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路上,風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十年,只有邊軍欺負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若非三位皇子扳手腕,爭奪龍椅一事,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精力,使得這位坐鎮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豈不是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還有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閑聊幾句。
一來二去,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熟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身前,很拘謹。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為正式斥候,此後憑藉軍功升為伍長,自幼跟隨家塾夫子學習兵法,卻不喜好夸夸其談,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鎮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初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爺爺姚鎮在內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師,倒退出去,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對自如。
姚仙之對陳平安,後來又聽姚嶺之說了陳平安在客棧的壯舉,又砰砰砰三拳當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御馬監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佩服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喂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血奮戰,披甲少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嚮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馬,給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回去之後,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麼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感頗為複雜,既感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少女,所以不太願意跟著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陪著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書先生和演義小說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情箱本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責,只是這麼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會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責接待的沿途驛站官吏,以及驛站所在地方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麼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天子倚重,從邊關砥柱成了朝堂棟樑,姚老將軍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計就能捻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回事?
姚鎮迎來送往,疲於應酬,談不上對地方官員有多熱情,可也不曾流露出絲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於郡守的盛情邀請,偶爾會借故推辭,縣令當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想要削尖了腦袋往裡頭鑽,有次只是聽過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後,就開始嘴饞,要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做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徑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凈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著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物件,比如一枚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逛街。
她依舊戴著那頂施裙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她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女子劍仙隋右邊,依循朱斂的玩笑話,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朱斂作威作福的幾十年里,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後來有個叫童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美,當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
朱斂便說世間女子顏色,若以百文錢計算,那麼姚近之與童青青,怎麼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願在背後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女子生得盡善盡美,不過是百文錢,在他心中,姚姑娘那可就是穀雨錢、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是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她循著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壓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小說,至於裴錢,只要是值錢的物件,她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身邊,好似天生的陰鷙性子,給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著陳平安讓她當賬房先生,就像鍾魁在客棧差不多,哪怕兜里只有個幾兩碎銀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根本就沒理她,腰有十文錢,必作振衣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身,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後,開始在地方上仕途攀爬,聽客棧三爺說當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入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色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或者乾