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那黑袍老者已經收起魚竿,那銀鯉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會離開水底,四處游曳覓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鉤,即便被拖拽上岸,通靈的銀鯉也會選擇玉石俱焚,使得兩根蛟龍之須靈氣消散,雖然不至於徹底淪為俗物,可難免品相大跌。
不過一行三人並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澤垂釣大魚,別說是銀鯉這等靈魚,就是尋常山野漁翁嚮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無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後,開始更換魚線魚鉤,尤其是魚鉤,變得異常玲瓏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開始重新調配窩料,耗錢更巨,大概是要垂釣更為稀罕的金色蠃魚了。
那少年記起一事,轉頭望向那棵大樹,喊道:「道友,想要釣起蠃魚,純粹靠運氣了,並無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釣?我有竹筏,咱們可以一同筏釣。」
那女子扈從有心阻攔,已經來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銅錢,雙手手心輕輕摩挲一番,憑空變出一隻手指長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丟入湖中,竹筏驀然變大,湖水盪起一陣漣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躍下樹枝,往岸邊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線之術,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輕人也是個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樹上睡覺,呼吸綿長,如潺潺流水,拳意純粹且凝練,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躋身煉神三境之後,才可以達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靈庇護。
所以這個年輕遊俠,多半是位豪閥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漣漪告訴女子,「我只擔心那些來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個造詣高的年輕武夫,反而不用太過擔心。我們三郎廟,最不怕那些不長腳的山頭。放心吧,垂釣,我會多盯著點他,少爺身上又同時穿著法袍和甲丸,能夠抵禦金丹劍修兩次傾力一擊,出不了紕漏。」
陳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嫻熟撐蒿,竹筏緩緩行劃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動遞過來的板凳,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從咫尺物當中取出自己的魚竿,特製餌料自然是只能與那位少爺借了。女子眼神微微異樣,武夫隨身攜帶方寸物,可不常見,果然是一位豪閥公孫。老者倒是不以為意,神色自若,還跟自家少爺一起,與那摘了斗笠的年輕遊俠閑聊起來,雙方都心有靈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這就意味此人確實尚未躋身武道煉神三境。
那出身顯貴的少年郎,顯然是沒怎麼走過江湖的,與陳平安一起拋竿後,直截了當說道:「這位公子,我就覺得我們這些真心喜歡釣魚的,少有壞人,你覺得呢?劉爺爺與樊姐姐對你處處提防,我覺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猶然悠哉,從木盆中捻起一些餌料,隨手拋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從便有些尷尬。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醞釀片刻,講了個折中的說法:「壞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歷練,不管如何謹慎,都不過分。」
少年搖搖頭,嘆了口氣,「我曉得你這話是出於好心,只不過我家太爺爺、到爺爺,再到我爹娘,每次我離家,他們的言語口氣,都是這般,我實在是有些煩了。」
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說什麼都不合適。
不過這少年,是不是太不見外了點?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陳平安心思微動,只是故意無所察覺,依舊盯著湖面。
黑袍老者轉頭望向遠方,微笑道:「少爺,披麻宗杜文思快要來了,我們先前在蘭麝鎮那邊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對不上,害怕我們出了意外,這位年輕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煩這些應酬往來,意氣相投的同輩還好,若是祖輩們的關係,他實在是不擅長打點關係。那女子武夫輕聲道:「少爺,聽說杜文思性情溫和,與世無爭,當年離開骸骨灘遊歷北方,路過咱們家門口,與老太爺投緣,成了忘年交,想必也會與少爺你聊得來。」
少年點點頭,朝女子做了個鬼臉,笑道:「樊姐姐,出門在外的禮數,我還是懂的。」
女子眼神溫柔,嘴角翹起。
陳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得嘞。
身邊這個傻小子,一時半會,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無聲言語。
有身穿一襲雪白麻衣的練氣士逍遙御風而來,天際遠處雷聲大震,如冬雷滾滾。
臨近銅綠湖後,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緩御劍速度,速度其實依舊不慢,但是動靜幾無,近乎無聲無息。
他沒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選擇站在岸邊安靜等待,也無開口說話,應該是害怕驚擾銅綠湖的游魚。
