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綵衣國胭脂郡城門那邊,一夥遠遊而來的江湖豪俠,騎馬等待門禁開放,其中一位梳水國大名鼎鼎的武林名宿高坐馬背,手心緩緩摩挲著一塊羊脂玉手把件,閑來無事,環顧四周,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遊俠,神色疲憊,但是眼神並不渾濁,老者心想年輕人應該是位練家子,不過看腳步深淺,身手不會太高。老人便繼續視線游曳,看了些婦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膚枯燥,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後,胭脂郡的女子,可別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輕人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城門外,便乾脆走向一座早點攤子,已經沒有椅凳可坐的落腳地兒,仍是跟攤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接過了糕點米粥,攤主本想提醒一聲記得還碗筷,只是瞥見了客人背後的長劍,便將話語咽回肚子,江湖人,客氣些。年輕遊俠兒結賬後就蹲在路邊,油糕就粥,就算是解決了一頓早餐,只是吃喝極慢,等到背劍的年輕人將碗筷還給攤主,城門那邊已經放行,便站在路邊等著。
老人收起手中那塊美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個江湖晚輩,會心一笑,自己這般歲數的時候,已經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陳平安沒有理睬那個老人的審視視線,跟隨著人流遞交關牒入城,不是陳平安不想御劍返回那棟宅子,實在是精疲力竭,從胭脂郡到朦朧山往返一趟,再撐下去,就不是什麼苦練屍坐拳樁,而是一具屍體從天而降了,雖然這個坐樁只要坐得住,就能夠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體魄肉身受損,傷及元氣,水滿器碎裂,就成了過猶不及。
不過以後以屍坐之姿御劍遠遊,確實是個好法子。
但是在寶瓶洲可以如此作為,一旦到了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則未必可行,畢竟在那邊,一個看人不順眼,就只需要這麼個看似荒誕滑稽的理由,便可以讓雙方出手打得腦漿四濺。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漁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閣,但是一問才知道城隍老爺已經換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爺。陳平安嘆息一聲,這不算綵衣國朝廷過河拆橋,胭脂郡是一國重地,沈溫金身消亡後,必然需要新城隍繼承神位,負責監察一郡山水。
陳平安便沒有進去,而是循著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來到一座依舊僻靜的土地廟,廟太小,並無廟祝,即便來此燒香祈福,也是自帶香火。當年就是在這裡,自己與胭脂郡金城隍沈溫作最後的道別。
陳平安一思量,跨過門檻,趁著四下無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說是點香驅蚊,於市井坊間辟邪消煞,都可以。
當年青鸞國水神廟那邊,去獅子園半路上,那位遞香人追上自己一行人,轉交了廟祝贈送的一隻竹製香筒。事後清點,裝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這次下山,將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帶了香筒,只裝了三炷香,以備不時之需,不曾想現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間,有些犯忌諱,可是在城隍閣、文武廟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無妨。
陳平安輕輕捻動香頭,無火自燃。
陳平安站定,舉香過頂,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將三炷香插入一隻銅爐,又閉眼片刻,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了那棟小巷宅子外,陳平安再次叩響門環。
這次開門的不是趙樹下,而是趙鸞,見著了陳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會說話。
漁翁先生吳碩文和趙樹下站在院內影壁那邊。
陳平安與裴錢和粉裙女童相處久了,本想揉揉腦袋就對付過去,突然想起這個鸞鸞,到底是少女歲數和模樣了,只好笑道:「沒事了,朦朧山那邊的修士,還算講理。鸞鸞,以後就跟在師父身邊安心修道。」
趙樹下偷偷一握拳,表示慶賀。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陳先生,無所不能!
