元山。
    程元山手持一桿鐵槍,死死盯住那位遊俠兒。
    磨刀人劉宗卻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遠處的陳平安,似乎在挑選對手。
    馮青白嘆了口氣,握緊手中長劍,頭疼至極,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還不來,可就真要死在這裡了。哪怕靠山不來,那個好兄弟來了也成。
    馮青白眼前一亮,會心一笑。
    遠處走來一位氣質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懸長刀。
    馮青白笑著揮手打招呼,「唐老哥,來了啊?」
    中年男子微微點頭。
    程元山心中一緊,有些棘手。
    來者是北晉砥柱,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身為當世第一名將,極少衝鋒陷陣,世人只知這位出身豪閥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淺、修為高低,無人知曉。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鐵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閨閣趣事,傳聞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讓妻妾畫出各種長眉,一經面世,北晉京城貴族婦人紛紛效仿。
    程元山輕聲道:「劉老兒,別掉以輕心,唐鐵意此人用刀,極為霸道,擅長一刀分勝負,兩刀定生死。」
    劉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對他沒興趣。」
    他指了指遠處的陳平安,「那小子,歸我了。」
    劉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徑直前行,連馮青白都不理會,繼續向前,一手輕輕梳理白髮,一手藏在袖中。
    於是變成了臂聖程元山一人對陣兩位高手。
    程元山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提槍走到街旁,為唐鐵意讓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與馮青白匯合,他絕不阻攔。
    唐鐵意路過程元山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轉頭笑問道:「真不接我兩刀?兩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乾脆閉目養神。
    馮青白有些佩服這位臂聖修心養性的功夫了。
    唐鐵意走向馮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見面,說好了你只來這邊渾水摸魚,怎麼變成了打頭陣?」
    馮青白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嘛。」
    兩人在前年相識於北晉一座邊關郡城,當時唐鐵意剛剛率軍打退草原蠻子,機緣巧合,一見如故,馮青白甚至還在唐鐵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時間,以斥候身份參加過一次大戰,如果不是馮青白執意要繼續遊歷山河,唐鐵意都要為他跟北晉國皇帝討要一個將軍身份了。
    馮青白看著熟悉的臉龐,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唐鐵意回頭看了眼不動如山的臂聖程元山,然後瞪了眼馮青白,「俞真人放出話來,要你的小命。連我都聽說了,你自己不清楚?現在多少人想要你這條小命,真以為只有一個程元山?!」
    馮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這裡頭當然大有玄機,這個故事,足夠讓他們重逢於異鄉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幾壺美酒了。
    唐鐵意雖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葉洲,馮青白都沒有遇上這麼對胃口的傢伙,性情豪邁,天資卓絕,驚才絕艷,任何溢美之詞,都可以放在這個滿腹韜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過如此。
    需知大文為韜略,大武為兵法。
    這就是唐鐵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鐵意一人,能夠作如是觀。
    馮青白打算賣一個關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這顆腦袋……」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
    視線就被鋪天蓋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後一刻,馮青白唯有茫然。
    謫仙人馮青白當場被劈成兩半,半具屍體分別撞在街道兩側牆壁上。
    唐鐵意緩緩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鍊師」。
    四大福緣之一,與丁嬰頭頂的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羅漢金身並列。
    唐鐵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語道:「方才在來的路上,剛剛聽說你躋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墊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馮青白,你大概以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過一次開誠布公的對話,就能夠活到最後,原本確實如此,我這次趕來,也的確是為了救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時上榜。」