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
陳平安就要收起魚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還想釣魚,就接著釣,這竹筏留給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廬鎮,再回這銅綠湖釣那銀鯉,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門收放竹筏的口訣,簡單得很,回頭你捎去青廬鎮,隨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我要馬上趕路。這次登筏垂釣,本就是為了散心。」
少年還不至於強行要求別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邊,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輕金丹行禮後,燦爛笑道:「三郎廟袁宣,見過杜叔叔。」
杜文思笑著點頭,「我就猜到你會在銅綠湖這邊垂釣,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來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來。你太爺爺如今身體還好?」
袁宣笑道:「硬朗著呢。」
杜文思笑了起來。
陳平安抱拳告辭。
陳平安與杜文思視線交匯的時候,雙方几乎同時點頭致意。
陳平安走出沒幾步,袁宣就追上他,輕聲道:「若是去往青廬鎮,最好走那條官路,繞歸繞,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經過那片大妖橫行的蠻瘴之地,一個個裂土為王,膽子奇大,竟然合稱六聖,抱團成勢,聯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幾位城主,很是兇悍。城池鬼物和這伙妖怪,經常往來廝殺,沙場交鋒似的,據說還有位大妖專門搜羅兵書,成天鑽研兵法,倒也滑稽。」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釣成功,魚獲大豐,蠃魚、銀鯉一併收入囊中。」
袁宣使勁點頭,先前說漏了嘴,便乾脆自我介紹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廟弟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實聽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客氣話。」
袁宣哈哈大笑,開心不已。
就說嘛,天下釣友是一家,沒啥壞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釣,自然都是被精於此道的太爺爺帶出來的,太爺爺老早就說過,智者樂水,嗜好垂釣,更是難能可貴,因為智慧機敏之人,反而最難心定,而釣魚就最講求一個定字。
雙方就此告別。
三郎廟袁宣主僕一行,跟隨杜文思沿著那條官路去往青廬鎮。
陳平安則去往銅官山。
會一會那邊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領教領教它們的銅皮鐵骨。
至於袁宣所在的三郎廟,陳平安在龍泉郡查閱俱蘆洲風土人情的時候,就已經有所了解,三郎廟是北俱蘆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鋪子,口碑極好,名副其實的交友遍天下。當然,三郎廟修士,最著名的,是一個個都很能打。
難怪。
少年袁宣會如此單純心善。
與老龍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懸山擁有一座猿蹂府的皚皚洲劉幽州,也相似。
一個能夠讓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親自迎接的三郎廟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澤精怪,在他眼中,當得起「大妖」「兇悍」這類措辭?
說到底,還是在善意提醒他陳平安。
有錢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許多吧。
只可惜書簡湖黃鶴,桐葉洲大泉王朝邊陲客棧遇到的皇子,還有那個風雪夜殺陳平安不成反被殺的皇子,這樣的權貴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殺,也皆殺,似乎總是殺不幹凈的,這些順著各自脈絡走到高位的貨色,只會如雨後春筍,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風吹又生的,永遠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間齊先生這樣的人太少太少,還是崔瀺這樣的人必須存在?
陳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蕪小路上,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卻發現是那山澗水了,而不是酒。
陳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陳平安腳尖一點,在枯黃茅草上飛掠,直奔銅官山。
那鬼蜮谷六聖之一的搬山大聖,就出身於那座銅官山,那頭搬山猿,肉身淬鍊得無比強橫,使一雙流星錘。
與陳平安分道揚鑣的袁宣那邊。
當少年發現杜文思是個言語不多的和藹長輩後,他自己言語反而多了起來,將一路上的見聞趣事都說給杜文思。
期間杜文思有意無意轉頭一次,看了一眼那個年輕遊俠的背影,這位在披麻宗與壁畫城楊麟齊名的年輕金丹,若有所思,膚膩城那邊有些狀況,據說在烏鴉嶺那邊被一位年輕劍仙重創,范雲蘿差點沒死在對方劍下,還是白籠城蒲禳出面阻攔,才沒有惹起更大的風波。不知道袁宣是怎麼與此人認識的。瞧著那人不像是個性子急躁的修士,為何如此鋒芒畢露?到了鬼蜮谷應該沒多久,就直接驚動了蒲禳?若是蒲禳執意殺人,鬼蜮谷沒誰攔得住,宗主不行,京觀城那位玉璞境英靈也未必可以。
蒲禳殺劍修,尤其狠辣,從不手軟。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風吹草動,各大城池之間的暗流涌動,便有些憂慮。
冥冥之中,風雨欲來。
杜文思已經算是披麻宗最不理會修道之外俗事的練氣士,而且從宗主到同門,也有意讓他不摻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頸,可如今連他都察覺到那些蠢蠢欲動,鬼蜮谷事態的嚴重,可想而知。
