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
一支三十餘人的輕騎,緩緩停馬,大雪滿弓刀,精悍異常。
其中約莫半數騎卒手持火把,為首數騎,並未披掛制式甲胄,簇擁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風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輕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騎,抿起猩紅纖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貴公子。
停馬於此人兩側的三位貼身扈從,左手邊,分別是一位魁梧壯漢手持長槊,槊鋒雪亮,在身後騎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還有一位雙臂環胸的瘦猴漢子,既無弓刀,也無懸佩刀劍,但是馬鞍兩側,懸掛著數顆滿臉血污冰凍的頭顱。
右手邊,唯有一人,四十來歲,神色木訥,背負一把松紋木鞘長劍,劍柄竟是靈芝狀,男人經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輕人似乎對自己右手邊的中年人最為親近,高坐馬背,身體卻會微微傾斜向此人。
中年劍客咳嗽之後,瞥了眼相距五十餘步外的三騎,輕聲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說,確實是兩人一鬼,那女子艷鬼,身穿狐皮,極有可能是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獨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紙。」
中年劍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驟然出現一隻手指身高的玲瓏精魅,通體雪白,背後生有一對羽翅,與風雪融為一體,如此近距離,小傢伙都不易察覺。想必這就是所謂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與神人掌觀山河相仿,只不過一個是靠術法,一個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對掌心那個小傢伙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精緻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飛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緩緩收回袖子。
被這位劍客尊稱為「殿下」的年輕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熱,身體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風城許氏,我有所耳聞,只是母后捨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為了避嫌,也為了給御史台那幫諫官老爺們節省一點筆墨錢,一直沒什麼機會接觸山上仙師,這狐皮美人符紙,到底是何物,妙在何處,曾先生學問淵博,又曾遠遊半洲之地,給我說道說道?」
中年劍客在年輕人言語之時,大概是風雪侵襲,身子骨有些經不起折騰,已經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兩顆翠綠晶瑩的丹藥,黃豆大小,抬手輕輕拍入嘴中,這才臉色稍稍紅潤幾分,服藥之後,中年人臉上還有了些笑意,道:「許氏坐擁一座老狐出沒的千年狐丘,與許氏結盟,每年都要送出幾張成長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紙,遠銷寶瓶洲各地,風靡大半洲。那些個不愁神仙錢的地仙府邸,大多擁有幾位狐皮美人作為丫鬟婢女,符紙美人,落地後,與活人無異,符紙還可以放入陰靈鬼魅,前邊那位女鬼,應該就是如此。若是與清風城許氏關係好的山上仙家,購買狐皮符紙之前,還可以送去心儀女子容貌的畫像,許氏便會有專人按圖刻皮,幾位老供奉,皆是精於此道的丹青妙手,從未讓買家失望過。」
年輕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馬遠處的「女子」,眼神愈發垂涎。
雖然他這麼多年沒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沒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離開那座歷史上曾經兩次成為「潛龍邸」的牢籠,喬裝成科舉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遊歷京城的外鄉遊俠,早已嘗遍了千嬌百艷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諫官老爺們的家眷女子,稍有姿色的婦人和少女,都給他騙人騙心,所以那些個如雪花紛紛飛入御書房案頭的彈劾摺子,他甚至可以隨意翻閱,沒辦法,看似森嚴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樣會寵溺幺兒,再說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簡單,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團聚,一國之君,哪怕給母后當著面調侃一句順毛驢,不以為恥,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對那些用來打發無聊光陰的摺子,是真不在意,覺得自個兒不給那幫老王八蛋罵幾句,他都要愧疚得無地自容。
可是這樣的舒心日子過久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他是要當皇帝的人,所以中五境神仙當不得,吃不住淬鍊體魄的苦頭和練樁拳架的,也當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師,至於帶兵打仗,殺來殺去,更是沒心情。
所以他難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連賢王都不是他,母后當真是寵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當個廢物養在身邊?那兩個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賤種。看看自己現在的慘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個由頭,跟一頭喪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蕩來逛盪去,那些個骨子裡透著土裡土氣的鄉野女子,早就吃膩歪了,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閥美婦知道伺候人。這也就罷了,自己悄然離京之時,母后還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須親自帶人斬殺大驪斥候,這不是逼著自己走上絕路嗎?他其實並不看好空架子的朱熒王朝,內心深處,更想投靠兵強馬壯的大驪蠻子,如果他現在是坐龍椅的人,早就打開京城大門了,為那蘇高山親手牽馬入京,打仗有什麼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見識見識成千上萬練氣士的廝殺場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馬背上的廝殺,兩窩螞蟻較勁嗎?
