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那艘核雕小舟變化而成的錦繡樓船,不過一個時辰,就破開一座雲海,落在了水霧繚繞的峰巒之間。
紫陽府到了。
從稍高處俯瞰,這座仙家門派,規模已經不輸世俗王朝的皇宮,居中地帶,有一大片陽光下、泛起紫金顏色的恢弘建築。
在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後,自稱洞靈真君吳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入袖,至於那些鶯鶯燕燕的妙齡少女,紛紛變成一張張符紙,卻沒有被那位洞靈真君收回,而是隨手一拂袖,打入不遠處一條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陣陣氤氳靈氣,融入河水。
一位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在河對岸,向著這位女修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
那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點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不好,很難有清凈。」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眾人當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透露過,那個名為於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
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當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是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瓶頸。
為了破境,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展極其緩慢,簡直能夠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以後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當中?隨時隨刻提心弔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年自己與那可憐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那場經歷就不算好,父親被綉虎憑藉一方古硯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三百年道行,事後父親遷怒於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用兩人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千年悠悠歲月里,被這位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而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立於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後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遊境武夫擔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她何至於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面,看著裡邊那個黑炭丫頭,呲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並沒有怎麼跟陳平安閑聊,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紫陽府的淵源歷史。
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強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
大概是因為開闢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瞭然。
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後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來開枝散葉。
紫陽府是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於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係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坐龍椅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嶽神祇,屬於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來說後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於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嶽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權臣,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只要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再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書院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麼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過來反哺國運、穩固氣運。
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肯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為註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
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於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
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的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開,各國朝廷對於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暗中資助淫祠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位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位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數百年來這位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位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於伸長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看了,就得這位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裡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
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苟延殘喘了,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於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麼?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指甲縫裡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藉助於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就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
停步之後,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遊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於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係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
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顆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了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後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後,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邸。
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
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於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
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再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在紫陽府百餘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修行。實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乾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當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
落在裴錢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
這麼個陣仗,這麼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
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餘人,這會兒又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就要故意落後一個身形,以免分攤了紫陽府老祖宗的風采,不曾想吳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漣漪告之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於鄉野之地,遠離聖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並肩同行。」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並未因為仗著與父親、綉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裡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吳真君並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行,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自先行。
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
不過就是過於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的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續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後,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任紫陽府府主,是位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位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還要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的府主從來是虛設,並無實權,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它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
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餘六人,像當下這位,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戰力,要遠遠遜色於大宗門裡邊的金丹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底蘊,當然不止如此,還有幾位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後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蔘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位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