至於膚膩城范雲蘿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義兄,杜文思只覺得哭笑不得,還有些佩服她能夠琢磨出如此想法,由著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嶽,紅塵種種,皆是過眼雲煙,山上的草木枯榮,山澗流淌,無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計較。
陳平安緩緩而行。
思緒飄遠,始終無法心靜。
這個世界,可能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好。
但也可能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壞。
可是每一個「可能」,都意味著意外和萬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個人,可能都是別人牽腸掛肚的夢中人。
陳平安越來越明白那些為惡之人的心路脈絡。
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人,為什麼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還好。
不知不覺,陳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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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心頭陰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實只是覺得有些鬱悶而已,當他到了那座銅官山,別說搬山猿,就是一頭攆山犬都沒能碰到。
估計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風遠遊,動靜太大,驚嚇到了這邊的精怪鬼物。
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若是平時,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給它嗅到了丁點人味兒,應該會很輕易就主動現身才對。
陳平安故意盤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過去了,以尋常五境武夫的修為,四處逛盪,仍是沒有一條魚兒咬鉤。
陳平安只好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歇腳,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沒點反應,就此作罷,繼續趕路。
就不相信之後那六聖妖物,一頭都碰不著。
陳平安在入夜後,點燃篝火,坐了一宿,練習劍爐立樁。
只得離開銅官山。
銅官山上,一處腥臭無比的秘密洞窟中,透過一處巴掌大小的隱蔽窗口向外張望,一位並未選擇幻化人形的銀背搬山猿,雖然行走與人無異,可嘴臉體型,與那一身絨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後很快湊過一位賊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啞道:「趕緊去稟報搬山大聖和那伙客人,就說這傢伙真來了,確認無誤,正是那個讓膚膩城栽了個大跟頭的傢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著一條地底通道離去。
搬山猿提醒道:「記得機靈一點,揀選一條隱蔽路線,寧肯繞遠路,也別撞到那人劍尖上去尋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麼,耽誤我家搬山大聖的正事,老子就將你那窩鼠子鼠孫一鍋燉了。」
男子諂媚道:「絕不會誤了大事。」
男子沿著那條地道,在遠離洞窟的一處石壁縫隙中走出,向前一撲,恢復真身,是一頭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後開始撒腿狂奔。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
這頭鼠精看似肥碩,實則十分矯健,穿山越嶺,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飛奔。
離了銅官山地界後,鼠精還驟然鑽地消逝身形,約莫半炷香後,才從一里地外的樹根處破土而出,探頭探腦,確定無人跟蹤後,這才繼續埋頭趕路。
只是鼠精怎麼都沒有想到,身後遙遙跟著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劍仙以及養劍葫後,往臉上覆上一張少年麵皮。
鼠精已經足夠小心敬慎,只是對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籌。
正午時分,小心翼翼穿過兩位大妖轄境接壤的邊境線,鼠精終於來到那位搬山大聖的山頭,恢復人形後,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雖說六位大聖同氣連枝,共同禦敵,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間還要拌個嘴,有點衝突摩擦沒什麼稀奇的,只是苦了它們這些修為不濟的小嘍啰,經常無緣無故就成了某位大聖爺爺的盤中餐,畢竟將它們飽餐一頓,是可以漲修為的。尤其是那些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賤命一條。
山路開闊,鼠精到了自己地盤,膽氣十足,剛甩起袖子要登山,就發現另外一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身影,佝僂駝背,搖搖晃晃,像是個走路都不穩的鄉野老農,鼠精大喜,屁顛屁顛跑去,高聲喊道:「小的拜見老祖宗!」
老頭兒腰間纏繞一根粗麻繩索,腳穿草鞋,其貌不揚,眯眼成縫,似乎眼力不濟,耳朵也不靈,歪過頭,扯開嗓門問道:「你誰啊?說個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銅官山那邊來的,與老祖宗還沾著親呢。」
老人哦了一聲,也不拒絕鼠精的殷勤攙扶,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腳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裡還有半點腐朽老態,他四處張望一番,厲色道:「不對勁,不對勁,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兒!好傢夥,真是夠鬼祟的,藏得這麼深,差點連我都給蒙蔽過去了。」
鼠精兩腿戰戰發抖,差點癱軟在地。
敢情自己這一路,屁股後邊就吊著個傳說中的年輕劍仙?