吳碩文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不好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詢問什麼,就只是對著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然後一起走回後院廳堂。
不過這次趙樹下和趙鸞依舊是喝茶,用以緩緩滋補魂魄。
而陳平安則主動拿出兩壺烏啼酒,與漁翁先生一人一壺。
吳碩文遺憾道:「可惜鸞鸞和樹下如今年紀還太小,不能喝酒。」
吳碩文只是喝了一口,就捨不得再喝,笑道:「留著,我先留著,以後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來。」
陳平安趕緊又拿出一壺烏啼酒,起身放在吳碩文身前,無奈道:「吳先生騙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還有。」
吳碩文半點不客氣,喝著陳平安的酒,半點不嘴軟,「陳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陳平安笑著舉起酒壺,吳碩文亦是,算是碰杯了,各自飲酒。
陳平安沒打算細說朦朧山之行的過程,但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漁翁先生,輕聲道:「吳先生,朦朧山一事,徹底了結,若是還不放心,那就先去遠遊各國山河,也不差。畢竟樹下和鸞鸞如今也到了開闊眼界的時候,多看看外邊的天地,哪怕是積攢些江湖經驗,終歸是好事。」
吳碩文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臉上帶著笑意,跟吳碩文拉家常,詢問了一些綵衣國和梳水國的廟堂江湖形勢,偶爾看一看似乎有些眼饞純釀的少年,以及時不時偷瞄自己一眼的小姑娘,陳平安的心境,重歸祥和,就像從一把尺子的兩端,重新落回了中間位置。
其實第一次在屋內,趙樹下對於喝茶一事,十分熟稔,並無半點拘謹陌生,顯然是喝習慣了的。
這才是最讓陳平安欽佩吳碩文之處。
趙鸞有修道資質,這就已經無形中與趙樹下有了天壤之別,而且趙鸞修行天賦極好,這就意味著按照常理,當年那個需要趙樹下拚命保護的趙鸞,根本不用幾年,就可以讓只會憨傻練拳的趙樹下,修行路上,很快連她的背影都看不見了。吳碩文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種消耗神仙錢的仙家茶水,依舊是趙鸞喝,趙樹下就一樣有的喝,絕無親疏、高低之別。
這哪裡是將兄妹二人當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當自家兒女養育了,說句難聽的,許多門戶之中的父母,對待親生子女,都未必能夠如此毫無偏私。
陳平安覺得這位修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風。
恰恰如此,烏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後趙鸞修行路上的神仙錢,該不該給?怎麼給?給多少?吳先生會不會收?怎樣才會收?便是收了,如何讓吳先生心裡全無疙瘩?
這般兜兜轉轉,陳平安也覺得確實就像馬篤宜所說,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陳平安突然歉意道:「吳先生,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可能今天再教樹下幾個拳樁,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動身去往梳水國,會走得比較急,所以就算吳先生你們打算先去梳水國遊歷,我們還是無法一起同行。」
吳碩文嗯了一聲,「修行路上,不可被紅塵俗事耽擱過多,這非貶義說法,實在是至理。」
陳平安站起身,一邊捲起袖管,一邊對趙樹下說道:「走,到院子,教你一門鍊氣的口訣,一個立樁和一個拳架,就這三樣東西,別嫌少。」
吳碩文為了避嫌,畢竟無論是拳法口訣,還是修道口訣,便是同門之間,也不可以隨便聽取,他就想要拉著趙鸞離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不願意離開。
老先生有些懵。
陳平安也察覺到屋子裡邊的情況,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事,旁聽無礙,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萬不要外泄,只准我們四人知道。」
吳碩文嘆了口氣,搖搖頭,獨自離去。
趙鸞雙手托著腮幫,坐在無門檻那邊,輕聲道:「陳先生,你只告訴我哥哥口訣好了,我不會偷聽的,就是看你們打拳而已。」
陳平安確實擔心那道劍氣十八停的口訣,會與趙鸞當下修行的秘法相衝,所以就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將口訣說給趙樹下,重複了三遍,直到趙樹下點頭說自己都記住了,陳平安這才開始傳授少年一個劍爐立樁,以及一個種秋校大龍、雜糅朱斂猿形意後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樁,都是武學根本,不管如何勤學苦練都不過分,相信還有吳先生在旁盯著,趙樹下不至於練武傷身。
陳平安不但親自演練立樁與拳架,而且與趙樹下講解得極為耐心細緻,一步步拆開,一句句講明,再收攏起來,說清楚拳樁與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綱,最後才講延伸出去的種種玄妙微意,娓娓道來,循序漸進。若有趙樹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覆闡述當下步驟。
趙樹下自然不笨,怎麼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個榆木疙瘩,都能夠讓陳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撓頭,恨不得學竹樓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兩開竅!不夠?那就兩拳!