    唐鐵意微微嘆息,「謫仙人也會死啊。」
    撿起地上那把佩劍,懸在腰間,有意無意,唐鐵意賣了一個破綻。
    因為世間幾乎沒有一個頂尖高手見過他的刀法,見過的,都死在了唐鐵意刀下。
    北晉朝廷在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點刺殺成功後,就開始喪心病狂,秘密抓獲了數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來給這位龍武大將軍練刀,使得北晉國的江湖黯淡無光,青黃不接,陸舫在鳥瞰峰,不問世事,根深蒂固的鏡心齋重心,在於向別國朝堂滲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對於北晉國內的武林廝殺和江湖恩怨,從不插手。
    唐鐵意在北晉,手握十數萬最精銳邊軍,閑暇時分,就為美人畫眉,日子不要太逍遙。
    他確實如程元山所說,一生武學就只有兩刀,一刀無堅不摧,一刀後發制人。
    所以修為不如唐鐵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為只要不是高出唐鐵意太多的宗師,也很危險。
    只可惜臂聖程元山對於唐鐵意的那個破綻,沒有貪功冒進,老人只是默默退去。
    面對這位北晉龍武大將軍,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相反,他認為自己勝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鐵意兩刀之後,自己必然受傷不輕,到時候恐怕就輪到別人來割取自己的頭顱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唐鐵意猛然低頭望去,只見手中那把「鍊師」刀鞘上的刻紋,如水銀流淌滾動,散發出淡淡的五彩流螢,然後順著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鐵意的肩膀、脖子,唐鐵意始終沒有鬆開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徹底沒入肌膚、筋骨,唐鐵意覺得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鍊師,終於與自己融為一體。
    遠處周肥嘖嘖道:「運氣真不錯,宰了個謫仙人,得了件認主的法寶,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轉過頭,笑眯眯教訓兒子周仕和鴉兒,「瞧見沒,做人就應該如此,直到最後一刻才出手,賺他個盆滿缽盈。所以說啊,早期越蹦跳的,死得越慘。你們看看丁嬰和俞真意這兩隻老王八,露頭了嗎?沒有。嗯,還有個鏡心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誰都找不著她。我就納了悶了,哪有謫仙人來這廝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逃命的,竟然連丁嬰這些年都找不到,趨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
    攤上這麼個性情古怪的老爹,他周仕沒有變成一個瘋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為了幫助那個陸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麼多腌臢事,其實周仕看得出來,對於美色,甚至是權勢,父親從來沒有看上眼。
    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親眼見到陸叔叔闖入春潮宮,父親站著不動,任由對方一劍刺穿心臟。
    而在當時兩人之間,還有一位為了保護父親、決然赴死的婦人。
    正是陸叔叔最為敬重的師娘。
    父親周肥好似完全沒有受傷,隨手推開那個痴情女子,然後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劍一寸一寸鑽出後背,父親眼中只有陸舫,幾乎與陸舫面對面才停步,笑問道:「陸舫,醒了沒?」
    周仕嘆了口氣。
    這就是父親家鄉那邊的仙家修道啊,太過詭譎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鴉兒更是沉默。
    她的師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嬰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傷,回到宗門後,療傷無用,只能眼睜睜看著身軀腐朽,生機急劇流逝,只是這位鴉兒眼中的梟雄,他的臨終遺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熱,沉水不溺。那麼仙人呢?我也見過了。
    鴉兒作為魔教子弟,對於那些來路不明的謫仙人,並無太多偏見和恨意,她甚至並不嚮往傳說中的飛升,她留戀人間,這個家鄉,只想著與姿容、天賦和野心都不輸自己的樊莞爾較勁,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後爭取四國一統,那麼她成為南苑國皇后、母儀天下也好,成為繼師爺爺丁嬰、俞真意之後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罷,都能夠心滿意足。
    只是這次敬仰樓和那個「老天爺」,偏偏選中了南苑國牯牛山,作為飛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師爺爺找到了,淪為他老人家的馬前卒。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那條巷子,那棟宅子所在的方向。
    我的師爺爺唉,你怎麼來不出山?