老人咦了一聲,「跑了?」
老人對那徒子徒孫怒喝道:「你這廢物!給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髒東西派來的密探,壞了我們的山水大陣,你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鼠精徹底腿軟,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在沒忘記正事,將銅官山那邊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神色變幻不定。
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聖之一,自號捉妖仙人。
身為精怪卻腰纏一根縛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縛妖索當中,便藏有兩根銅綠湖千年銀鯉的蛟龍之須,捕捉尋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來,一旦敵人被束縛住,便要被活活攪爛寸寸肌膚、擰碎塊塊骨頭,老人說這樣的肉,才有嚼勁,那些點點滴滴滲出的鮮血,才有酒味兒。
老頭猛然摘下那根縛妖索,丟擲而出,如蛇扭走,四處游曳,片刻後,閃電掠回,被老頭握在手中,「的確跑了。」
老頭騰雲駕霧,不再徒步閑逛,火速去往那頭搬山猿開闢出來的洞府。
數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陳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潛行。
不是什麼知難而退,而是臨時改了主意。
先前尾隨那頭鼠精去往搬山大聖的山頭,遠遠看到一支隊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綁了一位大活人,是個長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腳給捆在一根竹竿上,被兩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嘍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憐那文弱書生給晃蕩得氣若遊絲。
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樣,儒士裝束,附庸風雅,手持一把白骨摺扇,扇面繪有一枝桃花,在胸前緩緩扇動。
身旁跟著位山羊須老者,一路閑聊,他們先前便是專程去接駕的,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寵信的得力幹將,經常能夠從銅臭城那邊拐來活人,給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爺,讀書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極好,到底是怎麼抓來的?給說道說道?」
持扇精怪頗為自得,緩緩道:「費了不少心思,這個愣頭青在銅臭城附近遊山玩水,我便上去與他聊了些詩詞曲賦,聊得盡興,騙他自己走出了銅臭城地界,半點麻煩都不會給咱們娘娘招惹,銅臭城那邊就算事後察覺,我也不理虧。」
那文弱書生顫聲道:「我是銅臭城欽點的新科進士,你們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幫忙,我幫你們多騙幾人回來,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華的女子,都行……」
持扇精怪譏笑道:「咱們讀書人的話,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結果如何?」
那書生默默垂淚。
青廬鎮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銅臭城,魚龍混雜,活人鬼物雜居其中,並且還能夠相安無事,相對鬼蜮谷其餘城池,銅臭城算是最安穩的一座,銅臭城四周地帶,罕有厲鬼凶魅,城內也規矩森嚴,禁絕廝殺。
這與臨近青廬鎮有關,準確說來,是與虢池仙師竺泉有關。
而且有兩萬餘陽世活人,世世代代紮根於此,早年是一撥門派覆滅的流亡修士逃難至此,與銅臭城交了一大筆神仙錢,得以繁衍生息,數百年之後,眾多子嗣便安心定居於城內外,後來又不斷有散修齊聚銅臭城,類似仙家山頭附近的老百姓,與城中鬼物妖魅共處,雙方都習以為常。
只不過銅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陽壽不長,往往半百歲數,就算是高齡長壽了,而銅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沒有半點修道資質,仍是生得明艷動人,十分尤物,不過容顏凋零極快,往往二十五歲之後便呈現出人老珠黃的跡象,令人扼腕痛惜。
銅臭城每年都會揀選一撥約莫豆蔻年華的秀美少女,交由教習嬤嬤精心調教一番後,送往其餘城池擔任權勢陰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為拉攏手段。
銅臭城城主有個名氣半點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頭拋灑金錢之嬉,其中偶爾會夾雜有一兩顆小暑錢。
銅臭城還有一座金鑾殿,有個小朝堂,城主一口氣封了百餘個文臣武將,六部衙門齊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每旬都要召開朝會,有模有樣。
還有科舉,只是沒有什麼鄉試會試,只有殿試,畢竟銅臭城就那麼點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
城主的妹妹,她就自封了一個「點校宰相」的官銜,親自負責科舉出題和閱卷一事。
自封「君子」的持扇精怪便與山羊須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邊的熱鬧事。
這位出了一趟遠門的持扇精怪,在銅臭城那邊聽來些小道消息,內容十分誇張,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
他本來打算見著了避暑娘娘再顯擺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過沉悶,便娓娓道來,「據說有兩位水靈得不像話的外鄉女修,其中一位,極有可能是壁畫城那邊的騎鹿神女,她倆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膽敢直直去往京觀城,氣勢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城主膽敢攔阻。直到臨近京觀城,才有一位城主動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竄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飛劍。」
那山羊須老者震驚道:「乖乖,若是咱們,早給打成篩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動用一次劍床齊射,知道消耗多少神仙錢嗎?換成咱們娘娘,才有這般待遇。」
持扇精怪呵呵笑道:「言歸正傳,千鈞一髮之際,不曾想一位相貌醜陋的護花使者,自稱周肥,人如其名,長得相當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張大網,傳聞那廝親口所說,那張網,是由大幾千顆雪花錢煉化而成。總之一股腦兒收走了那些飛劍,嗡嗡作響,跟裝了一大麻袋蚊蠅似的。城池那邊不甘心,飛劍又去了一撥,你們猜怎麼著?」
一位嘍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唄,還能咋的。」
持扇精怪一腳踹去,將其踢飛出去數丈遠,然後自顧自說道:「那醜八怪男子又抖摟出一張網,一模一樣,依舊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法寶,還說他別的本事沒有,躺著賺錢的能耐,他自個兒都怕。這般男子,也虧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頭上撒泡尿了。」
眾妖嘩然。
只覺得在聽天書了。
山羊須老者輕聲問道:「後事如何?在京觀城那邊,是不是打得更厲害了?雙方拼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羊啊,你長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還想得美,這樣不好,得改改。」
持扇精怪調侃之後,有些惋惜,「沒啥後來了,北方諸多京觀城的藩屬城池便開始戒嚴,再無走漏風聲到咱們南邊,銅臭城的消息,就只有這麼多。唉,那兩位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個醜八怪的法寶再厲害,能有京觀城城主的修為高?」
陳平安遠遠跟隨。
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為何重返北俱蘆洲,並且還要與那位走出畫卷的騎鹿神女,攜手硬闖鬼蜮谷京觀城?
難道騎鹿神女在搖曳河渡口碰壁後,便轉頭選擇了姜尚真做主人?
至於另外一位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這些,何況想管也管不著,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與京觀城糾纏,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
