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沒有見過受邀拜訪書院的老夫子趙軾,但是那頭扎眼萬分的白鹿,李寶瓶提起過。
高冠博帶的趙軾,行走時的腳步聲響與呼吸快慢,與尋常老人無異。
即便朱斂沒有看出異樣,可是朱斂卻第一時間就繃緊心弦。
這會兒,出現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極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術法,千變萬化,防不勝防。
仙家鬥法,更是鬥智斗勇。朱斂領與崔東山切磋過兩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寶的諸多妙用,讓他這個藕花福地曾經的天下第一人,大開眼界。
如果不是跟隨了陳平安,譜牒戶籍又落在了大驪王朝,按照朱斂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話,此刻早已經動手,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不過拗著性子不去暴起殺人,不意味著朱斂沒有手腕試探對方深淺。
朱斂瞥了眼道路兩旁的一棵梧桐樹,一片翠綠梧桐葉的葉柄悄然斷裂,如箭矢激射向那個擁有白鹿相伴的老夫子趙軾。
趙軾渾然不覺,只是繼續前行。
桐葉在即將割掉老夫子頭顱之際,驟然間失去駕馭,變成一片尋常落葉,飄飄蕩蕩,墜落在地。
朱斂走過兩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書院山主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書院,而是各國大儒自建籌辦的私立書院,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
這種身份,與人間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會得到儒家庇護。
修道之人,如果膽敢擅自刺殺,就會招來儒家書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鎮,能跑到哪裡去?要麼通過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聲不顯的破碎洞天福地,要麼乾脆就只好遠離世間。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將外戚之流殘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罷,七十二書院則不會插手。
朱斂如果真這麼削掉了一位私人書院山主的腦袋,萬一趙軾不是什麼死士,而是個貨真價實的年邁碩儒,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來此拜訪崔東山,那麼朱斂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朱斂猶不罷休,以腳尖踢中一顆路邊鵝卵石,擊向趙軾小腿。
將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為。
可憐老夫子哎呦一聲,低頭望去,只見小腿一側被撕裂出一條血槽,滿頭冷汗。
趙軾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是誰?!為何要行兇傷人?知不知道這裡是山崖書院!」
朱斂一臉意外,略帶一絲惶恐,先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都說書院山主是那口含天憲的高明練氣士嗎,既然有白鹿這等通靈神物相伴,怎麼如今不經打,竟是個廢物,慘也,慘也……」
然後趙軾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來,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方才神遊萬里,踢石子玩來著,不小心就擋了趙山主的大駕,真是罪該萬死……」
趙軾吃痛不已,不得不彎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鮮血淋漓的傷口,狠狠瞪著那個戰戰兢兢佝僂老人。
朱斂來到趙軾身邊,伸手攙扶,「趙山主,我扶你去院子那邊療傷。」
趙軾任由朱斂搭住手臂,哀嘆道:「豈會有你這麼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學了一點技擊之術,就更應該約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潑打滾,與青壯男子打架鬥毆,能一樣嗎?俠以武亂禁,說的就是你們這些人!」
朱斂連連點頭稱是。
電光火石之間。
本就習慣了佝僂彎腰的朱斂,身形頓時收縮,如一頭老猿,一個側身,一步重重踩地,兇狠撞入趙軾懷中。
一把本該刺入朱斂眉心處的本命飛劍,在朱斂變作猿猴之身後,只是刺透了肩頭。
趙軾被朱斂勢大力沉的一撞,倒飛出去,直接將身後那頭白鹿撞飛。
趙軾身形飄轉,落地站穩,心情大惡。
