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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所屬書籍: 劍來

    茶馬古道上,一騎騎撥轉馬頭,緩緩去往那冪籬女子與竹箱書生那邊。
    曹賦一臉錯愕道:「隋伯伯,景澄這是做什麼?」
    老侍郎隋新雨一張老臉掛不住了,心中惱火萬分,仍是竭力平穩語氣,笑道:「景澄自幼就不愛出門,興許是今日見到了太多駭人場面,有些魔怔了。曹賦回頭你多寬慰寬慰她。」
    曹賦點點頭,微笑道:「傅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驚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驚訝,呢喃道:「姑姑雖然不太出門,可往常不會這樣啊,家中許多變故,我爹娘都要驚慌失措,就數姑姑最沉穩了,聽爹說好些官場難題,都是姑姑幫著出謀劃策,有條不紊,極有章法的。」
    曹賦繼續以心湖漣漪與那位護道人言語,「瞧出深淺沒有?」
    那刀客蕭叔夜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回答道:「不容小覷,最好別結死仇,如今大篆王朝處處暗流涌動,像我們不就離開了山門轄境?天曉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對方如果是一位金鱗宮的譜牒仙師,就會連累你師父與金鱗宮糾纏不清。」
    曹賦說道:「除非他要硬搶隋景澄,不然都好說。」
    蕭叔夜點頭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樣子,不像是個喜歡摻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會自己離開行亭。」
    曹賦苦笑道:「就怕咱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傢伙是彈弓在下,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你我而來。」
    蕭叔夜笑道:「真是如此,還能如何,打過一場便是。隋景澄是你師父勢在必得之人,身上懷有一份大機緣,既然比我們搶先發現端倪,就別猶豫,大道之上,機緣錯過一次,這輩子都別想再抓住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為你好,而你與隋景澄本就藕斷絲線,更是你率先發現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貴,所以這樁天大福緣,就該是你撈到手一半的。」
    蕭叔夜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書生,「若是一位純粹武夫,只要不是在這五陵國王鈍和我蕭叔夜之前,那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好說。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被主人說是所謀甚大的金鱗宮修士,也好說。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實是防止意外,其實無需太過忌憚,如今的高人,絕大多數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賦點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確定了身份,先不著急殺掉,那隋景澄似乎對我們起了疑心,奇了怪哉,這娘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蕭叔夜笑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到底是半個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覺,常人肯定比不得,我們這趟謀劃還是粗淺了些,過於巧合,難免會讓她疑神疑鬼。當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詐你,你還是要隱忍些,不言不語心計多,這種既心思縝密、又捨得臉皮敢去豪賭一場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與你確實是良配,以後成為了神仙眷侶,肯定對你和山門都助力極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釵,人,還是歸你的。」
    曹賦無奈道:「師父對我,已經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好了,我心裡有數。」
    蕭叔夜笑了笑,有些話就不講了,傷感情,主人為何對你這麼好,你曹賦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賦如今修為還低,尚未躋身觀海境,距離龍門境更是遙遙無期,不然你們師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侶了。所以說那隋景澄真要成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說不定得到竹衣素紗法袍和那三支金釵後,就要你親手打磨出一副紅粉骷髏了。
    蕭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賦會毫不猶豫做出正確的選擇。
    大道無情,長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約所在的神仙道侶,女子如鞋履,任你傾國傾城之姿,隨時隨地可換可丟。
    一騎騎緩緩前行,似乎都怕驚嚇到了那個重新戴好冪籬的女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輕青衫客身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對我和隋家分明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失望,懶得計較而已,可曹賦此人用心叵測,才會故意設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給你做牛做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擔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那個已經轉身面朝諸騎的年輕人轉過頭,輕搖摺扇,「少說混話,江湖好漢,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什麼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的客套話,少講,小心弄巧成拙。對了,你覺得那個胡新豐胡大俠該不該死?」
    冪籬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興許是以為這位年輕仙師在考驗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膽怯無勇,未曾殺人,罪不至死。」