趙鸞托著腮幫,望著院子里的兩個人,嘴角掛滿了笑意。
其實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趙樹下也罷,其實師父都一樣,都會有好多的煩惱。
例如自己會害怕許多外人視線,她膽子其實很小。比如哥哥見到了那些年同齡的修道中人,也會羨慕和失落,藏得其實不好。師父會經常一個人發著呆,會憂愁油米柴鹽,會為了家族事務而愁眉不展。
趙鸞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邊,比當年更像是一位讀書人的陳先生,仍然卷著袖管,給哥哥傳授拳法,他走那拳樁或是擺出拳架的時候,其實在她心目中,半點不比先前那種御劍遠遊差。
可是與陳先生重逢後,他明顯還是把她當個孩子,她很開心,也有點點不開心。
午飯是趙樹下下廚,陳平安也幫了忙。
師父訓了一句陳先生君子遠庖廚,但是飯菜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喝得滿臉通紅。
下午,陳先生仍是不厭其煩,陪著哥哥練拳,一遍遍演示。
臨近黃昏的時候。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對趙樹下笑道:「好了,到此為止。記住,六步走樁不能荒廢了,爭取一直打到五十萬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擺拳架,覺得意思不到,有丁點兒不對勁,就不可出拳走樁。然後在走樁累了後,休息的間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訣,練習劍爐立樁,咱倆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實實用笨法子練拳,總有一天,在某一刻,你會覺得靈光乍現,哪怕這一天來得晚,也不要著急。」
陳平安抹下袖管,輕輕撫平,然後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說這麼多。」
趙樹下擦了擦額頭汗水。
趙鸞已經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我去跟吳先生聊點事情,然後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內練字的吳碩文,陳平安嘆了口氣,打算實話實說,事到臨頭,醞釀好的腹稿都沒啥用處,「吳先生,鸞鸞是你的弟子,照理說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鸞鸞如今正值修道的關鍵,練氣士早一天躋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準備了一筆神仙錢……」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還有幾張符籙,打算作為臨別贈禮。當然,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併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要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後如果有緣,樹下又願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麼,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麼。所以你願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可是說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就是這個理兒。並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
老先生唏噓不已,然後哈哈笑道:「與你自曝家醜,說了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們師徒二人神仙錢了?多送些也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與人打生打死沒本事了,扛些神仙錢在身,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本手稿《劍術正經》,一把渠黃劍,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然後掏出一把神仙錢,輕輕擱放在書桌上。
吳碩文一開始還是撫須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錢後,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在山上開錢莊的?小暑錢也就罷了,為何還有三顆穀雨錢?!」
陳平安一臉錯愕道:「這也嫌少?真要我砸鍋賣鐵啊?」
吳碩文哭笑不得,沒料到陳平安會如此「耍無賴」,老人將三顆穀雨錢揀選出來,斬釘截鐵道:「拿回去,這個真不用,將來鸞鸞躋身了洞府境,你再多送幾顆,我都不攔著,如今不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
陳平安收起原本作為此次下山、壓箱底家當的三顆穀雨錢,抱拳告辭道:「吳先生就不用送了。」
吳碩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門口,這點禮數總得有。」
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趙鸞已經拿好了陳平安的斗笠。
趙樹下笑道:「我和鸞鸞把陳先生送到城門口那邊。」
陳平安接過斗笠,搖頭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趕路。」
趙樹下撓撓頭。
趙鸞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門口。」
陳平安笑著點頭。
吳碩文走回屋內,看著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錢,笑著搖頭,只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老先生看到那三張金色符紙,便釋然。
還是當年那個人嘛,不過是從少年變成了年輕人而已。
吳碩文撫須而笑:「托鸞鸞的福,這輩子總算是見過一顆以上的穀雨錢嘍。」
宅子外邊。
陳平安戴上斗笠,準備直接御劍遠去,前往梳水國劍水山莊,在那邊,還欠了頓火鍋。
趙樹下還好,對於離別,並沒有太過流於表面的感傷。
一直與陳平安聊天。
小姑娘卻一言不發。
趙樹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說先回了,讓鸞鸞自己與陳先生告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小子的聰明勁兒,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趙鸞低著頭。
彷彿不開口說話,就不用離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喊了聲鸞鸞。
趙鸞抬起頭,臉微微紅。
陳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
有些時候,喜歡兩個字,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在眼睛裡寫著。
所以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鸞鸞,我與你說些心裡話,就當是一個我們之間的小約定,行不行?」
趙鸞有些慌張,但是又有些期待。
陳平安笑道:「你喜歡我,對吧?」
趙鸞一下子漲紅了臉。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歡你,但是呢,不太一樣,因為我已經心裡有了喜歡的姑娘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喜歡我,我覺得這不一定就是錯的,只管喜歡你心目中的那個陳平安、陳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將來,你又長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也許就會在某天遇上一個你覺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輕人,那會兒,別怕,很認真想過之後,如果你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喜歡他,就千萬不要錯過他,好不好?」
趙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好,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劍仙出鞘,御劍而去。
趙鸞仰起頭。
一顆腦袋悄悄在大門那邊探出來。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而且明顯比他經驗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經悄然轉身。
趙鸞轉過頭,結果剛好看到了師父的背影和趙樹下的腦袋。
趙鸞腦袋低垂,雙手捂著臉龐,飛快跑進宅子。
趙樹下一邊跟著趙鸞跑,一邊言之鑿鑿道:「鸞鸞,我可一句話都沒聽著!不然我跟你一個姓!」
前邊傳來一個嗓音,「師父才是真沒看見聽著什麼,身為儒家門生,自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可是樹下嘛,就未必了,師父親眼瞧見,他撅著屁股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來著。」
趙樹下一個急停,毫不猶豫就開始往大門那邊跑,鸞鸞每次只要給說得惱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沒輕沒重了,他又不能還手。
雲海之上,陳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覺得比跑了兩趟朦朧山還累。
朱斂真是欠削,戴了頂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過後。
