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先去了趟崔東山獨佔的那座別院,在門口那邊,李寶瓶詢問晚上能不能讓裴錢睡她那兒,陳平安說裴錢答應就行。
李寶瓶還問能不能把狹刀祥符和銀色小葫蘆,送給或是借給裴錢,好讓裴錢闖蕩江湖更氣派些。
陳平安就笑著說,暫時不用送裴錢這麼貴重的禮物,裴錢以後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這個當師父的,都會準備好,何況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騎是頭小毛驢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樣,叫停雪,劍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
李寶瓶還有些惋惜來著。
與小師叔揮手告別,背著小綠竹箱飛奔而去。
不等陳平安敲門,謝謝就輕輕打開院門。
陳平安笑問道:「不會不方便吧?」
謝謝搖頭,讓出道路。
對於陳平安,印象比於祿終究要好很多。
再者還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謝謝不敢怠慢,不然最後吃苦頭的,還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幾眼陳平安,謝謝說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麼你變了這麼多?」
陳平安進了院子,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關上了門,同時還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這幅不堪入目的尊容,陳平安就算失心瘋,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
何況陳平安是什麼樣的人,謝謝一清二楚,她從不覺得雙方是一路人,更談不上一見如故心生傾慕,不過不討厭,僅此而已。
就跟世人看待書法,是鍾情於酣暢淋漓的草書,還是喜歡規規矩矩的楷書,個人趣味而已,並無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見於祿,謝謝對陳平安要客氣寬容許多,主動指了指正屋外的綠竹廊道,「不用脫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產的仙家綠竹,冬暖夏涼。適宜修士打坐,公子離開之前,讓我捎話給林守一,可以來這邊修行雷法,只是我覺得林守一應該不會答應,就沒去自討沒趣。」
陳平安還是脫了那雙裴錢在狐兒鎮偷偷購買,最後送給自己的靴子。
盤腿坐在果真舒適的綠竹地板上,手腕翻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買自蜂尾渡口的水井仙人釀,問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釀而已。」
不遠處,斜坐-台階上的謝謝點點頭。
陳平安將酒壺輕輕拋去。
謝謝接過了酒壺,打開後聞了聞,「竟然還不錯,不愧是從方寸物裡邊取出的東西。」
謝謝沒急著喝酒,笑問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為是在這座院子的緣故,我才能察覺到它的那點靈氣流轉。」
陳平安點了點頭,「袍子叫金醴,是我去倒懸山的路上,在一個名為蛟龍溝的地方,偶然所得。」
謝謝轉過頭,望向院門那邊,眼神複雜,喃喃道:「那你運氣真不錯。」
陳平安嗯了一聲,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謝謝笑道:「還真會喝酒了啊,這趟江湖遠門沒白走。」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伸手摸了摸竹地板,靈氣如細水流淌,雖說還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已經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棧的最上等屋舍,所蘊含的靈氣更加充沛了。
天地寂寥。
謝謝自言自語道:「星星點點燈四方,一道銀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涼。」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們盧氏王朝哪位文豪詩仙寫的?」
謝謝緩緩搖頭,「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我師父隨口念叨的一段,沒頭沒尾的,她說詞是『詩餘』,小道而已,與書法弈棋一樣,不值一提。」
陳平安說道:「在倒懸山靈芝齋,我本來給你和林守一都準備了份禮物,你那份,當時我誤以為只是一副無法修復的破敗甘露甲,很低的價格就買下來,後來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還給一個朋友修好了。跟崔東山在青鸞國那邊遇上後,關於此事,崔東山說不要送你這麼貴的東西,交情沒好到那份上,說不定還要被你誤會有所企圖。我覺得挺有道理,就想著大不了先存著,哪天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遲。所以今天先送你這個,接著。」
謝謝轉過頭,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那白牛銜靈芝。
陳平安笑道:「是當時倒懸山靈芝齋贈送的小彩頭,別嫌棄。」
謝謝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陳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手一件價值連城的兵家重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謝謝攥著那質感溫潤細膩的玉把件,自顧自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忍住笑,「謝謝了啊。」
謝謝瞥了眼陳平安,「呦,走了沒幾年功夫,還學會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感慨道:「那次李槐給外人欺負,你,林守一和於祿,都很仗義,我聽說後,真的很高興。所以我說了那件甘露甲西嶽的事情,不是跟你顯擺什麼,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謝謝成為朋友。我其實也有私心,就算我們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夠跟小寶瓶,還有李槐,成為要好的朋友,以後可以在書院多照顧他們。」
還有一點原因,陳平安說不出口。
不管其中有多少彎彎道道,陳平安如今終究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先生,很有管教無方的嫌疑。
崔東山將謝謝收為貼身婢女,怎麼看都是在禍害謝謝這位曾經盧氏王朝的修道天才。
只是世事複雜,許多看似好心的一廂情願,反而會辦壞事。