不過這次出門散心還算不錯,給自己遇上了位與活人無異的狐皮艷鬼。
年輕皇子樂開了懷。
對方三騎也已停下良久,就這麼與精騎對峙。
名為韓靖信的石毫國皇子,朝野上下,最聲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親,笑容漸濃。
有膽識,對方竟然始終沒有乖乖讓出道路。
不愧是擁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麼是書簡湖那撥無法無天的野修,要麼是石毫國境內的譜牒仙師,年輕氣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嶺的,身份可不管用。
於風雪夜殺人,韓靖信覺得極有感覺,前不久的那場追剿,太過小打小鬧,宰了一位秋初時分就已告老還鄉、然後離京南下慢如烏龜挪步的御史台官員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種不好,生不出一個模樣周正的女兒,也沒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來,可就沒有半點情分可講了,罵自己罵得那麼酣暢淋漓,連父皇母后都沒落下,一併被自己牽連了,白白給他在士林當中得了鐵膽言官的美譽,這也就罷了,那老頭兒都不當官了,一路上還喜歡發牢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說,與一些個沒本事當官的士林名士,針砭時事,
所以韓靖信反正無所事事,打算當一回孝子,追馬趕上那支車隊,親手捅爛了老頭兒的肚子,那麼多年聽多了牢騷,耳朵起繭子,就想要再親眼瞧瞧那傢伙的一肚子牢騷,只是他覺得自己還是宅心仁厚,見著了老傢伙在雪地里抱著肚子的模樣,實在可憐,便一刀砍下了老頭兒的腦袋,這會兒就懸掛在那位武道宗師的馬鞍一側,風雪歸程當中,那顆頭顱閉嘴無言,讓韓靖信竟是有些不習慣。
韓靖信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寶,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涼,據說是雲霞山的出產,屬於還算湊合的靈器,韓靖信抬起空閑的那隻手,揮了揮,示意那三騎讓路。
那三騎果真緩緩陸續撥轉馬頭,讓出一條道路。
韓靖信樂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天真的修士?
那邊。
馬篤宜輕聲提醒道:「陳先生,對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句讓馬篤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適應的言語,與今夜的刺骨風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對方不會罷休,退讓一步,做做樣子,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膽子更大一些。」
曾掖臉色僵硬,不知是給風雪凍僵了,還是給這句話嚇到了。
陳平安沒有去看那畏畏縮縮的高大少年,緩緩道:「本事不濟,死的就是我們兩個,馬篤宜最慘,只會生不如死。這都想不明白,以後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別走江湖。」
韓靖信抬手又做了個手勢,身後騎卒嫻熟策馬而出,卻並未開始衝殺,只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扇面阻滯陣型。
顯而易見。
先前示意三騎避讓,就是貓逗耗子的小把戲,是可有可無的一碟開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著急立即端上桌。
陳平安突然問道:「曾掖,如果我和馬篤宜今夜不在你身邊,只有你和蘇心齋兩人兩騎,面對這支騎軍,你該怎麼辦?」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額頭便已經瞬間滲出汗水。
陳平安不再說話。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討喜,旁人說的再多,聽者只要未曾經歷過類似的遭遇,就很難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難臨頭。
但是聽不進某些道理的人,其實本就是幸運人。
因為經歷過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無需旁人說道理,早已心領神會。
可這些都沒什麼,真正讓陳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發現好像那些對世界滿懷惡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人,好像更能夠吃了苦頭就死死記住,甚至是在更聰明的人身上吃了一點小虧、沒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福,就開始揣摩為人處世的道理,認認真真尋思著種種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四兩撥千斤,如何損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雞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與利益權衡……
陳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錯的,越錯越好。
憑什麼要求好人還要比壞人更聰明?才能過上好日子?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為馬篤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騎軍當中的年輕人,「你們可能沒留心,或是沒機會看到,在你們書簡湖那座柳絮島的邸報上,我見過此人的面容,有兩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韓靖信,是皇子韓靖靈同父異母的弟弟,在石毫國京城那邊,名氣很大,更是石毫國皇后最寵溺的親生兒子。」
陳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經也與身份與韓靖靈、韓靖信大致相當的皇子殿下,打過交道,同樣是兄弟,是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過比起這對兄弟,桐葉洲那兩位,腦子好像更靈光些。做事情,不論好壞,最少會算計別人,眼前這位石毫國皇帝老爺的幺兒,好像更喜歡硬碰硬。」
馬篤宜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擔心,沒人曉得你的真實身份,不會連累家族的。」
馬篤宜怒道:「這個還需要你告訴我?我是擔心你逞強,白白將性命留在這邊,到時候……連累我給那個色胚皇子擄走!」
陳平安當然知道馬篤宜是真心誠意的,在擔心他的安危,至於她後邊半句話,興許就是女子天生臉皮薄,喜歡故意把真心的好話,當嘴上的壞話講給人聽了。