    唐鐵意已經離去,因為對上周肥,他沒有信心,即便擁有了完整的鍊師刀,直覺告訴他碰上周肥,必死無疑。
    就像之前那些淪為磨刀石的可憐蟲宗師,當年對上他唐鐵意一樣。
    於是他去找臂聖程元山的麻煩。
    但是讓唐鐵意懊惱的是那傢伙竟然溜之大吉,斂了氣息,在這座京師如魚入水。
    唐鐵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晉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
    他完全可以調動一城禁軍,大肆追捕落單的任何一位宗師。
    當然丁嬰和俞真意,唐鐵意殺死他們的那點念頭,都沒有,也不敢有。
    他這次悄然離開北晉來到南苑國,幾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計之中。可能還要更早,從他得到這把妖刀鍊師開始。
    唐鐵意並不嚮往什麼舉霞飛升、什麼仙人之鄉,這座天下已經足夠讓他一展所長!
    ————
    丁嬰和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個坐在板凳上曬太陽,一個站在灶房門口,顫顫抖抖握著柴刀。
    丁嬰剛剛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後,嘆了口氣,轉頭對孩子笑道:「沒你的事情了,那個婆姨真是……」
    說到這裡,饒是丁嬰這樣的大魔頭,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評價童青青才算準確。
    丁嬰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鏡心齋童青青。
    一來兩人歲數相當,是同一輩人,而且早就認識。丁嬰是魔教繼盧白象之後的又一位武學奇才,年紀輕輕就躋身天下後十人,所以很早就獨自闖蕩江湖,童青青當時身份,類似現在鏡心齋的樊莞爾,只是比起步步為營、將無數英雄豪傑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樊莞爾,她的師父,童青青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被逼無奈當上了鏡心齋下一任既定宗主,卻死皮賴臉待在宗門內,不願出去幫著宗門謀求天下,丁嬰膽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潛入鏡心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涼賞月,結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嗚嗚咽咽的童青青,靠著亭柱蜷縮起來,少女正說著心事,沒能發現丁嬰,忙著埋怨她師父太狠心,要將她趕出宗門,埋怨師姐師妹們太笨,習武都那麼用心了,竟然還打不過每天偷懶的自己,然後掰手指說著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厲害,如何兇殘,最後連二流高手都沒放過,一個個如數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難遇的大宗師……
    丁嬰感覺自己真是見了鬼,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怕死的娘們。
    童青青終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終於發現了丁嬰,然後她也像是見了鬼。
    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帶著哭腔告訴丁嬰,只要不殺她,她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看見。
    童青青當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爾、南苑國皇后周姝真,確實都要更加動人。
    可丁嬰哪怕過了這麼多年,記得最清楚的,卻是童青青當時的神色,噙著淚水,噘著嘴,求著人,怯怯弱弱,像一隻林深處遇見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嬰這輩子都痴心武學,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對童青青也無任何情愛漣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鏡心亭內的那副表情,丁嬰實在是難以忘記。
    那一次相逢,沒有風波,丁嬰去鏡心齋藏經樓偷了本秘籍,悄然遠遁。
    童青青在丁嬰離開後,就嚇得趕緊跑回自己院子,連通風報信都沒有。
    後來丁嬰越來越有名氣,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國亂戰,丁嬰奪得那頂銀色蓮花冠,一舉成為天下第一人,之後斬殺十數位謫仙人,知道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期間,丁嬰一次偶然,又見了童青青一面,那會兒她估計是實在沒臉皮躲在鏡心齋了,總算開始行走江湖,但是萬事不順,又長得讓人驚為天人,竟然被當時魔教三門之一的兵符門門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嬰剛好路過兵符門,救下了童青青,估計這位仙子就要成為那頭肥豬的泄-欲禁臠了,丁嬰沒白救她,根本不用嚴刑逼問,就獲知了鏡心齋許多機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記下的十數門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來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易容術,殺力巨大的,她過目不忘,輕鬆記下了,卻一樣都沒學……
    如果不是丁嬰不願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鏡心齋,再給他偷出幾部仙家術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證,能夠讓丁嬰天下無敵,神功蓋世,一統江湖……
    她大概忘了,當時丁嬰早已經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後,童青青返回鏡心齋繼承宗主之位後,丁嬰又去找了她一次,結果竟然沒有找到她,便知道這個膽小鬼多半是修習了鏡心齋那門不傳之秘,能夠讓女子返老還童,而且功力會水漲船高,年紀變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當然是她會失去傾國傾城的姿色,但是對於童青青來說,估計這份代價,真不算什麼,果然如丁嬰所料,童青青最終躋身了天下十人之列。
    所以這次進入南苑國京城,丁嬰一直在留意所有內蘊靈氣的稚童。
    找到了六七個,都不是童青青。
    有意思的是,這些孩子,練武未必能夠成為一流高手,但是修習謫仙人的仙家術法,必定一日千里。
    丁嬰當然沒興趣將她們培養成下一個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後丁嬰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因為他突發奇想,哪怕他是一個男童,但是丁嬰覺得以童青青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加上鏡心齋那麼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幾部涉及魂魄轉移的仙術,說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體內,真正的肉身則隨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舊難免露出蛛絲馬跡,可一個「死人」就難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個榜單顛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
    這說明童青青當下絕對不是稚童之身!