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麼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進了紫氣宮,然後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
一行人面面相覷。
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是在聽,不予點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個甩手掌柜,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位位傀儡府主。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的彙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吳懿也好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偶爾點點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
這就差不多了。
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用來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後的舊版圖之一,昔年莫名其妙就彷彿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也是,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因為水運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眾多,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大王朝,搜集在國庫內,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後輾轉,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麼雄厚的。
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
不過她父親的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最誇張的一個。
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
所以吳懿對於這個從來看不懂他內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且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裡,尊敬在內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麼,我自會吩咐下去。」
————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於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
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樓,底下其餘四層,可以任意逛盪。
由於這棟樓佔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後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琅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游遊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
以前總覺得將來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再置辦一兩隻多寶架,就已經是裴錢那顆小腦袋的想像力極致,如今進了紫氣宮這棟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
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身。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登高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後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麼個樣子,現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
陳平安趕緊補了一句,「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
陳平安點頭道:「相當於大半個元嬰修士吧。」
終究是在人家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
朱斂心裡有數了。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於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戰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能夠將這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於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許多大修士的衝突。」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陳平安輕聲道:「這裡邊涉及到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內幕,崔東山不太願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我第一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窯務督造官,和後來新設的縣令,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麼的,離著太遠。後來一位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裡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像,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可宋集薪,怎麼看都是當年那個弔兒郎當的傢伙嘛。」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裡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靜,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像?」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的。」
兩人沉默片刻。
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聖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註定勢不可擋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斂來了興緻,好奇問道:「怎麼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拍了拍欄杆,「仙家山頭是一物。」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道:「人間城池是一物。」
陳平安緩緩道:「戰爭,又是一物。」
陳平安最後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好像也是。」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
朱斂輕聲問道:「那麼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確實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
陳平安轉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麼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位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然更適合你。以後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麼裴錢第一次遊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遊玩,只要有你暗中護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顏,「無數糊塗賬,無數風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緻。」
陳平安跳上欄杆坐著,「說說看,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像中的江湖,不夠實在,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歷有趣。」
朱斂也跳上欄杆而坐,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來,少爺你是不曉得當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俠,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痴心不改。」
結果越聽到後來,朱斂發現自家少爺的嫌棄眼神越來越明顯,最後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也沒多說什麼,跳下欄杆就走了。
這讓朱斂有些受傷。
自家少爺其他都好,唯獨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委實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斂應該不知道,走入樓內的陳平安,在心中碎碎念念,「你有寧姑娘了,你有寧姑娘了,膽敢胡思亂想,花花腸子,會被寧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見著了寧姑娘,在她那邊哪裡藏得住,一下子就會被看穿,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你敢還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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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裝飾素雅的二層樓船,由江水洶湧的白鵠江,駛入河面平緩的鐵券河河道。
船頭站著一位容貌冷艷的宮裝女子,身邊還有一位貼身婢女,和三位年齡懸殊、相貌迥異的男子。
一位老者苦笑道:「夫人,咱們這趟拜訪紫陽府,未必討喜啊。」
老者與其餘兩人,都是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雙方相識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聯盟,也都是除魔衛道,例如當初根據夫人提供的密報,他們在蜈蚣嶺追捕那頭為禍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與那紫陽府和積香廟無異於商賈往來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圍。
那位夫人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愁,唯有一聲嘆息。
她身邊的妙齡婢女,與她相伴百年之久,雖是水鬼陰物之身,但是受香火恩澤,早年含冤溺死,因禍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這位夫人的體己人,所以在這種場合,還是說得上話,輕聲道:「形勢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經得了大驪宋氏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唯獨我們白鵠江,被冷落至此,這還不算什麼,無非是與大驪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這趟入京,聽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鵠江說不定還有大難在後邊,我們休想潔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難?」
婢女亦是愁緒滿懷,言語也有些低沉,「陛下還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廝,已經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猶不知足,竟然恬不知恥,主動跑去了驪珠洞天的披雲山,好像通過一樁隱秘關係,得以在北嶽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極有可能大驪朝廷會對咱們白鵠江動手,已經封山的靈韻派,就是前車之鑒。陛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大驪蠻子胡作非為。」
老者無奈道:「那個傢伙的厚顏無恥,確實出了名的。」
一位高大漢子雙臂環胸,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鐵券河,雖然前年順利從五境巔峰,成功躋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團糟的國事,讓原本打算自己六境後就去投身邊軍行伍的熱血漢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驪蠻子的馬蹄,肆意踩踏在黃庭國版圖上,從來不需要跟當今陛下通氣打招呼。
更讓漢子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從文武百官到鄉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幾乎少有義憤填膺的人物,一個個投機鑽營,削尖了腦袋,想要依附那撥駐紮在黃庭國內的大驪官員,大驪宋氏七品官,竟是比黃庭國的二品中樞大員,還要威風!說話還要管用!