別人的一些傷疤不去碰,相安無事。
一揭開,鮮血淋漓。
陳平安坐在台階底部,穿著靴子。
謝謝輕聲道:「我就不送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陳平安走後,謝謝沒來由掩嘴而笑。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人像是偷腥的貓兒,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發威。
當然這只是謝謝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針。
只能說明謝謝當下心情不錯。
謝謝抬起手,將那隻白牛銜靈芝玉把件高高舉起。
還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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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離開這處書院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於祿一人獨住學舍,雖然此刻屋內已經熄燈,陳平安敲門敲得沒有猶豫。
於祿很快隨便踩著靴子來開門,笑道:「稀客稀客。」
於祿率先轉身去點燈,陳平安幫著關上門,兩人對坐。
於祿屋內,除了一些學舍早就為書院學子準備的物件,此外可謂空無一物。
這就是於祿。
好似心頭沒有任何掛礙。
身為一個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國之後,依舊與世無爭,哪怕是面對罪魁禍首之一的崔東山,一樣沒有像刻骨之恨的謝謝那樣。
這一點,於祿跟豪閥出身的武瘋子朱斂,有些相似。
陳平安當年在趕往大隋書院的路途中,多是他和於祿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前半夜一個後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沒有睡意,在篝火旁坐著,其實也沒有什麼話好聊,經常是陳平安練習立樁劍爐或是六步走樁,若是立樁,於祿就自顧自發獃,若是走樁,於祿就看一會兒。
於祿不喝酒。
陳平安也沒有喝酒。
將那本同樣買自倒懸山的神仙書《山海志》,送給了於祿。
於祿自然道謝,說他窮的叮噹響,可沒有禮物可送,就只能將陳平安送到學舍門口了。
陳平安離開後。
於祿輕輕關上門。
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屋內,閉眼「散步」,雙拳一松一握,以此反覆。
在於祿練拳之時,謝謝同樣坐在綠竹廊道,勤勉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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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看到陳平安的時候,並沒有驚訝。
事實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陳平安的到來,只是猶豫之後,沒有主動去客舍那邊找陳平安。
陳平安送出了靈芝齋那部殘本的雷法道書,當時有文字註解,「世間孤本,若非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
林守一沒有拒絕。
陳平安笑道:「謝謝讓我捎句話給你,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你去她那邊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點頭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會去的。」
陳平安沒有久留,屁股還沒坐熱長凳,待了不到半炷香,就要告辭離去,林守一在開門前,明顯是在一張蒲團上,修習一門吐納術。
林守一突然笑問道:「陳平安,知道為什麼我願意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問道:「怎麼說?」
從不會留人在學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兩杯茶水,陳平安便返身坐下。
已經成為一位風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以後自己肯定回禮更重。」
陳平安笑著點頭。
果然沒變,這傢伙還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轉頭看了眼竹箱,嘴角翹起,「再就是,我很感激你一件事情。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這麼個動作了,還猜什麼,陳平安無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隻竹箱嗎,雖然是當年我棋墩山那邊,用青神山移植生髮而成的竹子製成,可說實話,肯定比不上現在那本雷法道書。」
林守一微笑搖頭,「再猜。」
陳平安回憶那次遊歷,試探性問道:「住客棧那次?」
林守一還是搖頭,爽朗大笑,起身開始趕人,玩笑道:「別仗著送了我禮物,就耽誤我修行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離開學舍。
見過了三人,沒有按照原路返回。
比起預期要早了半個時辰送完禮物,陳平安就稍稍繞了些遠路,走在山崖書院寂靜處。
剛好路過客舍,結果陳平安看到李槐獨自一人,鬼鬼祟祟跑過來。
見到了陳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陳平安,我來就是為了問你個問題,不然我睡不著覺。」
陳平安笑道:「關於裴錢?你問吧。」
李槐小聲問道:「一開始我覺得是裴錢在吹牛,可我越聽越覺著裴錢了不得啊,陳平安,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裴錢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啊?」
陳平安完全能夠想像裴錢在扯這謊的時候,她板著臉、心裡偷樂的模樣,說不定還要笑話李槐三人這也信,傻不傻。
別說是李槐,當初在大泉邊陲的狐兒鎮,就連鎮上經驗老道的三名捕快,都能給胡說八道的裴錢唬住,李槐劉觀馬濂三個屁大孩子,不中招才怪。
只是這些孩子之間的天真戲弄,陳平安不打算拆台,不會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錢的吹牛。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勁點頭,恍然道:「那我懂了!」
陳平安笑著問道:「你懂什麼了?」
李槐雙臂環胸,一手揉著下巴,「難怪這個小黑炭,瞧見了我的彩繪木偶,一臉嫌棄表情,不行,我明兒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兒,高手支招,勝在氣勢!到時候看是誰寶貝更多!公主殿下怎麼了,不也是個黑炭小屁孩兒,有啥了不起的,嘖嘖,小小年紀,就挎著竹刀竹劍,嚇唬誰呢……對了,陳平安,公主殿下喜歡吃啥?」