為何書院還有一位遠遊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斂對於鮮血浸透的肩頭傷勢,竟是半點不理會,眼神炙熱,咧嘴笑道:「總算領教了一名地仙劍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裡邊,於祿躍上高牆,沉聲道:「來了。」
謝謝提醒道:「寶瓶,李槐,裴錢,你們三人退入正屋書房,記得關好門,除非我去開門,你們一步都可以走出!」
三個孩子沒有多問半句,飛奔進屋子。
林守一輕聲道:「我如今未必幫得上忙。」
於祿盯著道路上對峙的朱斂和老夫子趙軾,「自己找機會。」
謝謝來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手掐訣,腳踩罡步,按照崔東山所授秘術,開始駕馭小院靈氣,將此地臨時打造成一座玲瓏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機會嘗一嘗「一方聖人」掌控光陰長河的滋味,如果說茅小冬駕馭的光陰,是一條江河,那麼謝謝就只能調動一條溪澗。
所幸院子佔地不大,不容易出現太大的漏洞。
那個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沒有駕馭本命飛劍與朱斂分生死。
那把飛劍在空中划出一條條長虹,一次次掠向院子。
每次飛劍試圖闖入院子,都會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攔,炸出一團絢爛光彩,如同一顆顆琉璃崩碎。
於祿已經退回院內,輕聲問道:「能支撐多久?」
謝謝額頭滲出汗水,嗓音微顫,慘笑道:「就算朱斂能夠拖住這名劍修,不讓他全力駕馭飛劍,我仍是最多只能撐住半炷香……飛劍攻勢太迅猛,小院儲藏的靈氣,消耗太快了!」
劍修,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破開種種屏障的存在。
一劍可破萬法,可不是天下劍修的自我吹噓。
謝謝無奈道:「可惜茅山主離開了東華山。」
於祿搖頭道:「茅山主不離開東華山,對手就會有不離開的其它對策,說不定茅山主和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成功誘使了敵人主力,比這裡還要兇險。」
院外小道之上,朱斂身形快到了只見一陣青煙影像,而那名劍修則盡量避開,將更多心神放在御劍破開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綻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對一位佔據地利、能夠近身搏殺的遠遊境宗師,那名劍修老夫子應付得頗為吃力。
若是原本實力相當的純粹武夫與練氣士,一旦給前者拉近距離,後者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劍修之所以誰都不願意招惹,就在於遠攻近戰,瞬間爆發出來的巨大殺力,都讓人忌憚不已。
朱斂一鞭腿掃得那名劍修腦袋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大樹斷折。
朱斂也不好受,給對手本命飛劍一劍穿過腹部。
朱斂不愧是武瘋子,抹了把肚子上流淌鮮血,伸手一看,放聲大笑,抹在臉上,一路而去,繼續追殺劍修。
大戰正酣,生死一線,朱斂猶然有閒情逸緻提醒小院那邊,「小心這老傢伙在隱藏修為,我覺得不是一般的元嬰境界,萬一再來點狗屁秘術……」
那老夫子趙軾嘔出一口鮮血,聞言後笑了笑,捏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當起了縮頭烏龜。
然後轉頭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給我開!」
一劍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飛劍,劍身流溢飄蕩起一股至精至粹的離火。
撞在小天地屏障後,轟然作響,整座小院的光陰流水,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於祿作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夠站穩身形,坐在綠竹廊道那邊的林守一如今尚未中五境,便極為難熬了。
謝謝嘴角滲出血絲,紋絲不動。
作為這座小天地陣眼所在,謝謝畢竟修為太淺,不敢挪動腳步,否則整座小院的天地就會不穩,破綻更多。
謝謝雙手掐劍訣,眼眶都開始流淌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趙軾穿上了兵家甲丸,與朱斂廝殺過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纏鬥,任由我那飛劍破開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這把離火飛劍,如果本命劍修鍊到極致,再等到他躋身玉璞境劍修後,焚江煮湖都不難,一座名不副實的小天地,又是個連龍門境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在坐鎮,算什麼?
