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異鄉行旅,本就是一件極為煩悶的事情,何況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這讓老侍郎隋新雨更加憂慮,經過幾處驛站,面對那些牆壁上的一首首羈旅詩詞,更是讓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幾次借酒澆愁,看得少年少女愈發憂心,唯獨冪籬女子,始終泰然處之。
四騎只敢揀選官道去往五陵國京畿,這一天暮色中,暴雨剛歇,哪怕在先前這場暴雨中快馬加鞭,依舊沒辦法在入夜前趕到驛站了,這讓剛剛摘去蓑衣頭戴斗笠的老侍郎苦不堪言,環顧四周,總覺得危機四伏,若非老人還算身子骨硬朗,辭官還鄉後,經常與老友一起遊山玩水,否則早就病倒了,根本經不起這份顛簸逃難之苦。
官道上,走路旁隱秘處出現了一位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馬古道上那座小行亭中的江湖人,滿臉橫肉的一位青壯男子,與隋家四騎相距不過三十餘步,那漢子手持一把長刀,二話不說,開始向他們奔跑而來。
隋新雨高聲喊道:「劍仙救命!」
只是天地寂靜無聲。
然後驟然勒韁停馬的老侍郎身邊,響起了一陣急促馬蹄聲,冪籬女子一騎突出。
刀光一閃,一騎和持刀漢子擦身而過。
冪籬女子似乎腰部被刀光一撞,嬌軀彎出一個弧度,從馬背上後墜摔地,嘔血不已。
那漢子前沖之勢不停,緩緩放慢腳步,踉蹌前行幾步,頹然倒地。
面目、脖頸和心口三處,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釵,但是如同江湖武夫暗器、又有點像是仙人飛劍的三支金釵,若非數量足夠,其實很險,未必能夠瞬間擊殺這位江湖武夫,面目上的金釵,就只是穿透了臉頰,瞧著鮮血模糊而已,而心口處金釵也偏移一寸,未能精準刺透心口,唯獨脖頸那支金釵,才是真正的致命傷。
冪籬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時,將刀鋒轉換為刀背,應該是為求傷人而不為殺人,隋景澄盡量讓自己呼吸順暢,耳中隱約聽到在極遠處響起輕微的砰然一聲。
隋景澄轉過頭去,喊道:「小心!快下馬躲避!」
有人挽一張大弓勁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嘯之聲,動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忍著腰部劇痛,屏氣凝神,默念口訣,按照當年高人所贈那本小冊子上所載秘錄圖譜,一手掐訣,纖腰一擰,袖口飛旋,三支金釵從官道那具屍體上拔出,迎向那枝箭矢,金釵去勢極快,哪怕晚於弓弦聲,仍是被金釵撞在了那枝箭矢之上,濺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舊不改軌跡,激射向高坐馬背上的老侍郎頭顱。
隋景澄滿臉絕望,哪怕將那件素紗竹衣偷偷給了父親穿上,可若是箭矢射中了頭顱,任你是一件傳說中的神仙法袍,如何能救?