陳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腦袋,往他學舍那邊輕輕一擰,「趕緊回去睡覺。」
李槐問過了問題,也心滿意足,就轉身跑回自己學舍。
不久之後,遠處傳來一聲怒喝。
不用想,肯定是李槐給巡夜夫子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剛要去給李槐解圍,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搖大擺走來,身邊還跟著朱斂。
原來是朱斂已經找了借口,說是李槐的遠房親戚,大晚上不認識路,要李槐幫著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對陳平安說道:「這位朱大哥真是仗義!陳平安,你有這樣的管家,真是福氣。」
然後李槐轉頭笑望向佝僂老人,「朱大哥,以後要是陳平安待你不好,就來找我李槐,我幫你討回公道。」
朱斂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名叫李槐的小子,虎頭虎腦的,長得確實不像是個讀書好的。
鄭大風,李二,李寶箴,李寶瓶。
難得碰到個從驪珠洞天走出來不怪胎的存在。
朱斂覺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覺得李槐這小傢伙順眼許多,所以愈發慈眉善目。
等會兒,這李槐瞅著怎麼跟老龍城登門拜訪的那位十境武夫有點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該不會是一家人吧?
只有自己身為純粹武夫,才能夠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師的恐怖。
朱斂對自己的武學天賦再自負,也只敢說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長,天資不變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撈到個九境山巔境不難,十境,懸乎。
朱斂轉過頭,眼神充滿詢問,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點頭。
朱斂氣了個半死,一腳輕輕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還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盪,趕緊滾蛋。」
李槐嚇了一大跳,跑出去後,遠遠指著朱斂說道:「幫我一回,踹我一腳,你我恩怨了清,明天若是再在書院狹路相逢,誰先跑誰就是大爺!」
朱斂做了個抬腳的動作。
李槐很快消失無蹤。
在李寶瓶學舍那邊。
李寶瓶和裴錢,同桌抄書,相對而坐。
一個下筆如飛。
一個烏龜爬爬。
李寶瓶每抄完一張紙,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後擱下毛筆,擰轉手腕,來到裴錢這邊瞅瞅。
裴錢默默無言,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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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毗鄰京城的旒州州城內,剛剛搬來沒多久的蔡家府邸,來了一位「輩分極高」的貴客。
正是在山崖書院,憑藉一件咫尺物裡邊的茫茫多法寶,為自己贏得一個「蔡家老祖宗」敞亮綽號的崔東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使勁捶打蔡家府門,震天響,大聲嚷嚷道:「小蔡兒小蔡兒,快來開門!」
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身後還跟著位矮小精悍的漢子,漢子身邊還有條黃牛。
蔡家那位曾經在山崖書院附近駐紮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臉色鐵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門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來幹什麼?!」
當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習慣稱為「小東山」的上空,崔東山和蔡京神有過一場蕩氣迴腸的神仙交手。
崔東山一戰成名,像是給京城百姓無償辦了一場煙花爆竹盛宴,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那一夜,抬頭望向書院東華山那邊,看得不亦樂乎。
因為有一位元嬰地仙的老祖宗擔任定海神針,原本在京城威風八面的蔡家,結果很快就搬出京城,只留下一位在京城為官的家族子弟,守著那麼大一棟規格不輸王侯的宅子。
崔東山哈哈笑道:「京神啊,這麼客氣,還親自出門迎接?走走走,趕緊去咱們家裡坐坐,進城比較晚了,又有夜禁,餓壞了我,你趕緊讓人做頓宵夜,咱們爺孫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著臉道:「這裡不歡迎你。」
崔東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腳罵道:「不認祖宗的龜孫,給臉不要臉對吧?來來來,咱們再打過一場,這次你要是撐得過我五十件法寶,換我喊你祖宗,要是撐不過,你明兒大白天就開始騎馬遊街,喊自己是我崔東山的乖孫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要麼今夜打死我,否則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東山一閃而逝,使了縮地成寸的術法神通,看似稀拉平常,實則迥異於尋常道家脈絡,崔東山又一閃而返,回到原地,「咋說?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這個當孫子的不孝順,我這個當祖宗卻不能不認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幾件鋒利的法寶,省得你說沒有趁手的兵器自盡……」
那傢伙絮絮叨叨個沒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氣得整個人丹田氣機,翻江倒海,煽風點火,氣勢暴漲。
崔東山突然收斂笑意,眯起眼,陰惻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覺得東華山一戰,是老祖宗佔據了書院的天時地利,所以輸得比較冤枉,對吧?」
蔡京神心湖激蕩不已,就在生死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他驚駭發現崔東山那雙眼眸中,瞳孔竟是豎立,而且散發出一種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條興風作浪的遠古蛟龍盯上了。
