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在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鑽了空子,誘餌別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搭理的那棟宅院,與之作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像,竟是兩位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
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
朱斂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
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髮狀況。
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歷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地仙,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過,大致跟李寶瓶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盡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瓶有些情緒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裡,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瓶剛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
小師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
李寶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位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頭極其罕見、相當於一只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位女冠獨佔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顆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覆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就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顆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後,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主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肯定不愁賣,只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後,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高大老人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上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餘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
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主手上,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沒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後,都屬於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給崔東山說成送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主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里那麼多諸子百家的聖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上的文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文字是不會從書上自己長腳,從書本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里去的,李寶瓶就很好,書上文字闡述的一些個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里,還有再去了心裡,最後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竄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賣炭牛車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上,給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老嫗的身上……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很了不起。我們儒家先賢們,不就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後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問。」
茅小冬雙手負後,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遊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有了那麼一個風風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後,感覺就像……活了過來。」
茅小冬說得比較感性,陳平安單純就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幾句了,若是儒家學得雜而不精,就容易搗漿糊,彷彿所有事情都能從書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當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願意公然宣揚,獨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聖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聖人的實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聖人們如何看待某一脈學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下意識摘下了酒葫蘆,茅山主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陳平安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隨便指指點點幾下,微笑道:「打個比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當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就丟了一邊,沒有關係。書上那麼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問,真不算什麼。」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等到回過神後,還是沒有等到陳平安說話,老人轉頭訝異道:「這會兒不該說幾句茅山主學問極好、不可妄自菲薄之類的客套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齊先生,劍仙左右,崔瀺。
再到身邊這位高大老人。
陳平安總覺得文聖老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是不是差別也太大了。
只是回頭一想,自己「門下」的崔東山和裴錢,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記得一本蒙學書籍上曾言,百花齊放才是春。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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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陳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書院。
崔東山的院子那邊,頭一回人滿為患。
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加上裴錢和石柔。
林守一和謝謝坐在青霄渡綠竹廊道的兩端,各自吐納修行。
束手束腳的石柔,只覺得身在書院,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在這棟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關於李槐等人的身世來歷、或是修為實力,陳平安斷斷續續大致提到過一些。
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石柔是見識過的,是個極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親據說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經差點打死大驪藩王宋長鏡,還一人雙拳,獨自登山去拆了桐葉宗的祖師堂。
於祿的身份,陳平安沒有說過,但石柔已經知道這個年紀不大的高大書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謝謝當下的身份,據說是崔東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謝謝曾經是一個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門口那邊,有意無意與所有人拉開距離。
石柔知道這些人第一次來大隋求學,一路上都是陳平安「當家作主」,按照陳平安和裴錢、朱斂閑聊時聽來的言語,那會兒陳平安才是個二三境武夫?
為何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大王朝都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好像對於陳平安一個初來駕到書院的外鄉人,對於他的安排,覺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在崔東山的小書房那邊抄書。
裴錢和李槐趴在正屋門口那邊的綠竹地板上,搬出了崔東山頗為喜愛的棋盤棋罐,開始下五子連珠棋。
規矩是當初崔東山坑慘了裴錢的那種下法。
於祿盤腿坐在兩人之間,裴錢與李槐約好了,每個人都有三次機會找於祿幫忙出招。
腳踏兩條船、擔任狗頭軍師的於祿,比經常鬥嘴的裴錢和李槐還要聚精會神。
石柔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大道可期,未來成就可能比院內所有人都要高。
換成寶瓶洲任何一座宗字頭山門,不應該將她供奉起來?
而在這裡,誰都對她客氣,但也僅是如此,客氣透著毫不掩飾的疏遠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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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府總算送瘟神一般將那位便宜老祖宗給禮送出門。
從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廚子,都如釋重負。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機會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麗婢女了。
崔東山離開了州城,沒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於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觀內。
道觀一位主持齋儀、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門譜牒上綴以「法師」尊稱的年邁道人,以論道玄談的名義,登門拜訪。
魏羨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內的大驪諜子。
這半點不奇怪,崔東山閑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硃筆畫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於兩面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只認錢,跟他們打交道,比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後,真開始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塊蒲團上,坐而論道,談天說地。
聽得魏羨打瞌睡。
在老道人離開後,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於此?」
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沒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不複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雲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後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麼複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於禽獸,在於還有舔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麼均衡,就是糊塗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於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於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並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麼符合儒家正統,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於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裡,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願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其實內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後,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几案上,「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家的計數術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就會發現,所謂的人心起伏,並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裡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上功夫,算個屁。」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聖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於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才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嚮往的世道!
大亂大爭!
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座寶瓶洲,我只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就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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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高氏優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
更別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餵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試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後,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僱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像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像會出現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只管殺去好了。」
章埭面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頭白鹿後,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離開後。
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著棋局。
縱橫捭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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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
眾人戰戰兢兢。
他們之所以匯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藉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
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於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傢伙,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針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可是今夜在座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
毛骨悚然。
大堂內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髒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盡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後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閑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後,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調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面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上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眾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艷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艷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佔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
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
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