隋景澄瞪大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生死關頭,可見誠摯。
哪怕對那個父親的為官為人,隋景澄並不全部認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纖薄如蟬翼的素紗竹衣,之所以讓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測自己暫時並無性命之危,可大難臨頭,能夠像隋景澄這樣願意去這樣賭的,並非世間所有子女都能做到,尤其是像隋景澄這種志在長生修行的聰明女子身上。
下一刻。
一襲負劍白衣憑空出現,剛好站在了那枝箭矢之上,將其懸停在隋新雨一人一騎附近,輕輕飄落,腳下箭矢墜地化作齏粉。
又有一根箭矢呼嘯而來,這一次速度極快,炸開了風雷大震的氣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還有弓弦綳斷的聲響。
但是箭矢被那白衣年輕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轟然碎裂。
白衣劍仙望向箭矢來處,笑道:「蕭叔夜,你不是刀客嗎,怎麼換弓了?」
白衣劍仙一掠而去。
隋景澄喊道:「小心調虎離山之計……」
只是那位換了裝束的白衣劍仙置若罔聞,只是孤身一人,追殺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讓旁人看得目眩神搖。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馬,策馬去往,一招手,收起三支墜落在道路上金釵入袖,對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騎飛奔離開。
縱馬奔出數里後,猶然不見驛站輪廓,老侍郎只覺得被馬匹顛簸得骨頭散架,老淚縱橫。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馬。
其餘三騎也趕緊勒緊馬韁繩。
道路上,曹賦一手負後,笑著朝冪籬女子伸出一隻手,「景澄,隨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證,只要你與我入山,隋家以後子孫後代,皆有潑天富貴等著。」
隋新雨臉色變幻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曹賦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氣,只會將我雙手奉上。如果我沒有猜錯,先前渾江蛟楊元的弟子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師,已經新鮮出爐,我們五陵國王鈍前輩好像是墊底?那麼所謂的四位美人也該有了答案,怎麼,我隋景澄也有幸躋身此列了?不知道是個什麼說法?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那身為一位陸地神仙的師父,對我隋景澄勢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們未必護得住我隋景澄,更別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謀劃,搶先將我帶去你曹賦的修行之地。」
曹賦收回手,緩緩向前,「景澄,你從來都是如此聰慧,讓人驚艷,不愧是那道緣深厚的女子,與我結為道侶吧,你我一起登山遠遊,逍遙御風,豈不快哉?成了餐霞飲露的修道之人,彈指之間,人間已逝甲子光陰,所謂親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災殃,只要隋家還有子嗣存活,便是他們的福氣,等你我攜手躋身了地仙,隋家在五陵國依舊可以輕鬆崛起。」
隋新雨算是聽出這曹賦的言下之意了,直到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來對方只計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兒一走,隋家似乎要有滅頂之災?
隋新雨破口大罵道:「曹賦,我一直待你不薄,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賦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錯,當年眼光極好,才選中我這個女婿,故而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沒機會親手拿住,我將來與景澄修行得道了,自會加倍償還給隋家子孫的。」
隋新雨氣得伸手扶住額頭。
曹賦遠望一眼,「不與你們客套話了,景澄,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若是自己與我乖乖離去,我便不殺其餘三人。若是不情不願,非要我將你打暈,那麼其餘三人的屍體,你是見不著了,以後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親,都可以一併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時節,你我夫妻二人遙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冪籬隨手丟掉,問道:「你我二人騎馬去往仙山?不怕那劍仙殺了蕭叔夜,折返回來找你的麻煩?」
曹賦捻出幾張符籙,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張貼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強御風遠遊。」
隋景澄翻身下馬,「我答應你。」
曹賦伸出一手,「這便對了。等到你見識過了真正的仙山仙師仙法,就會明白今天的選擇,是何等明智。」
兩人相距不過十餘步。
驟然之間,三支金釵從隋景澄那邊閃電掠出,但是被曹賦大袖一卷,攥在手心,哪怕只是將那熠熠光彩流溢的金釵輕輕握在手中,手心處竟是滾燙,肌膚炸裂,瞬間就血肉模糊,曹賦皺了皺眉頭,捻出一張臨行前師父贈送的金色材質符籙,默默念訣,將那三支金釵包裹其中,這才沒了寶光流轉的異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曹賦笑道:「景澄,放心,我不會與你生氣的,你這般桀驁不馴的性子,才讓我最是動心。」
曹賦視線繞過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別怪夫君違約在後了。」
曹賦愣了一下,無奈笑道:「怎的,我身後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順勢,是一門必須要懂的學問。」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
曹賦猛然轉頭,空無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積攢不多的氣府靈氣,全部涌到手腕處,一隻手掌,筋脈之中白光瑩瑩,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賦
後腦勺。