    顯而易見,膽小至極的童青青,認定了熟悉她根腳的自己,會來找她,她極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後,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門仙術,增加了歲數,從而導致修為下降,丁嬰可以確定,今天之前的那個榜上十人,這一屆敬仰樓樓主周姝真動了手腳,因為這位南苑國皇后本就是鏡心齋弟子。
    但是周姝真沒有辦法決定最終榜單的名次,因為剛剛到手的十個人,是某位「老天爺」決定的,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馬腳。
    此刻坐在院中,丁嬰哈哈大笑。
    他很好奇,這麼一位聞所未聞的謫仙人,在家鄉那邊會是怎樣的一位修道之人。
    至於這會兒童青青以哪一個「身份」,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裡,丁嬰已經不再好奇,反正已經足夠有趣了。
    哪怕自己猜錯了真相,童青青能夠勝他丁嬰這一次,丁嬰也無所謂了。
    他丁嬰所求之事,是要佔據天下最少八分武運,以純粹肉身,白日飛升,完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走得比朱斂和隋右邊都要更遠,更高!
    他要贏了這一方天地的老天爺。
    最少也要逼著對方不惜壞了自己的規矩,親自出手,打殺自己,那麼他丁嬰一樣雖死無憾。
    丁嬰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道:「不要著急,我會放你出去的,不過到時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時,希望你將來還能找到他轉世,陪著他去爭一爭六十年後的機會,僅此而已了。」
    丁嬰站起身。
    ————
    陳平安站在溝壑邊緣,雙袖無風而搖。
    磨刀人劉宗走向陳平安,對於臂聖程元山、唐鐵意以及馮青白那邊的變故,根本不在意。
    用心之專一,劉宗是公認的天下前三甲,對此俞真意早有定論,為此俞真意還曾離開湖山派,去找到劉宗,勸說此人棄了手中那把刀,腳下的武學之路只會更寬。
    只是劉宗沒有答應而已,說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婦,丟不得,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
    向來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與劉宗喝過了酒,就此離去。
    這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傳弟子親口所說。
    磨刀人劉宗亦正亦邪,名聲不好也不差,從不濫殺無辜,只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無比凄慘,越是高手宗師,死相越慘絕人寰,能夠讓人看得把膽汁都吐出來。
    種秋已經走回街上。
    他,陳平安,劉宗,互為掎角之勢。
    種秋笑道:「我與他這場架還沒打完,劉宗,你可以等我們分出勝負再出刀不遲,至於到時候你是與我過招,還是與他交手,現在還不好說。」
    劉宗眼神炙熱,出刀殺人之前,開始習慣性磨牙如磨刀,顯得十分滲人。
    老人想了想,「可以。只要你們別嫌棄我趁人之危,有這份活到最後的信心就好。如果沒有的話……」
    他指了指陳平安,「種國師你現在可以離開,他留給我就行。我劉宗這輩子還沒給謫仙人開膛破肚哩。」
    對於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國國師,劉宗是打心眼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鋪子,也曾對臂聖程元山坦言過。
    種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樣子嗎?」
    劉宗嘆了口氣,「行吧,那我等著你們分出結果。」
    種秋問道:「周肥也是謫仙人,為何不殺他?」
    劉宗搖頭道:「我又不傻,眼前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一個路數的,剁起來,一定刀刀到肉,感覺才好。那周肥會妖術,說不定死了連個屍體都沒有,我拼了老命,費那麼大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幹的。」
    種秋無奈搖頭。
    陳平安沒有理睬磨刀人劉宗,向前攤開一掌,示意種秋可以再戰。