而真正讓漢子最終放棄去邊軍的一件事,是一個黃庭國京城流傳開來的消息。
當年他與朋友追殺那頭狐魅,卻被後者在蜈蚣嶺設下陷阱,只是最後那頭本該現身與它姘頭聯手的熊羆大妖,不知為何,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對那頭擅長歹毒雙修之法的狐魅姘頭,見死不救。才使得他們眾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位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黃庭國朝廷那邊立下一樁大功。
那頭狐魅被秘術束縛禁錮,失去大半神通,關押在朝廷專門用來鎮壓山澤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當時漢子與朋友們,在白鵠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頓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遍京城,那頭本該被剝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給皇帝陛下收入了後宮,金屋藏嬌。
漢子心中憤懣不已。
這次與兩位修士朋友聯袂登門江神府,站在船頭的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真相。
傳聞不假。
國難當頭,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覲見皇帝之時,那位狐魅的的確確就站在皇帝身側,只是變得低眉順眼,好在它身上被供奉修士設下的禁忌,洪氏皇帝還沒有傻到幫它全部祛除。
當時那幕場景,讓這位曾經與洪氏先祖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江神娘娘,有些皺眉頭,印象中當今皇帝,並無好色的名聲。
只是時過境遷,對方終究是一國之主,她不好多說什麼。
再者作為一江正神,在漫長的歲月里,高居神台,透過那百年復百年的裊裊香火,早已看遍眾生百態,對於這些世俗荒誕事,早已見怪不怪。
想來是現任皇帝心中壓力太大,畢竟大驪宋氏雖然承認了黃庭國的藩屬地位,可天曉得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冒出個姓宋的年輕皇室,讓他從龍椅上滾蛋?
既然如此,何以解憂?大概就只有床笫之樂了。
水神娘娘其實知道那個武夫孫登先的積鬱心情。
只是有些話,她說不得。
因為一旦說出口,所謂的君子之交,以前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就會煙消雲散。
大勢所趨,黃庭國洪氏皇帝不轉投大驪蠻子,難道真要為了所謂臉面,大動干戈,以卵擊石,然後惹惱了大驪宋氏,毫無懸念地被大驪邊關鐵騎輕鬆碾壓而過?到時候皇帝陛下淪為階下囚不說,黃庭國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戰火劫難?幾十萬?還是幾百萬?天翻地覆,山河變色,滿目瘡痍,黃庭國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
那些無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講究,不過是求個一年到頭的衣食無憂,天寒可加衣、餓時能加餐,已是難得的安穩歲月。
這趟她執意要拜訪紫陽府,還拉上他們三人,水神娘娘何嘗不知道孫登先心中不痛快?
可她不得不來。
甚至還需要三人幫忙壓陣護衛,以免被那個性情難測的紫陽府老祖宗,乾脆就將她拘押在那邊。多出三人,其實無補於事,可到底能夠讓紫陽府稍稍多出一兩分忌憚。
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於此次順利圓滿,回頭自己的水神府,自會報答孫登先三人。
駛入鐵券河後,越來越沉默,當路過那座積香河神廟的時候,河神老者出現在河邊,作為下屬,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禮,只是直腰後所說的言語,可就不太中聽了,笑眯眯問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屬下的鐵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舊不願放過咱們鐵券河如今的那位水軍統領,屬下倒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這位統領,如今已是紫陽仙府的掛名修士,難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陽仙府掰扯掰扯當年那樁恩怨?」
渡船繼續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發。
鐵券河神不以為意,轉頭望向那艘繼續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澆油地使勁揮手,大聲嚷嚷道:「告訴夫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紫陽仙府的洞靈元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為一江正神,想必紫陽仙府一定會大開儀門,迎接夫人的大駕光臨,繼而有幸得見元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頭返回白鵠江,若是得空,一定要來屬下的積香廟坐坐。」
等到渡船遠去。
這位河神朝鐵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什麼玩意兒,裝什麼清高,一個不明來歷的外鄉元嬰,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鵠真身,不過是當年自薦枕席,跟黃庭國皇帝睡了一覺,靠著床上功夫,僥倖當了個江神,也配跟咱們元君老祖宗談買賣?這幾百年中,從來不曾給咱們紫陽仙府進貢半顆雪花錢,這會兒曉得亡羊補牢啦?哈哈,可惜咱們紫陽仙府這會兒,是元君老祖宗親自當家做主,不然你這臭娘們捨得一身皮肉,死皮賴臉地爬上府主的床笫,還真說不定給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轉身大搖大擺走回積香廟。
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賊兮兮而笑,不曉得這婆娘脫下那身宮裝衣裙後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個手感和滋味?