    那人笑著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反悔?」
    她重重點頭。
    那人合攏摺扇,輕輕敲打肩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笑道:「胡大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豐慌不擇路,一個縱身飛躍,直接離開茶馬古道,一路飛奔下山,很有披荊斬棘的氣概,幾個眨眼功夫,就沒了蹤跡。
    雙方相距不過十餘步,隋新雨嘆了口氣,「傻丫頭,別胡鬧,趕緊回來。曹賦對你難道還不夠痴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恩將仇報的蠢事?!」
    說到後來,這位棋力冠絕一國的老侍郎滿臉怒容,厲色道:「隋氏家風世代醇正,豈可如此作為!哪怕你不願潦草嫁給曹賦,一時間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但是爹也好,為了你專程趕回傷心地的曹賦也罷,都是講理之人,難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讓爹難堪嗎?讓我們隋氏門第蒙羞?!」
    少年隋文法和少女隋心怡都嚇得臉色慘白。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大動肝火的爺爺。
    冪籬女子苦笑道:「爹,女兒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無情。紅塵姻緣,只會避之不及。」
    曹賦眼神溫柔,輕聲道:「隋姑娘,等你成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侶一說,能夠早年山下結識,山上續上姻緣的,更是鳳毛麟角,我曹賦如何能夠不珍惜?我師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巔有道之人,老人家閉關多年,此次出關,觀我面相,算出了紅鸞星動,為此還專門詢問過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測算之後,只有八字讖語:天作之合,百年難遇。」
    冪籬女子猶豫了一下,說是稍等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錢,攥在右手手心,然後高高舉起手臂,輕輕丟在左手掌心上。
    她翻翻撿撿,最後抬起頭,攥緊手心那把銅錢,慘然笑道:「曹賦,知道當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為何就挽起婦人髮髻嗎?形若守寡嗎?後來哪怕我爹與你家談成了聯姻意向,我依舊沒有改變髮髻,就是因為我靠此術推算出來,那位夭折的讀書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賦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當初若是你家沒有慘遭橫禍,我也會順著家族嫁給你,畢竟父命難違,但是一次過後,我就發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著我嫁給你,哪怕我誤會了你,我依舊誓死不嫁!」
    她將那把銅錢狠狠丟在地上,從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釵,瞬間穿過頭頂冪籬垂下的那層薄紗,抵住自己的脖頸,有鮮血滲出,她望向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著女兒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氣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齒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這麼個鬼迷心竅的孽障!什麼神人夢中相送,什麼高人讖語吉兆……」
    隋新雨已經惱火得語無倫次。
    曹賦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這般為難。」
    那青衫書生用竹扇抵住額頭,一臉頭疼,「你們到底是鬧哪樣,一個要自盡的女子,一個要逼婚的老頭,一個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師,一個懵懵懂懂想要趕緊認姑父的少年,一個心中情竇初開、糾結不已的少女,一個殺氣騰騰、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出手的江湖大宗師。關我屁事?行亭那邊,打打殺殺都結束了,你們這是家事啊,是不是趕緊回家關起門來,好好合計合計?」
    一騎緩緩越過原本並肩停馬的曹賦、隋新雨二人,問道:「在青祠國蕭叔夜,敢問公子師門是?」
    對面那人隨手一提,將那些散落道路上的銅錢懸空而停,微笑道:「金鱗宮供奉,小小金丹劍修,巧了,也是剛剛出關沒多久。看你們兩個不太順眼,打算學學你們,也來一次英雄救美。」
    然後那人轉頭望去,對那冪籬女子譏笑道:「有什麼隨便丟錢算卦的,你騙鬼呢?」
    她紋絲不動,只是以金釵抵住脖子。
    曹賦以心聲說道:「聽師父提及過,金鱗宮的首席供奉,確實是一位金丹劍修,殺力極大!」
    躋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蕭叔夜,輕輕點頭,以心聲回復道:「事關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釵,尤其是那門口訣,極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機,所以退不得,接下來我會出手試探那人,若真是金鱗宮那位金丹劍修,你立即逃命,我會幫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沒什麼事了。」
    那人手腕擰轉,摺扇微動,那一顆顆銅錢也起伏飄蕩起來,嘖嘖道:「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殺氣,不知道刀氣有幾斤重,不知道比起我這一口本命飛劍,是江湖刀快,還是山上飛劍更快。」
    一抹虹光從那青衫書生眉心處,迅猛掠出。
    那一把劍仙袖珍飛劍,剛剛現身,蕭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賦肩膀,拔地而起,一個轉折,踩在大樹枝頭,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了蕭叔夜踩過的樹枝之巔,「有機會的話,我會去青祠國找你蕭叔夜和曹仙師的。」
    言語之際。
    那位蕭叔夜反手丟擲出一張金色符籙。
    只是被一抹劍光釘入符膽之中,然後一個迴旋掠回那位年輕劍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蕭叔夜去勢更快。
    果然是那位金鱗宮金丹劍修!