謝謝已是滿臉血污,仍在堅持,只是人力有窮盡時,噴出一口鮮血後,向後暈厥過去,癱軟在地。
飛劍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樣子,被劍身蘊含的那股離火燃燒,還能牽扯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
所以謝謝住持的這座小天地,不管清醒還是暈死過去,都已經意義不大。
於祿高高躍起,一拳擊中飛劍。
拳罡炸碎,那把元嬰地仙的飛劍直接穿透手指,再從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書房那邊掠去。
身處於光陰流水就已經遭罪不已,小天地驀然撤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轉換,讓林守一意識模糊,搖搖欲墜,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啞道:「擋住!」
石柔身形出現在書房窗口那邊,她閉上眼睛,任由那把離火飛劍刺入這副仙人遺蛻的腹部。
一個響指聲,輕輕響起,卻清晰響徹於小院眾人耳畔。
東華山的山腳,院門口那邊,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後,死死盯住那個身邊飛旋有一柄金色飛劍的白衣少年,厲色道:「崔東山,我信你一回,暫時將書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那個站在門口的傢伙攥緊玉牌,深呼吸一口氣,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話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麥穗、名為「金秋」的飛劍,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邊提醒東華山有變故的飛劍。
崔東山一步跨過書院大門,閉眼抬頭,滿臉陶醉,「多少年沒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這浩然正氣了?」
崔東山睜開眼睛,打了個響指,東華山剎那之間自成天地,「先關門打狗。」
然後一步跨出,下一步就來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後是打狗,大師姐說話就是有學問,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謝謝已經昏死過去,突然又被丟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
於祿即便是金身境,竟是都無法挪步。
石柔當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為有著一副仙人遺蛻,相對而言,神魂不太容易收到小天地中光陰長河的沖刷。
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離火飛劍後,飛劍如入雷池牢籠,無頭蒼蠅一般瘋狂亂竄。
害得擋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撲後仰,顛來倒去。
看到石柔這副德行,崔東山翻了個白眼,覺得太給自己丟人現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虛空一拍。
石柔整副仙人遺蛻給拍入綠竹廊道中,地板碎裂無數。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巴掌,直接將躲在遺蛻中的石柔神魂意識,都給拍暈過去。
崔東山一腳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誤打誤撞,讓其「自投羅網」的離火飛劍,頓時消停安靜下來。
崔東山蹲下身,正要以秘術將那把品秩不錯的飛劍,從石柔腹部給「撿取」出來。
小院外道路那邊,那名元嬰劍修划出一道長虹,往東華山西邊逃遁遠去,竟是見機不妙,確認殺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連本命飛劍都捨得丟棄。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虧得茅小冬不在書院裡邊,不然看到了接下來的畫面,他這個書院聖人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個兒埋進去。」
東華山西邊的書院小天地邊緣地帶,出現一位身高數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聖人法相。
劍修嚇得立即往北方飛掠而去。
又有一位陪祀聖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間。
大概是崔東山今天耐心不好,不願陪著劍修玩什麼貓抓耗子,在東方和南方兩處,同時立起兩尊神像。
劍修一咬牙,驀然筆直向書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頂一衝而去。
東華山之巔,出現最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驪國師崔瀺的老儒形象,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嬰劍修,攥緊後,手心裡邊轟隆作響,如神人掌心有雷滾走。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綉虎法相的肩頭上,丰神如玉,他揉著自己眉心那顆紅痣,慢慢等待那個元嬰劍修被東華山的充沛靈氣一點點消磨道行。
當然,那個老傢伙願意破釜沉舟,一舉爆裂金丹和元嬰,崔東山不攔著,反正折損的,也只是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
只不過崔東山還是希望能夠從這個元嬰修士手上,擠出一點小彩頭的,比如……那把暫時被隔絕在一副仙人遺蛻腹中的本命飛劍。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小院那邊。
那頭白鹿,的確是那個酸儒趙軾的身邊靈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術。
至於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個老夫子,自然不會是趙軾了。
趙軾雖是一座世俗書院的山主,自身體魄卻沒有修行資質,學問又不至於達到天人感應的境界,在某天「讀書讀至與聖人一起會心處」,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成一個極其稀少的元嬰劍修。在寶瓶洲,元嬰劍修,屈指可數。
這個刺殺不成的可憐地仙,崔東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蓋猜,都知道不會是寶瓶洲的本土修士。
多半是那個大隋新科狀元「章埭」身邊的隨從死士了。
縱橫家嫡傳子弟,以各種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邊往往有一到兩位大修士擔任死士。
崔東山盤腿坐下,嘖嘖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雙鵰,倒是好算計,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給你算計了,有我當年的風采嘛。咱們真該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點壞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神魂塞進一個娘們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還必須是個黃花閨女!要你曉得一個大老爺們流血不流淚,其實根本不算什麼英雄好漢。」
崔東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實則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則在石柔腹中。
對於這類現身的死士,根本不用什麼做什麼嚴刑拷打,身上也絕對不會攜帶任何泄露蛛絲馬跡的物件。
崔東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著那把離火飛劍?