卻被曹賦轉過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那隻運轉靈氣、掌心脈絡靈氣盎然的白皙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額頭,曹賦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癱軟在地,被曹賦一腳踩中那條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這種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這雙秋水長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後有無人出現了?之所以轉頭,不過是讓你希望再絕望罷了。」
曹賦一擰腳尖,隋景澄悶哼一聲,曹賦雙指一戳女子額頭,後者如被施展了定身術,曹賦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在大篆王朝將你評選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後,你就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了,要麼跟隨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後被選為太子妃,要麼半路被北地某國的皇帝密使攔截,去當一個邊境小國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帶往青祠國邊境的師門,被我師父先將你煉製成一座活人鼎爐,傳授還要你一門秘術,到時候再將你轉手贈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鱗宮宮主的師伯,不過你也別怕,對你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與一位元嬰仙人雙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會一日千里。蕭叔夜都不清楚這些,所以那位偶遇劍修,哪裡是什麼金鱗宮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懶得揭穿他罷了,剛好讓蕭叔夜多賣些氣力。蕭叔夜便是死了,這筆買賣,都是我與師父大賺特賺。」
曹賦感慨道:「景澄,你我真是無緣,你先前銅錢算卦,其實是對的。」
曹賦將隋景澄攙扶起身,捻出兩張符籙,彎腰貼在她兩處腳踝上,望向隋家三騎,「不管如何,都是個死。」
就在此時,曹賦身邊有個熟悉嗓音響起,「就這些了,沒有更多的秘密要說?如此說來,是那金鱗宮老祖師想要隋景澄這個人,你師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緣器物,那你呢,辛苦跑這麼一趟,機關算盡,奔波勞碌,白忙活了?」
曹賦苦笑著直起腰,轉過頭望去,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邊,曹賦問道:「你不是去追蕭叔夜了嗎?」
那人說道:「陰神遠遊,你自詡為真正的修道之人,這都沒見識過?」
曹賦無奈道:「劍修好像極少見陰神遠遊。」
那人點點頭,「所以說江湖走得少,壞事就要做得小。」
曹賦還要說話。
已經後仰倒地,暈死過去。
陳平安一揮手,打散曹賦施加在隋景澄額頭的那點靈氣禁制。
又一揮袖,道路上那具屍體被橫掃出大道,墜入遠處草叢中。
極遠處,一抹白虹離地不過兩三丈,御劍而至,手持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飄落在道路上,與青衫客重疊,漣漪陣陣,變作一人。
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顆頭顱。
陳平安對隋景澄說道:「你這麼聰明,決定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嗎?」
隋景澄跪在地上,開始磕頭,「我在五陵國,隋家就一定會覆滅,我不在,才有一線生機。懇請仙師收為我徒!」
陳平安瞥了眼那隻先前被隋景澄丟在地上的冪籬,笑道:「你如果早點修行,能夠成為一位師門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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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一處山巔,曹賦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後,發現自己盤腿而坐,還捧著一件東西。
低頭望去,曹賦心如死灰。
抬起頭,篝火旁,那位年輕書生盤腿而坐,腿上橫放著那根行山杖,身後是竹箱。
沒了冪籬遮掩那張絕美容顏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雙手抱膝,蜷縮起來,她在怔怔出神。
曹賦捧著那顆蕭叔夜的頭顱,不敢動彈。
陳平安問道:「詳細講一講你師門和金鱗宮的事情。」
曹賦沒有任何猶豫,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內幕和真相,一一道來。
他不想跟蕭叔夜在黃泉路上作伴。
師父說過,蕭叔夜已經潛力殆盡,他曹賦卻不一樣,擁有金丹資質。
陳平安又問道:「再說說你當年的家事和五陵國江湖事。」
曹賦依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隋景澄在曹賦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默默聽著。
曹賦說完之後,那人說道:「你可以帶著這顆頭顱走了,暗中護送老侍郎返回家鄉後,你就可以返回師門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沒有看她,只是隨口道:「你想要殺曹賦,自己動手試試看。」
曹賦臉色微變。
曹賦最後竟然真的沒有死,只是帶著那顆頭顱離開了山巔。
下了山,只覺得恍若隔世,但是命運未卜,前程難料,這位本以為五陵國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輕仙師,依舊惴惴不安。
篝火旁。
隋景澄突然說道:「謝過前輩。」
殺一個曹賦,太輕鬆太簡單,但是對於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蕭叔夜和曹賦若是在今夜都死絕了。
會死很多人,可能是渾江蛟楊元,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然後再是隋家滿門。
而曹賦被隨隨便便放走,任由他去與幕後人傳話,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劍仙向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的一種示威。