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交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後,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嘴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劃價錢,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關於象徵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字也有講究,食指窩成鉤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疊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穫,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願,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古老銅錢,被譽為名泉,價格有高有低,這沒什麼,當姚近之在一座小鋪子找見了幾塊瓦當,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哪怕隔著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感受她的驚喜。
出門後她便多出了一隻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緊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著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說。
陳平安則買了一枚白玉螭龍發簪,素身,並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鍾情,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柜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制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大隋求學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今天之前,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一番言語,給砍價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花,那才叫玲瓏奇巧,對於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一通貶低,說得掌柜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於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著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的幫忙殺價,然後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麼一說,怎麼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走遠了鋪子,她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啄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極佳,好到了讓他認為是『美玉材質最佳者,錕鋙刀不敢落在美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具體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著點頭,不知是讚賞姚近之的學識,還是認可那位啄玉大家對待美玉的態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入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玉雕水仙?」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她原本還想著今後要多拍拍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棵水仙玉雕送給她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性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挺像的,只是道行比他更深些,不至於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處。
裴錢已經開始溜須拍馬,嬌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幫你背包裹吧?背東西我熟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著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
裴錢有些失望,仍是不願死心,「那麼姚姐姐你覺得累的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啊,這巷子離著驛站還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長,約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點頭。
真是一個古怪小丫頭。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兒巷,朱斂低頭笑問道:「步數記得這麼清楚?」
裴錢唉聲嘆氣道:「無聊唄,反正又不會給我花錢,只好沒事找事,還能咋樣。」
朱斂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驛站,去後邊的庭院散步,陳平安發現盧白象和隋右邊不知從哪裡找了棋盤,正在一座小涼亭內對弈,魏羨在旁觀戰。
陳平安走入涼亭,剛剛分出勝負,盧白象小勝。
隋右邊下棋殺力極大,氣勢極足,盧白象身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邊來得殺伐果決。
朱斂也來到這邊,隋右邊與陳平安告辭一聲,就此離開。盧白象便對朱斂邀戰,佝僂老人笑著直搖手,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不敢獻醜。魏羨在盧白象投來視線的時候,就說了句他連臭棋簍子都不是,根本就沒看懂,只是閑來無事,想要知道兩人棋局的勝負而已。
無人下棋,魏羨就離開,朱斂緊隨其後。
只剩下陳平安和收拾棋盤殘局的盧白象。
陳平安靠著欄杆,喝著養劍葫里的青梅酒,盧白象雙指捻子,快速放入棋盒,哪怕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擊的清脆聲響,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賞心悅目。
陳平安心生佩服。
若非自己實在對下棋沒有天賦,加上覺得手談一事,太過耗費光陰,會耽擱練拳練劍,不然陳平安還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姍姍而來,在驛站內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後,對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盧白象說道:「盧先生,我們手談一局?」
盧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計是一場鏖戰,天黑之後下棋,我是無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時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點頭道:「十五月圓,借著月光,應該勉強能夠看清,盧先生不用擔心此事。」
猜先。
盧白象執白,姚近之執黑。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雙方先手走勢,沒看明白深淺盈虧,便回到長椅上,盤腿而坐,緩緩喝酒。