他雖然法寶無數,可天底下誰還嫌棄錢多?
那劍修元嬰即便沒有本命飛劍可以駕馭,可仍是戰力極其不俗,以陽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頭,再陰神出竅,三者各自挑選一個方向逃竄。
其中受傷慘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體魄,突然一個閃電畫弧,急急下墜,落在小院,對於刺殺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舊坐在那尊法相肩頭的崔東山嘆了口氣,「跟我比拼陰謀詭計,你這乖孫兒算是見著了老祖宗,得磕響頭的。」
遠遊陰神被一位對應方向的儒家聖人法相,雙手合十一拍,拍成齏粉,那些激蕩流散的靈氣,算是對東華山的一筆補償。
那具陽神身外身則被另外一尊聖人金身法相打入書院湖水中,法相一腳踩踏而下,濺起巨浪,將那身外身踩得支離破碎。
已是魂魄不全、又無飛劍可控的那名老元嬰,就要將一顆金丹炸碎,想要拉上整個院子一起陪葬。
只是老人突然僵住。
那把崔東山當年與人下棋賭贏來的仙人飛劍「金秋」,釘入老人金丹,一攪而爛。
隨後老人身上「爬滿」了一個個黑金色澤的古怪文字,與茅小冬坐鎮小天地之時,浩然正氣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東山站在這個「趙軾」身前,在老人臉上一抹,摘下一張鮮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麵皮」,再以指尖剝離掉原本就屬於老人本來面目的那層皮肉,抖了幾下,抖落鮮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頭看著那張可見白骨的恐怖「臉龐」,笑道:「謝了啊,幫我小賺一筆。」
老人已經無法開口言語,不但渾身肌膚碎裂如開片緊密的瓷器,就連眼珠子都是如此布滿了裂紋,破碎不堪,老人唯有神魂深處劇烈激蕩,充滿了仇恨和不甘。
崔東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與那人大眼瞪小眼,「幹嘛,想用眼神殺死我啊?來來來,給你機會!」
片刻後,崔東山在對方額頭屈指一彈,其實生機已經徹底斷絕的老人,倒飛出去,在空中就化作一團血雨。
崔東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期間路過倒地暈厥不起的謝謝,惱火道:「沒用的玩意兒。」
一腳踹得謝謝撞在牆壁上。
於祿站在原地,有些苦笑。
崔東山跟他擦肩而過,沒好氣道:「我都不稀罕說你。」
臨近台階。
崔東山一拍腦袋,想起自家先生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趕來,趕緊隨手一抓,將謝謝身形「擱放」在綠竹廊道那邊,崔東山還跑過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臉摸來抹去。
最後就變成了一個坐著微笑的謝謝。
崔東山看了看,比較滿意的自己的手藝,只是越看越氣,一巴掌拍在謝謝臉上,將其打醒,不等謝謝迷迷糊糊說話,又一把掌將其打暈,「還是剛才的笑臉順眼一些。」
又一陣搗鼓。
謝謝繼續保持那個微笑坐姿。
崔東山確定昏迷中的石柔,她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在悲傷顫鳴,暫時沒有掙脫牢籠的可能性。
他這才高舉雙手,重重拍掌。
撤去了東華山的書院小天地。
朱斂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頭看了眼腹部,有些遺憾,那元嬰劍修束手束腳,自己受傷又不夠重,估計雙方都打得不夠盡興。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入正屋,去敲書房門,諂媚道:「小寶瓶啊,猜猜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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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別說蔡豐苗韌等人、就連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裡的陰險刺殺,就這樣落幕。
書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聲告訴幾位副山長和老夫子後,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