陳平安撥弄著篝火,「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然後隋景澄看到那人從竹箱拿出了棋盤棋罐,然後並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譜下棋,而是開始駕馭出一口仙人飛劍,開始雕琢兩顆棋子,看他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祖師的名字與山頭名稱,分別刻在正反兩面,然後又是幾顆棋子,俱是雙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顆顆擱放在棋盤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輩從行亭相逢之後,就一直看著我們,對不對?」
陳平安點頭道:「你的賭運很好,我很羨慕。」
隋景澄卻神色尷尬起來。
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看來在此人眼中,無異於稚子竹馬、放飛紙鳶,十分可笑。
陳平安將相互銜接的先後兩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盤邊緣。
陳平安雙手籠袖,注視著那些棋子,緩緩道:「行亭之中,少年隋文法與我開了一句玩笑話。其實無關對錯,但是你讓他道歉,老侍郎說了句我覺得極有道理的言語。然後隋文法誠心道歉。」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隋景澄,「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書香門第該有的家風,很不錯。哪怕之後你爹種種想法、行為,其實有愧『醇正』二字,但是一事是一事,先後之分,大小有別,兩者並不衝突。所以所以楊元那撥人攔阻我們雙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濘沾鞋,便退回了行亭。因為我覺得,讀書人走入江湖,屬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不該受江湖風雨阻路。」
隋景澄點點頭,好奇問道:「當時前輩就察覺到曹賦和蕭叔夜的到來?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局?」
陳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顏如花,楚楚動人。
她以往翻閱那些志怪小說和江湖演義,從來不推崇和仰慕那種什麼仙人一劍如虹,或是一拳殺寇。這兩種人兩種事,好當然是好,也讓她這樣的翻書人覺得大快人心,讀書讀至快目處,應當喝以茶酒,卻仍是不夠,與她心目中的修習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猶有差距。
她覺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處處洞悉人心,算無遺策,心計與道法相符,一樣高入雲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雲海的陸地神仙,他們高高在上,漠視人間,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時,嬉戲人間,卻依舊願意懲惡揚善。
陳平安緩緩說道:「世人的聰明和愚笨,都是一把雙刃劍。只要劍出了鞘,這個世道,就會有好事有壞事發生。所以我還要再看看,仔細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語,你最好都記住,以便將來再詳細說與某人聽。至於你自己能聽進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與你說過,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與我看待世界的態度,太像,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教你最對的。至於傳授你什麼仙家術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到時候自有機緣等你去抓。」
隋景澄換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輩教誨,一字一句,景澄都會牢記在心。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點道理,景澄還是知道的。前輩傳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術法更加重要。」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盤,「在我看來,興許沒有處處適用的絕對道理,但是有著絕對的事實和真相。當你先看清楚這些那些隱藏在言語、行為之後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脈絡和順序,就會複雜事情變得更加簡單。道理難免虛高,你我復盤兩局棋便是。」
陳平安捻起了一顆棋子,「生死之間,人性會有大惡,死中求活,不擇手段,可以理解,至於接不接受,看人。」
他舉起那顆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橫渡幫胡新豐,就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惡。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在我這邊,未必對,但是在當時的棋盤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為他與你隋景澄不同,從頭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並且還膽敢暗中察看形勢。」
隋景澄問道:「如果他誓死保護我隋家四人,前輩會怎麼做?」
陳平安緩緩道:「那麼五陵國就應該繼續有這麼一位真正的大俠,繼續行走江湖,風波過後,這樣一位大俠如果還願意請我喝酒,我會覺得很榮幸。」
陳平安指了指兩顆尚未入局的棋子,「就憑他曹賦是一位山上仙師,還是憑蕭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當山下江湖是處處是池塘了?一腳下去,就能見底?別說是他們了,我如此小心,依舊會莫名其妙挨人一記吞劍舟,會在骸骨灘被人爭奪飛劍,還差點死於金扉國湖上和崢嶸峰那邊。所以說,江湖險惡,不論好壞善惡,既然小心避禍都有可能死,更何況自己求死,死了,蕭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夠硬,扛不住別人的一劍劈砍。」
陳平安雙指捻住那枚棋子,「但是胡新豐沒有選擇俠義心腸,反而惡念暴起,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因此殺他,而是由著他生生死死,他最終自己搏出了一線生機。所以我說,撇開我而言,胡新豐在那個當下,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至於後邊茶馬古道上的事情,無需說它,那是另外一局問心棋了,與你們已經無關。」