若是白鵠江遭了難,說不定他還真有機會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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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府,劍叱堂。
吳懿已經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極限,正要讓那撥還在滔滔不絕向她邀功討賞的傢伙退下。
突然有一位外門管家站在劍叱堂大門後,恭聲道:「老祖宗,那白鵠江的江神,攜帶重禮登門求見,希望老祖能夠賞臉見她一面。」
她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望向眾人,問道:「我前腳剛到,這白鵠江婆姨就後腳跟上了,是積香廟那傢伙通風報信?他是想死了?」
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這是老祖宗生氣的徵兆了。
一時間,所有紫陽府位高權重的老神仙們,個個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發火,次次地動山搖,要麼不長眼的外人,遭受滅頂之災,要麼是辦事不利的一大堆自家人掉層皮。
一位與鐵券河神關係不錯的紫陽府老修士,趕緊硬著頭皮站出來,為那命懸一線的河神美言幾句,「啟稟老祖宗,積香廟河神絕對不敢,這傢伙道行低賤,萬事不行,只有對咱們紫陽府忠心耿耿這件事上,可以說是半點不含糊。所以我斗膽猜測,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駕馭仙舟,遠遊歸來,給那江神娘們抬頭瞪大一雙狗眼,瞧見了老祖宗的絕代風采。就屁顛屁顛趕來,跟老祖宗搖尾乞憐了。」
她一根手指輕敲椅把手,「這個說法……倒也說得通。」
所有人頓時如釋重負。
哪怕是與老修士不太對付的紫陽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贊一句。
倒不是那位老修士仗義,願意為一個紫陽府的外人說幾句公道話,而是他管著紫陽府外門的錢財往來。每年從乖巧懂事的鐵券河神那邊,多有額外進賬。
這種事,可大可小。
一般來說,即便這類雞毛蒜皮的腌臢事,被洞靈真君這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願意動一下眼皮子,張嘴說半句重話。
說不定告密之人,與被揭發的可憐蟲,都會被她厭煩驅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丟出紫陽府大門,道理很簡單,這會讓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雖然不愛管紫陽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發火,勢必會挖地三尺,牽出蘿蔔拔出泥,到時候蘿蔔和泥土都要遭殃,萬劫不復,真真正正是六親不認。
歷史上,好幾位龍門境功勛供奉,說是兢兢業業,為紫陽府出生入死都不過分,功勞苦勞都不缺。還有幾位老祖宗的嫡傳弟子,無一例外都是金丹地仙的大好資質,可一樣是事發後,悉數被老祖宗親手抓走,再無音訊。
吳懿依舊沒有自己給出意見,隨口問道:「你們覺得要不要見她?」
眾人意見不一,有說這白鵠江神膽大包天,仗著與洪氏一脈的那點關係,從來不向我們紫陽府納貢稱臣,既然她敢來紫陽府,不妨隨便找個由頭,直接將她拿下,關押在紫陽府水牢底下,回頭再扶植一個聽話的傀儡繼任白鵠江神,兩全其美。也有人反駁,說這位蕭鸞夫人,終究是黃庭國屈指可數的一江正神,如今黃庭國暗流涌動,咱們紫陽府雖然算是已經上了岸,可近期最好還是行事穩重些,堂堂紫陽府,何必跟一個近鄰江神慪氣,傳出去,徒惹笑話。
吳懿煩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對現任府主的金丹修士說道:「這個蕭鸞夫人,可沒那麼大面子,能夠讓我去接待她。黃楮,你去見見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麼。如果說話不對胃口,或是求人辦事,出價太低,就抓起來丟入水牢。如果足夠溫順,或是價格公道,那就與她做買賣好了,紫陽府雖說家大業大,可誰樂意跟錢過不去。如果談得愉快,今晚為陳公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可以順便邀請她,記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門口的地方好了。」
紫陽府府主黃楮抱拳領命。
吳懿視線在所有人身上掠過,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怎麼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陽府,你們誰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當傻子看待。」