    青衫書生一步後撤,就那麼飄落回茶馬古道之上,手持摺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們應該感激涕零,與大俠道謝了,然後大俠就說不用不用,就此瀟洒離去。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虛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飛掠過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記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個坐在馬背上的老人,「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壞不壞,說好不好,說聰明也聰明,說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氣難平氣死人。難怪會結識胡大俠這種生死相許的英雄好漢,我勸你回頭別罵他了,我琢磨著你們這對忘年交,真沒白交,誰也別埋怨誰。」
    他指了指那個少年,「再好的秉性,在這種門戶裡邊耳濡目染,估摸著無非就是下一個很會下棋、不會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後他指向那個少女,「對親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後他轉頭望去,對那個冪籬女子笑道:「其實在你停馬拉我下水之前,我對你印象不差,這一大家子,就數你最像個……聰明的好人。當然了,自認命懸一線,賭上一賭,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麼都不虧,賭贏了,逃過一劫,成功逃出那兩人的圈套陷阱,賭輸了,無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師,於你而言,沒什麼損失,所以說你賭運……真是不錯。」
    那個青衫書生,最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們都輸了?我是會死的。先前在行亭那邊,我就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連累你們一家人,沒有故意與你們攀附關係,沒有開口與你們借那幾十兩銀子,好事沒有變得更好,壞事沒有變得更壞。對吧?你叫什麼來著?隋什麼?你捫心自問,你這種人就算修成了仙家術法,成為了曹賦這般山上人,你就真的會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那人一步跨出,看似尋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數丈,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
    那些銅錢早已墜落在地。
    冪籬女子收起了金釵,蹲在地上,冪籬薄紗之後的容顏,面無表情,她將那些銅錢一顆一顆撿起來。
    她將銅錢收入袖中,依舊沒有站起身,最後緩緩抬起胳膊,手掌穿過薄紗,擦了擦眼眸,輕聲哽咽道:「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與我想像中的劍仙,一般無二,是我錯過了這樁大道機緣……」
    山腳那邊。
    胡新豐躲在一處石崖附近,戰戰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這座山外,再無遮掩物,胡新豐就怕自己跑著跑著就礙了誰的眼,又遭來一場無妄之災。
    結果眼前一花,胡新豐膝蓋一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伸手扶住石崖,顫聲道:「胡新豐見過仙師。」
    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輕書生微笑道:「無巧不成書,咱哥倆又見面了。一腿一拳一顆石子,剛好三次,咋的,胡大俠是見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為徒?」
    胡新豐嘆了口氣,「要殺要剮,仙師一句話!」
    年輕書生一臉仰慕道:「這位大俠好硬的骨氣!」
    他一巴掌輕輕拍在胡新豐肩膀上,笑道:「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那邊,你與渾江蛟楊元聚音成線,聊了些什麼?你們這局人心棋,雖說沒什麼看頭,但是聊勝於無,就當是幫我消磨光陰了。」
    胡新豐肩頭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嚎出聲,死死閉住嘴巴,只覺得整個肩頭的骨頭就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彎腰,手掌依舊輕輕放在胡新豐肩膀上。最後胡新豐跪在地上,那人只是彎腰伸手,笑眯眯望向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俠。
    那人鬆開手,背後書箱靠石崖,拿起一隻酒壺喝酒,放在身前壓了壓,也不知道是在壓什麼,落在被冷汗朦朧視線、依舊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豐眼中,就是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機古怪,那個讀書人微笑道:「幫你找理由活命,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在行亭內形勢所迫,不得不審時度勢,殺了那位活該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兩位對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條渾江蛟遞交投名狀,好讓自己活命,後來莫名其妙跑來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驟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關係再難修復,所以見著了我,明明只是個文弱書生,卻可以什麼事情都沒有,活蹦亂跳走在路上,就讓你大動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點,次數稍微多了點,對不對?」