陳平安將隋家四人的四顆棋子放在棋盤上,「我早就知道你們身陷棋局,曹賦是下棋人,事後證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後師門和金鱗宮雙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說後者,只說當時,那會兒,在我身前就有一個難題,問題癥結在於我不知道曹賦設置這個圈套的初衷是什麼,他為人如何,他的善惡底線在何處。他與隋家又有什麼恩怨情仇,畢竟隋家是書香門第,卻也未必不會曾經犯過大錯,曹賦此舉居心叵測,鬼祟而來,甚至還拉攏了渾江蛟楊元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夠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樣未必不會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殺人,退一步說,我在當時如何能夠確定,對你隋景澄和隋家,不是一樁峰迴路轉、皆大歡喜的好事?」
隋景澄輕輕點頭。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出手指抵住那顆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個讓我失望的,不是胡新豐,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這是為何?遇大難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俠,覺得失望,我並不奇怪,但是以前輩的心性……」
隋景澄沒有繼續說下去,怕畫蛇添足。
陳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發,是老成持重的行為,錯不在此。但是我問你,你爹隋新雨是什麼人?」
隋景澄沒有急於回答,她父親?隋氏家主?五陵國棋壇第一人?曾經的一國工部侍郎?隋景澄靈光乍現,想起眼前這位前輩的裝束,她嘆了口氣,說道:「是一位飽腹詩書的五陵國大文人,是懂得許多聖賢道理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更重要的一個事實,是胡新豐當時沒有告訴你們對方身份,裡邊藏著一個凶名赫赫的渾江蛟楊元。
所以那個當下對於隋新雨的一個事實,是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而是有些麻煩的棘手形勢,五陵國之內,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的名頭,過山過水,有沒有用?」
隋景澄赧顏道:「自然有用。當時我也以為只是一場江湖鬧劇。所以對於前輩,我當時其實……是心存試探之心的。所以故意沒有開口借錢。」
陳平安說道:「因為胡新豐生怕惹火燒身,不願點破楊元身份,表現得十分鎮定。對你們的提醒,也恰到好處。這是老江湖該有的老道經驗。是用命換來的。所以我當時看了一眼老侍郎。老侍郎見我沒有開口借錢,如釋重負。這不算什麼,依舊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以一身聖賢學問報國濟民的讀書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伸出兩根拇指食指,輕輕彎曲,卻未併攏,如捻住一枚棋子,「聖人曾言,有無惻隱之心,可以區別人與草木畜生。你覺得隋新雨,你爹當時有無惻隱之心,一點,半點?你是他女兒,只要不是燈下黑,應該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搖搖頭,苦笑道:「沒有。」
隋景澄神色傷感,似乎在自言自語,「真的沒有。」
「所以說一個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樣了。」
那人卻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仰起頭,望向遠方,輕聲道:「生死之間,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惡驀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會太多,可一定會有那麼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關頭,也會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驟然點燃。」
「行亭那邊,以及隨後一路,我都在看,我在等。」
「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燈火就行,哪怕那一點點光亮,被人一掐就滅。」
「但是這種人性的光輝,在我看來,哪怕只有一粒燈火,卻可與日月爭輝。」
陳平安收回視線,「第一次若是胡新豐拚命,為了所謂的江湖義氣,不惜拚死,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觀看這局棋了,我當時就會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觀,卻依然有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而不是我一開口他就會大聲責罵的心路脈絡,我也不再觀棋,而是選擇出手。」
陳平安笑了笑,「反而是那個胡新豐,讓我有些意外,最後我與你們分別後,找到了胡新豐,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臨死之前,懇求我不要牽連無辜家人。一次是詢問他你們四人是否該死,他說隋新雨其實個不錯的官員,以及朋友。最後一次,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當年行俠仗義的勾當,勾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隋景澄輕輕說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輩一直都在看,前輩為何明明如此失望,還要暗中護著我們?」
「道家講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佛家說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實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們在,本就難講的道理愈發難講。」
陳平安說道:「可你們在那個行亭困局當中,是弱者。我剛好遇見了,仔細想過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沒有走。但是在此期間,你們生死之外,吃任何苦頭,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弔膽,還有你被人一記刀背狠狠砸落馬背,都是你們自找的,是這個世道還給你們的。長遠來看,這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你們還活著,更多的弱者,比你們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卻說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強者多做一些,陳平安覺得沒什麼,應該的。哪怕有許多被強者庇護的弱者,沒有絲毫感恩之心,陳平安如今都覺得無所謂了。