原本確有一絲腌臢想法的府主黃楮,一江水神蕭鸞夫人,艷名遠播,他早就對她的美色覬覦已久,況且這位江神的雙修之法,能夠大補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先慢慢磨去稜角,等到哪天老祖離開紫陽府,還不是由著他這位府主為所欲為?只是被吳懿這番言語,給嚇得頭皮發麻,悚然驚懼,再次低頭抱拳道:「黃楮豈敢枉顧老祖宗的栽培之恩,豈敢如此自尋死路?!」
吳懿皮笑肉不笑,沒有言語。
黃楮慢慢退出劍叱堂,走出去後,大汗淋漓。
其餘眾人,再陸續離開後,都有些幸災樂禍。
吳懿突然一皺眉,伸手捻住破空而來的一抹亮光,是完全無視紫陽府陣法的飛劍傳訊。
這等驚人手筆,不用想,必然是那位去當什麼書院副山主的父親大人了。
看到信上內容後,吳懿揉了揉眉心,十分頭疼,還有不可抑制的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龍椅的椅把手。
自己已經足夠客氣了,還要怎樣盛情款待?!
難道要將那個陳平安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不成?
只是一想到父親的陰沉面容,吳懿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喟然長嘆,罷了,也就忍受一兩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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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整座紫氣宮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紫陽府今夜大擺宴席,地點位於紫氣宮用以款待頭等貴客的雪茫堂。
白鵠江神蕭鸞夫人,帶著貼身婢女和孫登先三人,在一位紫陽府年輕女修的帶領下,去往雪茫堂宴會。
事情已經談妥,不知為何,蕭鸞夫人總覺得府主黃楮有些拘謹,遠遠沒有以往在各種仙家府邸露面時的那種意氣風發。
他們一行人的住處,被黃楮安排在紫陽府的偏僻地帶,根本不可能會是這座屬於吳懿私宅的紫氣宮,而且只有一個紫陽府外門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而且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沒個好臉色給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陽府的店大欺客,那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一覽無餘。
除了蕭鸞夫人,婢女和三個大老爺們當時都有些臉色難看,只有蕭鸞夫人始終神色恬靜。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更過分的事情,讓婢女和孫登先直接綳不住臉色,各自冷哼一聲。
那三境女修在戰戰兢兢進了紫氣宮大門後,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關於紫氣宮的傳聞,一個個都很讓人敬畏,結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給那群客人指了大致道路,就說接下去讓蕭鸞夫人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著大門。
蕭鸞夫人安慰兩人幾句,見效果不大,只好苦笑著率先前行。
結果繞過一座影壁,在一條長廊中,遇到了另外一撥人。
正是陳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位龍門境老修士親自去請的陳平安,不過陳平安問過了道路,就說不麻煩老前輩帶路,自己走去就行,管著紫陽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殺大權的老修士,本想堅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劍叱堂老祖宗的說法,以及自己咀嚼出來的餘味,覺得還是順著這位陳公子為妙,便是告罪一聲,轉頭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雙方剛好在兩條廊道交匯處碰頭。
陳平安便率先停步,讓蕭鸞夫人一行人先走。
蕭鸞夫人微笑著點頭致意,算是謝過那個陌生人的禮數。
一個在紫氣宮背負長劍的白衣年輕人?
蕭鸞夫人也沒有多想。
她的貼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陳平安,呦呵,腰間還掛了個硃紅色小酒壺呢。
瞧著挺像是一位紫陽府上的內門譜牒仙師啊,可為何沒有紫陽府修士身上的那種跋扈?