陳平安轉頭對她笑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讓你們掉頭跑路,對吧?」
曾掖當下滿腦子都是那個蘇姑娘,想著假設陳先生的情況出現了,自己該如何應對,腦子裡一團漿糊,便沒聽明白這位陳先生的言下之意。
馬篤宜卻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聰慧女子,不然也無法年紀輕輕就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慘遭橫禍,當時面對那條蛟龍,她當時不知是失心瘋還是如何,執意不退,否則這輩子是有希望在書簡湖一步步走到龍門境修士的高位,到時候與師門祖師和幾個大島嶼的修士打點好關係,佔據一座島嶼,在書簡湖也算是「開宗立派」了。
馬篤宜雖然聽出了陳平安的意思,可還是憂心忡忡,道:「陳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馬篤宜匆忙解釋道:「我當然不是要為那撥騎軍說話,只是咱們書簡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氣之爭,要麼不出手,要麼就是斬草除根,一旦跟這個韓靖信起了衝突,我們接下來又要去往石毫國腹地,還有走過許多北方州郡,會不會很麻煩?耽擱陳先生的大事?」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看著辦的。殺人從來不是目的。不過這個韓靖信,離開京城後,似乎殺人取樂,還上癮了,扈從當中,馬鞍上還懸掛著幾顆頭顱,瞧著不是大驪斥候,這就意味著絕不是拿去當做軍功憑證,而是殺人泄憤之舉。」
陳平安隨手在空中畫出一條線。
這下子不但曾掖沒看懂,就連兩肩積雪的馬篤宜都感到一頭霧水。
陳平安一拍額頭,對馬篤宜說道:「忘記可以將你收入袖中了。」
馬篤宜掩嘴嬌笑。
韓靖信那邊,見著了那位女子艷鬼的模樣風情,心中滾燙,覺得今夜這場鵝毛大雪沒白受罪。
他笑問道:「殺幾個不知根腳的修士,會不會給曾先生惹來麻煩?」
中年劍客搖頭道:「殺修士,不麻煩,這場大雪可以幫大忙,毀屍滅跡,做得小心點就行了。問題在於幾十里外的那支車隊,殿下當時故意沒有就地掩埋屍體,很容易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懷疑到殿下身上。兩者相加,一旦對方三騎,真是大門派裡邊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或是書簡湖大島嶼的野修,麻煩的,只會是殿下。所以現在殿下有三條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們已經擺出大陣仗,就學著對方,也退一步,讓人去跟那個好似受過重傷尚未痊癒的年輕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說要與他做筆買賣,出錢購買那頭艷鬼,以勢壓人,以錢買物,最穩妥。第二,雙方擦肩而過,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殿下至多就是錯過一樁艷福。第三,殿下下令,我們直接殺過去,只是記得回頭要處理乾淨那支車隊的屍體,免得留下給人猜疑的蛛絲馬跡,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來說就根本懶得講理了。」
韓靖信點點頭,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邊扈從,不能光有些個能打能殺的,還得有個讓主子少動嘴皮子的幕僚,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然後他此次出京,讓自己帶在了身邊,一路上確實省去好多麻煩。韓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當個縱橫家,實在可惜,以後我若是有機會當皇帝,一定要延請先生擔任當個國師。母后重金邀請而來的那個狗屁護國真人,就是個坑蒙拐騙的繡花枕頭,父皇雖然處理朝政不太濟事,可又不是睜眼瞎,懶得揭穿而已,就當養了個優伶,無非是將銀子換成了山上的神仙錢,父皇背著幕後偷偷與我說,一年才幾顆小暑錢,還稱讚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餘幾個藩屬國的國師,一年不從國庫掏出幾顆穀雨錢,早就跳腳造反了。」
那邊的瘦猴漢子早就急不可耐,大聲笑道:「養鬼之人,殺了便是,至於那頭比較稀罕值錢的狐皮艷鬼,留給殿下,好好調教。多簡單的事情。反正先前我們從大驪蠻子斥候身上剝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義,捨得扣下兩副最值錢的,沒有全部賣給詹勁那個慫包大將軍,賞賜了一副給我,一副給了咱們這位橫槊賦詩郎,我們反正一直收在甲囊當中,回頭宰了那兩個男的,剛好讓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見著了,一定會龍顏大悅,那可是大驪蠻子中隨軍修士的特製甲胄,估計丟在那幫京城文官老頭子的腳下,就沒哪個提得起來,我可是聽說那些個已經沒幾斤瘦肉的老骨頭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個比一個煊赫武功。」
年輕男人搖頭道:「這些話,可別在京城講。」
略微停頓,韓靖信自嘲道:「不過如今估計談不上麻煩不麻煩了,便是拎著他們的耳朵大聲罵人,他們也沒那心氣彈劾我了吧,都忙著找退路呢,石毫國姓不姓韓,反正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能夠繼續當官,不一樣是為了蒼生百姓謀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還是我那位賢王哥哥福氣好,本來是躲起來想要當個縮頭烏龜,哪裡想得到,躲著躲著,都快要躲出一個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幾天那張新做的龍椅,可畢竟是當過皇帝老爺的人,讓我怎麼能不羨慕。」
瘦猴漢子已經站在了馬背上,「殿下,你與曾先生聊你們的,給我句準話,到底殺不殺那兩個男的,放一百個心,那頭女鬼,我保管她毫髮無損!」
韓靖信笑道:「去吧去吧。還有那副大驪武秘書郎的特製甲胄,不會讓你白拿出來的,回頭兩筆功勞一起算。」
瘦猴漢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著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漢子作為一位極為擅長近身廝殺的七境武夫,又身負一門讓同境武夫都頭疼的成名絕學,在石毫國江湖上,還真找不到一個讓他盡興的對手。這才投了軍,一開始其實跟太子沾點邊,只是那個書獃子太子爺不是個識貨的,給了個軍中虛職,從來不給真正的實惠,他就乾脆跑到了韓靖信這邊陣營,打算渾水摸魚,撈個大將軍噹噹,尤其是曾先生那個沙場萬人敵的說法,讓他覺得很對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滅人滿門,才能殺多少?