隨駕城一役,扛下天劫雲海,陳平安就從來不後悔。
因為隨駕城哪條巷弄裡邊,可能就會有一個陳平安,一個劉羨陽,在默默成長。
若說禍害遺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難更改了,那好人就該更聰明一些,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從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變成那個禍害,惡惡相生,循環不息,山崩地裂,遲早有一天,人人皆要還給無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丟了幾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剛想詢問為何前輩沒有殺絕渾江蛟楊元那幫匪人,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再多此一問。
一旦打草驚蛇,曹賦和蕭叔夜只會更加耐心和謹慎。
隋景澄又想問為何當初在茶馬古道上,沒有當場殺掉那兩人,只是隋景澄依舊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
憑什麼?
那兩人的善惡底線在何處?
隋景澄伸手揉著太陽穴。
很多事情,她都聽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頭疼,腦子裡開始一團亂麻,難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腳嗎?那麼修成了前輩這般的劍仙手段,難道也要事事如此繁瑣?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須及時出手的場景,善惡難斷,那還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殺人?
那人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習慣成自然,看過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會有分寸,非但不會拖泥帶水,出劍也好,道法也罷,反而很快,只會極快。」
他指了指棋盤上的棋子,「若說楊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們隋家四人,或是當時我沒能看穿傅臻會出劍攔阻胡新豐那一拳,我自然就不會遠遠看著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陳平安看著微笑點頭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開口祈求,「隋景澄想跟隨前輩修行仙家術法!」
他問了兩個問題,「憑什麼?為什麼?」
「我自幼便有機緣在身,有修行的天賦,有高人贈送的仙家重寶,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於沒有山上明師指路。修成了仙法,我會與前輩一樣行走江湖!」
兩個答案,一個無錯,一個依舊很聰明。
所以陳平安打算讓她去找崔東山,跟隨他修行,他知道該怎麼教隋景澄,不但是傳授仙家術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賦如何,陳平安不敢妄下斷言,但是心智,確實不俗。尤其是她的賭運,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麼洪福齊天的運氣,而是……賭術了。
但這不是陳平安想要讓隋景澄去往寶瓶洲尋找崔東山的全部理由。
觀棋兩局之後,陳平安有些東西,想要讓崔東山這位弟子看一看,算是當年學生問先生那道題的半個答案。
陳平安祭出飛劍十五,輕輕捻住,開始在那根小煉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開始低頭彎腰,一刀刀刻痕。
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處。
隋景澄一言不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
一炷香後,隋景澄雙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約莫一個時辰後,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飛劍,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陳平安正色道:「找到那個人後,你告訴他,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問題之前,必須先有兩個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須絕對正確。二是有錯知錯,且知錯可改。至於如何改,以何種方式去知錯和改錯,答案就在這根行山杖上,你讓那崔東山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比我看得更細更遠,做得更好。一個一,即是無數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間眾生。讓他先從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個正確的結果到來了,期間的大小錯誤就可以視而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審視,而且更要仔細去看。不然那個所謂的正確結果,仍是一時一地的利益計算,不是天經地義的長久大道。」
隋景澄一頭霧水,仍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有著急將那根行山杖交給隋景澄,雙手手心輕輕抵住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機緣、得異寶和學習術法,觀人心細微處,更是修道,就是在磨礪道心。你修行無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礪心境,你感悟聖賢道理,更該知曉人心複雜。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頭最不定。此事開頭雖難,但是只要迎難而上,僥倖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長生橋,終生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頭望向夜幕。