由於隊伍中有兩位大泉供奉,陳平安不太願意泄露「姜壺」的底細,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畢竟修士和武學宗師都眼尖,可能一個持壺抬臂的姿勢幅度,就能夠看出蛛絲馬跡。陳平安神遊萬里,不知不覺,等到回神,姚近之竟然已經離去,盧白象又在那邊獨自收拾。
盧白象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那座坐落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看看。好一個『奉饒天下棋先』,令人心神往之。」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我有個……學生,下棋很厲害,以後你們見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那可是曾與白帝城城主手談十局的大國手。
不過承認崔東山是自己弟子,還是讓陳平安有些無奈,畢竟總不能說是朋友。
盧白象卻沒有太較真,隋右邊也好,姚近之也罷,兩局棋,都沒能讓他在棋盤山使出七八分氣力,只不過隋右邊是真輸,姚近之卻是隱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傾力而為,還是輸。對於自己的棋力之高,盧白象近乎自負,在那個遙遠的江湖百年裡頭,身為魔教開山之祖的盧白象,除了武學上一騎絕塵,下棋亦是無敵。
盧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陳平安年紀不大,又不是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學生弟子了。
閑聊了幾句郡城的風土人情,盧白象就去歸還棋盤棋盒,陳平安獨自留在亭內。
已是秋末時分,按照隊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邊那座渡口,差不多剛好入冬。
聽說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陳平安心境祥和,武道一事,比起剛剛離開倒懸山那會兒的預期,十年後躋身第七境,即金身境,進展已經算是極快,遠遠超乎想像,歸功于飛鷹堡內外兩場生死大戰外,後邊還有藕花福地和邊陲客棧一連串的廝殺,不但成功躋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結實,即便現在就破開瓶頸,一舉進入六境,陳平安都不會覺得腳步輕浮。
不提其中的種秋,其餘諸如頭頂五嶽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嬰,大泉王朝守宮槐李禮,陳平安哪一個贏得輕鬆了?
陳平安不敢相信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難,到底需要怎樣的機緣和底蘊。七境之後,是羽化境,又名遠遊境,一位純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夠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風遠遊。
純粹武夫的九個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總計十個。
其中第八境遠遊境,陳平安最是嚮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騎乘馬匹都在修習劍氣十八停的陳平安,難得偷懶一回,就只是坐在涼亭喝酒發獃。
直到姚鎮和孫女姚近之散步而來,陳平安才站起身,發現老人臉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輕聲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與爺爺聊沙場往事,爺爺喝酒盡興,郡守府在私底下,卻遣人送了一份重禮來驛站,意思是希望爺爺入京後,在朝堂上照拂他這個門生一二,把爺爺氣得不輕。」
姚鎮輕輕一拍膝蓋,神色落寞,感慨道:「想當年多好一個年輕人,朝氣勃勃,有一身正氣,上陣廝殺從不怯戰,怎麼到了官場,不過十餘年,就變了這麼多。」
姚近之笑道:「爺爺,十年不短了。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
姚鎮冷哼一聲,「畫蛇添足!廟堂上,休想我幫這小子說半句違心話。」
姚近之笑著問道:「難不成他不送禮,爺爺你就會因為以往攢下的交情,為他說好話了?顯然不會,既然橫豎都不會,他還不如賭一賭,賭爺爺你曉得官場的身不由己,也要入鄉隨俗了,賭爺爺入主兵部衙門後,要拉攏起一撥行伍舊人,免得被京官勛貴們排擠。到時候孤立無援,形勢所迫,爺爺說不定第一個記起來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鎮苦笑不已。
陳平安並未插話,不過爺孫二人願意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些彎彎腸子的官場規矩,陳平安只當是一門千金難買的學問,聽在耳中便是。
只要過了那條橫穿大泉版圖的埋河,就等於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姚家隊伍這天黃昏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驛館下榻,距離埋河不過半里路,姚鎮拉著陳平安一起去河邊賞景散心。
方才飯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鯉魚是一絕,這條大河裡的鯉魚,金鱗赤尾,無論是清蒸、糖醋還是紅燒,都沒有半點葷腥味,鮮美至極,是大泉王朝的貢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動朝野的埋河水神廟,距離驛站和渡口有些遠,隔著三百餘里,歷史上數國的文人騷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廟的牆壁上,留下珍貴墨寶,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還有許多不同時代大文豪的詩詞唱和,一先一後,一問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題材的暗中較勁,再加上後世士林名流的評點,使得一座水神廟熠熠生輝,文采之絢爛,文運之濃郁,簡直要比蜃景城文廟還要誇張。
散步隊伍分成三撥人,為首姚鎮和陳平安並肩而行,裴錢拿著行山杖跟在後邊一些。
兩名充當隨軍修士的大泉供奉,與姚氏「三之」待在一起。
兩位修士,是一對道門師徒,因為此次潛行,並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懸佩邊軍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師徒二人疏遠眾人,年輕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溫和,像是一位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貴公子。
魏羨,朱斂,盧白象,隋右邊四人難得一起露面。
姚鎮打心眼喜歡與陳平安相處,雖然大多數時候陳平安都不怎麼說話,在家族以及軍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將軍,到了陳平安這裡,反而健談了許多。這會兒就在給陳平安介紹大泉王朝山水神靈的品秩,除了五嶽正神之外,就以這條埋河水神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開闢府邸,規格還與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關閉,埋河水神幾乎不與世人接觸往來,兩百年來,只有寥寥幾次顯露真身,大體上始終如雲霧蛟龍,若隱若現。由於香火過於鼎盛,尚且要勝過最正統崇高的五嶽神靈,每逢廟會,十數萬人從南北匯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廟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頭都像是位於水霧之中。
姚鎮朗聲笑道:「只要遭遇乾旱,皇帝陛下便會親臨水神廟祈雨,哪怕無法親自趕來,也要派遣一位劉氏宗親與禮部尚書一同南下,極為靈驗,埋河水神,從未讓大泉百姓失望過。」
給姚鎮這麼一說,陳平安都開始惋惜無法路過水神廟,不然就可以喝著青梅酒,以刻刀將所見所聞一一寫在竹簡上。
沿著河流滾滾的埋河,往下遊走去四五里,他們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漢。
姚鎮回頭看了眼老供奉,後者輕輕點頭,老將軍這才大步走向那老漢。