沙場上,動輒幾千數萬人攪和在一起,殺到興起,連自己人都可以誤殺!
當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師腳尖一點,飄掠而去。
韓靖信對那位手持長槊的男人說道:「還請許將軍幫著胡邯壓陣,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畢竟是山上修士,咱們小心為妙。」
並未披掛甲胄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一夾馬腹,騎馬緩緩向前。
離京之後,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就根本沒有攜帶鐵甲,只帶了手中那條祖傳馬槊。
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為,並不喜歡,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痴迷漁色,喜好濫殺,但是腦子真不差,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其實當個太平皇帝,對於石毫國百姓而言,會是好事,但是到了亂世,註定出息不大,剛好如今正值亂世,還不止是數國之亂,而是整個寶瓶洲都在亂,至此關頭,他當然要良禽擇木而棲,哪怕這根木頭早就長歪了。
在胡邯和許將軍兩位心腹扈從先後離去,韓靖信其實就已經對那邊的戰場不太上心,繼續跟身邊的曾先生閑聊。
聊一聊如今寶瓶洲中部的亂局。
韓靖信東一句西一句,說得沒有半點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卻沒有半點輕視心思。
在那隻瘦猴似的矮小漢子掠出馬背,並未直接飛撲而至,而是輕飄飄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騎。
馬篤宜難免有些緊張,輕聲道:「來了。」
畢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邊的強大扈從,看樣子還是位擅長貼身肉搏的江湖宗師,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給近身,誰不會給瘋狗似的純粹武夫,咬下一層皮。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識。馬篤宜再相信身邊的陳先生,還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對於陳先生,發生在書簡湖地界的種種事迹和壯舉,他都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先前還會時不時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經滿身熱汗,察覺不到半點風雪寒意。
陳平安翻身下馬,抖落肩頭些許雪花,卷了捲袖口。
與那位打遍石毫國江湖無敵手的武道宗師,迎面走去,一樣緩緩而行。
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反而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江湖朋友。
馬篤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穩,狐皮符紙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實也是一種約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為,好像在今夜一樣幫不到陳先生半點忙,這讓馬篤宜有些灰心喪氣。
女子心思,真是柔腸百轉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問道:「馬姑娘,陳先生不會有事的,對吧?」
馬篤宜轉頭看著那個憨憨的高大少年,沒好氣道:「難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後靠你力挽狂瀾?」
曾掖吃癟,給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劍客似乎有感而發,一邊打量著前方的動靜,一邊緩緩道:「大驪蠻子戰線拉伸太長,只要朱熒王朝再咬牙撐過一年,阻敵於國門之外,成功攔下大驪蘇高山和曹枰麾下那兩支騎軍,防止他們一鼓作氣突入腹地,這場仗就有的打,大驪鐵騎已經順風順水太久了,接下去風雲變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間。朱熒王朝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其實關鍵不在自身,而是幾個藩屬國能夠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蘇高山和曹枰兩隻大軍的所有銳氣,大驪就只能是在朱熒王朝周邊藩屬大掠一番,然後就會自己撤軍北退。」
韓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對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懷疑曾先生是不是朱熒王朝的說客了。」
中年劍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會些下乘馭劍術的劍師,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上劍修最瞧不上眼的一類純粹武夫,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遊歷朱熒王朝,我都不敢背劍出門,如今想來,這樁可謂奇恥大辱的糗事,我就該想著朱熒王朝給大驪馬蹄踩個稀爛才對,不該慫恿殿下去往朱熒京城蟄伏几年,等到大勢明朗,再返回石毫國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過在下,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裡混飯吃。」
韓靖信突然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都說大驪國師算無遺策,可連同咱們石毫國在內,幾大朱熒藩屬,都稱得上是負隅頑抗,看來大驪諜子對於咱們這些藩屬國的滲透,很失敗啊。咱們石毫國,也就有個邊軍黃氏,那還是覺得有機可乘,不甘心當個邊境線上吃沙子聞馬糞的土皇帝,想要豪賭一場,才臨時起意,拉上我那個賢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蘇高山。」
中年劍客搖頭笑道:「世間就沒有真正算無遺策的人,只有對大勢的精準預判,然後每個步驟都符合審時度勢的宗旨,才是正道。」
韓靖信滿臉心悅誠服道:「曾先生高見。」
中年劍客突然皺眉不語,盯著遠處約莫四十步外、一觸即發的戰場。
胡邯與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修士,已經各自停步。
胡邯身後那一騎,許姓武將手持長槊,也已停馬不前。
韓靖信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找死不成?非但沒有撤退,憑藉仙家術法牽扯胡邯,再祭出幾件殺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動上前?是要服軟?雙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來山上的神仙老爺,骨頭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攤上這麼個主子,那頭艷鬼也算遇人不淑了,這難道不是我這種王八蛋負心郎,才會做的事情嗎?」
中年劍客沒有附和韓靖信最後那句「俏皮」話,神色凝重幾分,「處處都不對勁,此人的的確確是位修士才對,身上有著大小兩座天地的靈氣流轉氣象,要麼是修為太淺,只有下五境,所以靈氣流轉得晦暗凝滯,要麼就是隱藏得深,達到了觀海境、甚至是龍門境修士的高度,所以連我都無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純粹武夫,拳意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觀察此人下馬行走的細微跡象,步伐還算穩健,可是我們武夫身上獨有的那種『意思』……松垮得很,簡直就是個沒有明師幫忙領路的門外漢。但是,不提這兩種可能性,我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個年輕人,絕對沒有與我們善了的打算。」