    胡新豐跪在地上,搖頭道:「是我該死。」
    那人一腳踩在胡新豐腳背上,腳骨粉碎,胡新豐只是咬牙不出聲。
    然後那人一腳踹中胡新豐額頭,將後者頭顱死死抵住石崖。
    那書生彎腰,手肘抵住膝蓋上,笑問道:「知道自己該死是更好,省得我幫你找理由。」
    胡新豐面無人色,顫聲道:「只求一件事,仙師殺我可以,懇請仙師不要殃及家人!」
    那書生眯眼望向胡新豐,胡新豐竭力開口道:「懇求仙師答應此事!」
    然後胡新豐就看到那個年輕書生笑了笑,「這個理由,我接受了。起來吧,好歹還有點脊梁骨,別給我不小心打折了。一個人跪久了,會習慣成自然的。」
    胡新豐搖搖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頭去,抹了把眼淚。
    千真萬確,不是什麼裝可憐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覺得自己真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麼多人,可能是一場無人脫困的仙術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血流滿地,所有人說沒就沒了。
    那人喝了口酒,「說吧,先前與楊元聊了些什麼?」
    胡新豐背靠石崖,忍著腦袋、肩頭和腳背三處劇痛,硬著頭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斷斷續續道:「我告訴那楊元,隋府內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後可以問我。楊元當時答應了,說算我聰明。」
    陳平安喝著酒,點點頭,「其實在每一個當下,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然後胡新豐就聽到這個心思難測的年輕人,又換了一副面孔,微笑道:「除了我。」
    那青衫書生瞥了眼遠處的風景,隨口問道:「聽說過大篆邊境深山中的金鱗宮嗎?」
    胡新豐點頭道:「聽王鈍前輩在一次人數極少的酒宴上,聊起過那座仙家府邸,當時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語聽得真切,便是王鈍前輩提及金鱗宮三個字,都十分敬意,說宮主是一位境界極高的山中仙人,便是大篆王朝,說不定也只有那位護國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夠與之掰掰手腕。」
    那個書生嗤笑一聲,「不到九境的純粹武夫,就敢說自己是女子武神了?」
    胡新豐擦了把額頭汗水,臉色尷尬道:「是我們江湖人對那位女子宗師的敬稱而已,她從未如此自稱過。」
    青衫書生喝了口酒,「有金瘡葯之類的靈丹妙藥,就趕緊抹上,別流血而死了,我這人沒有幫人收屍的壞習慣。」
    胡新豐這才如獲大赦,趕緊蹲下身,掏出一隻瓷瓶,開始咬牙塗抹傷口。
    那人突然問道:「這一瓶葯值多少銀子?」
    胡新豐又連忙抬頭,苦笑道:「是咱們五陵國仙草山莊的秘藏丹藥,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貴,便是我這種有了自家門派的人,還算有些賺錢門道的,當年買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可還是靠著與王鈍老前輩喝過酒的那層關係,仙草山莊才願意賣給我三瓶。」
    那人說道:「掙錢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豐這會兒覺得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個晦氣說法,以後老子這輩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那人突然低頭笑問道:「你覺得一個金鱗宮金丹劍修的供奉名頭,嚇得跑那曹仙師和蕭叔夜嗎?」
    胡新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應該夠了。」
    胡新豐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可能未必?」
    青衫書生竟是摘了書箱,取出那棋盤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覺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該不該死?」
    胡新豐搖搖頭,苦笑道:「這有什麼該死的。那隋新雨官聲一直不錯,為人也不錯,就是比較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官場上喜歡明哲保身,談不上多務實,可讀書人當官,不都這個樣子嗎?能夠像隋新雨這般不擾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還做了些善舉,在五陵國已經算好的了。當然了,我與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江湖名聲,能夠認識這位老侍郎,咱們五陵國江湖上,其實沒幾個的,當然隋新雨其實也是想著讓我牽線搭橋,認識一下王鈍老前輩,我哪裡有本事介紹王鈍老前輩,一直找借口推脫,幾次過後,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開始是自抬身價,胡吹法螺來著,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青衫書生不置可否,舉起一手,雙指併攏,多出了一把傳說中的仙人飛劍。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
    真是那仙家金鱗宮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著年輕其實活了幾百歲的劍仙?