走在最後邊的孫登先惆悵鬱悶得很,便沒有注意陳平安這撥人。
突然他聽到有人喊道:「大俠?!」
孫登先沒理會,繼續前行。
可那人繼續說道:「大俠!蜈蚣嶺,破廟前,我們見過的。」
孫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著那個滿臉燦爛笑容的白衣年輕人,「你是?」
陳平安快步走到孫登先跟前,笑道:「大俠還記不記得,破廟那邊,我當時帶著兩個小傢伙,一個青衣,一個粉裙。你們降妖除魔之後,大俠你還好心提醒我要注意來著,說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邊帶著成精的妖物。」
孫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來是你來著!」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難為情,「這兩年我個子竄得快,又換了一身行頭,大俠認不出來,也正常。」
孫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錯不錯!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夠在紫氣宮吃飯喝酒了!等會兒,估計咱們座位離著不會太遠,到時候我們好好喝兩杯。」
陳平安只是樂呵,點頭說好。
當年在蜈蚣嶺,這位漢子持有一把符器銀色小刀,與人一起追剿捉拿一頭狐魅化身的美婦人。還與一撥遊歷江湖的官宦子弟差點起衝突,最終還是被漢子制服了那頭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是自稱青芽夫人。
對於那場萍水相逢,陳平安記憶尤其深刻。
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於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謂俠士,何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險惡的江湖,都源於那場偶遇和旁觀。
竟然能夠在這紫陽府,再次遇到那個出手乾脆利落的漢子,陳平安覺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陳平安完全顧著高興了。
裴錢卻瞪大了眼睛。
那不知道哪根蔥的黃庭國六境武夫,那一巴掌下去。
這一幕看得朱斂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顫,她心想要是崔東山在這裡,估計這個不長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孫登先前邊的蕭鸞夫人也聽到了後方動靜,紛紛停步,孫登先轉頭向他們笑著介紹陳平安,開懷大笑道:「這位小兄弟,就是我與你們提起過一嘴的那位少年郎,年紀輕輕,拳意相當不俗,膽子更是大,當年不過三四境武道修為,就敢帶著兩個小妖行走江湖,不過比起那幫宦官子弟的繡花枕頭,這位少俠,可就要江湖經驗老道多了……」
儀態雍容、姿色出彩的蕭鸞夫人,雖然臉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邊的婢女,已經用眼神示意孫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趕緊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節外生枝。
一位老者輕聲提醒道:「小孫,你們可以邊走邊聊。」
孫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陳平安笑道:「赴宴要緊,大俠姓孫?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孫登先本就是生性豪邁的江湖遊俠,也不客氣,「行,就喊你陳平安。」
蕭鸞夫人繼續趕路。
孫登先便留在最後與陳平安熱絡閑聊起來。
在廊道盡頭,有訓斥聲驟然響起,「你們怎麼回事?難道要我們老祖和府主等你們落座才開席?蕭鸞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
是一位火急火燎拐入廊道盡頭的紫陽府內門管事,神色倨傲無比,根本不將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訓斥之後,黑著臉轉身就走,「趕緊跟上,真是婆婆媽媽!」
蕭鸞夫人在那管事轉身後,眯起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神色恢復正常。
孫登先小聲罵了一句娘。
陳平安沒有說話。
紫陽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經齊聚於雪茫堂。
當蕭鸞夫人走在大堂門檻外,放緩腳步,因為她已經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
那位管事就站在大門口,使勁瞪著白鵠江水神娘娘,壓低嗓音道:「還不快進去坐下!」
蕭鸞夫人面無表情,跨過門檻,身後是婢女和那兩位江湖朋友,管事對待白鵠江神還樂意刺幾句,可對於之後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兒,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當他看到與一人關係親近的孫登先後,這位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額頭瞬間滲出汗水。
孫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過門檻。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陳平安,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