先會一會這位避暑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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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著臉頰,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
機緣得手之後,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
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後起之秀給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了。
那句讖語到底準不準?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年以那座火山岩漿淬鍊體魄,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願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邊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楊崇玄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鏡,家族最後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
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頭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隨隨便便,就從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塊,手心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雙方不對眼而已,卻還遠遠不至於反目成仇。
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獃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的到處闖禍。
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年他不小心從娘胎里先出來,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趕緊爬回去。
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唉,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那邊,從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裡捧著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著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頭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於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命名字。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著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估摸著我姐這輩子啊,是註定要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
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啰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實在長得不俊俏,估計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韋高武其實不傻。
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聰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
可依然無法改變他姐姐的結局。
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不能不能繼續裝傻,是拚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苟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著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麼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後,我在破廟那邊見著了他,還誇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傑,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髒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沒有趣事發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著跑腿打探消息的,這頭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過火動過怒,可其實不小,附近山頭,粉郎城,連蘭麝鎮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像韋高武平日里與誰都是低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去了趟蘭麝鎮,聽說砥礪山那邊,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他的劉景龍,與一位賊俊俏的外鄉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願意與人廝殺?而且還是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劉景龍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沒能起來,最後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
那個劉景龍,比他那個弟弟,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此,打得更加慘烈。
道家天君謝實在內的山頂十人之外。
還有劉景龍在內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劉景龍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的未來一洲山頂十人之一。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
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麼陣師。
而且這個傢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劉景龍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過後,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麼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著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著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裡,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裡邊有個高字,其餘什麼都不高。外邊沒什麼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
楊崇玄拍了拍大個子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傻大個不忘轉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楊崇玄笑著搖頭,還是不夠聰明。
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
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
是練氣士?
是純粹武夫?
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極高。
這要歸功於當初與劉景龍一戰,當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
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
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遊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
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
眼前這座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麼?