    但是那位書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一手以那口飛劍,細細雕刻,似乎是在寫名字,刻完之後,就輕輕放在棋盤之上。
    胡新豐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於行亭,眼前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譜,後來隋新雨與之手談,這位仙師當時就沒有將棋盤上三十餘顆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攏在身邊,多半是與當下一樣,有些棋子上邊刻了名字?擔心精於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時分,察覺到這點蛛絲馬跡?
    那人重新捻起棋子,問道:「如果我當時沒聽錯,你是五陵國橫渡幫幫主?」
    胡新豐苦笑道:「讓仙師笑話了。」
    那人翻轉刻過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橫渡幫三字,這才放在棋盤上。
    此後又一口氣刻出了十餘顆棋子,先後放在棋盤上。
    那抹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然後胡新豐發現那位貨真價實的劍仙,開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個連他胡新豐都可以穩贏的臭棋簍子。
    但是這一刻,胡新豐只覺得眼前這位獨自「打譜」之人,高深莫測,深不見底。
    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輕輕摩挲。
    之前崢嶸峰上小鎮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顆顆都是落子生根在險峻處的棋子,每一顆都蘊含著兇險,卻意氣盎然。
    哪怕沒有最後那位猿啼山大劍仙嵇岳的露面,沒有隨手擊殺一位金鱗宮金丹劍修,那也是一場妙手不斷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陳平安無法走入那座小鎮,不好細細深究每一條線,不然門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兩位安插在崢嶸門內的金扉國朝廷諜子,那位金鱗宮拚死也要護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在棋盤上自行生髮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彷彿在棋盤上活了過來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於今天這場行亭棋局,則處處膩歪噁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惡轉換絲毫不讓人意外,不堪推敲,毫無裨益,好又不好,壞又壞不到哪裡去。
    老侍郎隋新雨,壞人?自然不算,談吐文雅,弈棋高深。
    只是潔身自好,擅長避禍而已。就算是胡新豐都覺得這位老侍郎不該死,當然了,胡新豐並不清楚,他這個答案,加上先前臨死之前的那個請求,已經救了他兩次,算是彌補了三次拳腳石子的兩回「試探」,但是還有一次,如果答錯了,他胡新豐還是會死。
    這個胡新豐,倒是一個老江湖,行亭之前,也願意為隋新雨保駕護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遙遠路途,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就始終是那個享譽江湖的胡大俠。
    鬼斧宮杜俞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見生死,不見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是那麼回事。
    行亭風波,渾渾噩噩的隋新雨、幫著演戲一場的楊元、修為最高卻最是處心積慮的曹賦,這三方,論惡名,興許沒一個比得上那渾江蛟楊元,可是楊元當時卻偏偏放過一個可以隨便以手指頭碾死的讀書人,甚至還會覺得那個「陳平安」有些風骨意氣,猶勝隋新雨這般功成身退、享譽朝野的官場、文壇、弈林三名宿。
    胡新豐與這位世外高人相對而坐,傷勢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那人沒有抬頭,隨口問道:「江湖上行俠仗義,一拳打死了首惡,其餘為虎作倀的幫凶,罪不至死,大俠懲戒一番,揚長而去,被救之人磕頭感謝,你說那位大俠瀟洒不瀟洒?」
    胡新豐脫口而出道:「瀟洒個屁……」
    說到這裡,胡新豐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後趕緊改口道:「回稟仙師,不算真正的瀟洒,真要是一國一郡之內的大俠,幫助了當地人,倒還好說,那幫惡人死的死,其餘的傷了傷,吃過了苦頭,多半不敢對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是這位大俠只是遠遊某地的,這一走了之,一年半載還好說,三年五年的,誰敢保證那被救之人,不會下場更慘?說不得原本只是強搶民女的,到最後就要殺人全家了。那麼這樁慘事,到底該怪誰,那位大俠有沒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那人點了點頭,「那你若是那位大俠,該怎麼辦?」
    胡新豐緩緩說道:「好事做到底,別著急走,盡量多磨一磨那幫不好一拳打死的其餘惡人,莫要處處顯擺什麼大俠風範了,惡人還需惡人磨,不然對方真的不會長記性的,要他們怕到了骨子裡,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夢嚇醒,好似每個明天一睜眼,那位大俠就會出現在眼前。恐怕如此一來,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那人抬起頭,微笑道:「看你言語順暢,沒有如何醞釀措辭,是做過這類事,還不止一次?」