韓靖信雙手併攏,將那枚玉佩貼在掌心摩挲,笑道:「會不會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師門周邊地界,耍威風慣了,根本沒瞧出胡邯的可怕?」
中年劍客搖頭,「不像。」
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說法,再次搖頭,「不是。」
韓靖信百無聊賴,一次次吐氣,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咱們就別瞎猜了,那個傢伙是騾子是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韓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釘子,也不是壞事,我那兩筆賞賜,胡邯說不定會真正感激幾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中年劍客啞然失笑,輕輕點頭。
韓靖信有些話語泄露出來的心性,真是讓旁人不得不服氣。
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經能夠駕馭桀驁不馴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氣傲的許將軍,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擔,會吃力才叫怪事,韓靖信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停馬持槊的許將軍則是內心波瀾不驚。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從一開始的摩拳擦掌,雀躍不已,離著那個年輕男人越來越近,比起遠在身後觀戰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觀。
直到雙方停步,相距不過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絲危機感,只是臉上笑意不變,又瞥了眼對方懸掛腰間一側的竹刀和古劍,「小子,你該不會也是位純粹武夫吧?」
結果那個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點點頭,反問道:「你說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麼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講一講江湖道義了,咱倆打個商量,你和少年只管離去,留下那頭狐皮女鬼,咋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胡邯視線偏移,再次打量起陳平安身後雪地腳印的深淺。
尋常人看不出差別,可胡邯作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極好,瞧得細緻入微,年輕人從下馬落地,再走到這裡,走得深淺不一,高高低低。
陳平安微笑道:「別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門遊歷的時候,獨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該如何隱藏步伐深淺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練拳越來越多了之後,習慣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時候,自己都沒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嘖嘖道:「小兄弟,還是位高手啊!」
陳平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是金身境武夫?不過底子打得稀爛,跟紙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這話說得傷人感情了,小心我一個不高興,就把你的舌頭連根拔出。」
陳平安點頭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習慣了多聊聊,其實以前我只要是與人對敵,不這樣的。」
胡邯恍然道:「難怪,不打緊不打緊,作為江湖前輩,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歡一邊跟人聊天……」
「一邊殺人!」
胡邯腳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濺。
一拳砸向陳平安腹部。
雙袖捲起的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掌心輕輕按住那拳頭,一沾即分,身形卻已經借力趁勢向後飄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隨形,出拳如虹。
矮小漢子身側兩邊的漫天風雪,都被雄渾充沛的拳罡席捲傾斜。
陳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數步,再往後小兩步,就是那匹坐騎了。
胡邯覺得大致試探出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來個乾脆利落的痛下殺手,結果年輕人那手肘不但擋回了自己的拳頭,還驟然間爆出一陣洪水決堤的兇猛勁道,嚇得胡邯趕緊壓下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後撤數步,當然即便是後退,身為金身境的武道宗師,依舊是行雲流水,毫無頹勢。
胡邯停步後,滿臉大開眼界的神色,「好傢夥,裝得挺像回事,連我都給騙了一次!」
原來那個年輕人氣勢洶洶的拳勁,彷彿是要與他拚死一搏,實則蜻蜓點水,點到即止,這就像稚子手持鐵鎚,使出所有氣力提起後,順勢砸下地面,然後竟是在離地寸許的高度,鐵鎚就那麼靜止不動了,懸停空中,關鍵是那個稚子掄起鎚子,好像很費勁,等到提著鐵鎚的時候,反而覺得半點不吃力了。
興許胡邯沒有退讓,而是趁機欺身更近,說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有後手在等著自己,比如年輕人那隻藏在身後的手。
對方對於自身拳罡的駕馭,既然如此爐火純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幫著千錘百鍊體魄,或是實實在在經歷過一場場無比兇險的生死之戰。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別說是那個武瘋子了,你境界雖高,可其實在武學造詣上,還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個笑臉兒,他跟你應該是一個路數的純粹武夫,拳意不夠,身法來湊。」
胡邯臉色陰晴不定。
倒不是說這位石毫國武道第一人,才剛剛交手就已經心生怯意,自然絕無可能。
而是年輕人身後的那隻手,以及腰間的刀劍,都讓他有些心煩。
這是一種武學宗師在生死線上砥礪出來的本能直覺。
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於什麼「底子稀爛,紙糊的金身境」、「拳意不夠、身法來湊」這些混賬話,胡邯並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應,就能收放自如。練拳也講究煉心,重要性,不比修道之人遜色。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後才是技擊之術。你這樣的金身境,給丟到某個地方後,活不過幾天的,只會淪為那邊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陳平安笑道:「好了,閑聊到此為止。你的深淺,我已經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負後,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頭,嬉皮笑臉道:「禮尚往來,這次換你先出手,省得你覺得我欺負晚輩,沒有長者氣度。」
其實只要是相互近身廝殺,綽號「打鐵匠」的胡邯怎麼都是賺的。
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沒有江湖給錯的綽號。
聽到陳平安那句「手心相應、收放自如」後,馬篤宜差點沒笑出聲。
一開始她認為這是陳先生隨口胡謅的大話空話,只是馬篤宜突然收斂神色,看著那個傢伙的背影,該不會真是學問與拳意相通、相互印證吧?