陳平安以坐樁,坐在劍仙之上,會心而笑。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姑娘來著,喜歡誰,就像饞嘴的孩子,會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乾淨單純,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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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綵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背著一隻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已經步行百餘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後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的精魅鬼怪會出現,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後,又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遊學的青衫書生,低著頭,嘴角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是一副茫然和驚訝的模樣。
古寺佔地規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約莫二十來歲,還有一位鬢蓬鬆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她們嬉戲打鬧,其中那位美婦人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進了古寺,然後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讀書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綳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經」神色了。
這位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她竟是直接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綉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後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願就這麼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遊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綉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凈,繡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幫著你回憶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個外鄉人就坐在我這裡,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後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側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這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圖個啥?」
她雙手負後,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怎麼,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為沒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後,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在你已經沒了當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隻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後,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過在綵衣國那邊,我聽說後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她蹲下身,嘆了口氣,「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給大驪一個叫什麼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活了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他是發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傢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凶戾倀鬼,兵強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麼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這世道呦,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眼角餘光也在打量著兩頭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於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年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曆,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然後女鬼掏出一顆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曆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運氣好,後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中,這頭女鬼是身世和作風最複雜的一個,屬於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你情我願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過來的傢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後,嘖嘖道:「真沒認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不出,當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這傢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氣了。
轉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杏眼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繡花鞋更是猩紅色彩緩緩流轉,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頭女鬼揮揮手,「你們走吧。」
片刻之後。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所剩不多的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後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金光點點的濃鬱黑風滾滾湧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漢,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現身後,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網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鉤,今兒怎麼忍不住啦,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後,古寺內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顯然這頭當了山神的精魅,伺機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的杏眼少女,然後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的胸口「山林」當中,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麼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今晚過後,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為幾句言語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都會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後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老爺以後對你們三人,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是經不起折騰,可恨死了都無法做成鬼,不如你們幸運,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後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綉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裡,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嶽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以後五嶽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野女子和幾頭艷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麼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明擺著並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第一時間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遊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隻腳,晃了晃繡花鞋,「瞧見沒,多乾淨,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上娶親儀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後還怎麼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嚇著我了。」