    胡新豐實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額頭汗水,趕緊點頭道:「年輕時候做過一些類似勾當,後來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門派,就不太做了。一來管不過來那麼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煩纏身,江湖不敢說處處水深,但那水真是混,沒誰敢說自己次次順了心意,有仇報仇十年不晚的,可不止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壞人惡人的子孫和朋友,一樣有這般隱忍心性的。」
    那人點點頭,「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後當得失極大、心境絮亂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壓一壓心中惡蛟……惡念。無關暴怒之後是做了什麼,說到底,其實還是你自己說的那句話,江湖水深且混,還是小心為妙。你已經是掙下一副不小家業的江湖大俠了,別功虧一簣,連累家人,最好就是別讓自己深陷善惡兩線交集的為難境地,無關本心善惡,但於人於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胡新豐一臉匪夷所思。
    怎麼自己覺得又要死了?
    這番言語,是一碗斷頭飯嗎?
    那人笑著擺擺手,「還不走?幹嘛,嫌自己命長,一定要在這兒陪我嘮嗑?還是覺得我臭棋簍子,學那老侍郎與我手談一局,既然拳頭比不過,就想著要在棋盤上殺一殺我的威風?」
    胡新豐苦澀道:「陳仙師,那我可真走了啊?」
    那人抬起頭,神色古怪道:「怎麼,還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豐連說不敢,掙扎著起身後,一瘸一拐,飛奔而走。
    這會兒倒是不怕疼了。
    以鏡觀己,處處可見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凝視著棋盤,棋子皆是胡新豐這些陌路人。
    覺得意思不大,就一揮袖收起,黑白交錯隨便放入棋罐當中,黑白混淆也無所謂,然後抖摟了一下袖子,將先前行亭擱放在棋盤上的棋子摔到棋盤上。
    凝視著那一顆顆棋子。
    一手托腮幫,一手搖摺扇。
    崢嶸峰這盤山巔小鎮之局,撇開境界高度和複雜深度不說,與自己家鄉,其實在某些脈絡上,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許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當中,將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別好摺扇,掛好那枚如今已經空蕩蕩無飛劍的養劍葫。
    陳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貼上一張馱碑符,開始隱匿潛行。
    有件事,需要驗證一二。
    有句話,先前也忘了說。
    不過說不說,其實也無關緊要。世間許多人,當自己從一個看笑話之人,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笑話,承受磨難之時,只會怪人恨世道,不會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撐過去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與他人苦難更覺痛快,美其名曰強者,爹娘不教,神仙難改。
    ————
    去往山腳的茶馬古道上,隋家四騎默默下山,各懷心思。
    還是那個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姑,那個曹賦是用心險惡的壞人,渾江蛟楊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來演戲給咱們看的,對不對?」
    冪籬女子冷笑道:「問你爺爺去,他棋術高,學問大,看人准。」
    老人冷哼一聲。
    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墜下馬背。
    隋新雨到底是當過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對少年少女說道:「文法,文怡,你們先行幾步,我與你們姑姑要商量事情。」
    少年喊了幾聲心不在焉的姐姐,兩人稍稍加快馬蹄,走在前邊,但是不敢策馬走遠,與後邊兩騎相距二十步距離。
    老人放緩馬蹄,然後與女兒並駕齊驅,憂心忡忡,皺眉問道:「曹賦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豐不好比的頂尖高手,說不定是與王鈍老前輩一個實力的江湖大宗師,以後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沒能看出曹賦的險惡用心,可是接下來我們隋家如何渡過難關,才是正事。」
    冪籬女子語氣淡漠,「暫時曹賦是不敢找我們麻煩的,但是返鄉之路,將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陳的劍仙再次露面,不然我們很難活著回到家鄉了,估計京城都走不到。」
    老人惱怒道:「這個藏頭藏尾故意裝孫子的貨色!在行亭那邊假裝本事不濟,也就算了,為何表明身份後,怎的如此做事還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小說中的劍仙人物,為何不幹脆殺了曹賦二人,如今不是放虎歸山留後患嗎?!」
    隋景澄似乎覺得憋氣沉悶,乾脆摘了冪籬,露出那張絕美容顏,目視前方,好似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學那老侍郎的言語和口氣,笑著說道:「在行亭那邊,咱們見死不救,也就算了,後來人家不管如何,總算是救了我們一次的,如今反過頭來怨恨他好事沒做夠,不是咱們家風醇正的隋家子孫給狗吃了良心嗎?」
    老人氣得差點揚起一馬鞭打過去,這個口無遮攔的不孝女!