換做別人,馬篤宜根本不會有這麼個古怪念頭,可當這個人是陳平安,馬篤宜便覺得世間的萬一萬一,到了陳平安身上,好像就可能會是那個一。
比如誰會像他這樣枯坐在那間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裡邊?
還會真的離開書簡湖,有了這次的遊歷?
陳平安一步踏出。
依舊輕描淡寫,不顯半點宗師氣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動、擊碎四周雪花,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胡邯嚼出一些餘味來了。
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肯定是重傷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個……做著小本買賣的賬房先生,在算計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
純粹武夫的豪氣,真是屁都沒有!
胡邯殺氣盈胸,徹底放開手腳。
剎那之間,胡邯心弦緊繃,直覺告訴他不該由著那人向自己遞出一拳,可是武學常理和江湖經驗又告訴胡邯,近身之後,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對方就早晚只有一個死。
些許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後,哈哈大笑,「小娘們的撓痒痒不成……」
之後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
胡邯只是一拳一拳應對過去,兩人身影飄忽不定,道路上風雪狂涌。
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後,胡邯額頭微汗。
十一拳後,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經滲出血跡。
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依舊毫無氣機衰竭、想要停手的跡象。
無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乾脆就放棄了還手的念頭,罡氣遍布全身經脈,護住各大關鍵竅穴,由著這個年輕人繼續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終有窮盡耗竭之時,到時候就是胡邯一拳遞出的最佳時機。
但是胡邯卻聽到身後遠處,那個曾先生爆喝一聲,「許將軍,速速幫助胡邯打斷此人拳意!」
許姓武將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任何猶豫,策馬衝出。
他能夠被說成是石毫國馬戰第一人,坐於馬背,手持長槊,戰力卓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願意與此人並駕齊驅,還有說有笑,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一切靠真本事說話。
至於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橫槊賦詩郎」,源於此人第一次入宮覲見皇帝之時,特旨准許隨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然後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那天朝會的尾聲,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讓他騎馬持長槊,在一塊長條石板上,以長槊鋒尖,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否則就要被奪去那條祖傳長槊,並且逐出邊軍。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賞,正四品的武勛官身!
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
將那條長槊輕輕放下,跪地磕頭,在台階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
當時年輕武將,渾身顫抖,言語激動。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親口賜下「橫槊賦詩郎」的稱號。
但是他這些年,一直對此憤恨不平,視為生平大辱!
祖輩四代,一條浸染無數敵人鮮血的長槊,一次次父傳子,竟然交到了他手上後,淪落到無異於女子以針線繡花的地步!
他許茂,世代忠烈,祖輩們慷慨赴死,沙場之上,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他許茂豈是一名嘩眾取寵的優伶!