書院門口那邊,茅小冬和陳平安並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總有一天,你也可以護著身邊在意之人,將他們都護在那棟院子裡邊,外邊的風雨飄搖,山河變幻,都傷害不到他們半點。當然了,長大之後,走出了那座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講理,不然晚輩們,該吃的虧,就讓孩子們自己吃去,該哭哭,該流血就流血,不然歲數再高,其實一輩子都沒真正長大。」
茅小冬感慨道:「」為人父母者,為人師長者,尚未無法照顧誰一輩子,學問高如至聖先師,照顧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靈眾生嗎?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將見到那個姓崔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茅小冬沉默許久,走在小院外那條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說了一些讓陳平安很意外的言語。
「我覺得天底下最不能出問題的地方,不是在龍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間大大小小的學塾課堂上。如果這裡出了問題,難救。」
「那些窮酸秀才、功名無望、每天可能聽得見雞鳴犬吠的教書先生,決定了一國未來。」
「崔東山,或者說崔瀺,在大驪王朝,台前幕後,做了無數厲害、或是齷齪的事情,在我看來,只有一件事,就連至聖先師都挑不出毛病。
國師崔瀺在大驪王朝奉行『國之將興,必尊師重傅』之宗旨,為此推出了許多厚待教書匠的政策,並且親自盯著地方官吏,將此事納入決定官員升遷的地方考評中去。國師國師,這才有點國師的樣子。」
大隋輸在絕大多數讀書人相對務虛,所謂的蠻夷大驪,不但兵強馬壯,更勝在連書生都儘力務實。
最後茅小冬停下腳步,說道:「雖然有小人嫌疑,可我還是要說上一說,崔東山如今與你大道綁在一起,可是世間誰會自己坑害自己?他歸根結底,都是要跟崔瀺更為親近,雖然將來註定不會合二為一,但是你還是要注意,這對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一天不算計別人就渾身不舒服的那種。」
小院門口那邊,額頭上還留有印章紅印的崔東山,跳腳大罵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墳,還是拐你媳婦了?你就這麼離間我們先生學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揮袖子,將崔東山藏藏掖掖的那塊玉牌,駕馭回自己手中,「物盡其用,你跟我還有陳平安,一起去書齋復盤棋局,事情未必就這麼結束了。」
崔東山正要對茅小冬破口大罵,下一刻,三人就出現在了那座書齋。
三人落座。
崔東山竟是出奇沒有糾纏不休,讓茅小冬有些驚訝。
茅小冬大致將文廟之行與那場刺殺說了一遍。
陳平安偶爾會查漏補缺。
聽完之後,崔東山直愣愣看著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東山哀嘆一聲,「人家袁高風不都告訴你所有答案了嗎?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羨好不到哪裡去,袁高風用心良苦,膽子也大,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告訴你真相了,你這都聽不出來?那袁高風是怎麼罵你來著,討價還價,商家伎倆,有辱斯文!」
茅小冬皺眉道:「真有商家參與其中?唯恐天下不亂?」
崔東山冷笑道:「還不止,有個以章埭身份現身大隋多年的傢伙,多半是某位縱橫家大佬的嫡傳子弟,在參與一場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兩撥刺客?不是早就約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夠一步步走得如此隱蔽,並且將時間機會,拿捏如此之准?不說其它,只說我和陳平安出去當誘餌……」
崔東山譏笑道:「還不許壞人裡邊有聰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揮揮手,「輪到你了。」
崔東山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轉頭問道:「小冬啊,就沒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閉目沉思起來。