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後仰倒去,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的大道之爭,那會十分兇險。
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麼危險?這個弟弟,又不是什麼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裡抓得住他這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傢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著他庇護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
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看得出來,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
不過楊崇玄當時沒什麼較勁的念頭。
機緣將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
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淵源。
只是片刻之後,楊崇玄就一個後仰倒去,開始閉眼睡覺,「關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
楊崇玄喃喃道:「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上一學。」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
「至於另外一人,前因後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在南婆娑洲,可以於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麼,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把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需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
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
楊崇玄咧嘴笑道:「觀主,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於什麼傳授道法、結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於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楊崇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就當是夸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再有管著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還擁有一座雲霄宮,祖上曾經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後兵解離世。
雲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
權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像。
年輕一代中,有兩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
一位被天君謝實相中,由於謝實無法收徒,年輕人也無法拜師,但是謝實依然對其傳授道法。另外一位,雖是兄長,但是年少時便喜好雲遊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天生重瞳,既佔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著時間推移,前者便隱約成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後者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愈發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後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乾乾淨淨,讓我當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小胳膊細腿的,擔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願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麼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思量的問題,至於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兒八經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
楊崇玄隨即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後,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著下巴,片刻之後,憋了半天,忍著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裡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所在。
但是小玄都觀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得起他一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著急去往道觀內。
行走在桃樹下,老道人一直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遊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束。
所以老道人才會詢問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著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裡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
而老僧當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
這讓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後,老道士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於讓他亂了道心絲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說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費了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得以施展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終於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
這已經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後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
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後,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寶瓶洲的外鄉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並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著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
可你陸沉當我是一副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闌幹上,腳下是一層層高低不一的雲海,皆是廣沛靈氣匯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著腦袋,雙指虛捻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續,十分模糊,聽不真切。
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願意去親手觸碰。
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綳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趟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張,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後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那邊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邊罵街一天。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個小弟子,真是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過身,摸了摸少年腦袋,「小師弟啊,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頭跑路。
可在這座天下,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裡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隻手掌拽住後領,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雲海,不但如此,還給那個小師兄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
陸沉一巴掌一個,將那些仙人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
一位暫時擔任少年護道人的飛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掠去救人,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少年摔落在地?
純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變成一灘肉泥。
那些雲海可不是尋常之物。
道祖老爺自然是能救得活這位關門弟子,陸掌教也可以,可他這個護道人豈不是淪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陸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飛升境。
後者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聲勢浩大,驚世駭俗。
然後有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這邊。
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
但是在那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指指點點數下。
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方向上,憑空出現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
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門弟子,頓時變作一灘肉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後,皺眉道:「你就這麼當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年強些吧。」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個灰頭土臉的傢伙,應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跟,與這位陸掌教半點不生疏,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鑽?道老二的老二這會兒肯定還疼著。」
陸沉點頭道:「風采依舊。」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後仰,那人眯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裡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著咱倆呢。」
那人這才鬆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後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後,狠狠捋了捋頭髮。
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裡有把鏡子,估計都得當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
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經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那人反問道:「劍客一定要有劍嗎?」
他自問自答:「我看未必。」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
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麼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水寶地。
她本就是六聖當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觀搬山大聖,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聖是一頭血統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可憑藉著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著賭錢,很是心無旁騖。
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麼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然潛入,很容易觸發,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掛「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十分喜慶富貴,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里里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麼奇珍異種。
在後院那邊,一位身姿曼妙、一張臉龐卻坑坑窪窪的婦人,站在台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著了那位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後,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啰一併驅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彆扭至極,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經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她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著這麼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麼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裡是什麼龍潭虎穴,真真是你們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語之間,婦人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長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
似乎嚇傻了,然後直愣愣看著她。
這位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麼呢?莫要猴急,幫你鬆綁後,你我同去鴛鴦榻,什麼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隻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
婦人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衝天,將這位避暑娘娘籠罩其中,傳出她一陣急促凄慘的哀嚎之後,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灘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片刻之後,變成了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頭望向牆頭那邊,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
可「書生」吃妖,是陳平安頭一回見。
陳平安蹲在牆頭上,腰間已經重新懸掛好養劍葫,問道:「這位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並且不會是那其餘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閃電掠出,沒有糾纏那位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雲蘿的車輦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
書生應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那把劍,會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
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麼沒影了,這筆賬還怎麼算?
至於被這個傢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後邊的麻煩,來什麼接什麼,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鬼蜮谷,用鈍刀子割肉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
書生眼睜睜看著那傢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然後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生財?」
書生指了指高牆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頭妖物嘛,不像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餘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的好,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雖然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迹已經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遊俠。
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
可書生知道一件事。
這傢伙,好重的殺心。
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
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後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