一人一騎一槊,衝殺起來,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
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可是許茂槊鋒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後的脖頸。
陳平安不再勉強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不是騎將長槊趕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長劍。
陳平安只是一掌將那個暫時沒有遭受致命傷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蹌,剛好擋住那一騎武將的長槊鋒芒,自己則橫移數步。
許茂手腕微微擰轉,差點就要將胡邯串成糖葫蘆的那條長槊,槊鋒堪堪從後者腋下刺了個空。
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
大地之上,陳平安方圓七八丈內,瞬間積雪飛揚。
許茂幾乎一瞬間就立即閉上了眼睛。
驀然睜眼,長槊高高舉起,一刺而去。
長槊一沉。
一個青色身影踩著長槊,一滑而下,一記膝撞,將許茂從馬背上一撞倒飛出去。
只是許茂死死攥住長槊,沒有鬆手,嘔出一口鮮血,許茂站起身,卻發現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上,並未趁勝追擊。
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場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脫離困境,你卻袖手旁觀,故意害我?!」
陳平安沒有望向許茂,而是看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中年劍客,笑道:「勸你們還是別指望他了,一個已經嚇破膽的紙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兩次捉對廝殺,分別輸了對方,這不可怕,怕的是給那個年輕人切中要害,許茂已經與胡邯起了間隙,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接下來這場架還怎麼打,難道就靠身邊這個曾先生?倒是胡邯比許茂更靠得住,可是韓靖信有自己的算盤,曾先生要麼一錘定音,擊殺那人,否則就不要出手,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勢再糟糕,都還有迴旋餘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
那也得人家願意給自己修繕關係的機會啊。
據說某些鑽牛角尖的山上修士,發起狠來,為了什麼大道,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
曾先生輕聲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讓胡邯、許茂一起,與我聯手圍殺此人。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我不可以一招落敗。」
韓靖信笑容牽強,「曾先生說笑了。」
許茂退回騎隊當中,換了一匹戰馬騎乘,臉上憤懣異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那個年輕人就轉頭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給嚇破了膽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許茂也罷,都沒這麼簡單。
只是局勢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願意出死力。
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相當值得玩味。
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中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
兩騎相距三十餘步。
始終站在馬背上的陳平安問道:「先生不是劍修,是劍師?」
中年劍客搖頭,「萬萬當不起先生的稱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就去哪裡討飯吃。」
男人笑道:「接下來可能就不講道義了。」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懇請與我和許將軍,三人暫且拋開芥蒂,精誠合作,一起殺敵。」
陳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輩也是純粹武夫,應該看出來了,你們這位金身境武夫,比較鶴立雞群,真正的武夫,是拼著一口氣,硬生生將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對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敵人,絲毫不懼,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說,還差了那口氣,喜歡把自己拉低一層境界,去跟人廝殺,你們石毫國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湊巧此人剛好是石毫國江湖的頭把交椅,估計他在世一天,整個石毫國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許茂嘴角翹起。
似乎認可此語。
不過這不耽誤他手持長槊,再次緩緩出陣。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陳平安轉頭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長脖子,「哦?這可未必。」
胡邯氣勢渾然一變,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個教石毫國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聲道:「曾先生,許將軍,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們只需要策應一二即可!」
陳平安對胡邯的言語,置若罔聞,對於許茂的持槊出陣,視而不見。
風雪茫茫,陳平安的視線之中,唯有那個背負長劍的中年劍客。
不見那男人出手,背後長劍自行出鞘,衝天而起,轉瞬間銷聲匿跡。
這是一位劍師的看家本領,馭劍術。
更是山上劍修對山下劍師嗤之以鼻的最大緣由。
陳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黃古劍的劍柄,「巧了,我也是一名劍客。」
以拇指緩緩推劍出鞘寸許。
山嶽之姿。
已經分不清是拳意還是劍意。
許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為覺得有些刺眼。
但是許茂竟是第一個出手。
戰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後,掠向陳平安。
中年劍客洒然一笑。
那把劍柄為白玉靈芝的古劍,依舊不知所蹤。
陳平安在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後一步踏空後,身形憑空消失。
胡邯剛好飛撲躍過馬背,落在對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個青色身影出現在許茂身側,一肩靠去,將許茂連人帶馬一起撞得橫飛出去。
許茂在半空中離開戰馬,穩穩落地,可憐坐騎重重摔在十數丈外的雪地中,當場暴斃。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現了,與陳平安莫名其妙消失身影,如出一轍,那個中年劍客也憑空離開,同樣無聲無息。
不但如此,背後劍鞘也捨棄不要,跌落馬背,剛好歪斜插入雪地。
陳平安站在馬背上,皺眉不語。