崔東山嘆息一聲,笑望向陳平安,「勞煩先生,聽學生嘮叨一些粗鄙之見。」
茅小冬實在是聽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點臉行不行,少在這裡噁心人!」
陳平安微笑道:「習慣就好。」
崔東山洋洋得意,斜眼茅小冬,「看不出來啊,小冬從大驪到了大隋後,很有長進嘛,看來是與我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靈光,都知道早早著手準備搬山一事了,佔盡了天時地利和先機不說,還知道第一個打殺最關鍵的陣師,不然那場偷襲,給那兵家修士藏著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翹翹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屍體上吐唾沫的……」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陳平安道:「說正事。」
崔東山立即坐著作半揖,畢恭畢敬道:「聽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崔東山稍稍醞釀後,站起身,繞過椅子,習慣性踱步,緩緩說道:「這場布局,大致分四層人物和境界。」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孫,蔡豐之流,官職不高,人多了之後,卻能夠把朝野上下的持輿論風評,鼓噪不已,寄希望於青史留名,內心仰慕那開國儒將風采。蔡豐在其中算是好的,有個元嬰老祖宗,懷揣著極大野心,奔著有朝一日死後美謚『文正』而去
其餘諸多書生意氣,多是不諳庶務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狗屎運。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則死矣,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嘛,活得瀟洒,死得悲壯,一副好像生死兩事、都很了不起的樣子。」
「至於會不會留下一個殘局,以及爛攤子到底有多糜爛,他們可不會管,因為想不到這些。書上記載將人以兩腳羊販賣烹食的慘劇,看過就算,到底距離他們太遠。」
「我見過,還不少。」
崔東山笑道:「當然,先生在藕花福地應該也見過了。」
崔東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禮部左侍郎郭欣,龍牛將軍苗韌之流,豪閥功勛之後,大隋承平已久,久在京城,看似風光,實則空有頭銜,將京城和朝堂視為牢籠,渴望將先祖勇烈遺風,在沙場上發揚光大。加上外有相當數量的邊軍實權武將的世交將種,與苗韌之流遙相呼應。」
「兵部右侍郎陶鷲,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相對務實,對於行伍之事,比較熟悉。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正醇『暴斃』後,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稍縱即逝,不可錯過,在此時撕毀盟約,趁著大隋舉國上下憋著一口惡氣,打算順應民心,藉助戰力不俗的大隋邊軍,豪賭一場,不願坐以待斃,被蒸蒸日上的大驪將來,以溫水煮蛙的方式,換了國姓,徹底淪為宋氏藩屬。這一類人,屬於權衡利弊之後,得出的結論。比起郭欣、苗韌,要高明一些,但仍是大致在一個層次上。而大隋的底蘊,就在於這樣的人,在廟堂,在邊關,都有不少,這大概勉強能算一國國力所在了。」
崔東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來才是那位可憐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處境最為尷尬。本來做好了承擔罵名的打算,力排眾議,簽訂恥辱盟約,還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質子。結果仍是小覷了廟堂的洶湧形勢,蔡豐那幫崽子,瞞著他刺殺書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將其污衊以大驪諜子,妖言惑眾,告訴大隋朝野,茅小冬處心積慮,試圖憑藉山崖書院,挖大隋文運的根子。這等包藏禍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
茅小冬沒有反駁什麼。
文妖?
他茅小冬都覺得是在誇他了。
浩然天下曾經被罵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誰?