陳平安突然說道:「在去往綠鶯國的仙家渡口路上,關於隋家安危,你覺得有沒有什麼需要查漏補缺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說說看,不用擔心麻煩我。哪怕需要掉頭返回五陵國,也無所謂。」
陳平安雙指併攏,在行山杖上兩處輕輕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後,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顧,也是一種修行。從兩端延伸出去太遠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窮盡時,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時他直言不諱的安排,她笑著搖搖頭,「前輩深思熟慮,連王鈍前輩都被囊括其中,我已經沒有想說的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著急下定論,天底下沒有人有那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你無須因為我如今修為高,就覺得我一定無錯。我如果是你隋景澄,身陷行亭之局,不談用心好壞,只說脫困一事,不會比你做得更對。」
最後那人收回視線,眼神清澈望向她。
隋景澄從未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乾淨的光彩,他微笑道:「這一路大概還要走上一段時日,你與我說道理,我會聽。不管你有無道理,我都願意先聽一聽。若是有理,你就是對的,我會認錯。將來有機會,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與你說了一些客氣話。」
「那麼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在,你就不可以說,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頭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這麼告訴你,天底下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你別信他們。那是他們吃夠了苦頭,但是還沒吃飽。因為這種人,其實人生在世,被無數無形的規矩庇護而不自知。」
「何況,我這樣人,還有很多,只是你還沒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為他們的講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你才沒有感覺。」
那人站起身,雙手拄在行山杖上,遠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還是一百年之後,隋景澄都是那個能夠在行亭之中說我留下、願意將一件保命法寶穿在別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間燈火千萬盞,哪怕你將來成為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樣可以發現,哪怕它們單獨在一家一戶一屋一室當中,會顯得光亮細微,可一旦家家戶戶皆點燈,那就是人間星河的壯觀畫面。我們如今人間有那修道之人,有那麼多的凡俗夫子,就是靠著這些不起眼的燈火盞盞,才能從大街小巷、鄉野市井、書香門第、豪門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從這一處處高低不一的地方,湧現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強者,以出拳出劍和那蘊含浩正氣的真正道理,在前方為後人開道,默默庇護著無數的弱者,所以我們才能一路蹣跚走到今天的。」
那人轉過頭,笑道:「就說你我,當個聰明人和壞人,難嗎?我看不難,難在什麼地方?是難在我們知道了人心險惡,還願意當個需要為心中道理付出代價的好人。」
隋景澄滿臉通紅,「前輩,我還不算,差得很遠!」
那人眯眼而笑,「嗯,這個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那人繼續眺望遠方夜幕,下巴擱在雙手手背上,輕聲笑道:「你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心結,我得謝謝你,那就是學會了怎麼跟漂亮女人相處,所以下一次我再去那劍氣長城,就更加理直氣壯了。因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見過不少了,不會覺得多看她們一眼就要心虛。嗯,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說些忠言逆耳的言語,怯生生道:「前輩,這種話,放在心裡就好,可千萬別與心愛女子直說,不討喜的。」
那人轉過頭,疑惑道:「不能說?」
隋景澄使勁點頭,斬釘截鐵道:「不能說!」
那人揉著下巴,似乎有些糾結。
隋景澄神色開朗,「前輩,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對吧?」
那人沒有轉頭,應該是心情不錯,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壞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進尺。
可對於自己成為十數國版圖上的「隋家玉人」,與那其餘三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並列,她身為女子,終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她心弦鬆懈,便有些犯困,搖了搖頭,開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後,回頭望去,那根行山杖依舊在原地,那一襲青衫卻開始緩緩走樁練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問道:「到了那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後,前輩會一起返回南邊的骸骨灘嗎?」
那人出拳不停,搖頭道:「不會,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當然,我會盡量讓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還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說道:「行山杖一物,與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捨,不用猶豫,命重要。」
隋景澄無奈道:「前輩你是什麼都知道嗎?」
那人想了想,隨口問道:「你今年三十幾了?」
隋景澄啞口無言,悶悶轉過頭,將幾根枯枝一股腦兒丟入篝火。