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斂氣勢,伸出一隻手掌,沉聲道:「請!」
躲在那邊門縫裡看人的門房老人,從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腳冰涼,再到這會兒的如喪考妣,顫顫巍巍開了門。
崔東山大搖大擺率先跨過門檻。
蔡京神緊隨其後。
魏羨和那頭黃牛也先後走入蔡家府邸。
門房關上門後,心中哀嘆不已,好不容易躲過了這個瘟神,老祖宗在州城這邊狠狠露了一手,幫著刺史大人擺平了一條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樹立起蔡家威嚴,可這才幾天清凈安穩日子,又來了,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只希望接下來和氣生財,莫要再折騰了。
崔東山念叨著要一份宵夜,必須拿出誠意來,蔡京神忍了,給那姓魏的純粹武夫要一壇州城最貴的美酒,忍,連那頭小小龍門境的黃牛妖物,都要在蔡家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驅散兩個滿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無旁人在場,開口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乾脆些!」
崔東山一隻腳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壺,一手下筷如飛,佳肴與美酒兩不耽誤,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當了百餘年的地頭蛇,與我說說看,如今謀劃那樁刺殺案的蠢貨,幕後主使是哪些貨色,驃騎將軍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鷲、龍牛將軍苗韌這幾個,不用你說,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這些傢伙,還不是你們大隋廟堂和山上,真正謀劃此事的幕後大佬。你知道幾個就說幾個,說說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顫。
崔東山丟掉一塊極其美味的秘制醬鴨腿,舔了舔手指頭,斜眼瞥著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許你每說一個牽連此事的幕後人,再說一個與此事全然沒有關係的名字,可以是結怨已久的山上死對頭,也可以是隨隨便便被你看不順眼而已的高氏宗親。」
崔東山打了個飽嗝,「在我吃完這頓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後,你們蔡家就沒這個機會了,可能你還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個高氏子孫,嗯,就是在國子監當差的蔡家讀書種子,也是馬前卒之一,讀書人嘛,不願眼睜睜看著大隋沉淪,向蠻子大驪低頭俯首,可以理解,高氏養士數百年,不惜一死以報國,我更是欣賞,只是理解和欣賞當不了飯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著辦。」
崔東山開始繼續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聲問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豐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東山譏笑道:「蔡豐的文人風骨和志向遠大,需要我來廢話?真把老子當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滿臉痛苦之色。
別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視王侯的元嬰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數的仙家大供奉。
可是蔭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輩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陰德,蔡京神這些修行有道之人,當然會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礙自身修行,也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機會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於那些子孫後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門楣,光宗耀祖,更是職責所在。
這百餘年間,蔡家就只出了一位高不成低不就的練氣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點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錢,如今仍是止步於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
所以蔡京神更多還是寄希望於那個榜眼郎蔡豐,甚至蔡豐連之後五六十年內的官場升遷、死後獲贈皇帝賜下文貞之流的美謚、繼而陰神顯靈在某地、隨之大隋朝廷順勢敕封為某座郡縣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餘年光陰經營、一步步擢升為本州城隍,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經準備妥當,只要蔡豐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爺的神祇高位,這也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人力之竭盡了,再往後,就只能靠蔡豐自己去爭取更多的大道機緣。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難把握,可能一次錯過就是一輩子再無機會,可是練氣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夠長久,風水總能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時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盡量截留在自家門內,不斷積累家底,如世俗人積攢金銀錢財如出一轍,就會有一個又一個的香火小人誕生。
蔡京神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蔡豐,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腦子進水了,要背著自己和整個家族,摻和這麼一樁謀劃。
崔東山輕輕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