輕輕將大仿渠黃推回劍鞘。
低頭凝視著那把空落落的劍鞘。
先前驚鴻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許茂,都沒有發現,劍鞘是真,鞘內所藏,卻不是長劍,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陳平安有些無奈,呢喃道:「該不會烏鴉嘴,真給我碰到一個賒刀人了吧?」
劍鞘留下了。
人跑了,那把直刀應該也被一併帶走了。
處處都透著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說陳平安如此,現在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陳平安以馭劍術將那把劍鞘從雪地里拔起,隨手一揮袖。
劍鞘如飛劍一閃而逝。
穿透了那個石毫國皇子的脖頸。
確定沒有什麼替死符之類的仙家術法後,陳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頹然滑落馬背的屍體。
陳平安轉身,視線在許茂和胡邯之間游移不定。
許茂紋絲不動,握緊長槊。
胡邯已經撒腿狂奔。
陳平安一追而去。
兩人身影先後消失在眾人視野。
所有精銳騎卒皆面面相覷。
等待著許茂的發號施令。
天既然已經塌下來,總得有個高個子頂上。
約莫半炷香後。
依稀可見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著一件東西。
馬篤宜和曾掖都已經快瘋了。
原來許茂魔怔一般,在陳平安離去後沒多久,先是聚攏了領頭的幾位精銳王府扈從,然後暴起行兇,之後大開殺戒,將所有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最後更是蹲下身,以戰刀割下了皇子韓靖信的頭顱,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翻身騎乘其中一匹,其餘兩匹作為長途奔襲的輪換輔馬,免得傷了戰馬腳力。
許茂沒有就此離去。
反而安安靜靜坐在馬背上,等待著陳平安的返回。
陳平安來到許茂附近,將手中那顆胡邯的頭顱拋給馬背上的武將,問道:「怎麼說?」
許茂接過頭顱,掛在馬鞍旁,笑道:「你已經猜到了吧?死了個石毫國的未來皇帝,我這個護主不利的必死罪人,還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驪蘇高山了。」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
許茂問道:「不殺我?」
陳平安搖頭道:「你都幫我收拾爛攤子了,殺你做什麼,自找麻煩。」
許茂看了眼臉色依舊慘白的年輕男人,笑道:「希望我們以後不會再碰頭了。」
陳平安點點頭,「最好如此。」
許茂撥轉馬頭,在風雪中策馬遠去。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把積雪,用來擦拭臉頰。
四周除了滿地屍體,還有那些徘徊不去、低頭輕輕觸碰主人的戰馬。
鬆開手後,鮮血浸染積雪,散落在地。
快馬趕來的馬篤宜和曾掖正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們先不要說話。
躍上一匹戰馬的背脊上,眺望一個方向,與許茂離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後,陳平安這才坐在馬背上,伸手抹去瞬間從耳鼻齊齊流淌出來的鮮血。
打殺胡邯之後,服下了楊家鋪子的秘製藥膏,全身上下並無痛楚,但是掩飾慘狀,依舊比較麻煩。
不然許茂這種梟雄,說不定就要殺一記回馬槍。
事實上,許茂確實有這個打算。
只是被陳平安察覺之後,果斷放棄,徹底遠去。
殺一個許茂不難,但是殺了許茂,這個爛攤子,就只能陳平安自己兜起來,此後北上,就會風波不斷。
陳平安之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用兩把飛劍,更沒有取出那把半仙兵,除了純粹武夫,擊殺皇室宗親,即便是一個皇帝,都不屬於壞了山上規矩,因為武夫,從來就不是什麼山上人,練氣士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自然更是。還有就是陳平安也想酣暢淋漓跟人打一架,這一點,還是夜宿靈官廟,那位陰物魏將軍帶給他的靈感。
感覺……好像不怎麼管用。
馬篤宜還是比曾掖更理解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
她從未如此覺得毛骨悚然。
這石毫國境內,哪裡就比書簡湖的勾心鬥角差了?
陳平安沙啞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最少離開百餘里後,再找個隱蔽的棲身之地,能夠躲避風雪就行了。」
三騎繼續趕路。
陳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慘淡光景。
許茂早已遠去,但是這位準備投奔大驪鐵騎的石毫國武將,驟然停馬,沉聲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劍客」果真從遠處風雪走出,來到許茂身邊,笑道:「許將軍,你可以將祖上傳下的那條長槊,還我了。相信你許氏口口相傳的祖訓當中,藏著那麼一句你這麼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語。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與你借一匹馬,你便可以繼續留著這條篆刻有『風雪』二字的長槊,將來某天,即便不是我親自來取,也自會有人找那個大驪巡狩使許茂,如何?」
許茂點點頭,眼神炙熱,「可以!」
那個男人牽了一匹馬,漸行漸遠。
這個身份、長劍、名字、背景,似乎什麼都是假的男人,牽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無所迫,身亦無所拘。何為腸中氣,鬱郁不得舒?」
他轉頭望向陳平安那個方向,遺憾道:「可惜名額有限,與你做不得買賣,委實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會是一筆好買賣,怎麼都比掙了一個大驪巡狩使強一些吧。」
三騎的速度,時快時慢。
都得看陳平安的傷勢而定。
不過在馬篤宜眼中,雖然這位陳先生受傷不輕,可好像心境上,似乎沒什麼變化。
陳平安突然問道:「冬宜密雪,有碎玉聲。這句話,聽過嗎?」
馬篤宜點頭道:「聽過。」
陳平安嗯了一聲,「果然學識淵博,沒辜負這麼個好名字。」
馬篤宜忍著笑意,「剛剛聽過。」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道:「這個笑話,跟這風雪似的。」
馬篤宜有些疑惑。
她開始往深處琢磨這句話。
曾掖悶悶開口道:「陳先生應該是說,馬姑娘你的笑話比較寒風凜冽。」
馬篤宜一臉懷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話,你也信?」
馬篤宜想一想,也對,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馬篤宜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開口說話。
陳平安說道:「是想問要不要收攏那些騎卒的魂魄?」
馬篤宜有些心虛,「我倒是覺得完全沒必要,但是……」
陳平安笑道:「但是覺得我這個人腦子拎不清,總是喜歡做些繞來繞去的怪事,對吧?」
有些話說得出口,就意味著沒有壓在心頭。
這是好事情。
馬篤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陳平安說道:「其實只要拎住了線頭線尾,哪怕暫時是一團亂麻的處境,都不用怕,慢慢來就是了。」
馬篤宜喜歡較勁的脾氣又來了,「那陳先生還說咱們速速縱馬遠去百餘里?怎麼就不慢慢來了?」
陳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藥,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頗為無奈,也沒反駁什麼。
馬篤宜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搖搖頭,女人唉。
三騎縱馬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