    他壓低嗓音,「當務之急,是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才能逃過這場無妄之災!」
    說到這裡,老人氣得牙痒痒,「你說說你,還好意思說爹?如果不是你,我們隋家會有這場禍事嗎?有臉在這裡陰陽怪氣說你爹?!」
    冪籬女子竟然點了點頭,「爹教訓的是,說得極有道理。」
    老人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女兒身上。
    前邊少年少女看到這一幕後,趕緊轉過頭,少女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飲泣,少年也覺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無動於衷,只是皺了皺眉頭,「我還算有那麼點微末道法,若是打傷了我,興許九死一生的處境,可就變成徹底有死無生的死局了,爹你是稱霸棋壇數十載的大國手,這點淺顯棋理,還是懂的吧?」
    老人又抬起手,差點就要一鞭子朝她臉上砸去,只是猶豫了半天,頹然喪氣,垂下手臂,「罷了,都等死吧。」
    女子沉默片刻,環顧四周,然後輕聲道:「假設一個最壞的結果,就是曹賦兩人還不肯死心,遠遠尾隨我們,現在我們四人唯一的生還機會,就是只能去賭一個另外的最好結果,那位姓陳的劍仙,與我們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國京城一帶。先前看他行走路線,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覺得曹賦二人只要自己不被那劍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對付咱們,姓陳的劍仙都不會理睬我們的死活了。沒辦法,這件事上,爹你有錯,我一樣有。」
    她自嘲道:「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邊那個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人怒道:「少說風涼話!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作踐自己!」
    隋景澄嘆了口氣,「那就找機會,怎麼假裝姓陳的劍仙就在我們四周暗中尾隨,又恰好能夠讓曹賦二人瞧見了,驚疑不定,不敢與我們賭命。」
    老人臉上有些笑意,「此計甚妙,景澄,我們好好謀劃一番,爭取辦得滴水不漏,渾然天成。」
    女子卻神色黯然,「但是曹賦就算被我們迷惑了,他們想要破解此局,其實很簡單的,我都想得到,我相信曹賦早晚都想得到。」
    老人心中驚恐,疑惑道:「怎麼說?」
    她苦笑道:「讓那渾江蛟楊元再來殺咱們一殺,不就成了?」
    老人滿臉悲慟,「我命休矣!」
    她沒來由淚流滿面,重新戴好冪籬,轉頭說道:「爹你其實說得沒有錯,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如果不是我,便不會有這麼多的災禍,可能我早就嫁給了一位讀書人,如今嫁去了遠方他鄉,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穩穩繼續趕路,與胡新豐一起去往大篆京城,興許還是拿不到百寶嵌清供,但是與人對弈,到時候會買了版刻精良的新棋譜帶回家,還會寄給女兒女婿一兩本……」
    她凝噎不成聲。
    老人久久無言,唯有一聲嘆息,最後慘然而笑,「算了,傻閨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麼了。」
    父女兩騎緩緩而行。
    那條茶馬古道遠處的一棵樹枝上,有位青衫書生背靠樹榦,輕輕搖扇,仰頭望天,面帶微笑,感慨道:「怎麼會有這麼精明的女子,賭運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葉洲的姚近之還要城府了,這要是跟隨崔東山上山修行一段時日,下山之後,天曉得會不會被她將無數修士玩弄於鼓掌?有點意思,勉強算是一局新棋盤了。」
    沉默片刻,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陳平安喃喃道:「棋盤是新棋盤,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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