    劉宗愣了愣,一跺腳,「哎呦,這模樣、這架子真俊啊,虧得老子不是個年輕娘們,不然也要動心,不行不行,這要是給你去闖蕩江湖,還不得禍禍數十上百個漂亮姑娘啊,該殺該殺,選你不選周肥,真是沒錯。」
    種秋和陳平安好似都已經心定而「入道」,置若罔聞,古井不波。
    劉宗驀然停下話頭。
    因為距離兩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聽到了叮咚一聲的滴水聲。
    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風撲面而來,劉宗雖然紋絲不動,可是衣袖和頭髮都被吹拂得紛亂無比。
    原來是種秋和那個年輕人對上了一拳,拳罡四散,兩人四周塵土飛揚,街面青石碎裂,呼嘯四濺。
    劉宗抬手拍飛一顆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飛石,瞪大眼睛望去,不願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
    好傢夥,這兩人出手,簡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襲青衫的種秋,和一身白袍的陳平安,已經快到了身形分別如白霧和青煙。
    兩人所到之處,天翻地覆。
    一場兇險萬分的近身搏殺,兩個身影沒有一次拉開一丈距離,至多不到三臂間距,除去一人一臂,這意味著兩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絕對只退出一臂距離!
    別人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這兩個瘋了魔的傢伙則是方寸之間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軀?
    兩道縹緲身影,幾乎毀掉了整條街道。
    但是好似約定一般,兩邊建築和高牆毫髮無損。
    雙方對於拳意的掌控,真正達到了妙至巔峰的境界。
    約莫一炷香後。
    周肥突然一拍額頭,「好你個種秋,純心搗亂啊。」
    「走了走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還有丁嬰和俞真意收拾殘局。」
    周肥雙手分別拎住周仕和鴉兒的肩頭,拎雞崽兒似的,一掠而走。
    那些春潮宮美人雖然一頭霧水,仍是跟著周肥升空飄遠。
    街道盡頭那邊,灰塵遮天蔽日。
    拐角處,種秋笑著揚長而去,沿著另外一條大街離開,這位國師雖然灰頭土臉,但是沒有半點頹喪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陳平安則留在原先街上,獨自走出瀰漫灰塵,拳意與氣勢,不見半點。
    就像是一個最尋常的年輕人,只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磨刀人劉宗身前。
    劉宗眨眨眼,問道:「能不能不打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劉宗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可以啊,大家無冤無仇的,路這麼寬,各走各的,沒毛病!」
    陳平安稍稍偏移視線,望向宅子住處那邊,點頭道:「那就可以吧。」
    劉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問一句,種國師跟你到底啥關係?」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答案,「同道中人。」
    劉宗正要感慨什麼。
    陳平安沉聲道:「趕緊離開,跟上種秋,如果可以的話,幫著他一起對付某個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不要想著逃,只有和種秋聯手,才有機會活到最後。」
    劉宗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而且陳平安也上前一步,橫移一步,剛好站在了劉宗背後一線之上。
    那邊,種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傢伙,站在了一把懸停空中的劍上,擋住了種秋的去路。
    而陳平安這邊,小巷中緩緩走出頭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嬰。
    在老人雙指間,夾著一把不斷顫鳴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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