老漢神色木訥卻體魄精壯,只是給姚鎮這些人的陣仗嚇到了,慌張站起身,喉結微動,咽著口水,怯懦喊了聲官老爺後,便不知如何應對,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好。
姚鎮喊了聲大兄弟,要老漢無需緊張,隨口向他問起了家住何方、營生為何,老漢不敢隱瞞,老老實實一一作答,最後的答案,讓人大吃一驚,原來老漢除了是莊稼漢,還做著撈屍人的行當,需要經常在埋河邊上轉悠,按照傳下來的老規矩,自稱水鬼。
姚鎮心生好奇,詳細問起了水鬼和撈屍一事,老漢有些猶豫,應該是覺得此事難以啟齒,生怕這些貴人們聽了後心生不喜,姚鎮又是好言安慰,老漢這才斷斷續續說了些此方鄉俗,還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門道,原來他們這些自稱水鬼的船夫,被人出錢尋覓河中屍體,或是遇上了屍體,打撈起來,有人聞訊趕來,不可主動索要錢財,在世生人願意給,就收下,不給,就算數,只當是積了一樁陰德,不然就會最少三年晦氣纏身,不過屍體的親人,不給錢,還不願意請一頓飯,保管也會倒霉。
約莫是姚鎮和陳平安都瞧著面善,老漢起了話頭後,便逐漸沒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話說得愈發順溜,主動與姚鎮說了那撈屍的講究,言語和神色之間,淳樸老漢也有了些笑意,「大人興許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著的,從無例外,在岸邊看一眼,就曉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後,如果無人來收屍,就得幫著葬在水神老爺廟不遠的一個地兒,再去廟裡頭上三炷香,在廟外邊求一紅布條,綁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後會有好報的。」
老漢瞥了眼埋河水面,臉色沉重起來,「但是有兩種撈不得,一種是死後直直立在河中的,無論男女,都不是咱們可以去撈的了,頭髮-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臉,出錢再多,咱們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個投河自盡的黃花大閨女,若是竹竿子撈了三次,都沒能撈上船,咱們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沒誰能有好報。」
裴錢一開始聽得津津有味,到後來聽得她頭皮麻煩,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漢舒展眉頭,憨厚而笑,「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個日頭大的時辰,來這岸邊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爺打聲招呼。」
姚鎮點點頭,問道:「老哥這麼多年,撈起了多少人?」
老漢想了想,搖頭道:「可記不清嘍。」
姚鎮沉聲道:「好人有好報,老哥莫要覺得撈屍這門營生不光彩,積德行善,好得很。」
老漢赧顏笑道:「老大人一定是個好官,青天大老爺哩。」
這已經是老漢最用心用力的一種稱讚了。
天色不早,姚鎮笑著與老漢告別。
陳平安說要再待會兒。
到最後只剩下撈屍人老漢,陳平安裴錢和朱斂,其餘所有人都返回驛館。
朱斂繼續往下遊走去。
陳平安坐在老漢身邊,笑著遞過酒葫蘆,「老伯能喝酒?」
老漢趕緊擺手,「公子可別糟踐好東西了,自己留著喝。」
陳平安伸了伸手臂,「那就是能喝了。」
老漢還是不敢接過酒壺,陳平安輕聲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窮苦出身,當過好些年的窯工。」
老漢見這位公子沒有收回酒壺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過,高高舉起,仰頭喝了一口,就趕緊還給陳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計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老漢卻也已是紅光滿面,很是高興了。
陳平安自己喝了口青梅酒,問道:「老伯今兒在這邊是看有沒有屍體漂過?」
老漢搖頭道:「這會兒河裡水枯著呢,不太容易見著屍體。」
說到這裡,老人彷彿覺得說錯了話,有些難為情,「見不著才好。」
陳平安嗯了一聲,默默喝著酒。
老漢本就是個悶葫蘆,今天與姚鎮嘮叨了那麼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話語加起來,都不少了。
陳平安看著眼前這條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鄉的龍鬚河和鐵符江。
老漢突然轉頭笑道:「公子算是熬出頭了,有了大出息。」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不知如何接話,說自己沒錢,好像站著說話不腰疼,承認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點意思。
裴錢就納了悶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陳平安跟這麼個老漢有什麼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頭那麼個當大將軍的,話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許久,蹲在岸邊的老漢突然嘆了口氣,望向埋河水面,「說些不中聽的晦氣話,公子別生氣啊。」
陳平安點頭道:「老伯只管說。」
老漢輕聲道:「我那娃兒跟公子差不多歲數的時候,遇上了不該撈的可憐人,不聽勸,撈上了岸,沒過幾天,他人就沒了,我該攔著的。」
說起這些的時候,老漢臉上沒有太多哀傷。
最後老漢離去的時候,跟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說酒好喝,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好的酒。
陳平安起身目送老漢愈行愈遠。
裴錢還是不敢看埋河水面。
朱斂已經原路折返而回,裴錢這才膽子大了一些。
陳平安盤腿而坐,遙望江水和對岸,要朱斂帶著裴錢先回驛館,只是裴錢不願意,死活要待在陳平安身邊,朱斂就只好陪著她一起留在岸邊。
陳平安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裴錢百無聊賴地撿起一顆顆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裡丟,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站在水中的屍體來,她一想到有位女屍頭髮-漂蕩在水面上的畫面,就一身雞皮疙瘩。裴錢下意識往陳平安那邊挪了挪,握緊手中的行山杖,開始在心中默默背誦那本書籍的篇章,給自己壯膽。
朱斂身形佝僂,眯眼遠眺。
什麼山水神靈,鬼怪精魅。
武瘋子朱斂自然不當回事。
許久之後,夜色深沉,裴錢驚訝出聲道:「怎麼河上有座橋?」
朱斂愣了一下,順著裴錢的視線望去,哪來什麼橋,江水滔滔,僅此而已。
裴錢一雙使勁瞪圓了的眼眸,熠熠生輝,「哇,金色的橋!」
朱斂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並無絲毫異樣。
老人就有些哭笑不得,只當是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片子,在胡說八道,你哪怕騙人說河上有具屍體,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長橋來得可信。
裴錢有些疑惑,神色茫然。
因為她好似聽到了陳平安的讀書聲,剛好陳平安所讀內容,是他要裴錢死記硬背的一段,這是陳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記住的東西,甚至還專門用小雪錐寫在了那本書籍的末尾,所以裴錢記憶深刻。
他從不願意跟她說任何道理,陳平安只對曹晴朗說那些書本之外的道理,裴錢覺得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個小書獃子強的地方了。
此時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聲朗誦出來了。
是那「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動,動必有道。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義。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