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之後,走出一步,「我願意當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這頭女鬼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牆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牆鐵壁之時,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綵衣,隨著灰煙飄搖,其中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牆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命嗎?真當老子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調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每調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麼叫打是親罵是愛!」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現出一根如濃稠水銀的靈動長鞭,其中那一條纖細如髮絲的金線,卻彰顯著他如今的正統山神身份。
韋蔚沒有轉頭,只是指了指身後的那個青衫書生,「你個毛都沒褪乾淨的臟畜生,瞧見沒,是我剛打算收入帳內的情郎,今兒老娘一頭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內與一位讀書人殉情,不虧!」
陳平安笑道:「不許臨死還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難怪今夜有此劫難。」
韋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後那個必死無疑的可憐傢伙。
在這座山頭,山神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經很對得住那個光長腿不長腦子的婢女了,為了個婢女,說些什麼我韋蔚願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過婢女之流的傻話,絕無可能,她韋蔚又不是什麼菩薩心腸,至於身後那個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門、害得自己淪落至此的年輕人,她更不會管他,活該他今夜一起死在這裡,殉情,殉個屁的情,老娘幾百年風光日子,就這麼沒了,那畜生不殺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給那些山中精怪剝皮抽筋下油鍋,還得謝她給了個痛快死法。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位山神老爺,你能夠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驪鐵騎某位駐守文官的路子,還是梳水國官員收了銀子,給幫著通融的?」
那頭山怪陰惻惻笑道:「等你死了,萬一還能夠成為倀鬼,再告訴你。」
韋蔚暢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驪蠻子?估計如今一聽到大驪兩個字,就要三條腿發軟吧。」
陳平安點頭道:「原來如此。」
山怪厲色道:「韋蔚!你等著,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讓你戒掉那個磨鏡子的可憐癖好!」
牆角那邊的高挑女鬼,還有那位美婦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韋蔚倒是全然無所謂,開始琢磨著如何將以卵擊石的下場,盡量爭取變成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運氣不錯,還有一頭自己找上門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不過看先前黑煙氣勢與長鞭的那絲金線,應該是金身尚且不穩,香火不足的緣故。
陳平安彎腰去翻書箱。
山怪皺了皺眉頭。
韋蔚也忍不住後掠數步,這才轉頭望去,不知道那個當年一樣背著竹箱上山入寺的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
只見那人試圖將那把原本擱放在書箱內的長劍,背在身後。
看到韋蔚的探詢視線後,陳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沒見過?跋山涉水,沒點傍身的寶貝,怎麼行。」
韋蔚給這個傢伙的大言不慚氣笑了,笑眯眯點頭:「見過見過,見過幾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來,真正的得到修士,哪裡需要裝神弄鬼,虛張聲勢。
陳平安環顧四周,「這一處佛門清凈地,僧人經書已不在,可興許佛法還在,所以當年那頭狐魅,就因為心善,得了一樁不小的善緣,跟隨那個『柳赤誠』行走四方,那麼你們?」
看著那個背劍年輕人的譏諷笑意。
韋蔚沒來由有些心慌。
陳平安手腕一抖,竹箱憑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當中。
手腕一擰,手中又多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扶了扶。
不知為何,那頭已被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雙膝發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彷彿如被無上仙法壓勝,徹底運轉不靈。
只是比起當年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樓練拳之後,陳平安開始神意內斂。
雖未完全能夠收放自如,卻也不會像之前那麼隨意外瀉,而自己渾然不覺。
不然這趟古寺之行,陳平安哪裡能夠見到韋蔚和兩位婢女陰物。
下一刻。
女鬼韋蔚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時,那個青衫年輕人已經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劍之外的地方。
剛好一劍的距離。
因為那人不知怎麼就已經拔劍出鞘了,劍尖上挑,刺入那頭山怪的下顎,竟是直接將其挑離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開始當場碎裂出無數條細縫。
陳平安微微仰頭,「當年殺了頭為禍一方的黃鱔河妖,就有因果業障纏身,那麼殺一位山水正神,應該只多不少。」
韋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覺得天地寂靜,唯有那個青山劍客的話音,悠悠響起。
「沒關係,這份因果,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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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韋蔚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走的,過了許久,才稍稍回過神來,能夠動一動腦子,卻又開始發獃,不知為何他沒殺自己。
當然到最後也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內,反而是那個豐腴女鬼,開始跪地砰砰磕頭求饒。
高挑女鬼則戰戰兢兢來到韋蔚身邊,顫聲說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師喊了一聲沒反應,便要奴婢轉告主人,說以後這座古寺,咱們就別再來了,假若能夠多積攢些陰德,不是什麼壞事,說不定古寺這邊的菩薩,都看著呢。」
韋蔚也察覺到自己的怪誕境地,強行運轉術法,好似強行從泥濘中拔出雙腳一般,這才恢復神智清明,大口喘氣,身為女鬼,都出了一身虛汗,她的衣裙和繡花鞋,不比身邊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類粗劣的障眼法。
韋蔚瞥了眼本該躺著一具山怪身軀卻空蕩蕩的地面,連血跡都沒有,皺眉問道:「那個人呢?」
高挑女鬼搖頭道:「說完就走了。」
韋蔚剛想要一腳踹得那個磕頭賤婢灰飛煙滅,只是猛然間收回繡花鞋,惱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罰!」
她大手一揮,「走,趕緊走!」
只是離開破敗古寺之前,她在門檻那邊停步轉身,雙手合十,這位從不信佛的女鬼惡煞,竟然低頭呢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後韋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滅的篝火,一團光亮。
她們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韋蔚三頭女鬼離去後。
一襲青衫竟然沒過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舊對著那對篝火,偶爾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間起身一次,然後站在寺內一處,閉著眼睛,以虛握長劍之姿勢,輕輕向前揮劍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廟大門,來到崖畔,緩緩走樁。
出完拳後站定,轉頭一笑。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遠眺。
天高地闊,風景如畫。
相信明一年春,又會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