他與崔瀺的先生。
崔東山笑道:「當然,蔡豐等人的動作,大驪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後者可能性更大些,畢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過都不重要,因為蔡豐他們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驪宋氏根本不在乎,那個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會破壞那樁山盟百年誓約。這是蔡豐他們想不通的地方,不過蔡豐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殺了茅小冬,再來收拾小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這些大驪學子。不過那個時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毀盟約,肯定會阻攔。但是……」
崔東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來確實讓大隋皇帝動心了,身為帝王,真以為他樂意給朝野上下埋怨?願意寄人籬下,以至於國境四周都是大驪鐵騎,或是宋氏的藩屬兵馬,然後他們戈陽高氏就躲起來,苟延殘喘?陶鷲宋善都看得到機會,大隋皇帝又不傻,而且會看得更遠些。」
「此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看待蔡豐這些人的搗鼓。怎麼說呢,喜憂參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惱火。喜的是,戈陽高氏養士數百年,的的確確有無數人,願意以國士之死,慷慨回報高氏。憂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沒有把握賭贏,一旦公然撕毀盟約,兩國之間,就沒了任何迴旋餘地。一旦落敗,大隋版圖必然要承受大驪朝野的怒火。」
崔東山那隻手始終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當初我說服宋長鏡不打大隋,是花費了不少氣力的。為此宋長鏡大怒,與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說這是養虎為患,將外出征戰的大驪將士性命,視為兒戲。好玩的很,一個武夫,大聲訓斥皇帝,說了一通文人措辭。」
「那會兒,咱們那位皇帝陛下瞞著所有人,陽壽將盡,不是十年,而是三年。應該是擔心墨家和陰陽家兩位修士,當時恐怕連老王八蛋都給蒙蔽了,事實證明,皇帝陛下是對的。那個陰陽家陸氏修士,確實意圖不軌,想要一步步將他製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斷了咱們皇帝陛下的長生橋,大驪宋氏,恐怕就真要鬧出寶瓶洲最大的笑話了。」
崔東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後就輪到了幕後人物,又分兩撥。」
「那撥真正的高人,我猜測是出自商家與縱橫家這兩方,他們並無多餘動作,不針對茅小冬,更不是針對先生你,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在順勢而為,對大隋皇帝誘之以利罷了,將大驪取而代之,不說大驪鐵騎已經碾過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夠讓大隋高氏先祖們在地底下,笑得棺材本都要蓋不上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這撥山頂高人,而是那個打暈陸聖人一脈門生趙軾的傢伙,以新科狀元章埭的身份,隱藏在蔡豐這一層人物當中。之後連夜出城,大隋大驪雙方恨不得刮地三尺,可竟是誰都找不到了。就像我先前所說,縱橫家嫡傳,以這樁謀劃,作為學以致用的試練。」
「這個章埭巧妙在何處呢?」
「放過來說,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撥幕後人說服,孤注一擲,山崖書院死不死人,無論是茅小冬還是小寶瓶他們,已經不會改變大局。若是還有猶豫,那麼給章埭捅了這麼大一個補都補不上的簍子後,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條道走到黑。然後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個寶瓶洲的大勢卻因為他而改變。」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濫殺人間君主,導致改換山河,那可是大忌諱,要給書院聖人們收拾的。但是操縱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龍有術,憑此翻雲覆雨等閑間,儒家書院就一般只會默默記錄在檔,至於後果嚴不嚴重,呵呵,就看那個練氣士爬的多高了,越高摔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崔東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輕輕握拳,笑道:「之所以鋪墊了這麼多,除了幫小冬解惑之外,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東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與先生細說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這個世界,更加全面且透徹,曉得如今天地運轉的規矩,到底有哪些條條框框。哪些必須不去觸碰,哪些可以破而後立,立起來,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統所認可,哪怕儒家的學宮和書院聖人不認,都得乖乖捏著鼻子!因為至聖先師和禮聖,認!」
陳平安陷入沉思。
崔東山走到窗口那邊,眺望山景,突然轉頭笑道:「先生,我也有個問題要問,希望先生為學生解惑。」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說說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實則如臨大敵。
崔東山問道:「若是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陳平安笑了笑。
他與柳清風聊過此事。
崔東山又問,「那麼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果,錯,有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